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是從無邊的黑夜中生長出來的。或是說,它就像火把,東一把,西一把,然后就突然把天空點亮了。
那時——確切地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已經分田到戶,我們村地處鵝洲鎮鎮郊,人多田少,二百多口人的村莊,才一百多畝土地。冬種小麥夏栽秧,每人就靠四分田的口糧地活命。
這天夜里,我記得清楚,夜特別的黑,喝過兩碗稀飯后,我就坐在黑暗里,讓無邊的黑暗一點點把自己淹沒掉。這時,村里的五保戶,飼養員小娘舅突然來我家。
老光棍小娘舅是全村人的小娘舅。解放前,他從蘇北逃荒討飯到我們村。他個子矮矮的,老實本分。年紀大了,干不動活,隊里就安排他做了飼養員。他在村曬谷場前的破豬舍里養了十幾頭豬,一頭牛。大水牛負責耕地,十幾頭豬則成了全隊老小二百多口人過年的牙祭。
因此,我們大家都特別敬重他。無論老小,見到都叫他一聲小娘舅。我奇怪,小娘舅這么晚來找我父親做什么呢?
小娘舅說,他想去鎮上領個工商牌照,再買一副貨郎擔,然后到供銷社批發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啥的轉村銷售。
黑暗中,紅紅的煙頭一亮,黑暗燙開一個洞,傷口似的,小娘舅的聲音從洞里流出來,“隊里的田分了,豬殺了,牛賣了,我沒得飯吃了。”
小娘舅那時已經六十多歲了,腰板已經彎了,但是說話聲音還洪亮,中氣還足。他說,隊里沒給他分田,只到年底時候,讓每戶給他稱個十斤、二十斤的稻子,小娘舅蘇北口音里帶著啞啞的哭音,“怎呢好意思讓全村人來養偶?”
挑貨郎,我還是在電影里看到的,武工隊員頭上扎個頭巾,手上搖著撥浪鼓,肩上挑著一副貨擔,貨籃里面放著婦女用的針頭線腦,一路走,一路喊賣,伺機打探敵情,傳遞消息。貨郎都是特別機靈的人,看電影時,我特別羨慕挑貨郎,想象有一天搖著撥浪鼓的貨郎能來我們村。
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中期,那時中國社會正經歷一場特殊的傷痛。自我記事起,我就記住了村里大人說的一句順口溜:投機倒把分子朱紅真。
朱紅真是我祖父輩的人,一家老少就住在村尾的兩間破茅棚里。他老婆叫馮秀英,能哼幾段錫劇,還能唱兩句越劇,但人長得特別丑,一只眼睛還是瞎的,另一只眼睛紅得像兔子,眼角堆滿白白的眼屎,紅白分明。但是,朱紅真和馮秀英卻有一手絕活,他夫妻兩個每天泡上一籮頭的蠶豆,等蠶豆泡得白白胖胖的,開出口,長出嫩芽,然后放上食鹽、茴香、八角等,煮得香香糯糯,拿到鵝洲鎮上的茶館、菜場、小吃店叫賣。五分錢一酒盅,可以佐壺茶、一杯酒,打發一個下午。
后來,朱紅真就被戴上投機倒把的高帽游街了。朱紅真游的是鵝洲街。從街的南頭游到街的北頭,然后又游了鎮周圍的幾個村莊。朱紅真的名聲大漲,鵝洲鎮周圍五里地的老老少少都知道朱紅真大名。批斗到后來,我們村里人連個雞蛋也不敢拿到街上去賣。
后來我問過父親,朱紅真的回芽豆這么好吃,為啥不能去街上賣?父親瞪了我一眼,這個最小的基層干部,只知道在田里扒食的生產隊長對我說,人人都去賣回芽豆,誰還來種田?
這話一直盤旋在我腦子里,晚上睡在竹板床上,父親的話還和身下的竹床一起吱扭作響。我思忖,一酒盅的回芽豆是五分錢,十盅就是五角,一百盅呢,就是五元,我已讀小學二年級,學了加減乘除,已經會算賬,等我算到朱紅真賣一千盅回芽豆時,我就突然嚇了一跳,一個天文數字,不敢往下算了。
我們村的壯勞力,從天亮干到天黑,掙一個半工分。婦女和老人是一個工或是八分工。年底隊里賣了公糧分紅,一個工是二角錢,一個半工是三角錢,也就是說,一個壯勞力,一天下來只能掙朱紅真的六酒盅回芽豆,難怪朱紅真要被戴上投機倒把的高帽子。
我爹的破桌抽屜里,放著一枚紅紅的章,平常不大用到,印泥都干了,有誰要我爹蓋章的時候,還得對著這個圓章呵上長長的一口氣,讓口水濡濕了字縫里的印泥,才能在紙上蓋出紅印來。有了這個呵了我爹口水的印章,就可以代表一個基層組織去辦事了。
五保戶小娘舅來找我爹,就是來找我爹寫個證明蓋這個章,去鄉里領張貨郎的執照,他才能去縣里的供銷社批發到要賣的商品。
其實,我爹是不屑于做買賣的。這個一輩子種田的生產隊長,從來沿襲祖輩們土里生、地里埋的思想。
父親常說,農民不種地做什么?
種田是農民的本分,也是命。三畝田,一頭牛,自己種,一家人吃,茅草泥屋,雞鳴狗吠,便是父親認為的最美好的生活。
小娘舅挑起了貨郎擔,開始了他走村串戶的買賣。這是我們村里第一個領了執照正正當當做生意的人。他憑著這個敲了大小數十個紅章的牌照,才在縣里的供銷合作社批發了一些針頭線腦的小商品。他搖搖晃晃地走在長滿野草的村路上,撥浪鼓一搖,屁股后跟了一長隊大大小小鄉村的孩子,和在田地里荷鋤扶犁的村民們的眼光。
小娘舅的撥浪鼓搖動了江南鄉村的靜謐,八十年代的春天來了。
一切都是嫩綠的,新鮮的,蓬勃的,搖著撥浪鼓的五保戶小娘舅,每走過一個村莊,地上的草、河邊的樹,人的心,仿佛都綠了,還過魂來。
我家的春天卻是二姨帶來的。
二姨住在離我家十五里地的另一個小鎮——高塍鎮。高塍鎮現在已經是全國有名的環保產業基地,四十多年前還是一個農村小集鎮。二姨是踩著自行車來我家的。二姨踩的是一輛長征牌的男式自行車,這自行車笨重,也不好看,女孩子不喜歡,但扛重,后座上可以放幾百斤物品。
二姨來我們家是為買米糠。
鵝洲國營糧油加工廠就在我們村莊的前面,高高的煙囪每天都吐著白煙,加工的菜籽油和大米的清香爬過高高的圍墻,飄到我們的村莊,鉆進我們鼻子里,二姨就是被這撲鼻的米香和油香吸引來的。
那時,二姨才二十多歲,圓圓的臉紅撲撲的,年輕,美,她來我們家是為了到國營糧油廠買米糠。我父親和糧油廠的黃廠長熟悉,在一起開過會,吃過飯,二姨讓我父親找關系去糧油廠買來米糠,然后用她的長征牌自行車馱到高塍鎮上去賣。
米糠不值錢,百十斤一袋,只要幾元錢,二姨拉了米糠到高塍后,加價在集市上零售。破敗低矮的高塍老街屋檐下,銷賣清香米糠的二姨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四鄉八村的村民上街來,總要稱她幾斤米糠做小雞、小鴨的飼料。一袋米糠售完,二姨的收入很可觀。因此二姨每次來我家,總要給我帶上些好吃的零食,糖果、西瓜、甜糯糯的麻團,還有油餅。這些甜蜜的糖果、麻團,甜潤了我和弟妹的心,叫二姨的聲音特別響亮,也特別的親熱。
我娘在鎮上的紡織廠上班,一個月三十多元的工資;爹在家里管著二畝責任田。家里還養了一頭豬,三五只大白兔,五六只母雞,日子說不上窮,但過得急急巴巴。
有天,娘和二姨在房里說私房話,二姨神神秘秘伸出一個手掌,豎起三根手指,在娘面前一晃,白白嫩嫩的,特別的耀眼。
“三十?”
二姨宛然一笑,搖了搖頭。
“三百,一個月賺三百?”
我看到娘的眼睛驀然睜大了,特別的亮。二姨一個月的收入,抵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日夜三班倒的工資。
二姨和我娘說,鵝洲街上有的是錢啊,你們守著金碗討飯。
二姨金碗的理論,讓我想起朱紅真用來量回芽豆的酒盅,一酒盅回芽豆倒出去,白亮亮的五分錢硬角子進來,這酒盅不就是金碗嗎?二姨的話,讓我娘的臉紅了,讓我爹皺著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仿佛是一夜之間,我們村里好多人都變得神神秘秘起來。他們每天三更半夜出去,中午回家吃飯睡覺,再到半夜三更出去。常常睡到半夜,我就會被一陣陣的狗吠叫醒。趴在窗臺上往外看,月光下,三三兩兩的村人肩上擔著籮筐,手里拿大秤小秤,從我家西邊的村路上向二里地外的鵝洲鎮上去。
鵝洲鎮是我們縣的水陸碼頭。錫溧漕運河穿鎮而過,東去,可以去無錫、蘇州、上海;北上,可以到溧陽、金壇、廣德,四鄉物品都在鵝州鎮上集散。村里人每天三更出去,他們出去做什么呢?
太湖西岸,有一塊形如香灰,夜潮晝干的土地,我們叫它“瀆”。宜興有七十二瀆,這些瀆上的土地特別適合種各種蔬菜。瀆上人家收獲了蔬菜,就會搖著小船來我們鎮上銷售。
這就讓我們村里人發現了一個賺錢的機會。
第一個發現這個商機的還是我小嬸子。小嬸子的耳朵有些背,要大聲和她說話,才能聽得見。但她眼睛特別的靈敏,什么事情都逃不脫她的眼。那一年的冬天,天寒地凍,滴水成冰。走在街上揀菜皮給雞吃的小嬸就碰到娘家村上的一個親戚。親戚是瀆上人,搖了一船大蒜、蘿卜、青菜來鎮上來賣,賣了兩天,還剩幾捆被凍得軟熟的大蒜,親戚說,這幾捆大蒜你幫我賣了吧,隨便你給幾個錢。小嬸心好,看著親戚被凍得簌簌發抖,就把親戚剩下的大蒜扛回了家。
這天夜里,漫天的飛雪就把江南的大地覆蓋了,白茫茫一片。小嬸在家里把親戚給的大蒜重新整理了下,揪去黃葉,爛根,捆扎包裝,軟熟的大蒜活過來了,又有了生命,在白皚皚的天地之間,碧綠的大蒜分外的動人。
那天,小嬸的大蒜賣出了個好價。小嬸的大蒜也給村里人趟出了一條種田之外的新的出路。
每天一早,村里人就去運河邊攔下瀆上人家運來的蔬菜,用大秤批發下來,整理歸類后,再用小秤到集市上零賣。大秤進,小秤出,即使賣個平價,克扣些斤兩,給蔬菜灑些水,最終算下來,總是賺的。我爹說的一點不錯,打來罵來,蝕本不來,十個商人九個奸。
我娘開始嘮叨了。特別是村里人割上肉,村子里飄蕩起肥腴的肉香的時候,我娘就嘮叨的特別起勁。
原先,村里家家戶戶都是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粥,至多是誰家鍋里的水放得少些,飯燒得硬些;誰家的鍋里水放得多些,粥稀了些。人人都一樣的情形,三碗粥下肚,一泡尿出來,沒多大的區別,能吃碗白米飯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每天放學回家,看到娘在灶前做飯,問娘的第一句話就是:娘,今天吃什么?娘說,今天吃白米飯!我就笑,笑是從心里流出來,晶瑩的白米飯,配上一盤碧綠的炒青菜,幸福感就油然而生;而娘說,今天喝稀飯燉咸菜。我心里就陰陰的,表現在臉上,就像罩上了一層陰云,這時,在灶堂里燒火做飯的娘就覺得愧對了我,忙說,乖,明天就給你做白米飯吃。我不怨娘,家里就兩畝田的口糧田,要養五口人,不喝粥,怎夠我們吃的呢。
現在,村里人家竟然三天兩頭吃肉,而自家孩子只能喝粥吃咸菜,娘心里就滋生出一棵棵雜草,割了一茬,又蓬勃地生長起一茬,最后忍不住,就把這怨氣針芒似地扔向我父親。
父親不屑做生意,他固執地認為吊兒郎當的人才會去做這個行當,就像我們村里賣回芽豆的朱紅真。在我家老屋的青磚門楣上,刻著一幅門對,“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讀書,是為了做官。傳統戲劇里,總有貧寒之家讀書考了狀元,光耀門庭的傳奇,但這樣的傳奇,不過一個人的白日夢;因此,擺在父輩們面前的,就只有好好種田一條路。
娘說,田里是有金子挖還是銀子挖?
娘說,現在人死了燒成灰,都不埋在土里。
娘說,人家孩子碗里有肉,身上穿綢,你家孩子就該喝稀粥披粗布?
父親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他的額角已經有了星星的白發。看著父親一點點往下垂的頭顱,我心里有種莫名的疼痛。
從我父親這輩往上數十代,我老夏家的祖輩都是在泥土里刨食的農民。現在讓我父親放下鋤頭,拿起秤桿去做買賣,心理上這一關就過不去。他拉不下臉面去大街上吆喝,也拉不下臉來和人討價還價。
我娘數落他,你是皇帝,你的口是金口,張不開。
爹還是開不了口,還是拉不下臉在街上做買賣。可不做買賣,做什么呢?
夜里想想千條路,白天還是磨豆腐,父親沒有磨豆腐,而是在鎮上豆制品廠批發了一些豆腐、百葉、素雞這些豆制品,去不熟悉他的村莊轉賣。
父親是披著星光出去的,夜露濃重,父親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彎彎曲曲的鄉村田埂上,他的心是柔軟的,路兩邊是稻花的清香,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可他肩膀上的豆腐挑子,卻很重,就像挑了兩座山。他走過一個村子,再走過一個村子,前面就是與常州搭界的滆湖了,再不停下來吆喝叫賣,他的豆腐就只有滆湖里的魚蝦買了。
父親走到滆湖邊這個叫湖瀆橋的村莊。這時天已經大亮,陽光明媚地照在村莊的白墻黑瓦上,村場前的豆架瓜藤下,村里的婦女、老人在揀菜、洗衣、閑話,可父親卻是把豆腐挑子遠遠地停在村口,仿佛村里的人張著大口正等吃他的肉。
晨風從滆湖吹來,輕撫在父親黝黑的臉上,父親感覺到有一雙雙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不由地閉上眼睛,直到村里的土狗突然在他的腳邊狂吠,父親才睜開眼睛,一聲吆喝從他的胸腔洶涌而出,“買鵝洲豆腐、豆腐干了——”
這是父親人生中的第一次吆喝,他是為了兒女有肉吃有衣穿,才發出的一聲吆喝。他的這聲吆喝,嚇退了湖瀆橋村狂吠的土狗,也把他埋在土里的身子拔了出來,露出了泥腿,走上那鋪滿荊棘和陷阱的另一條回不去的道上。
這天,父親賣完了他的豆腐和百葉,他挑著空籮頭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都仿佛虛脫了,衣服和鞋子也沒脫,就躺到了床上。母親特意做了米飯,還煎了兩個雞蛋,這是難得的待遇,可是父親沒有吃晚飯,直到夜半的時候,才活過來,在昏黃的燈泡下,把手伸進他的口袋,掏出了那天賣豆腐的錢,這些分分角角的硬幣和紙幣上,潮濕濕的,都是汗水。父親把一張張紙幣擼平了,把一分兩分和五分的硬幣各自壘好,最后算了,這天非但沒賺到錢,還虧五毛。
娘沒責怪父親,還鼓勵說,做啥事都是礱糠搓繩起頭難,今天能走出去,開了你的金口吆喝就已經不容易了,娘還開個玩笑,我們要給你發個獎狀,表揚表揚你。
父親苦澀地笑了。第二天一早,爹又挑著豆腐擔子出去了。娘對我們說,以后就等著吃肉吧,你們爹也一定會給我們掙下錢來買肉吃。在娘充滿美好憧憬的話聲里,我和弟妹咽著口水,仿佛真的嘗到肥腴甘美的大肥肉。
父親那天去的是另一個村子,在我們鎮的西邊,名字叫西鋤村。
這個村子很大,都是同姓的人家。父親挑著豆腐擔,到村子一吆喝,好多人都出來了,看著父親擔子里的豆腐百葉好,就一擁而上,你一塊我一塊地要買父親的豆腐百葉。父親照顧了這頭,就忘了那頭,眼睜睜看著人家拿了他的豆腐百葉回家,不知所措。
這時,他聽到有人叫他,夏孟根,你怎么也做生意了?父親抬起頭,原來是他在鄉三干會上認識的吳隊長。
父親的臉唰地就像蒙了塊紅布,喃喃地說,“親戚家的,我幫著賣賣。”
吳隊長說,這是好事啊,無商不活,無工不富,光靠種田要受窮。
父親說,理是這個理,理是這個理。
吳隊長喚他老婆,我們也來稱塊夏隊長的豆腐燒燒咸菜。
父親沒收吳隊長的錢。“都是見頭見面的朋友,一塊豆腐還收什么錢。”
這天,父親回家數了數口袋里的豆腐錢,虧了一元錢。
娘的臉還笑盈盈的,可她幫父親數錢時,越到后來,手越抖,娘說,沒事,做生意哪有包賺不虧的。
第三天,父親又出去了,他總結了前兩天的經驗,相信不會再出錯。他這次是到另外一個公社的村子,叫王母村。這時,父親吆喝的聲音已經順溜了,豆腐百葉要伐?吆喝聲從他的口里一滑而去。人多的時候,父親也知道把豆腐百葉挑子壓在自己的身下,稱給人家一塊豆腐,收一個人的錢,再做第二單生意,不會再被人渾水摸魚。
那天,父親很快就賣完了他的貨,還沒到做午飯的時候,就回家。他在路上還哼了哼小曲,眉頭也不再擰緊了,有凱旋的感覺。娘正在灶間做飯,臉堂也亮亮的,難得的喜氣。
娘就迫不及待地給父親盤算一天生意的收獲。可是不對,父親和母親兩個把毛票和硬幣倒過來,翻過去地數,去掉批發豆腐百葉的錢,這次竟然虧了兩塊錢。
娘說,你把錢買煙抽了?父親不抽煙!
娘說,您把錢買酒喝了?父親不喝酒!
娘說,你用錢買東西送相好的了?父親急了,放你個屁!
那錢呢?是啊,錢呢,豆腐百葉明明低價進的,也算高價賣出的,應該賺的啊,卻偏偏虧了,這錢鬼拿去了嗎?
父親是虧在秤頭上的,一秤進來,千秤出去,父親每次給人秤豆腐百葉,總把秤頭翹得高高,父親的錢都給秤頭賺去了。娘突然哭了,眼淚唰唰地從她的臉上滑下來,你怎么就這么笨呢,人家男人都有能耐在外面賺錢,你非但不賺錢,還要敗家。
賣回芽豆的朱紅真在鎮上辦了個毛紡廠,一捆捆的鈔票用麻袋裝著背回家;賣菜的小強、玉林都已經買了三輪的柴油車,批發了蔬菜直接去常州、無錫去賣。可我的父親連賣些豆腐百葉都會虧本。
村里人笑話我父親笨,不懂在秤上做些手腳,不會在百葉素雞上灑些水,這樣癡呆呆地做生意,不虧本,鬼都要哭的。
父親說,他賣的是豆腐百葉,又不是賣自己的良心。父親整夜地睡不著,輾過來,轉過去,仿佛有成千上萬只的螞蟻在啃噬他的心。
現在,是2020年是9月,初秋,我在城市璀璨的燈光里,回想著四十多年前父親那段身心俱碎的日子,依然還能感受到他那剜心般的疼痛,和鮮血淋漓的模樣。
父親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一個生意人,是鵝洲鎮毛紡廠廠長朱紅真伸手拉了我父親一把。他把我父親的豆腐挑子扔進排水溝,說,“做這樣的小生意,也太沒出息了。”
那時,朱紅真已不是在街頭上賣五分錢一酒盅回芽豆的朱紅真了,而是鳥槍換炮,跺跺腳就能震動整個鵝洲鎮的朱廠長。朱紅真對我父親說,你不是做生意的料,還是跟著我,幫我管管車間倉庫,有我吃的,就會分些你吃。
朱紅真相信我父親的人品,他把我父親安排進毛紡廠做倉庫保管員,負責進貨和發貨。朱紅真說,夏隊長是老古板的人,金子堆在面前,不是他的,也不會動心。他笑著自嘲,不像我混世魔王,吃喝嫖賭,樣樣沾邊。
倒也坦率。
朱紅真已五十多歲,記憶中和祖父差不多年紀,但他和我一輩子種田的祖父相比完全兩副模樣。祖父已是棵枯樹,葉落枝枯;而朱紅真卻是枯木逢春。大背頭焗得黑黑亮亮,手指上套著大金戒指,穿著黑色的羊皮風衣,戴上墨鏡的話,我們都說他像陳毅大元帥。但村上的老輩人看不上他,說他東說陽山西說海,云遮霧罩,說話、做事不靠譜。
我們宜興在太湖的西岸,從我們這邊向太陽升起的地方望過去,能望到無錫、蘇州。朱紅真卻偏說,宜興是在太湖的北邊。他說,沿著太湖向南走,就是浙江的湖州、嘉興。朱紅真說,站在湖州、嘉興的位置來看,宜興不在太湖的北面,又在哪里呢;農歷三月三,吃了青團上高山,這是宜興人的風俗。我們爬的山是屺山,屺山不高,就在徐悲鴻的家鄉屺亭鎮上。朱紅真說,我們不是爬高山,而是爬低山。他伸出白白的右手,握成拳頭,指著食指關節的最高處,說,就當這個最高點是屺山。白天,屺山是高山。他把拳頭慢慢翻轉過來,到了黑夜,地球轉到太陽的后面。這時,他已手心朝上,手背朝下,“現在再看這個最高點,是不是最低了?”他詭笑著,“這不叫低山叫什么?”眾人看看,他這話也不是沒道理,地球是圓的,不停地自轉,天地顛倒過來,越高的山就變成最低的山了。
眾人辯不過他,也懶得理他,只把他的這些話,當作茶余飯后的笑話瘋話。可與眾人不一樣的朱紅真卻真真實實地發達了。他的鵝洲毛紡廠成了香餑餑,車間里都是清一色的年輕漂亮美貌如花的女人。每次出差,帶著不同的女人,很是風光。
仿佛在一夜之間,鵝洲鎮變得喧嘩、浮躁,卻又生機勃勃。沿運河的街面上,用竹桿和防雨布搭起了一間間店鋪,有賣衣服的,賣眼鏡的,還有賣鞋襪的,琳瑯滿目。鎮上最熱鬧的影劇院廣場上,天天簇擁著一些鎮上的年輕人,在錄音機的嘶吼下,扭著屁股跳迪斯科舞,比現在的廣場舞的大媽風光多了。他們披肩的長發,花格的衣服,包屁股寬褲腿的喇叭褲,走起路來能掃起一陣風,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架勢。
朱紅真的毛紡廠效益很好,他沒虧待父親,在工資之外,還常常給父親一點獎金。可是父親總是有種無來由的不祥預感。
他對我娘說,老朱不能這樣張揚下去了。
他說,老朱這么大年紀了,怎么就不懂得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這些老話呢。
父親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朱紅真的毛紡廠是他自己的投資、自己租辦的廠房,自己購買原料,自己銷售,但申請執照的公章卻是鄉里的,他的毛紡廠是鄉集體企業。
這為朱紅真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現在,我只能把這個悲劇歸結為命,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命運就有不同的走向。朱紅真最終以貪污腐化罪的名義被抓起來,這是一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是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由農業社會走向工商業社會的路途上,必然會遭遇到的傷痛。
那天,我父親在倉庫發貨,突然從廠門來了幾車公安民警,他們迅速包圍了倉庫、車間和辦公室,封存了廠里的所有賬冊。那一刻,父親的身子篩糠似地發抖,牙齒上下打顫,能聽到咯咯的聲音。
朱紅真被押出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朝木木站在邊上的我父親微微地笑了笑。然后,仰著頭,挺著胸,向著停在廠門前的警車走去,黑色風衣在微風里輕輕地擺動,有一副凜然的風度。
三個月后,朱紅真以貪污腐化罪被宣判。那天,我正在村頭的樹林里揀蟬蛻,這是一味中藥,洗凈晾干后,拿到鵝洲街上的中藥房里,能換錢。
樹頭上,蟬聲嘶鳴,這些爬出泥土掙脫了一層殼的生命,在江南的天空下用全部力量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看著緊扒在樹干上的干黃的布滿泥土的蟬蛻,我似乎看到了小娘舅,二姨娘,我的小嬸子,我父親,以及朱紅真的影子,我的眼里突然噙滿了淚水……
其時,鵝洲鎮周邊已蘑菇似的冒出一個個工廠,這些在江南大地上生長出來的企業,讓我們走上一條新的路途,再也回不到田園牧歌般的生活。
責任編輯:尹曉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