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變型抗爭：風險社會下都市青年維權新樣態

[摘 要] 作為青年群體在大城市中主要的租房形式，長租公寓顛覆了傳統的房屋租賃模式，其爆雷導致的無責任主體維權事件是風險社會特有的產物。隨著抗爭場域中外界風險要素的復雜多變，都市青年在維權過程中產生了新的抗爭樣態，現有解釋框架對新樣態的解釋力稍顯式微?！皯冃涂範帯敝傅氖强範幹黧w以明確的抗爭目標為導向，不依附于特定的抗爭工具，根據抗爭對象和場域變化適時做出的理性選擇，本質上是將抗爭的時間性、過程性和多元性共同納入抗爭整個考察過程中，填補了現有抗爭框架的解釋縫隙。其中，在無責任主體風險中，都市青年群體“應變型抗爭”的表現涵蓋抗爭目標的轉變和抗爭策略的應變兩個部分；風險社會中不確定性的增加、多元主體的參與及其多變的互動策略則共同構成了都市青年“應變型抗爭”的外部動力因素。

[關鍵詞] 應變型抗爭;風險社會;都市青年租客;維權;長租公寓;爆雷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3.011

[中圖分類號] C913.5；C913.9"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3-0108-1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超大城市環境治理現代化實踐體系創新研究”（19BSH05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新時代農民工住房供應與保障機制研究”（18CSH056）；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基金項目“大都市社區環境治理機制創新及實現路徑研究”（18YJA840010）。

作者簡介：趙雅倩（1992—），女，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梁延潤雨（1994—），女，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王芳（1966—），女，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上廣深等特大城市是青年人口流動、聚集的主要目的地，房屋租賃逐漸成為都市青年群體選擇的主要居住形式。但如今的情況和20年前已大不相同：長租公寓已取代傳統租賃模式在特大城市的租房市場中獨占鰲頭，其所伴隨的經濟和社會風險更加復雜多變是長租公寓模式的特征之一，而爆雷是風險社會特有的產物。2020年11月長租公寓頭部企業“蛋殼公寓”爆雷，一時間全國數十萬租客被迫走上維權抗爭之路。與普通維權不同的是，長租公寓爆雷導致的租客群體維權的抗爭對象并不是直接侵權方即長租公寓平臺，而是將房屋委托給長租公寓進行管理的房東。這是由長租公寓特殊的商業模式決定的：長租公寓一旦爆雷，租客和房東實際上都是受害者，他們雙方各自的維權對象理應是長租公寓平臺，但責任方的跑路使得爆雷成為一種無責任主體的風險，租客和房東則成為互相對抗的兩方，致使這場大規模的群體抗爭變得復雜。

長租公寓爆雷引起了學術界和媒體的重視，但其討論重點和熱點主要集中在長租公寓行業的發展情況[1]（p79-88）、爆雷可能引起的連鎖反應[2]（p56-58）[3]（p107-110）以及其中的市場和政府監管問題、潛在的金融風險問題[4]（p101）等。然而長租公寓的爆雷不僅是一個行業的經濟、金融問題，它還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社會問題。爆雷后，租客和房東之間的維權抗爭活動直接關系著基層社會穩定。在責任主體跑路的情況下，作為強勢一方的房東往往是將維權對象直接指向租客，在維權過程中房東大多選擇付諸強制的形式對租客進行驅趕，租客是被動接受或反擊的狀態；更為甚者，較為弱勢的租客最終選擇了“以死抗爭”。這無論是對個體還是社會，都會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但在實際情況中，仍然存在一些通過協商最終達成和解的案例。為什么它們能夠和平解決？探析這個現實問題，能夠幫助基層政府在解決類似沖突事件時有所參照，從而有助于政府更好地開展基層的穩維工作。

基于此，本文將選取長租公寓中的龍頭企業“蛋殼公寓”爆雷事件中深圳市南山區的“第一例”①租客和房東通過協商達成和解的事件作為典型案例，采用參與式觀察、深度訪談和網絡民族志等方法來獲取田野資料，試圖回答風險社會下，在由類似的無責任主體風險導致的維權抗爭中，抗爭雙方是如何走向協商成功以取得抗爭雙贏的②。

一、現有的群體抗爭解釋框架及研究縫隙

作為基層社會穩定的自變量，抗爭一直是社會、媒體和學界關注的焦點。如表1所示，學界關于抗爭的研究成果豐碩，其中不乏許多經典的解釋框架。已有的抗爭研究所覆蓋的抗爭群體廣泛，不過其所關注的抗爭群體多是以農民、農民工和工人群體為主；也有學者圍繞城市業主群體展開研究，但主要涉及的是以老年人為主的城市業主群體；關于青年群體的抗爭研究是近些年才開始出現的，為數不多的相關研究主要涉及青年農民工、青年產業工人、青年女性關于性別的抗爭以及青年網絡抗爭等?？傊壳瓣P于都市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的維權抗爭研究少有涉及。

此外，風險社會中都市青年所面臨的風險更加多樣、場域更加復雜，維權過程中出現了不同于以往的抗爭新樣態?，F有解釋框架對其新樣態的解釋稍顯式微。如若從對風險社會中都市青年維權抗爭新樣態的解釋力度出發，可將現有的解釋框架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類，部分解釋框架忽略了抗爭的時間性和過程性。所謂時間性指的是將抗爭當作一個時間序列的過程，注重外部環境對群體維護自身利益而發揮的引導作用，群體抗爭的策略邏輯是隨時間而演變的[20]（p179-193）。所謂過程性指的是注重抗爭的歷程和深入具體的抗爭情境對群體抗爭行為進行整體性診斷和概括[25]（p25-46+242-243）。“弱者的武器”“依法抗爭”“以法抗爭”“以理抗爭”等便是側重于對群體整體抗爭策略的分析，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抗爭的過程性和時間性。

第二類，部分解釋框架雖涉及抗爭的時間性和過程性，但忽略了抗爭過程中存在的多元性。所謂多元性指的是抗爭目標、手段和策略的多元。李晨璐、趙旭東在對“原始抗爭”進行分析時，雖是將抗爭當作一個時間序列的過程，但其討論僅僅是將抗爭過程劃分為“自發形成的初始抗爭”和“各種復雜的抗爭”兩個階段[20]（p179-193）。若將時間維度納入其中，縱觀抗爭整個過程，我們會發現群體抗爭策略是根據外界環境和抗爭主體等各種因素呈現出一種多元、應變特征的。

第三類，部分解釋框架凸顯了群體抗爭中所包含的多元性，但對抗爭的過程性或時間性關注則不夠。這類抗爭解釋框架以陳濤和孟利艷的“混合型抗爭”為代表。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兩位學者所關注的都是“混合型抗爭”，但其內涵是有著本質不同的。

在社會轉型加速期，由于抗爭事件的情境性和場域的復雜性，當前農民環境抗爭已經超出了“侵權—抗爭”框架的解釋范疇，出現了包括維權、謀利、正名、泄憤和湊熱鬧等多種目標取向。陳濤將這種環境抗爭出現的新情況稱為“混合型抗爭”。所謂“混合型抗爭”指的是環境污染發生后或者環境風險出現時，有關人員開展的權益維護活動以及在權益維護名義下開展的其他目的性活動。在此基礎上，陳濤對大連“7·16”海洋溢油事件中農民環境抗爭進行分析，總結了三種類型的農民環境抗爭目標取向，即旨在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維權取向、旨在通過污染事件騙取賠償款的謀利取向以及草根動員者為自身“去污名化”和恢復名譽的正名取向。其中，正名是維權活動的衍生目標，謀利、泄憤和湊熱鬧等目標取向搭乘的是維權行動的“便車”，它們之間往往能夠相互兼容甚至滲透，共同構成了混合型抗爭的基本框架[25]（p25-46+242-243）。

繼陳濤之后，孟利艷基于NVivo11.0和扎根理論，從已建立的“青年網絡抗爭數據庫”中抽取了13個案例，對青年網絡抗爭運作邏輯進行了剖析，她發現青年網絡抗爭是一種多目標、多層次、多框架、多機制的混合型抗爭。與陳濤提出的“混合型抗爭”相比，兩者都涵蓋抗爭的多目標取向，但由于兩者所關注的抗爭群體、場域、內容和研究方法不同，所以其所關于“混合型抗爭”的討論涵蓋面則不同。孟利艷除了分析青年網絡抗爭有多目標的取向之外，還指出了其在層次、框架、機制上都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26]（p65-73）。

雖然陳濤和孟利艷所說的“混合型抗爭”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意思，但從側面證明了無論是在農民群體的環境抗爭中，還是在青年群體的網絡抗爭中，面對抗爭場域的復雜性，群體抗爭呈現出一種“混合型抗爭”的邏輯。兩位學者的“混合型抗爭”捕捉到了群體抗爭中的多元性，但兩者卻并未在抗爭的過程性和時間性上有所突破，也即將抗爭當作一個過程去剖析研判隨著時間的推進群體抗爭的多元性是如何進行動態呈現的。

在風險社會，尤其是在特大城市中，外界環境的變化比以往更加迅速。群體需要采用一種應變型的思維來規避未知的風險、維護自身的權益。相較于傳統的房屋租賃模式，長租公寓模式無形中增加了租客和房東的經濟社會風險。本文所關注的“蛋殼公寓”爆雷事件中青年租客和房東之間的抗爭呈現出風險社會中群體“應變型抗爭”的新樣態，現有的抗爭解釋框架已不能對其作出充分的解釋。所謂的“應變型抗爭”既注重群體抗爭中的時間性和過程性，也注重動態抗爭過程中所呈現的多元性。

身處于風險社會，青年群體不再囿于某種特定文化和思維模式，更多的是有機整合外界日新月異的信息和資源，采取隨機應變的抗爭手段；抗爭時間線不再像以往那樣被拉得很長，而是以“每天”來作為抗爭的時間單位；空間上，抗爭群體規模內縮，不只是以某個村、某個小區或者某個家庭為組織，而是呈現出以“房間”為單位的小規模抗爭組織，繼而形成了新的、小的、具有高度同質性的抗爭群體。這使得群體維權具有很強的機動性和靈活性，使抗爭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時空壓縮”的特征。隨著風險社會特征的凸顯，針對這些群體抗爭中呈現出的新表征，特別是在某些特定領域中，群體抗爭場域的不確定性增加，本文提出“應變型抗爭”這一新的解釋框架來突出抗爭的動態過程和抗爭主體的主觀能動性。

二、應變型抗爭：風險社會中群體抗爭的一種解釋

何謂應變？不同的學科對其界定不同：因外部條件發生變化而采取相應措施[28]（p1725）；機械零件或構件等物體內任意一點（單元體）因外力作用而引起的形狀和尺寸的相對改變[29]（p392），等等。雖然各學科關于應變的界定各有不同，但它們有兩點共同特征，一是突出了外界環境因素引起的變化，二是突出因外界環境因素變化而產生的應變。本文借用應變的底層含義提出“應變型抗爭”這一新的群體抗爭解釋框架，以解釋風險社會中群體成員在抗爭目標和抗爭策略方面是如何在外界因素的影響下發生變化的。何謂框架？所謂框架指的就是一種能夠幫助人們認識、理解和標記周圍所發生的事物的解讀范式[30]（p212）。借助框架這種認知工具，我們可將圍繞社會世界形成的認知簡單化、類型化和清晰化從而幫助人們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31]（p37-45）。這是本文提出“應變型抗爭”這一解釋框架的理論初衷。如果說文化是人類行為的全部基質，是人行事方法的一個資源庫[30]（p232），那么，本文提出的“應變型抗爭”框架則是相當于一個“抗爭知識工具箱”①[32]（p273-286），它是一個“裝滿了零碎物品的百寶袋”②[33]（p267-287），凸顯的是一個階段性、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下的狀況，所包含的是各種各樣的抗爭知識選擇集。

如圖1所示，該工具箱中存放著與抗爭相關的底層邏輯和知識體系，這個工具箱雖不能窮盡抗爭相關概念中的所有要素和面向，但在理論上它是具有無限可能的，這和抗爭主體自身素質和所處外界環境密切相關。在理想類型中，抗爭主體可從工具箱中隨手取出適應當下情境的抗爭工具為其所用。工具箱中的“內容”則是隨外界環境變化而不斷豐富的。風險社會下抗爭場域中外界環境的變化會直接影響抗爭主體的應變策略選擇。外界環境中的可變要素主要包括基層政府的行動策略、新聞媒體的介入程度、政治機會結構的變化、網絡信息的更新程度、社會資源的整合程度以及其他風險。其中，基層政府的行動策略包括政府的釋出、旁觀或干預；新聞媒體的介入包括官方媒體、自媒體等的介入；政治機會結構的變化則包括國家關于相關爆雷事件出臺的政策；網絡信息的更新程度則和信息傳播的媒介及途徑有關；社會資源的整合程度和抗爭主體信息的更新程度相關；其他風險則主要指偶然的“黑天鵝”事件等。需要說明的是，在特定的群體事件和抗爭情境中，這些不同的可變因素并不是相互孤立的。相反，它們可能同時發生甚至相互滲透。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抗爭主體會根據外界環境的變化從底層的抗爭知識工具箱中提取可用的抗爭工具并進行主觀整合，從而根據具體的抗爭情境制定適合當下的抗爭策略和抗爭目標。其中的抗爭策略包括抗爭的組織形式、具體手段，抗爭目標則涵蓋利益最大化、風險最小化兩種取向。整體上來講，如圖1所示，在抗爭場域中，風險要素和應變框架圍繞抗爭主體形成了上下共同受力的抗爭結構，有助于抗爭主體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

我們也有必要對應變型抗爭中的“應變”和現有抗爭策略中的“權宜”進行區分。在集體行動的抗爭研究中，有學者針對群體行為選擇的“權宜性”進行過討論。其中，應星曾提到農民在進行群體利益表達的時候會有“權宜性”[9]（p1-23+243）；董海軍也曾提到在維權抗爭中其實農民抗爭的路徑有很多，在選擇上會有“權宜性”[13]（p34-58+223）；奧斯特羅姆在對公共池塘資源治理的可持續性進行分析時，提出人們在進行策略選擇時有可能采用“權變”的策略，而不是采用簡單的相互獨立的策略，而且這種“權變”策略是根據外部全部現實條件靈活變化的行動方案[34]（p61-62）。目前關于“權宜”的討論驗證了群體在選擇抗爭策略和路徑時所具有的“權宜性”，即選擇當下最合適的路徑，而“應變”所討論的問題則是群體如何以及在什么時候使用工具A、什么時候使用工具B，也即這種“權宜”的機制是怎樣的。

另外，上述學者關于“權宜”的討論是圍繞農民和漁民群體展開的，諸類群體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相對穩定，接觸的信息和資源有限，抗爭的路徑雖然多樣但是可行動的空間和種類也是有限的，所以這種“權宜性”只是作為抗爭整個過程中的一個“點”，這個“點”可能是起點，也可能是其中的某個環節，而并沒有成為一個完整的抗爭框架呈現出來。都市青年群體則不同，相對而言他們資源多、見識廣，在抗爭中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弱者，他們更會“因勢而變”、會見勢從自己的工具箱中取出相應的策略，能夠隨時根據外界環境的變化理性計算、轉換路徑，“權宜性”已不再是只出現在起點或其中某個環節?？偟膩碚f，“權宜”是“應變”的一種。應變型抗爭，顧名思義，抗爭主體以明確的抗爭目標為導向，不依附于特定的抗爭工具，而是根據抗爭對象和場域變化適時做出理性的選擇，其本質上是將抗爭的時間性、過程性和多元性共同納入抗爭整個考察過程中。

三、案例簡介：“蛋殼公寓”爆雷中的一起協商事件

本文涉及的是位于深圳市南山區核心商業區的一座獨棟商住兩用建筑內、由“蛋殼公寓”托管進行出租的房屋。本文所關注的都市青年維權案例就是圍繞該房屋的租賃事宜展開的（以下統稱為“案例N”）①②。出于學術規范和道德要求，本文對所涉及的人員、地名和單位名稱等進行了化名處理。

本文以參與式觀察為核心、深度訪談次之、網絡民族志和文獻法為輔助的方式來進行田野資料的收集。筆者從始至終對案例N中的當事人行動和事件進展進行了深度參與式觀察；因本文研究對象是都市青年租房客群體，所以筆者又對案例N中所涉及的青年租賃者圍繞其維權進程、策略選擇的變化進行了深度訪談；本文所說的網絡民族志主要是以案例N中涉及的微信群為觀察平臺，并將相關的新聞報道視為輔助的觀察對象。另外，筆者還收集了案例N中的租賃合同、政府關于解決“蛋殼公寓”爆雷事件所發布的相關政策文件等資料作為輔助材料，以共同厘清都市青年群體在無責任主體風險中的應變型抗爭新樣態。

如表2所示，案例N涉及的主要人物有房屋租賃者JP、ZW、ZX、QG和房東GM以及房東兒子GD。該房屋的租賃者屬于都市青年群體，年齡在29—35歲，并且人均受教育程度在本科以上，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對受教育程度和專業技術要求較高，屬于都市青年白領群體。另外，該房屋可出租的房間共3間，其中ZW和ZX作為夫妻共同租賃了A房間，QG一人單獨租賃B房間，JP一人單獨租賃C房間，其中A、B、C三個房間大小和環境基本一致，所以房租一樣。另外，ZW和ZX合租的A房間繳納了半年的房租，JP和QG分別租賃的B和C房間繳納了一年的房租。房東GM是退休無業狀態且不住在該房屋內，房屋所有權歸房東GM本人所有，其全程參與了與房屋租賃者的對抗和協商，房東兒子GD則充當了房東的“智囊團”和收租人的角色。

2020年10月初，“蛋殼公寓”爆雷的消息開始在深圳市的蛋殼房屋租賃微信群中傳播；2020年10月15日，案例N中的房屋租賃者開始陸續收到相關的小道消息并第一時間聯系該房屋的蛋殼管家，其管家已處于失聯狀態。自此，從2020年10月15日—2020年12月17日，案例N中住在該房屋內的租賃者開始了和房東長達兩個月的維權、對抗和協商。另外，案例N中涉及的人物還有該房屋所在社區的工作人員、所在片區的警務人員，但因為他們只是在特定情境中出現，并且是以居間協調和政府基層代表的身份出現，所以本文并沒有對他們的資料展開詳細介紹。

四、無責任主體風險中都市青年的“應變型抗爭”

在風險社會中，都市青年維權的應變表現涵蓋抗爭目標的轉變和抗爭策略的應變。如圖1所示，抗爭主體會根據外界環境因素的變化，針對這兩部分做出相應的改變，以便審時度勢應對當下遇到的情況且最終達到抗爭目標。這兩部分的應變過程具體表現如下：

（一）抗爭目標的轉變

按照不同的劃分標準，抗爭目標可以被劃分為不同的類型。有“底線型”利益訴求和“增長型”利益訴求之分：其中“底線型”利益訴求是指勞動者在工資收入、工作時間、社會保險、勞動保護等方面為達到國家法律明文確定的標準而展開的利益訴求；“增長型”利益訴求則是指勞動者不滿足底線利益的獲取，要求自身利益的增長與企業利益的增長或與社會發展保持同步[35]（p206-227+245-246）[36]（p37-45）。也有“利益主導型”和“價值主導型”之分：其中“利益主導型”群體事件的參與主體是直接利益受損者，行動目標為利益訴求，抗爭策略基于理性需要；“價值主導型”群體事件的參與主體不僅包括直接利益受損者，還包括大量無直接利益受損者，行動目標則指的是例如“社會公正”等的價值訴求[37]（p140-166）。有學者將抗爭目標劃分為“維權型”和“謀利型”[38]（p24-38）；還有學者則觀察到了抗爭中目標的混合性，即抗爭目標不僅包括維權、謀利，還可能同時存在正名、泄憤和湊熱鬧等指向[25]（p25-46+242-243）；或者是將抗爭目標劃分為宏觀、中觀和微觀目標[26]（p65-73）?？偟膩碇v，抗爭根據群體和情境的不同，會有不一樣的訴求。

但在風險社會中，都市青年群體會根據外界風險要素的變化而隨時進行抗爭訴求的轉變，比較典型的是會從抗爭初期的“利益最大化”向后期的“風險最小化”轉變?！袄孀畲蠡敝傅氖菍⒕S權和謀利作為抗爭的主要目標，“風險最小化”則指的是將盡可能地避免自身權利和利益受到目前抗爭的沖擊為主要目標。“蛋殼公寓”爆雷剛剛發生時，因為外界形勢不明朗，租客在與房東交手初期選擇的是“不退租”“不再繼續多繳費”這種“利益最大化”的抗爭目標。之所以這么選擇，是因為租客認為：“我們也是受害者，該交的錢都已經交給了蛋殼，房東和蛋殼簽了合同，合同規定了他們之間的支付方式，蛋殼已經把該給房東的錢都給了。這和我們就沒有關系，房東被騙了，是被蛋殼騙了，和我們無關。房東也沒有理由直接趕我們走，更沒有理由讓我們把已經交過的房租再給他交一遍……”①但隨著抗爭的膠著和推拉，租客不斷投入更多的沉沒成本，以及隨著外界風險要素的變化，比如基層政府的介入，租客出于對形勢的判斷，逐漸將抗爭目標從以“利益最大化”為主轉變為以“風險最小化”為主，其主要表現為“能不搬就不搬”“繳費也行只要別太過分”。租客之所以轉為“風險最小化”的抗爭目標，是因為租客認為：“房東退休了，閑著沒事兒干，每天都可以蹲我們，每天都可以來鬧，我們這些人都有正經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可沒那么多時間搭進去，也沒那么多精力去再找房子搬家。只要能盡快解決，損失點就損失點，我們也怕房東跑到工作單位去鬧。他耽誤得起，我們這些年輕人可耽誤不起……”②總的來講，都市青年群體在抗爭中從“利益最大化”向“風險最小化”的轉變都是基于對理性的計算，其轉變的依據是外界環境的變化。需要說明的是，抗爭目標會隨著抗爭情境的變化而產生改變，不是全過程一成不變的，而且也不是所有風險社會下的抗爭都是從“利益最大化”目標轉變為“風險最小化”目標的，這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二）抗爭策略的應變

如圖1所示，都市青年群體會從抗爭知識工具箱中根據外界環境的變化提取相應的抗爭框架和邏輯，整合為可以應對外界變化的抗爭策略。在案例N中，這種抗爭策略的應變主要表現為爆雷之初無組織的原始抗爭、零星媒體報道之下的日常生活抗爭、政府旁觀之下的以法抗爭、維穩與輿論高壓之下的理法抗爭。

1.爆雷之初無組織的原始抗爭

“蛋殼公寓”爆雷之初，在被外界復雜的作用力包裹之前，都市青年租房群體的維權行動開展以無組織的原始抗爭的形式呈現?！霸伎範帯奔粗浮鞍l生在抗爭初期的，缺少縝密計劃及組織形式，按照抗爭主體自身意愿、自發地形成抵抗方式，這種方式存于抗爭主體傳統的經驗認知中，是其認為的解決問題的有效方式”[20]（p179-193）。其往往指的是個體訴求的最初表達，通常是簡單直接的方式，是受到抗爭主體所沉浸的文化和所積累的經驗影響的、根植于他們思維中的直接反應?！暗皻すⅰ北壮跗?，房東第一時間將矛盾指向租客，同為“受害方”的租客產生了強烈的“相對剝奪感”繼而衍生出一系列負面情感形態——憤怒、不公、無辜、恐懼、恐慌、對抗。抗爭主體在這種情緒土壤之上，其反應便是反抗和維護自身的利益，原始抗爭便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

在案例N中，原始抗爭的形式有“貼告示”“換鎖”和“安裝攝像頭”。在“蛋殼公寓”爆雷之前，房東與租客之間只有租客QG會與房東有聯系，平時聯系的內容主要是物業管理相關的事務，并未涉及房租和續租相關的事宜，因為房東將房屋托管給蛋殼進行出租，租客會將房租直接繳納給中介蛋殼，蛋殼再將房租轉交給房東，也即房東和租客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租賃關系。但在爆雷之后，房東GM和房東兒子GD便與該房屋內所有的租客建立了一個微信社群，圍繞房租和續租問題進行交涉。在爆雷之初，房東方認為自己擁有房屋的產權便占據了談判的制高點，在這樣的認知之下，其對租客的態度很強勢，也導致其與租客之間的初期溝通并不順暢。在未取得租客同意的前提下，房東曾強行進入該房屋內，為了應對這種“入侵”行為，租客們采取了無組織狀態下的“貼告示”“換鎖”和“安裝攝像頭”的原始抗爭行為。

起初租客JP手寫了一份“告知書”，其將未經租客允許強行入室的法律相關規定以手寫的形式寫成了告知書貼在房屋大門上，以試圖“警告”房東，但房東GM卻屢次將手寫的告知書撕掉。就此租客JP和房東GM之間開展了一段時間的貼告示和撕告示的暗中較量，但在較量過程中租客JP發現，房東GM只是將手寫的告示撕掉，而那些政府發布的關于如何處理“蛋殼公寓”爆雷事件中租客問題的“紅頭文件”并沒有被房東撕掉，于是租客JP便將整個房屋的大門貼滿了政府的“紅頭文件”，以作為一種抵制房東強行入室的手段。同時，租客QG還提議并更換了房屋的門鎖。另外，以防萬一，租客們商量告知房東門口已經安裝了隱形攝像頭，如果對方要強行更換門鎖或者拆門強入，這些都會被取證，但實際上租客們并沒有在大門口安裝攝像頭，只是通過并不存在的攝像頭在一定程度上威懾房東。這些方式都是青年租客群體無組織的原始抵抗，這種抵抗來自青年租客各自的人生經驗和閱歷，它不像存在于農民群體中的原始抗爭（比如攔路、跪拜、打砸等[20]（p179-193））那樣激烈?？梢姴煌后w之間的原始抗爭模式是不一樣的。案例N中青年租客的原始抗爭具有一定的情境特殊性和群體特性。

2.零星媒體報道之下的日常生活抗爭

隨著“蛋殼公寓”爆雷事件的醞釀和蔓延，一些媒體和社交平臺開始報道和討論該事件。同時，租客也由原始抗爭逐漸轉向拿起“弱者的武器”，從而開始了日常生活抗爭。所謂弱者，指的是在生理、心理、能力、機會和境遇等層面相對處于劣勢地位的人群[13]（p34-58+223）。弱者的權益常常被侵害，因此需要保護。案例N中的租客可以算得上是都市青年白領群體：有著較高的受教育水平和學歷，收入不錯的工作職位，甚至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在與房東的對抗中，租客依然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因為在圍繞房屋展開的抗爭情境中，房東以擁有房屋產權而產生更強的話語權，具有更高的合法性。雖然租客和房東與中介蛋殼分別簽訂了相關的合同，在合同規定的前提下，蛋殼跑路之后，租客理應是強勢的一方，但因為在雙方抗爭的過程中，房東一直不愿將其與中介簽訂的合同進行公開披露，所以在這種信息不對稱的情境中，租客的強勢地位被迫扭轉為相對弱勢的地位。如果采取與房東的直接對抗，租客們擔心其可能會在這個階段面臨“被停電停水停氣”“被強制破門”“被潑油漆”“被拆門鎖”和發生肢體暴力的風險。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租客們也由最初的建立在原始情緒和人生經驗基礎之上的原始抗爭轉向了隱秘的、“以弱對抗”的日常生活抗爭，主要形式有“拖延”“裝糊涂”“假裝順從”和“順手牽羊”。

經過媒體的報道，一些激烈的抗爭事件開始出現在公眾視野，這也導致在公共領域中，因蛋殼爆雷而產生的租客和房東群體之間的對抗情緒更加緊張。案例N中的房東開始頻繁催促租客們對其提出的解決方案進行回應：“要么盡快搬走，要么繳納房租。”因為租客們和蛋殼簽訂的合同為一年期，繳納的房租為半年或一年，在這種情況下，租客們為了維護自身權益并沒有輕易退讓，而是選擇“拖延”。“拖延”的主要目的是等待政府回應或出臺詳細的解決方案。因為租客們認為，“此次爆雷涉及面廣泛，政府不可能坐視不理，也不可能會選擇讓廣大租客承擔損失”①。同時，面對房東的頻繁催促，“拖延”又需要時間，所以租客們還采用了“裝糊涂”和“假裝順從”的策略。另外，房東為了能對房屋的情況有所了解，在取得租客們同意的前提下，曾入戶對房屋內所屬權歸中介蛋殼的家具、電器等財產進行清點以便減少自身的損失。在這個過程中，租客們曾對一些家具和電器的所屬權進行了隱瞞，租客通過這種“順手牽羊”的行為以減少自身的損失和作為一種對房東的軟性對抗。

3.政府旁觀之下的以法抗爭

這里的“以法抗爭”和于建嶸所提出的“以法抗爭”略有不同。相同的地方在于，兩者所指的“法”是同一個“法”，即以政策為依據的抗爭，指的是抗爭主體積極運用國家法律和中央政策維護其相關權利和經濟利益不受侵害，是以直接挑戰抗爭對象為主，訴諸“立法者”為輔，以自身為實現抗爭目標的主體的抗爭活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所提到的都市青年群體中出現的“以法抗爭”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并不具有明顯的政治性和明確的組織性，它與一般意義的“政治參與”沒有關聯。

在案例N中，隨著媒體報道和爆雷事件的發酵，政府開始介入。在2020年11月25日，深圳市住房和建設局辦公室印發了《關于做好蛋殼公寓租客穩定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物業主動將蛋殼公寓拖欠租金引發的業主與租戶之間的租賃糾紛及不穩定因素上報小區所在街道，并要求物業和街道主動搭建溝通協商平臺，以及不得通過停水、停電、停氣等方式驅趕租客，激化矛盾，應引導各方通過法律途徑解決”①。在類似這樣的政策指引下，青年租客們逐漸轉向相對理性的以法抗爭，其采用的主要方式有進行公益法律咨詢、參考相關判例、共享法律條文規定。

在做公益法律咨詢的過程中，都市青年租客們充分利用了自身的社會資源。案例N中的租客JP通過其工作的大學提供的法律援助渠道進行了關于“蛋殼公寓”爆雷事件中租客和房東之間租賃糾紛的咨詢，租客ZX則向其所在的公司法務進行了相關細節的詢問和補充。同時，該房屋內的其他租客還積極利用網絡資源圍繞長租公寓爆雷事件中相似的判例進行了搜索和參考，為租客自身在與房東進行博弈的過程中掌握更多信息。在做公益法律咨詢和搜索相關判例進行參考的過程中，租客們還在社交平臺積極與深圳市其他“蛋殼公寓”的租客進行相關法律條文規定的共享。值得一提的是，在以法抗爭的階段，政府扮演的是旁觀者和“和事佬”的角色，其未能為案例N中的租客和房東搭建起協商溝通的橋梁，雙方在此階段的以法抗爭也并沒有訴諸法庭。以法抗爭在這個階段所發揮的功能更多的是在雙方走向協商溝通之前的籌碼較量，“法”既是青年租客們“以法抗爭”的依據，同時又是其前后整個抗爭過程中抗爭的工具。在以法抗爭中，青年租客們雖不像原始抗爭和日?？範庪A段那樣處于自主、無組織的狀態，但其組織程度依舊不高，他們的集體行動是建立在面臨共同抗爭對象、抗爭目標的自發性之上，不過這并不妨礙其成員內部具有一定程度的分工。

4.維穩與輿論高壓之下的理法抗爭

隨著輿論和維穩壓力的倒逼，政府的介入程度開始逐漸深入，由以法抗爭階段的旁觀者轉為租客和房東協商溝通橋梁的搭建者。在正式進入協商溝通之后，青年租客們通過在前三個抗爭階段掌握的信息，制定了相應的抗爭策略。這種抗爭策略是兼用“理”與“法”作為抗爭武器。青年租客們根據與房東協商事態的發展走向會講出不同的“理”，這種“理”根植于租客自身社會角色對租賃糾紛場域中勢態的基本判斷，包括為人處世的倫理道德和普適文化中的“理”，“法”則指的是前文中提到的青年租客在以法抗爭階段所涉及的“法”。

在案例N中，租客面對房東的攻勢，經歷了原始抗爭、日常抗爭和以法抗爭，在追求社會穩定的大環境下，租客和房東均作為理性人進行“成本—收益—風險”計算的前提下，這場因爆雷導致的無責任主體租賃糾紛逐漸走向尾聲。在政府的主導下，雙方開始進入集體協商階段。案例N中的租客和房東，在社區警務和街道工作人員的組織下，分別進行了兩次協商，協商地點在物業辦公室。第一次協商中，房東提出了關于解決眼前糾紛的辦法：“租客要么搬走，要么將每個月的租金繼續向房東進行直接繳納”；租客則要求關于租金的問題需要拿出相關的方案下次再繼續進行協商。經歷第一次協商之后，案例N中的租客綜合前三個抗爭階段掌握的信息，集現有該房屋內租客的共同智識，制定了一套租金繳納的方案并草擬了一份協議。因該房屋內的租客均已向中介蛋殼繳納了半年或一年的租金，所以，在該協議中，關于租金的部分，租客承擔一半，也即如果已經向蛋殼繳納了一年的租金，則接下來的月數則會向房東總共繳納半年的租金。實際上是由房東和租客共同承擔爆雷跑路的損失，同時租客在協議中提出所屬于中介蛋殼的家具、電器可留下任由房東處理和使用。在第二次協商中，租客提出該解決方案和協議，起初房東基于利益最大化的目的并不接受該方案，但租客擺出了己方的“理”：“我們也都是年輕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我們確實向蛋殼繳納了足年足月的房租，繳納記錄我們都可以拿出來給您看……蛋殼跑路，您那邊收不到全部的房租，也不能怪我們……現在這個方案相當于是我們各退一步。不然，您把我們趕走，房屋還得空置，損失會更大，再說您也不能強行趕我們走。”①在這個過程中，青年租客們從“理”的角度去試圖說服房東，而“法”的較量在以法抗爭階段雙方各自已經進行過“亮劍”，同時在社區警務和街道工作人員的說和下，房東也勉強接受了該方案。需要說明的是，理法抗爭階段，“理”和“法”并不總是同時并行的，而是在協商過程中，抗爭主體視情況而論，存在“法”前置于“理”先一階段出現或存在理法并用的情況。另外，在“應變型抗爭”中，理法抗爭作為其中的一個環節，其抗爭成功的取得并不是其獨立的成果，而是在經歷了前后整體的抗爭過程自然而然取得的結果。

總的來講，青年租客群體的“應變型抗爭”涵蓋抗爭目標和抗爭策略的應變?？範幠繕酥饕菑摹袄孀畲蠡毕颉帮L險最小化”的轉變。案例N中的青年租客群體抗爭策略的應變則經歷了原始抗爭、日?？範帯⒁苑範幒屠矸範帲罱K實現了協商成功，達到了租客和房東雙方滿意的抗爭結果。不過，案例N中的“應變型抗爭”所呈現的抗爭歷程具有其獨特性，在這里只是作為一個“應變型抗爭”框架和過程的呈現?！皯冃涂範帯弊鳛橐粋€抗爭解釋框架，內部所涵蓋的抗爭策略的動態變化是隨著外界抗爭環境千變萬化的，其強調的是抗爭主體面臨風險要素的行動策略變化。另外，在案例N中，最終協商的成功是“應變型抗爭”的整體效用達成的，并不是其中的某一環所導致的，離開了其中任何一環其抗爭未必能取得成功。

五、都市青年“應變型抗爭”的外部動力因素

“應變型抗爭”作為都市青年維權的新樣態，它是時代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其存在的先決條件是風險社會中不確定性的增加和抗爭過程中多元主體的參與及其自帶的多變的互動策略。

（一）風險社會中不確定性的增加

人類早已進入風險社會的時代。但當風險越來越不明朗時，就不再是一個特定的風險，而是一個必須要應對的不確定性[39]（p54-63）。風險社會中不確定性的增加迫使權利主體在權益受到侵害時試圖從不確定性中選擇符合自身抗爭目標和發展軌道上的行動策略，這是個體應對風險的有效方式之一。在圍繞房屋租賃展開的維權抗爭場域中，其涉及的不確定性主要意指新租賃模式中潛在的無責任主體風險和突發的“黑天鵝”事件帶來的不確定性及其對抗爭主體策略選擇帶來的影響。

1.新租賃模式中潛在的無責任主體風險

傳統房產租賃模式已無法滿足快速工業化和城鎮化催生出的龐大人口流動和相應的大規模住房租賃需求，再加上傳統房產租賃在一定程度上也無法滿足都市青年對房屋品質的更高要求，在存量房源充足的背景下，在供給方、需求方和政策的多重推動下，長租公寓作為房地產三級市場中的新型行業逐漸興起并得到了井噴式的發展。

可以說，以“蛋殼公寓”為代表的長租公寓商業模式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傳統的房屋租賃市場。由圖2所示，傳統的房屋租賃是由房東向市場提供出租信息，租客向市場釋放租房需求，房屋出租中介搭建平臺作為中間商進行信息—資源的匹配和出售，并由此向信息源兩端的房東和租客收取撮合雙方達成交易的中介費用。這種傳統房屋租賃實質上是屬于個人對個人的開展交易活動的模式，也就是所謂的C2C②模式。由圖3所示，作為房地產行業的三級市場，長租公寓則將自身持有的房源或收購的房源對外進行租賃，從始至終由長租公寓負責房屋運營和維護；長租公寓會對房源進行裝修改造、配備家電，最后以整租或單間單租的形式租賃給有需求的人群，并向租客收取一定的服務費；長租公寓還會為租客配備專職“管家”，并提供例如保潔、維修、網絡等租后收費服務。這種租賃模式屬于租賃機構對接個人的B2C③或租賃機構對接企業的B2B④模式。另外，不同于傳統房屋租賃模式，長租公寓租賃模式還具有互聯網化和金融化的特征：長租公寓裝修和運營成本較高，前期需要投入大量資金，再加上資金回籠周期較長、速度較慢，且因為不持有物業資產，導致其融資渠道窄、融資困難等促使長租公寓走向互聯網化和金融化。為了能夠形成資金池并進一步加杠桿以維持自身運轉和推動自身擴張，長租公寓大多還會采用“租金貸”的形式引導租客辦理貸款，一次性預付較長時限的房租及押金。

通過對比傳統租賃模式和長租公寓這種新型租賃模式可發現，在后者的商業模式中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如果出現問題，都可能導致資金鏈斷裂的風險，再加上不可預測的“黑天鵝”事件，都可能給長租公寓的持續運營帶來極大挑戰。而相較于傳統的租賃模式，長租公寓一旦爆雷，作為中介的利益主體跑路之后，租客和房東所面臨的則是無責任主體的風險。并且因為長租公寓的規?；l展，其爆雷風險波及的人群和范圍要遠比傳統租賃模式廣泛得多。新租賃模式中潛在的無責任主體風險對租客在進行租賃事宜前的風險感知、風險評估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也對租客在面對長租公寓爆雷需進行抗爭時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考驗。

2.突發“黑天鵝”事件帶來的偶然性風險

“黑天鵝”效應從側面反映了當下社會中的不確定性。在風險社會中，“黑天鵝”振翅的頻率將會越來越頻繁。這種深深的不確定性，為都市青年租客在圍繞爆雷事件進行維權抗爭的時候既提供了一些便利同時也帶來了很多考驗。便利主要表現在，在與房東協商前的原始抗爭和日?？範庍^程中，青年租客們曾充分運用“疫情防控”這種特殊社會形勢，以“弱者身份”作為其抗爭的武器，告知房東“現在是防控疫情的特殊時期，你也不能把我們趕出去睡大街”①，等等?？简瀯t主要表現在，在疫情防控之下，基層政府的維穩壓力、房東的經濟壓力等對于租客和房東的協商進度都有一定的影響。在風險社會中，無論是治理主體還是個體，在面對“黑天鵝”事件帶來的不確定性時，要制定好在深度不確定條件下的應變策略。

（二）多元主體的參與及其多變的互動策略

風險社會中維權事件的解決所牽扯到的參與主體將不再局限在抗爭對象和抗爭主體或者立法者之間。在案例N中，租賃糾紛最終能夠得到和平協商解決，離不開多元主體的參與。但同時，由于參與主體的多元化，也使得抗爭主體在做策略和行動選擇時，所需要考慮的外界環境變動的要素也更加多樣，他們不得不把除自身之外其他參與主體的立場和互動策略納入考慮范圍，以作出最終綜合的理性判斷。通過對案例N進行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會使抗爭主體在“應變型抗爭”框架內進行策略調整的參與主體及其行為互動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1.基層政府的“消極旁觀”和“積極介入”

基層政府面臨的是巨大的維護社會穩定的壓力，但是當社會沖突出現的時候，政府并不是一直都處于在場的情況。在案例N中，基層政府在“蛋殼公寓”爆雷導致的租賃糾紛事件中所發揮的功能經歷了由“旁觀”到“介入”的過程。旁觀的原因在于上級政府并未針對該事件作出進一步明確的政策性指示，基層政府只能采取觀望的態度來觀察事態的發展。當深圳市政府針對該事件產生的租賃糾紛頒布相關的指示性文件，明確要求基層政府要在解決相關矛盾的過程中扮演租客和房東之間協商的橋梁搭建者后，基層政府才開始正式介入該事件的處理。伴隨著基層政府由消極旁觀到積極介入的轉變，在置身租客和房東構建出的抗爭場域時，其所采取的具體行動策略和反應是不一樣的。反過來，租客也會進一步將基層政府的互動策略納入自身理性計算、綜合考量需要提取什么樣的抗爭工具來部署下一步的行動。

2.媒體的“適時參與”和“積極推動”

對于抗爭主體來說，媒體在抗爭事件中所發揮的建構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媒體在抗爭事件中不僅僅具有簡單的“居中聯絡”功能，還能助力抗爭主體主動撬開政治機會結構的“大門”。在城市中的環境抗爭中，有效利用媒體工具已經成為抗爭成敗的關鍵要素[40]（p131-139）。甚至在有些情況下，抗爭主體也會采用“借媒抗爭”的形式[41]（p29-35）。在案例N中，媒體對于蛋殼爆雷事件報道的參與和推動，是影響青年租客“應變型抗爭”一個重要的外界要素。在該案例中，租客雖然并未直接“以媒抗爭”，但包括官方媒體、自媒體以及其他網絡媒體的參與帶來的輿論壓力迫使政府作出回應，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抗爭朝著正向、積極的方向邁進。青年租客對于媒體的關注是非常積極的，因為在與房東抗爭的過程中，媒體報道代表著輿論的走向，租客可以敏銳地判斷出政府或者社會針對該事件的下一步方向，并將從中獲得的信息納入自身進行“應變型抗爭”需要考慮的變量之中。

3.市場的“擇機釋出”和“卡點入場”

雖然在案例N中，市場并沒有直接出現在抗爭場域中，但并不是說市場不是抗爭主體所要考慮的判斷要素。最為直接的便是蛋殼本身作為企業的跑路，是導致抗爭產生的首要因素，使得青年租客不得不作出迅速反應。其次是在抗爭過程中，除了政府的直接干預，市場上也存在其他長租公寓的接盤以及金融機構出臺相應的“送溫暖”政策。這也要求抗爭主體能夠針對市場上出現的新情況，迅速做出甄別并制定策略。在案例N中，房東害怕重蹈覆轍所以并沒有將該房屋轉給其他長租公寓平臺代持；租客們也沒有選擇新的長租公寓平臺進行房屋租賃、搬家，而是在做了篩選之后，繼續堅持原有的抗爭策略。

總而言之，在不確定性日益增多的風險社會中，青年群體的“應變型抗爭”是在面臨多元主體的直接或間接參與時綜合判斷作出的選擇。參與的主體越多，抗爭主體所面臨的應變挑戰越高。未來，“應變型抗爭”可以說是不確定性社會中群體抗爭的必由之路。

六、結語

長租公寓爆雷作為風險社會特有的產物，從側面反映了以租房作為主要居住形式的都市青年正在面臨深深的不確定性。爆雷引起的責任主體跑路，使抗爭主體陷入無責任主體的維權事件中時，其抗爭場域充滿復雜多變的風險要素，都市青年群體在這種情境中展現出了“應變型抗爭”的維權新樣態。在“應變型抗爭”中，抗爭主體是以明確的抗爭目標為導向，不再依附于特定的抗爭工具，而是根據抗爭對象和場域的變化適時作出理性的選擇，其本質上是將抗爭的時間性、過程性和多元性納入抗爭的整個考察過程當中。

隨著后疫情時代的來臨和外部經濟形勢動蕩，未來社會風險會更加多變，應變型框架和思維會成為都市青年進行維權抗爭的主要形式。同時也需要注意社會穩定和抗爭主體訴求的滿足，在未來的社會治理中，基層政府在進行社會穩定建設時，需對這種“應變型抗爭”作出及時的覺察、干預和引導，以便能將社會摩擦控制在“安全閥”閾值范圍內。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涉及的案例具有一定特殊性：案例中的抗爭主體是都市青年，其對風險和信息的識別水平、所掌握的社會資源程度可能不同于其他群體。另外，本文在對都市青年“應變型抗爭”的動力因素的討論上側重關注的是外部、宏觀層面的要素，而對個體、微觀層面的要素差異未做過多的分析，未來還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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