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是揚州的驕傲。因為它是這個城市的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因為這里的雙博館藏著幾十萬片古老的雕版版片,尤其因為這里還生存著一群能在木頭上刻得風生水起的老藝人。
老一代:沉重的責任
據資料記載,揚州的雕版印刷始于唐代,歷來是刻印歷書風氣最盛的地區之一。82歲的王澄老先生寫了一本《揚州刻書考》,作為上世紀50年代末揚州廣陵刻印社初創時期的主要參與者,他見證了揚州雕版一段短暫輝煌的歲月。在這本書中,他把屬于揚州的雕版歷史盡可能全面地考證下來。他表示,新中國成立后揚州雕版地位日益突出,是因為這里還有一批雕版老藝人。
說起草創那幾年,王老很激動。雕版一走進他的人生,就成了一輩子的事業。他說:“廣陵刻印社一開始建在寺里,我們最多的時候有60多間房,用來保管版片和開展雕版印刷生產,頭一排十二間,我在第一間,然后是編輯間、修補版、雕版間、印刷、排書整理、裝訂,幾十道工序,一間間過去,很有氣勢,最多時工匠有60多人。來自本地的工匠最多,因為當時那里被稱為‘揚幫’,個個都是代代相傳的好手藝人??逃∩鐒偝闪?,來自南京蘇州和杭州的老書版就源源不斷地運來,最終收集了20多萬片版片,我們日產萬頁,年產六七萬冊,刻印了很多書籍。可是好景不長,特殊時期大家全部解散,這些版片就地封存,卻沒有得到很好保護,大多數被當作廢物亂拋亂扔,甚至當柴火燒掉。幸好后來有《人民日報》記者寫了個內參,周總理親自過問,才及時保住了這些寶貝?!?/p>
不過大多數的時候,這些國寶對刻印社來說是巨大的負擔。因為保護這些版子非常費勁。雕版的木頭大多為梨木,因為怕潮怕蟲,每三四年就要集中熏蒸。據說要先拉到一個大糧倉,把屋子全部封閉起來,里面放藥霧,熏蒸一次費用要幾十萬,這對現在年銷售額也不過四五百萬的刻印社來說實在捉襟見肘。好在如今揚州新建不久的雕版印刷博物館,一間兩千平方米的房間成了這些寶貝最好的落腳點。
越是見過揚州雕版輝煌時刻的老人,越對雕版的未來有著強烈的歷史責任感。面對雕版印刷的日漸式微,王老顯然一直在思考破題的方法。“目前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和揚州廣陵書社是兩個單位,我的想法是把刻印社和書社并在一起,有了書社,刻印社有書號,就有飯吃,有了刻印社,書社才有全國獨一無二的雕版特色。要留住雕版的根,關鍵是要把它當事干,而不是當‘私’干。但凡有一口氣在,就希望說服他們兩家合并?!边@個耄耋老人給自己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陳義時,雕版印刷目前唯一一位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無論從這官方的頭銜還是從他擁有大師級手藝來看,他離責任更近一些。
杭集農村一個不大的小院落,是陳義時退休后的家兼工作室,這里還有兩個靦腆的年輕人,他們都是慕名前來學藝的孩子。為了學藝方便,他們吃住都在師傅家。
陳大師不善言談,他談起自己雕版世家的家族歷史也要想半天。其實,他的爺爺陳開良、父親陳正春是兩代“揚幫”領頭人。14歲跟著父親學雕版的他如今只能在自己的方寸小院里施展拳腳。除了教徒弟,主要是在外面接些活回來做。他的愛人在忙完家務之后就成了工作室的一個印刷熟練工。
陳大師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在祖傳技藝的傳承上,這個家很無奈地打破了傳男不傳女的行規,因為兒子堅決不學清貧的雕版,一門心思搞起了玉器雕刻。陳家最后只好“委屈”已熟練掌握玉器雕刻技藝的女兒回來改學雕版。如今,兒子豐衣足食,女兒相形見絀。眼見第三代小荷初長,問及是否讓小孩繼承衣缽,他笑答:“還小,再說讓孩子拿刀多不安全啊?!?/p>
所以,陳義時現如今的精力都用在徒弟身上了。“父親那一輩,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光拿雕版刻字來說,刻一個字需要兩個工人完成,一個工序叫發刀,一個工序叫挑刀,師傅一般一個徒弟教一種,這樣他們就無法離開作坊,只好永遠給師傅打工,現在不一樣了,我恨不能把全部都教給他們,只要他們愿意學,我就傾囊相授?!?/p>
中年一代:掙扎著傳承
陸文彬是廣陵古籍刻印社的現任社長。走進他的車間,雖然早有耳聞,我還是吃了一驚,偌大的車間不過五六個工人,每人面前都是一尺多高待整理的書頁。大家佝僂著身子忙著手頭的活,宣紙上散落下來的絨顯然是這個車間最大的隱患。工人的頭發、眼睫毛、工作服上沾著這些細密的東西,渾身像下了一層霜。這樣的環境,他們已經呆了幾十年。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在負責數書(就是檢查頁數)的王師傅手中已經被磨得發白發亮,輕薄如紙,“不然就得用指甲數頁數,吃不消。這個硬幣用了快半年了吧?!?/p>
陸社長說,他們現在月收入最多一千多,在編60多人,每年的業務量并不能滿足刻印社進入滿負荷運作。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認為經營是這個古老技藝生存下去的最佳方式。
現在,表演成了刻印社的一項長期活動,在揚州的雙博館、瘦西湖以及上海的三民館,刻印社常年派人在那里演示,每有一些公眾活動和商業贊助,雕版表演也是不遺余力?!氨硌菔且环N廣告,也是一種傳承,并且它能給我們帶來效益。”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雕版活字出盡了風頭,“我們雕刻的都是15cm×15cm的大活字,只刻了一個字‘書’,是被作為國禮贈送給國際友人的。那次還雕刻了1100個木活字——《夢溪筆談》的一段,就像奧運會上張藝謀弄的那個,配上聲光電,現場非常震撼,外國小孩躺在上面拍照,稀奇得很。”除此之外,他們還印了《金剛經》,“是現存最早有確切刻印時間的雕版印刷品,保存在大英博物館,國家有關部門去拍了照片,我們重新雕版付印,非常珍貴。”不過這些尊貴的榮譽只能偶爾給這個艱難的企業帶來一些令人振奮的效益。
在一個類似工棚的簡陋房間里,幾個女孩正在刷印《北平箋譜》,她們是來實習的學生,但最后真正來到刻印社工作的寥寥無幾?!八麄円话阕詈蟮娜ヌ幎际穷愃茍D書館的地方,我們教他們這個技藝,主要希望他們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多一種思維方式,這也是一種傳承?!?/p>
在一排小房子后,記者看到了十個埋在地下的大缸,里面都是松煙。雕版印刷都是用松煙墨的,所謂松煙,就是用松木燒,刮取煙囪上沾的黑灰,然后拿面粉拌成膏狀,用酒醋等秘方埋起來發酵,3年后可用,這就是松煙墨。這種墨墨色如漆,久不變色,歷久彌香;對印版和書又具有防蛀作用;印刷時,墨從印版轉印到承載物上,紙不會收縮,墨不會把宣紙印得揪起來。這些松煙,以現在的業務量,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用不掉。
新一代:輕松地前行
走進張永林副社長簡陋的辦公室,一個年輕人正悶頭打磨一堆泥活字印章,刻的是鄭板橋的“胸無成竹”。這是張副社長新“撿”的徒弟,這個畢業于北京交通大學法律專業的小伙子在刻印社門口執拗地站了三天,如今終于如愿以償。他堅決要求記者,“我姓趙,但你別寫我全名,因為我還什么都不會呢?!?/p>
一個月來,小趙的工作就是做泥活字,“很簡單,像小時候玩泥巴一樣,把泥倒進一個模子里,再敲出來,就是個毛樣,現在是第二道工序,把這個泥活字印章打磨細致,一共400個,我已經磨了200個,師傅看了能過關,之后再學燒制。”小趙告訴記者,他學習雕版的初衷是因為從小熱愛古文,但陰差陽錯學了法律?!拔乙恢痹谙?,現代人其實很缺乏經驗,我們只會依賴機器,一不小心反而成了機器的機器。我想古代的原始技藝是不是不一樣呢?你看我現在好像很機械吧,其實每個印章打磨都不一樣,磨一下打量一下,每次都有新感受。我想在這里花3年時間學習這門技藝,就當是重新上學?!?/p>
張副社長對這個徒弟很肯定,“悟性非常高,肯干,關鍵是有強烈的興趣,讓他克服了很多不可能。在這里他屬于勤工儉學,每個月社里象征性給個400元,租房需要200元,如果沒有他并不富裕的父母支持,想要堅持下去是非常困難的。”采訪不過兩個小時,小趙打磨中不停揚起的泥灰嗆在氣管里已讓我感覺非常難受,在記者看來,這個行當,一張桌、一把刀,和青燈古佛一樣枯燥壓抑,可眼前這個小伙子從早上8點到下午6點,一個月樂此不疲地枯坐著琢磨這些小泥塊。但張副社長顯然并不認為也不指望這個孩子將來成為古籍刻印社的一員,“留下來能有什么用呢?我們每月一千多元,夠他干嗎的?我覺得他實在喜歡這個,可以當個興趣愛好,或者將來用這些技藝去搞瓦或者制作年畫,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
每年,和小趙一樣慕名前來刻印社學徒的年輕人都有不少。在民間的雕版師傅家,記者也看到了好些年輕的面孔,他們大多溫和內斂秀氣,問起學習初衷,眾口一詞:就是興趣,就是喜歡,所以堅持。在這些年輕人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到雕版印刷背后的艱難。
相信雕版印刷的“書香氣”和我們的傳統經典,一定能找到一個繼續存在的地方。
(來源:《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