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天津師范大學馬季藝術研究會、聯合打造馬季相聲藝術文化品牌辦公室編,相聲表演藝術家姜昆先生題寫書名并作序的《笑聲飄揚——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精品相聲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版)收錄了以馬季先生為代表創作表演的相聲段子和“馬季杯”全國大學生相聲展演中的獲獎作品,共計25篇。其中既收錄《英雄小八路》《找舅舅》《登山英雄贊》《畫像》《友誼頌》《海燕》《新桃花源記》《宇宙牌香煙》(《一個推銷員》)《五官爭功》《虎口遐想》等經典名段,還包括《反正都防疫》《假如沒有這條路》《單車問答》《微微一信》《夢想清單》等新人新作,創作時間前后跨越近70年,題材涉及70年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如姜昆先生在序言中所說:“在這部書里,相聲作品題材廣泛,涵蓋的內容比較多,大部分都是大家比較熟悉的作品。”

以馬季先生為代表的及其弟子和再傳弟子的相聲,在中國相聲史上的一大貢獻就是實現了相聲題材的空前拓展,使發源于北京、發祥于天津、代表廣大市民生活趣味和審美風尚的相聲藝術,影響力輻射全國。相聲誕生于北京,最初的藝人在表演時主要使用北京方言(即便使用“倒口”,也多限于河北、山東一帶的方言),這在中國北方,主要是京津一帶尚能流行,但對南方觀眾而言則未必能接受。即使是相聲史上享有盛譽的“萬人迷”李德钖,1913年曾赴上海演出,但由于方言所限,南方人聽了笑不起來,效果很不理想。直到1916年,相聲藝人吉坪三到上海等地演出,因為會講寧波、蘇州等地的方言,才受到歡迎。而且,早期的相聲大抵以市民生活為底色,其表現內容主要是藝人親歷的日常生活,受眾也是有著相似經歷和趣味的普通市民,加之存在一些低俗的不良趣味,更使婦女、兒童被排除于受眾群體之外。以上因素,使新中國成立前的相聲,在輻射度、受眾面和影響力上均存在一定的局限。新中國成立后,相聲藝人對自己未來的生存境遇產生過困惑。1949年底,兩位“拆唱八角鼓”藝人顧榮甫、尹福來在北京白紙坊印刷廠禮堂為工人觀眾演出,在“拆唱”前以相聲《反正話》作為墊話,其中包含楚霸王、王八杵,孫猴子、猴孫子等較為低俗的用語,結果被工人觀眾轟下了臺。這件事對廣大相聲藝人的觸動極大,部分藝人甚至對相聲的前途和自身的命運產生了絕望。此時,由孫玉奎、侯寶林等11位相聲藝人發起成立了相聲改進小組,在作家老舍和學者羅常培、魏建功、吳曉鈴、呂叔湘等人的指導和幫助下,凈化相聲的內容,優化其表演形式,使相聲在生死存亡之際獲得了命運的轉機。從此,相聲不再是低俗的代名詞,而成為不同文化層次的觀眾都能夠接受的曲藝門類,擴大了受眾面,也提高了影響力。表面上看,相聲改進小組對相聲藝術做了“減法”—去除了低俗的和不適應新時代的內容。事實上,對傳統相聲的修改調整,反而為相聲開拓新的題材領域提供了難得的契機。相聲不再局限于承載市民趣味,表現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都有了明顯的擴展。于是,“減法”成為“加法”,使相聲實現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馬季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進入中央廣播說唱團,成為專業相聲演員(本文將新中國成立以前進入相聲行業者稱為“相聲藝人”,而將新中國成立后從事這一職業者稱為“相聲演員”)的。而且,與侯寶林、郭啟儒、劉寶瑞、郭全寶這些前輩師長相比,馬季對相聲題材的選擇,具有更為廣闊的視野。從馬季及其同時代相聲演員開始,相聲的題材逐漸拓展到部隊、農村、工廠、礦山、學校、醫院以及體育賽場。從城市到農村,從內地到邊疆,相聲逐漸由一種市民藝術發展為全民藝術,成為全國性的曲種,影響力日益提升。這固然有賴于現代傳媒,如廣播和影視的推動,但相聲題材的拓寬無疑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對相聲題材的不斷拓展貫穿于馬季及其弟子和再傳弟子的相聲理念與實踐之中,成為70年來形成的相聲新傳統。由此可見,《笑聲飄揚》收錄的25篇相聲作品,就是對新傳統的集中體現,不但顯示出新中國相聲的理念和追求,而且記錄和書寫著新中國的歷史。這一特質是傳統相聲無法取代的。
研究者稱馬季為相聲史上承前啟后的大師,“承前”是對于相聲傳統技藝的深入了解和有效繼承,“啟后”則是對于相聲題材領域和審美品格的充分拓展與全面深化。馬季及其弟子的相聲均來源于生活,但對生活的理解和定位則不限于身邊的日常瑣事,而是延伸至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各個角落。為此,馬季及其弟子在山東文登、湖南桃源等建立多個創作基地,采風成為相聲創作的重要手段和生活經驗的重要來源。這在相聲史上不能說是絕后,但肯定是空前的。在《笑聲飄揚》收錄的作品中,由馬季創作的《找舅舅》《新桃花源記》記錄新中國不同歷史階段社會生活發生的巨大變化,《登上英雄贊》《三比零》歌頌在運動賽場上為國爭光的體育健兒,《宇宙牌香煙》《五官爭功》則辛辣地諷刺了社會上的種種不良現象。其中《畫像》更是相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經典之作。傳統相聲大多從市民視角出發,較少表現農民,即使塑造農民形象,也是被相聲藝人(包括觀眾)諷刺和貶低的對象,如名目繁多的“怯相聲”,往往居高臨下,從進城農民的“愚昧無知”之中找包袱。《畫像》則采取平視、甚至仰視的視角,以農民張富貴為主人公,正面刻畫一個勞動模范的高大形象。這是相聲史上第一篇書寫農民、也為農民而書寫的作品,農民不再是被藝人和觀眾調侃取笑的對象,而是得到了尊重和贊揚。也正是從《畫像》開始,農民才真正成為相聲的受眾。同樣,《海燕》著力刻畫女性勞動者的形象,《友誼頌》熱情贊頌中非友誼,將創作視野投射到海外,這都是傳統相聲力所不及之處,填補了相聲題材領域的空白。馬季的弟子也自覺發揚著這一優秀傳統。《笑聲飄揚》收錄的《虎口遐想》和《新虎口遐想》頗具“魔幻現實主義”色彩,文學性強,表面荒誕,實際上卻深深地扎根于生活。前者呈現改革開放初期國人新奇、興奮而又不無惶惑的復雜心態,堪稱心態相聲的代表作。后者則由心態轉向世態,記錄了進入21世紀以來的種種世相人心。由《虎口遐想》到《新虎口遐想》,創作時間跨越30年,也恰好完成了對30年來中國社會生活之發展流變的形象書寫。由馬季再傳弟子創作的《反正都防疫》《假如沒有這條路》《單車問答》等作品,也都能直面當下,從不同側面反映社會生活的百態。雖然在廣度和深度上仍有不足,但對新中國相聲理念的繼承和發揚,仍深深地打上了他們的印記。
如果將《笑聲飄揚》收錄的全部相聲作品縱向排列,可以看到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部完整的社會生活史。這也正是馬季先生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時代引領著相聲,相聲也可以引領時代。相聲誕生于市井,來源于生活,“接地氣”是其命脈所在,但相聲的“地氣”卻不應局限于市井。只有更廣泛地表現生活,更深入地記錄歷史,相聲才不會脫離生活,也不會沉入歷史。這是以馬季及其弟子為代表的新中國相聲帶來的經驗和啟示。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