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分,打開北京大學首鋼醫院風濕免疫科的公共微信,我看到一則留言:
“王醫生您好,感謝您的精心治療,我再也沒出現過腹痛、腹瀉的情況了,而且現在還當上了醫生助理,工作順利,家庭美滿!”思緒將我帶到了一年以前……
一次我正在值夜班,北京大學首鋼醫院腸道門診送來一位“腹痛、腹瀉”的年輕女性患者,患者1天前無誘因出現腹痛,約40余次,開始為臍周痛,后逐漸轉移至右下腹,疼痛性質為絞痛,每5分鐘1次,每次持續時間為1~2秒,伴腹瀉,腹瀉次數約10余次,量少,為稀水樣便,無黑便,伴惡心、嘔吐,約20余次,嘔吐物為少量胃內容物。
患者于腸道門診化驗白細胞、中性粒細胞明顯升高,便常規示紅白細胞升高,腹部CT未見闌尾炎,考慮腸道感染,經給予抗感染、抑酸、保護胃黏膜、補液等治療后,腹痛、腹瀉癥狀仍較明顯,腸道門診醫生在得知她患有系統性紅斑狼瘡病史后,聯系我科住院治療。
詢問完病史,我嘆了一口氣,又是一例自行停藥導致的病情加重患者。
趙女士今年39歲,得的是系統性紅斑狼瘡,已經有10余年病史了。
17年前,趙女士就因反復口腔潰瘍、關節腫痛、脫發、雙手受涼后變白、變紫、變紅等癥狀,就診于當地醫院,診斷為系統性紅斑狼瘡,經激素、硫酸羥氯喹治療后,趙女士的病情一直維持穩定。但是2年前趙女士自認為系統性紅斑狼瘡已經治愈,并且討厭長期吃藥的感覺,于是做出了大膽的決定———停藥。停藥1年半后趙女士顏面部出現了蝶形紅斑,但這些并未引起趙女士的關注。
2個月前趙女士突然出現腹痛,為持續性臍周絞痛,伴惡心、嘔吐,嘔吐物為少量胃內容物,疼痛逐漸加重,自服嗎丁啉無效,于是就診于我院急診,急查腹平片及腹部CTA檢查提示:十二指腸空腸近端腸壁水腫增厚,系膜扭轉可能,收入我院普外科,診斷為“腹內疝伴腸梗阻、腸系膜扭轉”,并行剖腹探查+腸粘連松解+腸扭轉復位術,剖腹探查的同時,主刀醫生發現趙女士的腸道存在明顯的水腫,一點兒都不像普通的腸梗阻,經驗豐富的主刀醫生猜想,趙女士很可能出現了系統性紅斑狼瘡所致的胃腸道病變,于是請我科會診,我科會診醫生看過病人情況及化驗檢查后,肯定了外科醫生的猜想,系統性紅斑狼瘡胃腸道受累、假性腸梗阻,指導外科醫師給予激素靜點后,趙女士病情很快得到緩解而出院。
出院前主刀醫生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去風濕免疫科復診,但是病情好轉的趙女士把主刀醫生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她當時充滿了僥幸心理,心想:“我就是普通的腹痛,怎么會和狼瘡扯上關系呢?況且激素等藥物副作用太大了,堅持服藥這么多年,一段時間都胖得不像樣子了,那種感覺真是太痛苦了。我都成功停藥2年了,癥狀也挺穩定的啊,那些所謂的停藥狼瘡就會復發,都是嚇唬人的,所以我絕對不能再服用激素等藥物了,堅決不去風濕免疫科就診。”
在趙女士這種諱疾忌醫以及僥幸的心理作用下,手術后激素的后移作用保護她安穩度過了2個月的時間,就在趙女士暗中慶幸時劇烈的腹痛、腹瀉再次找上了她,于是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也許很多人不了解系統性紅斑狼瘡這個疾病,也有很多人談“狼”色變,那么什么是系統性紅斑狼瘡,趙女士的腹痛、腹瀉為什么會與系統性紅斑狼瘡掛鉤呢?
系統性紅斑狼瘡(SLE)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存在多種自身抗體,以抗核抗體、抗雙鏈DNA抗體、抗Sm抗體為主,主要臨床表現為蝶形紅斑、盤狀紅斑、光過敏、口腔潰瘍、關節痛、多漿膜腔積液,并可累及腎臟、呼吸、循環、神經、消化、血液等多個系統,引起全身器官受累,目前尚無根治方法。今天,我們主要講述消化系統的受累。
SLE(自身免疫性炎癥性結締組織病)可表現為食欲缺乏、惡心、嘔吐、腹痛或腹水等,甚至以之為首發表現。不少患者出現腹瀉,可伴有蛋白丟失性腸病,引起頑固的低蛋白血癥。少數活動期患者可并發急腹癥,如胰腺炎、腸出血、壞死和麻痹性腸梗阻,可能與腸壁和腸系膜的血管炎有關,腹部CT往往表現為腸壁增厚伴水腫、腸袢擴張伴腸系膜血管強化等征象。SLE合并肝酶增高較常見,僅少數出現嚴重肝功能損害和黃疸。肝硬化較為少見,伴門靜脈高壓和食道胃底靜脈曲張。
趙女士出現了顏面紅斑,惡心、嘔吐、腹痛、腹瀉,化驗白蛋白下降,轉氨酶升高,ANA(1:1000),抗雙鏈DNA抗體(+)1:32,抗Sm抗體陽性(++),血沉、CRP升高,補體C3、C4下降,腹部CT可見到典型的靶形征,由于血管炎導致腫脹的腸壁在CT下顯現出一環環增厚,就像我們射箭的靶子一樣,這意味著,趙女士長時間自行停藥已經導致系統性紅斑狼瘡病情活動,并使消化系統遭受到了破壞,導致腹痛、腹瀉。
“我這個疾病拖累了我這么多年,停藥的2年間,我以為徹底擺脫了它,結果……我現在很痛苦,覺得未來沒有希望,拖累了我的家庭和愛人,嚴重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工作。”
趙女士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無奈,而我也感同身受。
我們對生命、對健康、對醫學的認知還是有限的,醫學也不是萬能的,不能包治百病,特別是風濕免疫疾病的患者,“根治”是我們風濕免疫科醫生以及患者不敢奢求的愿望。我們只能竭盡所能地幫助患者,希望可以做到早期診斷,早期接受正規的治療,控制疾病的進展,保護重要臟器免受損害,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
“患者診斷系統性紅斑狼瘡所致腸道受累明確,當前首要任務是控制住病情進展,建議給予激素、環磷酰胺和丙種球蛋白治療。”病例討論會上,主任給出了治療方向。
我們立即調整了治療方案,加用了激素、環磷酰胺及丙種球蛋白的治療,同時保肝降酶治療。3天后,趙女士腹痛、腹瀉等癥狀就消失了,其他各項化驗指標也接近正常值,蝶形紅斑也逐漸消失,這意味著她的病情得到了基本控制,暫時脫離危險,趙女士病情好轉,心情也跟著好轉了,臉上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并開心地沖我打起了響指,對生活重拾信心,我也由衷地感到欣慰。
其實,在此之前,對于趙女士的狼瘡病情活動她的身體已經給出了預警———在停藥1年半后出現了蝶形紅斑,蝶形紅斑是系統性紅斑狼瘡的典型皮疹,易發于頰部,橫跨鼻梁,不累及鼻唇溝,它的出現往往預示著狼瘡病情活動,當疾病處于活動狀態時,受累臟器可出現不可逆損害。但是沉浸在“勝利停藥”喜悅中的趙女士,完全忽略了疾病復發的預警,導致了她最終走向剖腹手術的道路上。如果她不自行停藥,那么她可能就不會出現胃腸道的受累,如果停藥后定期復查,也會將狼瘡復發扼殺在搖籃中;如果她清楚蝶形紅斑直接指向狼瘡,那么當出現顏面紅斑時,她亦可以將狼瘡復發輕易阻止;如果她在出現腹痛,剖腹手術后,可以到風濕免疫科復診,就不會再次受腹痛、腹瀉的折磨,太多的如果,是因為趙女士對這個疾病了解得還不夠深入,最終導致她遭受兩次腹痛以及剖腹手術的痛苦。
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患者自行停藥呢?
一次查房時,趙女士拉著我的手,涕淚直流,悔不當初:每天都要吃藥,肥胖,滿月臉,讓自己都嫌棄自己,更擔心愛人嫌棄自己,很自卑,每天都在想著是否能停藥,正是因為害怕“激素”帶來的副作用,才自行停藥,如果不自行停藥,就不會導致病情復發,甚至剖腹手術了。
其實,激素是藥,不是毒。我們理解患者面對“激素”本能地擔憂和害怕,然而患者不了解的是,系統性紅斑狼瘡是系統性疾病,可以累及心、肝、脾、肺、腎等重要臟器,所以疾病本身的危害遠遠大于藥品的副作用,激素雖有副作用,但是我們在醫生的指導下用藥,權衡利弊,監測安全指標,預防副作用,比如預防激素所帶來的骨質疏松,我們會同時給予補鈣治療;預防激素帶來的血糖、血壓問題,需要定期監測血糖、血壓,及時給予干預等,最終的結果是利大于弊。
長期服藥,這難免會給患者帶來焦慮和沮喪,也是患者經常自行停藥的另一個原因,那么患了系統性紅斑狼瘡就要終身服藥嗎?
雖然目前SLE尚不能根治,但經合理治療后可以達到長期緩解的效果,可以很好地保護重要臟器功能,與疾病和平共處,我們依然可以維持一定的生活質量。SLE的主要治療策略是糖皮質激素聯合免疫抑制劑。目前絕大多數SLE患者還不能完全停藥。在病情穩定后,可以遵醫囑先減少激素的劑量,做到最小劑量激素維持緩解,甚至做到停用激素,再逐漸減少免疫抑制劑的劑量。
但是,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停用激素,并不代表疾病的痊愈,仍需要密切監控病情變化,如出現乏力、發熱、脫發、口腔潰瘍、紅斑、關節腫痛、腹痛、腹瀉等癥狀時,一定要及時就醫;定期監測血常規、肝腎功能、補體、血沉、C反應蛋白等指標變化,發現病情活動,必須及時給予適當的治療,以免帶來重要臟器不可逆損害,造成難以挽回的遺憾。
最終,趙女士出院了。我也心生感慨,醫學科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也希望醫患之間,能夠少一分擔憂,多一分信任,少一點兒僥幸的心理,多一點兒對生命的重視。
(作者單位系北京大學首鋼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