人名詩,顧名思義,就是把不同的人名聯綴成詩句,其間不用一個虛字,組成五言絕句或五言律詩,也有七言者,但難度更大些。老舍喜愛寫舊詩,也喜愛寫人名詩,一生創作了240多首舊詩,其中包括7首人名詩。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陪都重慶文壇興起寫人名詩的熱潮,老舍是這個活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這7首人名詩就是在這個時期誕生的。
1942年冬,老舍寫了一篇《舊詩與貧血》的散文,文中說道:“在過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個‘舊詩季節’,這是在夏天。兩年來,身體總是時常出毛病……當我完全無事做的時候,身體雖然閑在,腦子卻不能像石頭那樣安靜。眼前的山水竹樹與草舍茅亭都好像逼著我說些什么;在我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表示的時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來。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種有腔無字的詩。我不能停止在這里,哼著哼著便不由地去想些詞字,把那空的腔調填補起來;結果,便成了詩,舊詩。”老舍的抗戰人名詩,大概也就是這樣哼出來的。
抗戰人名詩象征團結御侮
著名作家吳組緗當時是馮玉祥的秘書兼國文老師,老舍是馮玉祥家的座上客,常到馮玉祥的鄉居做客,因此兩人過從甚密。1982年吳組緗在《〈老舍幽默文集〉序》中談到人名詩的寫作緣由:
在重慶最無聊的是空襲中躲防空洞的時候。常常進了洞就出不來,久久悶坐著,無以自遣。后來我們就拿文藝界的人名拼湊詩句。一次,老舍把膝頭一拍,對我說:“大雨冼星海!看這一句有多雄闊!有本領,你對!”我對上句“長虹穆木天”,他也說不差。一次我說,“你聽這一句:梅雨周而復”。他想了想拍手說:“蒲風葉以群!多棒!”
無論吳組緗的回憶是否準確,他卻道出了人名詩產生的一種動因。當年活躍在陪都文壇的女作家趙清閣回憶說:“二戰時在重慶……老舍……善于集人名為詩,很有風趣。”老舍喜酒,他的真情和幽默常在酒酣耳熱之際表現得淋漓盡致,靈感的火花燦然怒放。抗戰時期,重慶頗有名氣的雜文作家田仲濟回憶道:“當年在重慶的文學界,戲作人名詩成風。詩一般都是五言句,幾個人閑聊,常常你一句我一句地湊成,也有時一個人連作幾首。”(田仲濟:《苦中作樂人名詩》,載于《大眾日報》1994年9月24日)這幾位身歷其境的作家,道出了當時產生人名詩的不同場合。
至于人名詩的意義,胡風在他的回憶錄中說:“(1941年初夏)在到香港后不久,文藝界曾舉行慶祝郭沫若主任五十壽辰的盛大集會。講話時,我舉了重慶有的作家用人名拼成似通不通的五言舊詩來解悶,借以說明國民黨不讓作家們講真話所造成的苦悶空氣。”田仲濟也說:“重慶時遭轟炸,許多人都移往重慶郊區住。大家對抗戰并未失去信心,但面對陪都諸種情況,內心難免苦悶。一九四二年春這種人名詩的流行,也是苦中尋樂的一種消遣。魯迅曾說過,倘終日無時不想著抗戰,也許就會得消化不良癥。即便在戰壕中打敵人的戰士,也需要有時有點娛樂和消遣。實在不應為此而有所指責啊!”(《苦中作樂人名詩》)也有人認為,在家國危亡之秋,民族生死之際,文人作家于流離失所輾轉顛沛之途,偶發詩興,以現代人名入詩寄情抒懷,或是聊以釋放那過于艱難困苦的生活壓力。
然而老舍卻看出了它更積極的深層的意義,人名詩中囊括文藝界里的共產黨人、國民黨人,還有不少無黨無派的自由人士,象征著我們全民族的精誠團結,表露了全國民眾一致抗日的決心。老舍認為,人名詩不是無聊的消遣,它體現著文藝界的大團結,彼此之間不存畛域的意思;同時,也是文藝家在交往中文學才華的一次精彩展示。《新蜀報》是當時重慶發行量很大的一份報紙,它堅定的抗日立場在民眾中有著廣泛的影響。其副刊《蜀道》在稿約中明確宣示:“文章雖好,倘于抗戰無關決不刊登,倘與抗戰有關,無論談酒說夢均極歡迎。”1941年4月4日,《蜀道》在頭條顯著位置發表了吳組緗題為《與抗戰有關——近體詩十首》的抗戰人名詩。老舍看到吳組緗的人名詩后十分欣喜,賡即給他去信,予以高度評價,并將它定性為抗戰詩。
老舍寫抗戰人名詩
雖說身體不佳,頭暈、貧血時常發作,老舍仍不時創作出人名詩的佳構。
趙清閣在《〈長相憶〉自序》中,回憶了當年老舍創作一首與她有關的人名詩的情景。
老舍的舊體詩也有極高的造詣,二戰時在重慶,朋友們每聯句賭酒,他聯得既快又精;他還善于集人名為詩,很有風趣,朋友們稱贊他的這種詩作。他給我寫過一首五言絕句,是八個人名聯集成的,一個虛字沒有,不易。詩如下:
清閣趙家璧,白薇黃藥眠。
江村陳瘦竹,高天臧云遠。
此詩作于四十年代初,詩里的八個人當時都還年輕,如今相繼凋謝,健在者僅一二人。走筆至此,不勝滄桑之感……人名詩難作,作得自然不露痕跡尤其難,我佩服老舍的才華。
這首人名詩詩意盎然,意境深遠,撩人遐思……詩中的趙家璧是現代作家、翻譯家、編輯出版家;白薇,現代女作家;黃藥眠,著名作家、詩人、文藝理論家、美學家;江村,詩人、戲劇家;陳瘦竹,小說家、翻譯家;高天,詩人、新聞記者、編輯;臧云遠,詩人。
1940年7月,回國不久的林語堂為躲避日機轟炸,隱居北碚縉云山。一天,林語堂在縉云寺廟里訂了一桌素席,招待在北碚的幾位文藝界朋友,應邀出席的有老舍、梁實秋、王向辰、趙清閣、方令孺等,特邀寺廟住持、喜歡與文人交往的法舫作陪,老舍因此認識了多位縉云寺高僧。9月4日,老舍應縉云寺佛教友人之約,前去參觀漢藏教理院,并做了一次關于佛學與文學的講演。1941年4月,老舍又應邀為縉云寺高僧、漢藏教理院太虛法師題詩,這首詩竟是一首抗戰人名詩。詩云:
大雨冼星海,長虹萬籟天。
冰瑩成舍我,碧野林風眠。
詩末附記:
民國三十年四月,集當代藝術家筆名成小詩。大雨,詩人孫大雨。冼君,音樂家。長虹、冰瑩、成舍我、碧野,均為寫家。萬籟天,劇導家。林風眠,畫家。寫奉太虛法師教正。
細細品味全詩,不泛禪意佛趣。這首五言絕句一句一景,景色之壯麗,意境之開闊,氣魄之宏偉,非大家手筆莫屬。全詩僅20字,共用8個人名,沒有一個虛字,形象鮮明,格律嚴謹,讀起來朗朗上口,堪稱上乘之作,更印證了老舍有過人的才思。
1941年仲夏時節,老舍在給吳組緗的信中,還寫了兩首贈郭沫若的人名詩。
達夫郭沫若,徐步丘東平。
萬籟天方白,一文王獨清。
冰心成舍我,芝岡(仄)落花生。
望道臧云遠,丹林楊振聲。
達夫郭沫若,獨秀鐘天心。
天翼張光宇,田濤蘇雪林。
景深葉籟士,云遠楊邨人(似通不通,而有詩景)。
于立群中玉,丁玲曹聚仁(丁玲,玉聲也,玉磬一響,群賢畢至,曹、聚、仁,都不空了。于立群為郭太太,中玉,徐中玉也)。
這兩首人名詩贊揚郭沫若心靈美好,志向遠大,鶴立雞群,能一呼百應,因而他周圍群賢畢至,精英來歸。
兩首詩中囊括了眾多文藝家:達夫,即郁達夫,著名文學家,與郭沫若并肩創辦了著名的創造社;徐步,20世紀30年代后期上海《生活知識》編輯,后去延安;丘東平,七月派作家;萬籟天、藏云遠,見前述;方白,作家、評論家;一文,即田一文,《時代日報》副刊主編;王獨清,詩人、編輯,曾主編《創造月刊》;冰心,著名詩人、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家;成舍我,著名報人;芝岡,作家;落花生,即許地山,臺灣人,著名作家、學者;望道,即陳望道,著名思想家、修辭學家、語言學家、《共產黨宣言》首譯者;丹林,作家;楊振聲,即楊金甫,著名教育家、作家;獨秀,即陳獨秀,中共創始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鐘天心,國民黨人,抗戰時期曾主編多種刊物;張天翼,小說家、著名兒童文學家;張光宇,漫畫家;田濤,作家,抗戰期間曾主編《戰時文學》及《陣地》;蘇雪林,女作家,留學法國,回國后執教于武漢大學;景深,即趙景深,作家、出版家;葉籟士,語言學家;楊邨人,作家,太陽社創始人之一。
1941年6月7日,老舍在與吳組緗的通信中,還寫過一首《贈組緗》的人名詩。
徽音吳組緗,
嘉德(黃,《西風》編者)何其芳,
望道梁宗岱,
振聲林語堂;
十方(張)聞亦博,
六逸謝無量(平)!
金發邵洵美(發不多,露頂,有金光閃閃,故曰金發),
沈從文力揚(文協會員)!
老舍在這首人名詩中,對自己的好友大加贊賞,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吳組緗的品德學識、音容笑貌以及文學才能。詩句清新,風趣幽默,盡顯老舍敏捷的才思。“徽音吳組緗”一句尤為精妙,點出吳組緗是安徽人的恰是女詩人林徽音的名字。黃嘉德,翻譯家、學者;何其芳,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家;望道、振聲,見前述;梁宗岱,詩人、翻譯家、學者;林語堂,著名文學家、學貫中西的學者;十方,即張十方,小說家;聞亦博,作家,亦是潛心研究明史及哲學的學者;六逸,即謝六逸,作家、翻譯家、新聞教育家;謝無量,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金發,即李金發,我國第一位象征主義詩人,被稱為“詩怪”;邵洵美,新月派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出版家;沈從文,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力揚,詩人。
潘孑農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的話劇電影編劇、導演,由他作詞、劉雪庵作曲的《長城謠》,在抗日烽火燃燒的歲月,唱遍祖國大地甚至南洋一帶,成為鼓舞軍民士氣的抗戰歌曲。潘孑農還是中華全國戲劇家抗敵協會常務理事,與文協總務部主任老舍時有過從。這期間,老舍寫過一首《贈潘孑農》的人名詩。詩云:
天翼高長虹,田間潘孑農。
佩弦盧冀野,望道吳云峰。
萬籟鳴秋葦,獨清徐轉蓬。
霞光王統照,常任俠何容。
這是一幅動態描繪秋天景色的風情畫,老舍贊美潘孑農像農夫一樣在文藝園地里辛勤耕耘。
這首五律由16位文藝家的名字組成:天翼、高長虹、望道、獨清,見前述;田間,著名詩人,被聞一多稱為“擂鼓詩人”“時代鼓手”;佩弦,即朱自清,字佩弦,著名文學家、散文大家、學者。盧冀野,詩人、劇作家、學者;萬籟鳴,我國動畫事業創始人、美術片導演;秋葦,即方秋葦,作家;徐轉蓬,作家,以小說名世;霞光,即呂霞光,美術家,曾師從徐悲鴻;王統照,著名文學家、學者;常任俠,詩人、著名藝術考古學家、東方藝術史專家;何容,語言學家、文法學家,當時在重慶編輯《抗戰文藝》。
根據有關資料記載,老舍在抗戰時期寫了7首人名詩,但筆者僅搜集到6首,甚為遺憾!
與吳組緗合作人名詩
老舍不僅是抗戰人名詩的實踐者,也是倡導者,在他的帶動下,吳組緗、王冶秋、郭沫若、姚蓬子、艾青等都寫了人名詩、詞,有的還是題贈老舍的唱和之作。與老舍互動最頻繁的,是吳組緗。
1978年底,白楊題寫了《紅樓夢詠菊詩十二首》,趙丹配圖,合成《紅樓夢菊花題詠詩意圖》一冊,請愛好收藏、整理文藝史料的魏紹昌去約請一些文化名人為這詩意圖題詠,茅盾、趙樸初、葉圣陶、俞平伯、吳組緗等均題了詩。魏紹昌來到冰心府上請冰心題詠時,冰心看到吳組緗的題詩,便打開了回憶的閘門:在重慶時我們常見面,他當過馮玉祥將軍的國文老師,馮先生在重慶請我們吃飯,多是他聯絡的。那時,我們常用人名作對子自樂,記得吳先生和老舍合作,將當時一群文藝家的名字對了起來,也對了我的,并在報紙上刊登了,當時大家傳著看。
從幾封留存下來的老舍致吳組緗的信件中,便可看出當年他們是如何切磋合作人名詩的。
1940年3月13日晚,老舍致信吳組緗,信中說:“蒲風葉以群,‘以’妙絕,對吧!”
按照吳組緗在《〈老舍幽默文集〉序》中的回憶,他和老舍是在防空洞中,他出了上聯“梅雨周而復”后,老舍對以下聯“蒲風葉以群”的。但這封信卻表明,是老舍先出一聯請吳組緗來對。老舍的信說明,他們不是在防空洞里,而是在通信中探討人名詩的寫作時寫的,至少這一聯是如此。
1940年3月18日,老舍致信吳組緗。
組緗、伯峻二兄:
已給志恭去信,不知肯來否。
老舍何容大雨(孫)
田軍猛克華林
亦有一聯求對:
山草明霞村
(歐陽山與草明有關,而明又成動字,故難)
還有一句:
胡風陳北鷗
忙,不多說。
祝
多吵而不打,大吉。
子祥問好
弟舍躬十八
老舍雖然忙,但沒有停止對人名詩的思索,當靈感的火花在某個瞬間迸發時,便隨時記錄下來,與好友切磋,這兩封信的間隔時間便可說明。因身體欠佳,又忙于《劍北篇》的寫作,忙于文協事務的運籌,他實在無法分身來把這些錦言妙語敷衍成篇,便邀好友吳組緗來共同完成。吳組緗沒有辜負老舍的重托,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終于完篇交卷,這就是1941年4月4日重慶《新蜀報》副刊《蜀道》上發表的《與抗戰有關——近體詩十首》中的兩首《野興》與《城望》。
野興
望道郭源新,蘆焚蘇雪林。
烽白朗霽野,山草明霞村。
梅雨周而復,蒲風葉以群。
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
城望
滿城王冶秋,郭沫若洪流。
碧野張天翼,胡風陳北鷗。
王冶秋評論老舍這句“胡風陳北鷗”有杜詩的氣魄;北大中文系方錫德教授認為,包括這兩首在內的10首近體詩,詩風古樸雋逸,直追唐人風致。
前面提到,老舍讀了吳組緗的10首抗戰人名詩后很高興,大概于1941年4月上中旬給吳組緗去了信,不僅充分肯定人名詩的意義,還給他“布置”新的任務:“有三聯,祈完成小詩,加標題。”三聯如下:
大雨冼星海
一虹穆木天
邨人盧冀野
田漢沈從文
師毅鄒韜奮(如戰國策然!)
伯奇魏建功(文協會員)
為了將老舍提出的三聯詩句湊成完整的五律,吳組緗查閱資料,搜索枯腸,列出300多個作家的姓名、筆名、字號;開列詩韻中六部的單字近200個,按平仄列出的完整或殘缺的五律構架就有12首,最終他完成4首五律,其中有3首嵌入了老舍創作的三聯,并按老舍的要求加了標題。這3首五律如下。
憶昔
也頻徐仲年,火雪明田間。
大雨冼星海,長虹穆木天(老舍聯)。
佩弦盧冀野,振鐸歐陽山。
王語今空了,叢蕪黃藥眠。
即事
羅烽夏丐尊,統照孔羅蓀。
曼若李金發,奚如姚雪垠。
邨人高植地,田漢沈從文(老舍聯)。
施蟄存尹默,蕭軍陳白塵。
詠史
圣陶徐懋庸,王任叔齊同。
師毅鄒韜奮,伯奇魏建功(老舍聯)。
唐弢方瑋德,魯彥馬宗融。
陳紀瀅曹禺,奚如韓侍桁。
在《憶昔》詩中,吳組緗把老舍聯中的“一虹”改成“長虹”,即把“葛一虹”換成了“高長虹”,詩意似更濃厚、貼切。在《即事》詩中,吳組緗把老舍聯的“盧冀野”換成“高植地”,不如老舍聯對仗工整。當然,這是見仁見智的看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