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版本研究一直是紅學研究的熱點、難點和痛點,本書延續傳統考據學和實證主義方法,又引入了系統論方法考察《紅樓夢》各版本的嬗遞關系,得出了現存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均為程本之后的翻印本或整理本,并非曹雪芹原本的結論,而學界歷來主張的抄本印本之“二分法”并不能很好地解釋研究中日益突出的矛盾。本書作者認為,現存諸本傳播的路徑應分為《紅樓夢》和《石頭記》兩個版本源頭,兩者均源自曹雪芹稿本,但在傳抄中存在分化與雜交的復雜關系;同時,程高本之第一代翻印本——東觀閣本存在個別異文雷同于甲戌本等“古抄本”現象,究竟如何解釋,以及如何重新審視甲戌本真偽問題,亟待進一步研究。
紅學,被譽為與甲骨學、敦煌學齊名的中國20世紀三大顯學之一。這里的“紅學”是指1920年以來的“新紅學”,而此前清代學者運用題詠、評點、索隱等方法研究《紅樓夢》被稱為“舊紅學”。一般來說,對于《紅樓夢》的版本、文本、文學、文化等研究都屬于紅學研究的范疇,尤其是《紅樓夢》版本研究一直是新紅學考證派研究的重要課題,主要對象是“著者”和“本子”,前者是指研究作者家世、創作經歷、歷史背景等,后者是指研究現存各種版本之間的文本差異和嬗遞關系。
紅學百年,其間疑案可謂層出不窮,現存十幾種《紅樓夢》版本幾乎本本都有差異,此有彼無,題同文異,郢書燕說,真偽莫辨,這也是眾說紛紜的根源之一。因此,《紅樓夢》版本研究是開展紅學研究的文獻性、基礎性、前提性工作。
在早期版本研究中,主流紅學家把現存各種《紅樓夢》版本分成了以手抄本為代表的脂評本系列和以活字印刷本為代表的程高本系列。脂評本系列包括早年發現的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夢稿本、戚序本、甲辰本、列藏本、舒序本、鄭臧本、蒙府本等11種早期殘抄本,以及新世紀以來發現的北師大本、深圳卞藏本、天津庚寅本等三種真實性存疑的手抄本;此外,還有一個子虛烏有的靖藏本。程高本系列包括程甲、乙、丙本三種活字印刷本,以及翻印程高本之東觀閣本、王希廉評本、妙復軒評本、大觀瑣錄本等幾十種雕版本。
然而,隨著研究的深入,這種抄本、印本的“二分法”并不能很好地解釋版本源流現象。比如,被歸于脂評本的甲辰本個別異文、脫誤異于“三脂本”(指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反而與程高本有著驚人的一致性;被歸于脂評本的夢稿本大部分文本特征近于“三脂本”,但也有很多文本雷同于程高本;被譽為新紅學的“鎮山之寶”的甲戌本,個別異文不同于其他脂本,反而雷同于程高本之第一代翻印本——東觀閣本。[1]
為了打破紅學界的“脂本一元論”,20世紀80年代香港紅學家梅節提出了“紅”“脂”兩個版本系統說。近年來,筆者承襲前輩衣缽,進一步證實了《紅樓夢》版本系統應分為《紅樓夢》和《石頭記》兩個版本源頭。[2]
進入21世紀后,紅學研究危機四伏,愈發日薄西山,一些紅學家面臨炒舊飯的尷尬和突破無門的窘境。紅學未來該如何發展,還能絕處逢生嗎?紅學大家馮其庸說:“我個人認為,有些人之所以胡編亂造,包括編假詩、造假詞,這恰好證明他們研究《紅樓夢》已經研究不下去了,所以只好靠胡編亂造,靠造假來嘩眾取寵了。”[3]而近年來諸如北師大本、天津庚寅本、甲戌本“附條”等學術不端案頻頻爆出,更加令人警醒,尤其是甲戌本頻頻呈現的諸多疑點,使得辨偽、證真兩派紛擾不止,本文正是圍繞甲戌本一紙“附條”的真偽性探尋之路而展開。
一、“橫空出世”的甲戌本
1927年5月,滬上驚現一套四本僅存十六回的甲戌本《石頭記》脂評抄本,被新紅學開山祖師高價收藏,從此紅學作為一門嚴肅學問正式步入現代學術之林。2005年春,這部在海外深藏半個多世紀的甲戌本歸國,入藏上海博物館。
但當年甲戌本的來歷就是個無頭案,且看1927年5月17日收藏人的一段日記:
去年我從海外歸來,便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愿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不久,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藏書的人把此書送到店里來,轉交給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遂出了重價把此書買了。
信中對于甲戌本的賣書人毫無述及,直到30多年后,蛛絲馬跡才浮出水面。1995年第2期《歷史檔案》刊布了一封胡星垣寫于1927年5月22日的信函:
茲啟者:
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祇存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閱。手此。
胡星垣拜啟 五月二十二日
半個世紀后,賣書人的投書依然存世實屬僥幸,信封落款處有“馬霍路德福里三百九十號 胡緘”字樣,顯然是胡星垣當時在上海的寓居地。據查證,這個地址距離轉交甲戌本的新月書店僅一公里左右,步行也就幾分鐘路程,不由得令人疑惑:既然近在咫尺,過手人當年為何不去尋訪此人?
其實,紅學界對于甲戌本來源的可靠性一直都有異聲。當初,甲戌本在清華大學中文系講師俞平伯手中停留了約半年時間,俞氏受物主所托,在甲戌本第四冊書末作《閱后記》時,給出了極消極的評價:“然此書價值亦有可商榷者”“又凡硃筆所錄是否出于一人之手,抑有后人附益,亦屬難定。”若干年后,時任紅樓夢學會會長的馮其庸撰文指出,現存甲戌本局部存在偽造之嫌疑,如甲戌本卷首之“凡例”是牟利書商偽造的,“凡例”前四條是后人加的,“其第五條是就第一回的回前評改竄的。‘凡例’偽造的時代,最早大致不能早于乾隆四十九年前后……”。[4]
除了上述質疑的聲音,甲戌本中還有文本多處“玄”字抄寫時末筆不避諱、個別異文雷同于后期翻刻本等。作為真偽論辯親歷者之一,筆者在此討論的甲戌本“附條”引發的一段學術公案,亦是求真證偽之屬。
二、“附條”疑案浮出水面
2012年5月,天津藏家王超在坊間購得一部有著“乾隆庚寅春月”字樣的殘抄本《石頭記》,嗣后在孔夫子舊書網將該本復印件以每部680元的價格進行拍賣,立即引來紅學家出手,圍觀者甚眾。
然而王超自稱于2012年5月購得原本,其展示的幾幀原件照片拍照時間卻顯示為2010年1月1日;過了2010年2月4日(立春日)就是2010年的庚寅年,那么庚寅本《石頭記》上所標“庚寅”是否暗示是2010年2月后抄成的?對此,王超辯稱:“2010字樣是相機設置問題。”另有拍得復印件者發現,“(庚寅本)這個‘抄本’一直在不斷修改完善中”,存在拍賣幾次后再加貼條的穿越問題,尤其是庚寅本第三回目錄中的“(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其中“榮國”二字在拍賣過程中幾次上拍的缺失情況有差異。
那么,這個貼條是何時丟失的呢?庚寅本總目第三回回目上“榮國”二字,在2012年5月12日到6月15日的幾次拍賣中均是空缺的;在6月15日至18日的第四次拍賣時,照片卻顯示有“榮國”二字,影印本上亦如此。難道5月丟失的貼條在6月復得?既然失而復得就應該倍加注意,怎么后來又不慎丟失,以致在2014年10月影印時不得不做技術處理?對此疑問,王超一直不作回應。此后,紅學家梁歸智率先發文稱:“這是一個清代抄本,其祖本為乾隆庚寅年(1770年)抄本。”[5]
2012年10月,梁歸智又在新浪博客上發文稱,庚寅本第一回的眉批“予若能遇士翁這樣的朋友,也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負義也”二十八字,在俞平伯編著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下稱俞氏《輯評》)中查不到,在甲戌本的影印本上亦無著落,卻同于周汝昌錄副本的“附條”批語。[6]但后來梁氏又補充說,其最早查閱的俞氏《輯評》系1966年修訂版,確實無此二十八字批語,但在1954年版俞氏《輯評》上確有此批。正是庚寅本上這一特殊眉批,讓甲戌本“附條”的問題浮出了水面。
追溯起來,最早發現甲戌本“附條”問題的是香港紅學家梅節,他考證的結論是周汝昌為了借得陶洙手中的庚辰本,把甲戌本原件借給陶洙,陶氏趁機在甲戌本上偽造批語:
甲戌本曾落入陶洙的手中,有幾個方面的證據。第一,陶洙自己的記載……第三,陶洙在原甲戌本上留下“雪鴻之跡”……己卯本第一回甄士隱欲為雨村寫薦書,上竟有陶洙校改的藍筆眉批:“予若能遇士翁這樣的朋友,亦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負義也。”這使人懷疑現存己、庚本脂批,是否有陶某借汁下面的私貨。[7]
直到2012年5月,天津驚現庚寅本,其上亦見此二十八字眉批,且與陶洙抄在己卯本上的眉批相比,僅有“亦”一字之差:己卯本上藍筆抄作“也不至於”,而庚寅本上朱筆抄作“亦不至於”。對此,梁歸智在新浪博客上發帖稱,此批見于1954年版俞氏《輯評》第51頁“[甲戌眉批]”條下,但在1963年修訂版上已刪去。梁氏認為,這自然可以視作“庚寅本”從1954年版俞氏《輯評》中采擇批語的一個“鐵證”。
此外,陶洙在己卯本上補抄甲戌本批語時,參照前人已公開發表的相關論文進行了個別改動。譬如,甲戌本上殘缺的“血淚盈□”,陶洙補成“血淚盈[腮]”。再如,“極至”改作“及至”,“適問”改作“適聞”,“助你助”改成“助你[一]助”,諸如此類。1954年版俞氏《輯評》悉數沿襲陶洙的藍筆抄寫圖批,由此可推論,1954年版俞氏《輯評》著錄的“附條”批語內容當然也來自陶洙在己卯本上補抄的批語。
那么,此批到底源于何處?陶洙是否存在補抄時“借汁下面”的作偽問題?因為陶洙所據本子來自周汝昌之手,所以周氏錄副本是否有此批成了一個關鍵的參照物。2013年1月31日,梁歸智在新浪微博上透露,據周汝昌之女周倫玲所傳錄副本此處照片,“予若……”這條批語在周氏錄副本上真實存在。
可以說,這為陶洙在己卯本上補抄了“附條”內容做出了澄清,但上海博物館現藏甲戌本原件是否有“附條”又成為了解決問題的關鍵。2013年12月17日,上海博物館工作人員陶喻之入庫,在甲戌本原件第一回第十五頁背面發現一紙粘貼痕跡,其上殘留“予艸”一個半字,但是以下的紙條卻被撕掉了,渺不可尋。
三、“附條”疑為后人所作
2015年12月,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研究生項旋在美國調閱了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所藏的甲戌本縮微本,驚喜地發現“附條”內容赫然在目。不久,項旋公布照片并考論“附條”很可能是甲戌本原來的藏家劉銓福所制作,并判定庚寅本系抄自俞氏《輯評》的贗品。[8]
其實細究起來,甲戌本“附條”問題的發現者是梅節,而最早注意到“附條”內容的卻是周汝昌。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1953年版)第七章“新索隱·賈雨村”條下云:
第九,婢為滿洲某大家者;書中甄即賈,曹固滿洲大家,頗疑即書中之雨村、嬌杏也。雪芹極惡雨村,脂批屢言其為“操、莽”,為“奸雄”,又借平兒口罵為“餓不死的野雜種”。蓋雨村由賈府而躋身顯貴,人品既本不端,故后來定是“負義”(甲戌脂本附條墨筆評語)。諒后來賈家敗事,雨村不但不救,反投井而下石焉。[9]
上述按語中,周氏指出甲戌本上有“附條”,且是“墨筆批語”,這與錄副本“附條”現存狀態是一致的,括弧前所加引號之“負義”一詞,確見于此條批語之中。從1953年初版《紅樓夢新證》對此煞有介事地“本事索隱”,可見周氏當時認為它是“脂批”,并過錄在錄副本上。
但是,周氏在其錄副本的“附條”文字之后自注“不必存”,卻又與上述推斷相矛盾。據周倫玲介紹,周氏錄副本在“(附條)”二字及批語二十八字之后,還有周汝昌手筆“此后人筆墨不必存,玉言”十字批注。周氏錄副本“附條”文字內所加括弧,應為周汝昌于1952年在西華大學任教時所作。此“(附條)”字樣當循此例,因此周氏十字批注時間應在1952年秋季,這已是錄副本完工之后的第四個秋天了,記憶力和眼力都在衰退的周氏憑什么判定“此后人筆墨”,且“不必存”呢?在1954年之前,周氏撰寫《紅樓夢新證》時將其定性為“脂本附條評語”,并由此生發了一段索隱,周氏態度為何突然轉變了?由此推斷,周氏批曰“此后人筆墨”或有版本依據,或知曉內情。但吊詭的是,周氏錄副本上此處“(附條)”二字樣和批語“予若……”二十八字系周祜昌抄寫,可是陶洙藍筆補抄的己卯本上卻不見“(附條)”二字。由此可見,陶洙所見甲戌本僅有批語二十八字,并無“(附條)”字樣。故此,陶洙所抄之底本應為甲戌本原件,而非周氏錄副本。換句話說,陶洙所借《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并非周氏的錄副本,而是甲戌本原件。
又問,既然陶洙補抄的附條內容來自甲戌本原本,而原本“附條”遲至1950年拍攝縮微膠卷時尚存,那么陶洙為何不效仿原件亦加“附條”一紙貼條?陶洙從董康手中接收己卯本后重新進行了裝裱,也曾以雙色筆補抄脂批,并在題記中說在無處可抄時才加以另紙。而不論甲戌本還是己卯本,此處天頭尚空,足以抄下這二十八字眉批,無需另加一紙補抄。
此外,甲戌本書后晚清藏家劉銓福題跋用語古雅,而“附條”二十八字措辭半白半文,亦可見非出于劉銓福手筆,也不大可能是更早藏家所為,因為越早越可能是用文言題跋。正如梁歸智所說:“‘予若能遇士翁這樣的朋友’之表述,更像清代通俗小說中人物的話語,有清末民初的白話風格。”甲戌本“附條”文字不經意間流露出白話文運動的流風余韻,必然是俗語“我的朋友”流行之際,即在1933年之后制作的。
至此,“附條”制作者似乎已呼之欲出,但是囿于資料缺乏,不足以遽斷“附條”作者必為周家人,仍亟待周家人公布錄副本此處“附條”文字照片,以便證實或證偽。
四、“附條”失落謎團
既然遲至1950年3月美國國會圖書館制作甲戌本縮微膠卷時尚存一紙“附條”,那么“附條”是在何時、又因何而失落的呢?
主偽派代表沈治鈞認為,甲戌本上的“附條”文字應為當代人偽造。他分析,俞平伯終其一生也沒有親眼看到過甲戌本的“附條”,其在1954版俞氏《輯評》中誤錄了陶洙補抄的這條批語,在1963年修訂時又依據臺灣地區的影印本予以刪去,“這證明該附條產生于1931年6月之后,即1948年夏季及此后的秋冬之際”。
而主真派代表梁歸智、項旋等認為,“附條”很早就出現在甲戌本上,可能是較早藏書者粘貼。實際上,1961年臺灣地區的影印版做了一定限度的芟夷工作,這里暫以幾個關鍵之處舉例分析。
首先,臺灣地區影印甲戌本時據他本對于殘缺頁給予了增補,而美國國會圖書館縮微本一如原樣殘缺。據介紹,甲戌本到手時第四回末頁就是第一本的封底,查美國國會圖書館縮微本可知,此頁依然保留殘缺狀,可證至少在1950年拍攝縮微本時未作補闕工作。但在1961年臺灣地區的影印本上,此處已有95字補抄:“事,自有他掌管……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消了。”
其次,在題跋取舍的問題上,美國國會圖書館縮微本與臺灣地區的影印本相比,差異甚大。劉銓福、俞平伯、周汝昌等均先后在甲戌本上留下過手澤,或長或短,不一而足。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攝制縮微膠卷和臺灣地區制作影印本時,附著在原件上的各家題跋的去留問題似乎曾困擾著制作者。眾所周知,1948年周汝昌過錄副本之時,曾在甲戌本第四回末題寫三十余字,并鈐“顨父”陽文方章:“卅七年六月……借得與祜昌兄同看兩月,并為錄副。周汝昌謹識(顨父),卅七、十、廿四。”現在看來,周氏在原本上寫下這條“謹識”,無疑是想為自己的錄副本留下一個“戶籍證明”。1961年臺灣地區影印甲戌本時,將第一冊末周氏“謹識”一頁、全書后俞平伯“閱后記”一頁、書末另紙三條胡氏題跋等全部刪去,卻保留了全書后劉銓福跋語四則及胡氏題記一條。
這種做法可以理解,因為要把孤本甲戌本“真面目”揭開給世人看,有必要把當代人的題跋一概刪去。可是在1950年美國國會圖書館縮微本上,不但存有胡氏題跋一頁,還存有周汝昌“謹識”一頁,然而劉銓福四則跋語和俞平伯“閱后記”卻無蹤影。如此做法,究竟是何微妙心理?其實不難推求。俞氏雖是“遵命作文”,但是在行文中對于甲戌本的評價甚低,稱“然此書價值亦有可商榷者”,甚至以懷疑口吻反問道:“豈亦脂齋手筆乎?”故此,在拍攝膠卷時特意刪去。反觀周氏“謹識”,僅客觀敘述,并無甚褒貶色彩,留下來傳揚四海則可以贏得“提攜后生”“未嘗自秘”之類的美譽。
因此,此處貌似有悖人情事理,其實如果聯系上述甲戌本“附條”問題思考,似乎又可以解釋得通。“附條”制作者并沒有在甲戌本上涂鴉,而是另紙貼上,可去可留——撕去一紙“附條”后,無損原貌。如此示好之“附驥”博君一粲,“我的朋友”諒必不會太計較罷。孰料,在臺北制作化身千百的影印本時,這個“附條”卻悄無聲息地從甲戌本上失落了,歷史從此湮沒難辨。此微妙心理正如臺北影印本上某人補抄半頁闕文而借重大名一樣,大概出于某種不能為外人道的緣故。正如沈治鈞所言:“把它給撕扯掉了,理固宜然。”[10]
世事如過眼云煙,如今回過頭來審視當年這場紛紛揚揚的學術論戰,依然是啟發甚夥。甲戌本一紙“附條”涉嫌造假問題,且涉及甲戌本、庚寅本、己卯本之真偽論辯,這對于今后的紅學研究起到了一個極大的警醒作用。首先,2012年假古董庚寅本在天津現身,此本的真假一度在紅學界引發了很大的爭議,甚至有紅學界重量級人物深陷其中,至今仍被蒙蔽。其次,對于甲戌本“附條”批語涉嫌造假問題,紅學家梅節特別撰文指出,甲戌本、己卯本過手人陶洙涉嫌“借汁下面”,對于陶洙經手的抄本要保持高度的警覺性。其三,甲戌本“附條”問題浮出水面,不但讓學界重新審視甲戌本“附條”的真實性,也讓學者懷疑周氏錄副本的真實性,更從側面確證了所謂的乾隆庚寅本是一個現代人蓄意作偽的贗品。其四,因甲戌本“附條”疑案,多位紅學家卷入學術論戰漩渦,曾引發一波學術打假高潮,不但主流學界,還有一些業余紅迷也紛紛加入戰團,更有網友對庚寅本的“死穴”進行深挖,比如揭發庚寅本多處文本訛誤居然雷同于1954年版俞氏《輯評》,庚寅本的抄寫竟然用了人稱代詞“她”——這是白話文運動時劉半農的首創,乾隆庚寅年何來這種用法!
總而言之,關于甲戌本“附條”真假的爭論已塵埃落定,此“附條”應屬后人假托的贗品,其制作動機不良,混淆是非,也沒有真實的學術探討價值。而且,在臺灣地區制作甲戌本影印本后,此一紙“附條”甚至被人為撕掉,昭示著西貝貨必然的命運,其背后蘊含的學術現象、學術風氣和學理邏輯則永遠值得后人警醒和深思。
(作者單位:阜陽日報社)
陳傳坤
安徽阜陽人,阜陽日報社編輯,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在《紅樓夢學刊》《文學與文化》《曹雪芹研究》《紅樓夢研究輯刊》等書刊上發表有關《紅樓夢》研究論文30余篇,著有《紅樓清話》《〈紅樓夢〉版本論稿》等。
[1]陳傳坤.雪芹原筆費思量——從甲戌本《石頭記》“秋流到冬盡”說起[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5):83-94.
[2]陳傳坤.《紅樓夢》版本“二元論”詮考——以第五回“悲金悼玉”與第二十二回寶黛釵謎詩為中心[J].文學與文化,2014(3):4-13.
[3]馮其庸.2006中國大同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開幕式致辭[J].紅樓夢學刊,2006(5):9-10.
[4]馮其庸.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凡例”[M]//馮其庸.石頭記脂本研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238.
[5]梁歸智.庚寅本:新發現的清代抄本《石頭記》[N].文匯報,2012-09-24.
[6]周文業.《紅樓夢》版本數字化研究(上)[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309.
[7]梅節.周汝昌、胡適“師友交誼”抉隱——以甲戌本的借閱、錄副和歸還為中心[M]//梅節.海角紅樓——梅節紅學文存.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395.
[8]項旋.美國國會圖書館攝甲戌本縮微膠卷所見附條批語考論[J].紅樓夢學刊,2016(3):1-21.
[9]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上海:棠棣出版社,1953:461.
[10]沈治鈞.真假紅學三談[J].紅樓夢學刊,2015(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