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來捍衛教師的“尊嚴”？

嘉 賓

施克燦

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黨委書記、教授、博士生導師

劉義兵

西南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容中逵

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院長，鄉村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師道尊嚴”是中國教育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也是教育語境里的一個重要命題。然而，時代輪轉下，一起起惡性師生沖突、家校沖突的發生，各種“恥師”“辱師”“賤師”現象的曝光，讓傳統“師道尊嚴”在現代社會中面臨嚴峻挑戰、搖搖欲墜，也讓教師這個曾被譽為“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籠罩了層層陰霾。

所謂“跪著的老師教不出站著的學生”，當“師道尊嚴”式微成為一種無奈的趨勢，我們亟須深刻反思，教師的尊嚴去哪兒了，教師的正當權益、職業尊嚴如何捍衛，健康和諧的教育關系怎樣重構。

“師道尊嚴”不僅建立在教師個人素養和威信上，也來自教育使命賦予教師的權利。近年來，一系列有利于教師的政策法規相繼出臺，為什么教師仍普遍缺乏“安全感”和“尊嚴感”，在面對師生沖突、家校沖突時成了“容易受傷的一方”？

◎劉義兵：出現這種狀況，原因是多方面的。數千年來，“尊師重教”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為何需要尊師重教？《禮記·學記》中表達得非常清楚：“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漢·鄭玄注：“嚴，尊敬也。”）。“嚴師”的本質是尊重知識、尊重教育、尊重人才。“嚴師”不存，何來“道尊”？因此，教師職業的獨特性決定了教師獲得“安全感”和“尊嚴感”并不主要依賴于外在的制度性規范，更多的是需要形成“尊師重教”的普遍共識、社會文化生態以及教師內心的自覺意識、堅定信念與情感體驗。

在“尊師重教”的文化認知中，社會公眾也需要對“教師”職業及其個體有正確的認知和包容性理解。當然，對于師德失范等觸及師德紅線的教師，必須嚴懲不貸，將其清除出教師隊伍。教師是平凡人從事崇高的事業，平凡人無法承擔無限的責任。社會賦予教師無限的責任和過高的期待，是不切實際的。作為平凡人，教師在工作中難免會出錯或失誤。但是在當今普遍的社會認知中，教師被認為是學生安全和成才的第一甚至是唯一責任人。尤其是當學生出現意外狀況，無論是發生在學校、家里或者是上下學路上，家長、媒體或不少公眾首先追究的是教師的失職，教師成為產生過錯的第一責任人。學生出事，第一個受處罰的是教師。在教師的責任被無限放大的背景下，任何一位教師都會把自己的名聲或被卷入輿論旋渦的風險看得非常重要。因此，社會共識性認知和網絡輿情令教師群體謹小慎微、明哲保身就成為常態。

◎容中逵：教師在面對師生、家校沖突時成為“容易受傷的一方”而無尊嚴感，其因有三——

一是拜金主義的盛行致使教師社會地位下降。在市場經濟蓬勃發展的當下，各類職業群體通過參與社會分工獲得生存和發展資料，物質、金錢儼然成為人們評判職業地位和價值的重要標準。而教師的薪酬待遇往往處于職業鏈條的末端，在拜金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裹挾之下，其職業地位日益降低，教書育人的崇高價值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在極度強調物性而抑制德性追求的社會框架下，傳統的“師道”受到極大的沖擊，教師的社會身份地位日漸式微。

二是民主平等觀念的誤讀導致教師教育地位下降。在當前現代性得到充分張揚的時代，隨著民主程度的提升，人們的民主意識日增，部分人不再將教師視為道之代表、禮之化身、德之典范。傳統的“師道尊嚴”受到“以生為本”“以學生為主體”等教育觀念的沖擊，無疑會影響到教師教育權威的建立。

三是信息網絡時代的沖擊引致教師教學地位下降。信息網絡以及以經濟水平為主要尺度來衡量人們社會地位時代的到來，使得教師教學的權威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在此情形下，雖然教師仍對學生成長發展產生巨大影響，但隨著大眾媒介的入侵，“智能教師”和“電子教師”不斷登場，學生獲取知識的渠道日益多元化，教師的知識話語權一定程度上被數字信息化社會中智能、高效的網絡所“罷黜”，致使傳統教師的權威地位因信息狂潮與資源共享而招致懷疑和弱化。

教師的合法權益、職業尊嚴應該由誰來維護和保障？如何通過進一步明晰和完善教師的基本權益、救濟機制等為教師“撐腰”，讓教師更有尊嚴地教書育人？

◎施克燦：當下師生關系的一再緊張，教師形象的屢被污化，確實有愧于數千年的“師道尊嚴”傳統。重新樹立 “師道尊嚴”既需要文化、制度等“外在依附”的力量，更需要每位教師的個人努力。我覺得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著手——

一是加強優秀傳統文化教育，重新倡導“師道尊嚴”傳統。在中國古代社會，推崇“天地君親師”，教師的地位與天地君親并列，尊師重道具有普遍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教師的合法權益、職業尊嚴受到儒家道統、法律法規、社會禮俗的保護。近代以來，受到社會政治背景及教育制度變革的影響，教師角色的改變使得教師由“傳道者”變成“專業人”，傳授科學知識與技術成為教師的主要任務，教師職業的神圣性逐漸消解，教師的地位也日漸下降。從深層次來說，“師道尊嚴”的式微是與傳統文化受到西方價值觀沖擊同步的。黨的十八大以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發展越來越得到人們的重視。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第二個結合”，即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師道尊嚴”作為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應該在全社會得到弘揚。

二是進一步完善法律法規，從制度層面保障教師權益。古代法律不僅賦予教師對學生的懲戒權，而且有法律條文保障教師人格和地位的尊嚴。如唐代把對教師的侵犯列為“十惡”之一，即使是無品的縣學教師也有嚴格的人身法律保證，甚至有特殊的優待政策。近年來，國家雖然出臺了一系列有利于教師的政策法規，賦予教師合法的懲戒權，但并未被教師理直氣壯地加以利用。相反，限制教師日常行為的一些規范卻常常讓教師束手束腳，不敢管、不能管甚至不想管。此外，現行政策法規對各種“賤師”“恥師”“辱師”的行為缺乏嚴厲的懲罰措施。

三是厚植尊師文化，營造尊師重教的風氣。傳統社會將師生關系視為人倫之一，在師生之間，以“禮”定規則，嚴格恪守上下尊卑的倫理道德規范。教師作為人類文明的傳承者，是培養人才、造就未來的基石， 承載的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任。因此，尊師重教不僅是對教師所從事的高尚職業和巨大貢獻的崇敬，也是對體現于教師身上的人類文明的一種價值肯定。這就需要通過社會的引導和行政的干預，在觀念層面、行為層面和社會層面，增強全社會對教師職業的理解和認同。

◎容中逵：毋庸置疑，教師的合法權益、職業尊嚴理應由國家、政府來維護和保障，但教師群體也需自省。具體而言：

一是賦予教師制度權威。教師所承擔的不僅是人類文明的播化職責，還有民族國家的價值取向。對這樣一種職業角色，任何民族國家都應賦予教師以外在的權威形象，對教師的尊重往大了說，實則是對民族國家本身的尊重。這就要求我們合理構建教師權威的體現形式與實質內容，不僅要以具體的標準和制度量化教師的理智化形象及其素養，確保這種制度權威不因公眾的需要和態度變化而變化，而且教師要運用技巧建立實質權威，高度關注自身綜合素質尤其是教學能力的提高。

二是強化教師應盡責任。學校教育是一項極具責任的社會實踐活動，需要教師高度的責任心和責任行為才能確保教育目標的達成，取得成效。具體來講，強化教師應盡之責任至少包括切實履行說教之責、客觀履行評教之責、適時履行懲教之責、努力履行自律之責四個方面。但教師盡責的前提是賦權，即賦予其以相應履行職責的權利。

三是防范教師職權濫用。教師在相對合理的規則之下行使自己的權利理應予以肯定和提倡，但由于教育過程的復雜性使得規則本身不能達到絕對完善。同時教師在教室中作為唯一由制度賦予權威的人物，因缺乏制約，也很容易演變成獨裁主義，諸如任意體罰、獎賞學生使其處于盲從狀態，強迫學生機械記憶，憑個人偏好而不公正地對待學生，等等。因此，教師要力戒職權濫用以樹立自身的威嚴形象。

提振“師道尊嚴”，應如何重構平等和諧、相互尊重的師生關系和家師關系？

◎施克燦：“師道尊嚴”在中國古代教育思想中是一個具有重大影響的命題，體現了教師在家庭、學校、社會中的崇高地位，體現了自古以來對知識與教師人格及其勞動的尊重。但這一觀念曾被嚴重曲解，一提“師道尊嚴”部分人想到的便是與民主平等相對立的專制、封建、腐朽、落后的師生關系。

“師道尊嚴”不僅關系到教師的地位與尊嚴，而且直接影響師生關系與教學效果。當下師生關系的一再緊張，教師形象的屢屢被污化，確實有愧于數千年的“師道尊嚴”傳統。重新樹立“師道尊嚴”既需要文化、制度等“外在依附”的力量，更需要每位教師的個人努力。師欲得其尊，必先自尊。教師要不斷提升自己的道德價值品質，牢記“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的訓誡。必須具備良好的職業道德，樂于長期從事教育工作，精心培育人才，擁有敬業、樂業的職業道德精神。師德高尚，學生才能“親其師，信其道”，教師也才能在教書育人中贏得家長、社會的尊重。

現代教育要求我們建立和諧的師生關系，即民主、平等的師生關系，這是大勢所趨，勢在必行。也許有人認為“師道尊嚴”與現代社會所倡導的民主平等的精神不相符合，建立民主平等的師生關系就意味著要完全拋棄“師道尊嚴”，但在我看來，“師道尊嚴”與民主平等并非完全對立，它們在某些方面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尊重本身就是一種雙向的高級心理活動，“師道尊嚴”是平等民主師生關系得以實現的基礎，平等民主的師生關系同時也能促進“師道尊嚴”。學生對教師存有敬畏感，是“師道尊嚴”的重要體現，也是學生成才立業的前提之一。試想，如果學生對老師沒有一點敬畏之意、尊敬之情， 這種無上無下、亂成一團的師生關系怎么稱之為和諧？“師道尊嚴”要求教師治學嚴謹， 嚴格要求學生，但嚴格要求不等于強制，不等于“師云亦云”。明代楊繼盛曾說：“凡以師道尊嚴，不可挾勢位以屈之也。”就是說，教師不可憑借權勢與地位使學生屈服于自己的尊嚴。

總之，反思“師道尊嚴”傳統并不是否定現代教育，只是想探尋我們失落的人文精神，重塑新型的、和諧的、民主的師生和家師關系。

◎容中逵：關于這一問題，要言有三——

一是堅守教師制度權威，重塑尊師重教的社會氛圍。教師首先要主動維護國家所賦予的制度權威，增強對自身社會地位的維護和功能的發揮。一方面，教師應當為獲取自己身為人師的正當權益作出積極的努力和抗爭。另一方面，教師要通過自身努力主動凈化社會環境，讓功利主義、工具主義及個人貪婪的私欲容身無所。

二是正確認識教育中民主與權威、自由與約束的辯證關系。在教育過程中，由于諸種制約力量的客觀存在、教育的本性、教育作為社會結構中的一個亞單位不能擺脫整體社會的種種控制等特征，我們必須承認，討論民主與自由的實現不能以否定這些現實客觀條件為前提。換言之，必須得首先承認諸如權威、約束這些因素存在的合理性；同時，我們對民主、自由的討論不能離開具體的教育教學過程，只有在考察各種約束性力量的基礎上，結合教育教學過程中的具體問題，才能謀求一定范圍內的民主與自由，否則便是空談。

三是提升教師專業素養，筑牢“師道尊嚴”的職業基石。現代社會賦予“師道尊嚴”以新的內涵，教師只有不斷提高自身專業素養，才能更好地“修道”和“傳道”，以獲得“尊嚴”。廣大教師應不斷提高自身學科知識素養，掌握任教學科的專業知識，處理好教材與學生學習的關系；不斷提高自身信息化素養，科學有效地利用信息技術變革教與學的方式，推動信息技術與教育教學融合創新；不斷提高自我規劃和管理素養，對自身發展有明確的規劃和目標，同時在專業發展過程中能夠通過內控約束和管理自身，使專業素養與時俱進，以學識和人格魅力感召學生。

◎劉義兵：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教師承載著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真理，塑造靈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的時代重任。”在建設教育強國的新征程中，廣大教師首先應深刻體認教書育人的崇高使命和社會責任。教師心中必須有一顆真愛的種子，矢志堅守立德樹人初心，銳意創新高質量人才培養方式，體驗感受職業生涯的幸福；教師要敢于擔當，對國家負責，對社會負責，對學生負責，不斷提高自己為黨育人、為國育人的真本領，爭做新時代“大先生”。

其次，我們也應該認識到，提振“師道尊嚴”不能僅僅依靠文本、制度上的規定來維護和保障。綿延數千年、具有豐富內涵的“師道尊嚴”中的精華需要傳承弘揚，符合新時代“大先生”責任使命的“新師道”社會文化生態需要重構。

在學生全面發展過程中，家庭、學校、社會協同共育才能確保孩子的健康成長。學校教師、社會各方與家長都是學生健康成長的第一責任人或共同責任人。家庭教育是人生教育的開端，不僅關乎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和家庭的幸福安寧，更關乎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穩定。在孩子成人成才的過程中，社會教育環境支持與家庭教育責任不能旁落、失責。學生出事，不加分析地在第一時間問責學校、教師的慣性思維需要改變。

同樣重要的是，我們的社會公眾、廣大媒體人應更加積極地引領“強國必先強教，強教必先強師”的尊師重教風尚，更多地關注我國1800多萬教師隊伍中辛勤耕耘的教師主體力量，走進教師的實際工作場域，發現教師心靈深處的光和熱，更加用情用心用力地去關注和報道許許多多數十年如一日、默默無聞地在課堂上、實驗室、田坎上從事著太陽底下最光輝職業的平凡而偉大的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