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州評彈的“同顏”技巧

在江南，人們欣賞蘇州評彈俗稱為“聽書”。由故事所構成的“書”在這門江湖營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自古以來，藝人在書目創作時經常會設置兩個長相一樣的角色，借此營造舞臺效果。較之于其他傳統的演藝形式，這種“同顏”技巧被說書人運用得格外頻繁、嫻熟，近乎構成了評彈獨到的特征和趣味，貫穿于創作、表演的各方面。

一、營造奇巧書情

所謂“生書、熟戲”，同為中國傳統的表演形式，觀眾對于聽書和看戲有不一樣的審美要求。由于沒有華美的服裝、道具，一兩個演員和不大的書臺也難以承載繁復的做功和武打。藝人雖有手面、起腳色等表演，動作幅度往往較小，是用點到為止來追求神似。在一兩個小時中，觀眾面對簡單的書臺、素衣的演員，卻能聽得津津有味、如飲甘醪，這顯然離不開書目本身所提供的審美元素。所謂“生書”，強調的正是情節內容的新鮮、離奇。然而，觀眾大多對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并不陌生，報仇雪恨、冤獄昭雪、偶遇定情、金榜題名一類的橋段儼然成為了諸多作品常用的俗套。為此，借助人物“同顏”來設計情節、營造效果，成為了另一種特殊的編書技巧。

首先，“同顏”是破解書情不通的一種工具。在評彈“理、味、趣、細、奇”五字箴言中，藝人始終把“理”放在首位。如果生編亂造、道理不通、邏輯牽強，整部作品就會黯然失色、索然無味。然而，話本大多是章回體的長篇體例，需要由眾多的事件和線索串連而成。而且正如李漁所說：“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在各種矛盾的生成和推進中，難免會有不好解釋的故事漏洞。由于角色的相貌一樣可以實現移情共鳴或混淆視聽的作用，它往往被用作破解書情死扣的工具。

在評彈的傳統書里，恩結父子、認作義女的回目很多，多數借此構成主人公遇險獲救、絕處逢春的契機。然而，素昧平生的路人何以能夠頓時投緣，一面之緣又怎么成就骨肉至親？因此，在《顧鼎臣》《孟麗君》《王十朋》《血腥九龍冠》等書目中，藝人大都會作鋪墊：“仔細一望，他（她）生得竟和自己死去的兒（女）一模一樣，難不成是老天再賜我一個孩子。”換言之，非比尋常的認子行為是基于對已失親情的追憶，借此就能化解聽眾的不解和質疑。又如：《三笑》中的江南才子周文賓為何擅長男扮女裝，以“周美人”著稱？這一問題如果不作解釋，這位男主角會被視為心理扭曲的浪子，何來睿智、正義之感。為此，和死去的姐姐長得相像，又一次解決了難題，因為打耳洞、扮女裝其實是為了緩解周母的思女成病。

其次，“同顏”也能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動力。較之于交代背景、彌補漏洞，長相一樣還經常成為關子書的核心賣點，因為它能在最緊張的環節實現情節的突轉。這種技巧被廣泛運用于《四香緣》《雙珠鳳》《智審換女案》《真假太子》《三更天》等作品之中，常見于“換監”“替死”“代嫁”一類的重要回目。例如：《描金鳳》中的男主角徐蕙蘭被惡仆馬壽陷害入獄，即將問斬。他如何脫險申冤成為了這部書最大的懸念。此時，說書人把牢頭之子金繼春設計成與徐蕙蘭相貌一樣。這不僅讓二人換監成為可能，還衍生出后面“寄托三樁”“父子訣別”“法場祭夫”“替兄上任”等一系列感天動地、驚心動魄的故事。中篇彈詞《真情假意》的情節也由雙胞胎姊妹愛上同一個男人而展開。俞剛在甄別真愛之人的過程中，借相同面貌的別樣情感所折射的是人性的誠偽、善惡。

在《玉蜻蜓》中，“同顏”技巧所構建的沖突則更為巧妙。蘇州才子金貴升與尼姑志貞相愛、生下一子，卻意外被知府徐上珍抱走、養大，取名徐元宰。怎樣讓這個孩子重回金家、復姓歸宗，又如何讓這段不為人知的孽緣浮出水面，成為整部書的核心關子。16年后，徐家遭難，欲向金家借錢，由此搭建起兩姓交際的跳板，但僅憑這一點故事依然無法推進。事實上，父子長相一樣才是解開謎團的真正鑰匙：因為丈夫常年不歸家，金張氏思念心切，幾乎把徐元宰錯認為金貴升。基于對那張臉的依戀，才逐步引出“脅迫徐公”“過繼螟蛉”“試探志貞”“庵堂認娘”“廳堂奪子”等一系列矛盾。無論發妻、師太，還是仆婦、書童，見到徐元宰的不同反應和心態，大都源自對他父親的印象。可見，“同顏”不僅使后半部《玉蜻蜓》能在主角金貴升缺失的情況下繼續推進，還構成了一種環環緊扣的沖突鏈。這份別樣的精彩使得業內常有“蜻蜓尾巴白蛇頭”的美譽。

再次，“同顏”還是部分評彈書目塑造角色的有效手段。在文藝作品中，比較之法常用于對人物的刻畫，無論對比、類比、反襯都能起到彰顯性格、突顯特征的作用。說書借助表情、語言、口技等綜合性的表演，人物之間互相映襯的效果自然更能出彩，所以諸多書目都有成組出現的角色。例如：《白蛇》的王永昌、阿喜；《珍珠塔》的陳夫人、秋珠；《三笑》的大踱、二刁等。然而，一旦兩個人物的相貌完全相同，他們在秉性、品格、習性等方面的對比自然會更加強烈。在評話《西游記》中，《真假美猴王》《真假牛魔王》《真假公主》等回目就能充分體現這種功能。無需藝人詳細評點，書中角色對同顏人的錯認就能形成一種天然的對比。這對于創作者的思想表達、價值評判往往能提供更為充足的空間。

在這方面，彈詞《啼笑因緣》就是典型的例子。其實在原著中，張恨水就有對沈鳳喜、何麗娜相貌近似的描述。經過朱耀祥、姚蔭梅等老藝人的改編，這兩位女主角更是成為完全同顏的麗人。然而，前者貧苦、怯懦、善良，后者奢華、灑脫、浪漫，在共同情人樊家樹的眼中構成了淋漓盡致的對比。其后，隨著逼嫁將軍府、絕交裂券等情節推進，沈鳳喜的生活由貧而富，愛情從甜入苦；何麗娜習性則變奢為簡，追求以志代物。在不斷變化中，這種比較的作用進一步顯現和升華，從而讓舞臺效果妙趣橫生、入木三分。此外，《玉蜻蜓》中父親金貴升風流瀟灑、無意功名，徐元宰卻品格端正、入閣拜相；《換女案》中飛龍女意狠心毒，楊小姐三貞九烈；《描金鳳》中徐蕙蘭忠厚老實，金繼春機敏靈活；《真情假意》中孿生姐妹琴琴偽善虛榮，佩佩真誠善良。運用這種“同顏”對比的技巧，諸多書目的角色都顯得特征鮮明、栩栩如生。

二、突顯表演技巧

蘇州評彈屬于半代言體的表演，兼具第三者敘述與進入角色表演的特長。藝人一人多面、跳進跳出，多用語言表述來引發觀眾的想象，借此可以部分替代真實的視覺觀感。這種表演不僅具有小說文字書寫的靈活、抽象，更多口語化、現行說法、口技、手面等特殊的技法。因此，較之于影視逼真的特效，曲藝所演繹的“同顏”角色可以呈現另一種特殊的審美意趣。

首先，藝人用來描述面貌相像的語言就十分豐富。除卻一模一樣、如同孿生等常用形容詞之外，很多民間俚語也被借來運用，諸如：一個印版里刻出來的；像照片里走出來的；親生的父母也認不清楚；好比對面掛了一個鏡子等。另外，有些經過藝術加工的韻語、貫口，更是能把同顏描繪得妙趣橫生。例如：《啼笑因緣·雙媽會》一折，藝人通過對何麗娜父母的描摹，生動地反襯沈、何二女的相像程度：何太太“鎖雙眉，眼中有怒火；不開口，嘴角笑意無；眼睛不看鳳喜，目光對準丈夫；兩個女孩長得這樣相像，會不會是你在外面插格爛糊”。何署長“暗暗叫屈，恨不得把冤枉來呼；我一向潔身自愛，從來不走歪路；一怕太太吃醋，鬧得家宅不和；二怕聲名狼藉，弄得體面全無；三怕遇到破貨，爛掉鼻子帶脫耳朵；要說她們怎會這樣相像，絕對覅來問我”。這里面充分彰顯了中國民間口頭文學通俗、風趣的特色，也是江湖藝人智慧和閱歷的體現。

其次，“同顏”經常造成巧合、錯認、誤會、調包等事端，所以為評彈表演技藝的發揮提供了條件。在《描金鳳》中，獄卒分辨不清徐蕙蘭與金繼春，自作聰明地想出“只認衣衫不認人”的辦法。為此，二個人簡單更換了衣服，不愿越獄的真犯人反被獄卒硬生生地趕出了牢門。《英烈》中，胡大海被金德濟生擒活捉，大罵對方是畜生不是父母養，沒成想這個長得酷似自己的敵將正是失散多年的親生子。《玉蜻蜓》所設計的噱頭更多：徐元宰初進金府，仆人丫鬟都把他錯認為金貴升的鬼魂，以至于又哭又笑、驚慌失措、胡思亂想等混亂場面接二連三。這場鬧劇看似荒誕、可笑，又都在情理之中。藝人運用“說、噱、彈、唱”的技藝，塑造了各種漫畫式的人物，形成強烈的劇場效果，能把觀眾逗得前仰后合又若有所思。當尼姑志貞看到酷似以前心上人的親生子時，意亂心忙、百感交集的情緒則構成了《庵堂認娘》一系列經典唱段的基礎。

這些異乎尋常的情境所催生的是書中人物驚、恐、悲、愧等各種激烈的情緒反應和肢體動作。它既需要藝人在解扣之前進行充分的鋪墊，更倚仗身臨其境、內心外化的生動表演。由于同顏的角色大多歸屬于一樣的行當，形象的區分度比較小。尤其當兩個人物同時出場，并有對話、開打等情境時，很容易造成“一道湯”的觀感。如果沒有特殊的技巧，聽者甚至分不清究竟誰是誰。另外，錯認的誤會只存在于書中角色之間，觀眾則心知肚明。說書人還必須裝作被蒙在鼓里，表現出上當、搞錯時的那種自然和真實。因此，呈現“同顏”誤會的回目，大多是對藝人技藝的較大挑戰，會孕育出別具一格的說表、彈唱和手面，也是很多噱頭的來源。

當前，隨著科技的迅速發展，數字特效在舞美和影視中的運用越來越普遍和精彩。要表現不同角色的“同顏”早已不是難題，熒幕上甚至可以讓幾十個樣貌一樣的人一起出場。蘇州評彈僅用語言敘述、簡單身形進行演繹，這似乎顯得落后和平庸。然而，表演的真實、直觀并不完全等同于藝術性，也并非審美觀感的唯一來源。中國傳統演藝大多采取化繁為簡之法，彰顯含蓄、寫意之美，強調為觀眾留有想象的空間。因此，作為評彈藝術的一種傳統，“同顏”技巧雖然有過分巧合之瑕疵，不能簡單照搬、廣泛沿用，卻也能對當下的書目創作提供一些思考和借鑒。

（作者：杭州師范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