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關注手工藝的傳承與發展。歷史上,傳統手工藝曾以家庭為單位組織生產生活,但工業生產模式與資本市場已對它造成了巨大沖擊。本專題正是為了呼應對傳統手工藝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趨勢,而形成的學術研究專題。
當我們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時,需要首先厘清保護對象的性質、特點與價值。北京大學孫華教授將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分為兩大類:①傳統機制與習俗類;②傳統技術與工藝類。分類的依據是根據其行為是否生產具體的物質結果。本專題討論的對象即為后一類。雖然傳統機制與習俗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也生產一些物質結果,但其主要目的與功能在于構建社區共同體的集體意識與情感觀念。而傳統技術與工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則是在目的和功能上直接表現為滿足某一區域人們對某種物品的需求而進行的生產性(種植、營造、烹飪等)活動。孫華教授的分類可以繼續在學界(尤其是民俗學、人類學和藝術學)被討論,但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實踐的需求。
復旦大學杜曉帆教授認為:須正確認識、理解、評估和宣傳手工藝的價值。首先,只有認知了價值,才能選擇保護和傳承什么。其次,在手工藝的創新開發中,還要有主體價值意識。比如,全球文化遺產基金會和北京ATLAS工作室在共同主持的大利侗寨婦女傳統技藝制作項目中,充分尊重了當地村民的主體意識。杜曉帆教授主張將文化遺產保護的價值理論應用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手工藝的保護與傳承。價值理論在范疇和內容上的適用性尚待討論,但杜曉帆教授卻指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以保護實踐為出發點的行動路徑。
在學術傳統上,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通常與民俗學、人類學及藝術學等多學科有親緣性。這幾個學科在理論探索上也走得最遠。我國民俗學學者對外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抱以較為警惕的態度與反思精神。從理論上反思“原真性”“完整性”等文化遺產標準,從現實中關懷“地方社會”或“社區”是他們的共同主張。但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通常被視作民俗學遭遇西學漸進歷史進程的一個環節或現象,因此其問題意識與理論關懷依然立足于民俗學本學科。同時,國內各大美院在藝術創作和長期實踐中積累了對我國傳統手工藝在價值體系上的哲學認識,及在當代藝術創新性發展中機遇和危機的反身性思考。相較于民俗學家,他們更關心如何在當代西方哲學與中國傳統文化間為“工”尋找一席之地。
文化遺產的保護實踐與理論研究相輔相成、互相補充。保護實踐需要厘清保護對象的性質、特點與價值,理論研究則為此提供思想來源。德國學者鮑辛格在《技術世界中的民間文化》中提道:民俗學者不能也不允許回避實際的“保護”問題,而另一方面,學者們則必須力圖理清學術“應用”的理論前提。因此,未來這些相關學科如何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展開深入而廣泛的跨專業合作,將是一個中心議題。
本專題在孫華教授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分類的基礎上,錨定了傳統技術與工藝類別。3篇文章均以手工藝為研究對象,從不同角度討論了當代民族手工藝的歷史源流、現實處境與危機。張力生與大衛·弗朗西斯(David Francis)的《手工藝的變與不變—以云南傣陶為例》透過3代陶藝實踐者的不同期許、行動與目的,重新認識手工藝變與不變的動態關系。在玉勐的個案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恰恰保護了瀕危的、以慢輪技術為特征的傣陶制作技藝,但它并不受市場歡迎。作為第二代陶藝實踐者的玉章鳳和巖溫,推廣了能為日用器批量生產提供條件的快輪技術并開發了傣陶茶器,以適應普洱茶的廣闊市場。有意思的是,留歐回國的第三代陶匠罕璇卻重新回到了傳統的慢輪技術,并學習原本由男性傳承的傣陶宗教雕塑。此文在理論上回應了英國人類學家蒂姆·英格爾德(Tim Ingold)以“編籃”所作的人工與自然關系的隱喻,即“手作的過程是匠人和材料本身的雙重力量交流對話的結果。”略有遺憾的是,3代傣陶藝人所身處不同時期的地方社會、民族文化、宗教信俗的流變歷程,以及第三代陶人罕璇在從西方洄流、決心投身并復興“傳統”傣陶的深層情感與觀念尚待進一步探索。這一探索將可能使蒂姆·英格爾德關于手作(craft)的理論思考放置在更為深刻廣泛的社會歷史語境里,從而為醞釀出手作的中國理論問題、“生產性保護”的中國實踐藍本提供可能。
袁瑋聰和徐贛麗的《從外來手工藝到民族傳統的轉型—以蕭山花邊為考察點》一文則探尋了“傳統”一詞的學術譜系,以蕭山花邊為例,指出:手工藝傳統本身被嵌于創造、認定和實踐的歷史過程中,歷經了各種要素的交織互動。蕭山花邊的技術知識恰恰是由大歷史進程與具體的日常生活經驗、西方教會與江南民間2種源流不同的文化形態碰撞而逐步形成的。更有意思的是,起初蕭山女工并不理解花邊的教會意義,但蕭山區坎山鎮存在悠久的“丟巧針”的節日儀式,這使得舶來的手工藝在傳統中獲得了延續生長的根基。作為生長性的傳統手工藝,蕭山花邊還在過去30年,通過挪用龍、鳳、山水等雅文化符號,完成了從本土走向世界的過程。袁瑋聰的論述超越了一般的社區主體視角,將文化實踐本身視作外來與本地、國家與地方、制度與個人不斷相互嵌入的歷史過程。這一研究在相當程度上受到艾約博關于四川夾江造紙技術研究的影響,是一個技術史或社會史的研究佳作。作為年輕學者,若在未來的研究中能夠關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對象的當代處境,并通過研究保護實踐中存在的現實張力而提出一些具體的保護主張,則是從更深意義上參與了蕭山花邊的傳承與保護。
吳潔的《織造知識:苗族服飾與博物館知識生產倫理》圍繞苗族服飾手工藝的“知識體系”及其生產倫理展開討論。在市場的促動下,一方面,苗族人害怕“報應”和福氣被帶走而選擇剪下某個裝飾物再賣給消費者;另一方面,為了與一般性的民族符號(富貴花、龍、鳳)區分,當地人創造了“古老”的苗族故事和知識來滿足人們對傳統苗族的想象與追捧。這表明了傳統手工藝在市場化的壓力下,在知識生產層面所面臨的現實張力與沖突。另外,與前2篇論文關注手工藝的現實或歷史的社會語境有所不同,吳潔還有意將苗族服飾放在特殊的非遺保護空間—博物館中加以討論。通常,博物館本身即被視作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手段之一。然而,這也意味著“脫嵌”的發生,即手工藝制品脫離了其原來社會歷史語境,須在博物館的新空間里進行重置—新的權力關系在此錯綜復雜地交匯。在黔東南苗族服飾的案例中,“博物館工作人員、物主與研究者的觀念偏好、知識背景、利益訴求等因素影響了整個收藏實踐。”吳潔的研究可視作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在知識生產議題下的典范。這一研究若繼續圍繞“博物館”這一特殊空間,比較不同個案在歷代收藏實踐中的知識生產異同,可使知識生產與保護實踐的互嵌過程更為全面地展現出來。
3篇論文均圍繞手工藝的保護與傳承,以扎實的田野調查作為基礎,從各自關心的問題意識出發,分別擴展了手作理論、技術史和知識生產等方面的研究深度,致力于探索一條兼具保護實踐和理論研究雙重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