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共產黨二十大報告提出了一系列嶄新的實踐命題與理論命題,其突出體現就是“中國式現代化”概念的完整表達及其內涵、本質的系統闡述。但“中國式現代化”這個語詞并非黨的二十大首次提出,從孫中山的“中國式資本主義”、儒家知識分子的“中國式民主”,到毛澤東的“中國式革命”、鄧小平的“中國式的現代化”,再到黨的二十大正式界定的“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式+”概念已經形成系列。基于“中國式+”這一路徑,我們不僅在實踐中形成了與西方不同的現代化發展模式,而且也正在建構起基于中國特色的政治學話語體系。
[關鍵詞]“中國式+”;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式民主;概念創新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4.001
[中圖分類號] D60[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4-0005-12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新時代中國特色政治學話語體系構建研究”(20YJA810008)。
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莊嚴宣告:“從現在起,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這不是“中國式現代化”概念的第一次運用,但卻是“中國式+現代化”這類概念的第一次完整表達及其內涵、本質的第一次系統闡述。根據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是:堅持中國共產黨領導,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高質量發展,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豐富人民精神世界,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1]。在“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概念中,“中國式”是對現代化進程中的國情的凸顯與強調,“現代化”則是對規范意義的現代化模式的認取[2](p5-14),“中國式+現代化”是我們在處理現代化的共性、普遍性與中國特色、國家個性關系時的一種現實選擇。
事實上,進入近代以來,我們不斷地被輸入一系列植根于西方文化的政治制度與學術概念,包括西方式的現代化理念。而在面臨如何將那些概念中國化、個性化時“,中國式+”就是我們常用的一種構建中國特色政治學概念的路徑,比如,“中國式資本主義”“中國式民主”“中國式革命”,直至今天的“中國式現代化”,都是我們在面臨要不要現代化、要怎樣的現代化以及如何建設現代化等現實政治問題時進行話語構建的產物。其中,孫中山倡導的“中國式資本主義”主要試圖解決中國式現代化的經濟發展道路問題,儒家知識分子的“中國式民主”側重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取向,毛澤東的“中國式革命”確立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政治前提,而鄧小平盡管沒有正式界定和完整闡述“中國式的現代化”這個概念,但他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全方位地提出了中國需要怎樣的現代化以及如何建設中國式現代化的問題。
基于這樣的事實,本文擬圍繞“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核心概念,系統梳理近代以來幾類主要的“中國式+”政治學概念,并試著從中提煉出“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概念形成和發展的歷史脈絡。
一、孫中山與“中國式資本主義”
近代中國的國門被強行打開后,尤其是甲午戰爭中慘敗于日本后,早期覺醒的一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將近代思想啟蒙的方向調整為振興實業,具體體現就是發展中國式的資本主義。而發展中國式資本主義的集大成者,當推革命先行者孫中山。
同盟會成立后,孫中山將西方資本主義相關理念改造為三民主義,制定了三民主義政綱,繪制了以民族、民權與民生為主體的中國式資本主義藍圖,提出要建立一個民主、獨立、富強、沒有少數富人專制的“至完美的”[3](p323)國家,走一條中國式的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很顯然,孫中山的“中國式資本主義”,既有趕超歐美的雄心,但又想避免歐美資本主義嚴重的社會問題,并不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的照搬硬套,而是將西方資本主義的某些特點與中國國情結合起來。
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孫中山認為,中國不可避免地將要走上資本主義道路。但孫中山所要建立的,是有資本家但沒有大資本家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既要發展資本主義,又要避免資本家壟斷社會財富、壓制人民群眾,強調經濟生活上的人人平等、共同富裕。為此,孫中山提出了以土地國有和節制資本為主要內容的一系列民生主義政策。這種中國式的資本主義具有如下特點:第一,工業化,尤其是優先、重點發展交通運輸業和重工業。孫中山主張,“蓋實業主義為中國所必需,文明進步必賴于此,非人力所能阻遏,故實業主義之行于吾國也必矣……實業之利器,非先有此種交通、運輸、屯集之利器,則雖全具發展實業之要素,而亦無由發展也”[4](p492)。第二,節制私人壟斷資本,發展國家資本,也就是他所說的“集產社會主義”,即既發展大工業、實現工業化,又不完全走西方資本主義的道路。第三,對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揚棄。孫中山的五權憲法就是為了補救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的流弊,他想要在取法歐美民主政治的同時,體現中國的傳統,創造一種中國式的民主政治制度。他強調,“惟發展之權,操之在我則存,操之在人則亡……惟止利用其資本、人才,而主權萬不可授之于外人”[5](p623)。但是,中國式民主,在中國“有其思想,而無其制度”[6](p60)。為此,他提出中國式民主政治建設之程序應被分為三期:一曰軍政時期,二曰訓政時期,三曰憲政時期[7](p127)。
與孫中山同期的很多思想解放的先行者,如康有為,也主張要沖破中國傳統的禁欲、賤利及重本抑末思想的束縛,使人民隨心所欲地興辦新式工商業,發展中國式的資本主義新式企業,從事物質財富生產以開拓利源,以使國家富強、人民幸福。又如章太炎,他一方面積極投身反清以及宣傳資產階級革命思想,另一方面又反對歐美國家的民主制度和西方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與孫中山一樣,章太炎也強調限制資本主義的發展,打擊工商資本。正因如此,有人認為,章太炎事實上是反資本主義的。但也有人認為,在章太炎的思想中,西方資本主義是“全球資本主義”[8](p96),即所謂的“資本主義的總相”;而他對待這一“全球資本主義”的態度,并非要取代“全球資本主義”,而是要別立門戶,建立并行不悖的、別相的中國式資本主義。
當然,在這里,我們要區分孫中山的“中國式資本主義”與有些學者描述海外華人控制的中國家族企業時所指稱的中國式資本主義(Chinese capitalism)[9](p629-641)。根據Redding等人的觀點,中國式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征即父權家族主義(pater nalism),“關系”在其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借由這樣一個概念,很多海外中國研究者認為,所謂的中國經濟奇跡,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強調“關系”、傾向于非正式制度、偏好家族生意、崇尚儒家文化價值的中國式資本主義。基于同樣的理由,中國式資本主義也被一些學者用來指認中國臺灣的經濟體制,認為中國臺灣經濟體制的特征與歐美資本主義相似,卻又有本質的不同,其不同在于中國臺灣經濟體制特別強調政府經濟計劃、經濟政策以及公有企業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
可見,“中國式資本主義”概念在近代與當代有著不同的內涵。但在中國政治學語境中,最早出現的“中國式資本主義”是指孫中山的一種建國理想。這一“中國式”的理想,在經濟上強調國家資本的力量而不允許壟斷大資本存在,并且融入社會主義的分配辦法;在社會結構上,主張以中產階級為支撐;在政治上,以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為中心,力圖構建中國式民主政治制度。當然,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孫中山的“中國式資本主義”不僅僅是一種經濟制度,其中還包含中國式民主思想,尤其是他提出的以縣級地方自治作為民主政治基礎的理念及其對直接民權的強調[10](p11-15),對我們今天的基層治理,一定程度上仍然具有啟發意義。
二、儒家知識分子的“中國式民主”
如果說,孫中山等先驅追求的中國式資本主義及其中包含的中國式民主理想,主要強調的是避免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及其民主政治制度固有弊端的話,那么,對于黃宗羲、錢穆等儒家知識分子而言,中國式民主的含義指向了另一個極端,即不再是基于中國現狀的中國特色,而是變成復古傳統文化、效仿“三代之治”的“為民作主”。
盡管“舊中國留給我們的,封建專制傳統比較多,民主法制傳統很少”[11](p332),但是,堅信中國傳統政治與傳統文化即包含有民主思想,一直是部分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執念。像章太炎那樣,認為“西方所行之制,中國早已有之”的知識分子不少。黃宗羲及其著作《明夷待訪錄》通常被作為中國古代即有樸素的民主思想的重要證據:“《明夷待訪錄》所體現的民主純粹是中國式的民主,如歷史允許其充分發展的話,其形成的民主政治的中國模式,必然與西方民主模式不盡相同。”[12](p178-188)在《明夷待訪錄》中,黃宗羲通過反思明朝滅亡的教訓,提出“君為民害”論,認為暴君無窮無盡的欲望是明滅亡的重要原因,進而提出了“民主君客”論、“治權平等”論。后世學者將黃宗羲對君主統治的反思統稱為“非君論”,并認為非君論形式上與專制主義的尊君論相對立,從君主起源、君臣關系、君主職能和政治主張幾個方面對君主專制主義展開了批判。但從本質上看,非君論否定君主專制或專制君主,卻并不反對君主制度或明君圣主,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復“三代之治”的仁德君主身上[13](p97-100),把民眾視作需要仁政保護的被動對象,充其量只是仁君的“為民作主”。
到了19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早接觸到西方政治理念的中國進步知識分子與傳教士一道,開始介紹西方的政治制度,如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以及華盛頓等人所締造的美國政治制度,得到林則徐、魏源等人的尊崇。到19世紀末,作為政體形式的“君民共主”“民主”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進而強化了人們對民主理想的向往。只是覺醒后的中國知識分子,既不愿意回到過去,也不愿意照抄西方政治制度,于是他們將包括非君論在內的民本主義傳統與西方民主理念生硬地結合,用中國式“為民作主”來附會民主理念中的“人民當家作主”。章太炎和錢穆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
章太炎激烈反對歐美資產階級議會制度,認為那本質上是變相的諸侯割據,并不適合地域廣闊、人口眾多的中國,他尤其反對歐美選舉中對被選舉人設定的財產標準,認為“夫以納稅定選權者,猶漢時以貲算為郎,其點污甚”[14](p470);中國則不同,“漢土不限選,若易行矣,不以納稅為齊,而以識字為齊。計漢土識字者十人而三,則七人無選舉之柄,行之若截削省要者,卒之茍偷一時,勢不足以經遠”[14](p466)。基于此,他主張復興古學,認為“反古復始,人心所同。……彼意大利之中興,且以文學復古為之前導。漢學亦然,其于種族,固有益無損已”[14](p295);且在1906年的一次演說中介紹其“平生的歷史與近日辦事的方法”時,提出當時最緊要的事情之一就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
與章太炎一樣對國粹熱衷的知識分子代表還有錢穆。錢穆在1939年出版的當時的“部定大學用書”《國史大綱》中首次提出了“中國式的民主”這一論斷。隨后,他提出一種獨特的歷史哲學,認為中國以往的社會都是超階級的自成一格的特殊社會,沒有階級對立的存在,因此沒有對民主政治的要求。錢穆批評近代國人“崇信西土,亦以專制自鄙”[15](p134),“近人既目中國傳統政治為專制,因疑儒家思想導獎君權,此亦無據之說相引而起”[15](p136)。他否認中國傳統政治制度之專制本質:“我常聽人說,‘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的政體,是一個君主專制黑暗的政體’。這明明是一句歷史的敘述,但卻絕不是歷史的真相。”[16](p274)因為在古代中國,帝王“本以民眾信托而居高位……西國政權謂‘契約政權’,則中國政權乃一種‘信托政權’”[15](p135)。他認為,這種君主既不能專軍權,又不能專政權,反而要受到各種約束:從學統的視角,君主要受到師權制約;從治統的視角,君主要受到相權的制約。基于此,他認為,“中國傳統政體,自當屬于一種民主政體,無可辨難。吾人若為言辭之謹慎,當名之曰‘中國式之民主政治’。當知中國政府雖無國會,而中國傳統政府中之官員,則完全來自民間”[16](p114)。
此外,錢穆還提出了自己別具一格的民主內容形式關系論,認為“民主政治僅一大題目,而非一死格式。英美同屬民主,蘇維埃亦同稱民主,而英美之間復有不同,可見民主政治盡可有種種異相。中國所要者,乃為一種自適國情之民主政治,重在精神,不重在格式……所謂民主政治之精神,莫要于能確切表達國民之公意”[15](p2)。而錢穆堅信,傳統中國的政治制度正是表達國民公意的制度,它“不屬于任何一階級,惟賢是用,惟能是任,選擇民間之賢能,以為政府之柱石,故政民一體,其政治形態乃常見為和協而非斗爭,其政治意識上并無貴賤貧富之界劃分別”[17](p242)。根據這種定義,在1942年2月的演講中,錢穆自信地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富于民主精神的國家”[16](p107)。
抗戰勝利后,當時的國際環境和世界潮流決定了中國“非成立一個民主國家不可。因為非民主的國家,在今日的世界上,已沒有存在的機會……從這個觀點上來說,中國今后除了自身成為十足地道的民主國家以外,就沒有第二條出路了”[18](p73)。在此背景下,1945年9月,錢穆在《建國信望》一文中提出:“中國之政治發展,必然將向‘民主政治’之途而邁進。但此種民主政治,決非英美式的民主政治,亦非蘇維埃式的民主政治,亦非任何其他國家之民主政治,而斷然為中國文化圈里的中國式的民主政治”[15](p283-284)。因此,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首先“要恢復中國固有的道德。這就是上述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忠孝、仁義、廉恥、節操那一番大道理”[19](p263)。可見,儒家知識分子的“中國式”理想,就是從邏輯上將民主分為西方式的民主與中國式的民主,認為我們雖然“不可能”有西方式的民主,卻可能有中國式的民主。為此,不惜從傳統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中挖掘資源,古為今用,回到過去,重拾開明專制的政治傳統。
今天,與錢穆持有同樣“中國式民主”觀的學者不在少數。一些人認為儒家所主張的帝王開庭議以廣納忠言、主張國家開科舉以廣納賢才的做法,就是一種儒家式的民主,或者說是一種中國式的民主;有很多學者主張以傳統文化來彌補西方式民主之不足,比如提出以“性善論”作為中國式民主政治的理論前提;更有人主張,作為一種“中國式”的民主意識,民本思想遠比同時代的西方社會在思想上要深刻、在政治上要成熟得多[20](p32-34)。
抗戰勝利后,錢穆提倡的“中國式民主”已經被新的民主共識所取代,即不能照抄照搬世界上現成的民主模式,而是要“拿蘇聯的經濟民主來充實英美的政治民主。拿各種民主生活中最優良的傳統及其可能發展的趨勢,來創造一種中國型的民主”[18](p77)。這種共識,正式出現在《中國民主同盟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政治報告》“中國式民主”的建設方案中。在這個方案中,“中國式民主”既不是文化上的復古,也不是制度上對西方的抄襲模仿,而是一種從中國國情民情中成長起來的具有中國特點的民主。具體地說,“中國民主同盟在中國所要建立的民主制度,絕對不是,并且絕對不能,把英美或蘇聯式的民主全盤抄襲。……我們沒有所謂偏左偏右的成見,我們亦沒有資本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民主這些成見。我們對別人已經試驗過的制度,都愿平心靜氣地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以創造一種中國的民主”[18](p75-77),一切以是否有利于人民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為尺度。這種新型的中國式民主在當時其實已經初具雛形,那就是新民主主義政權組織中實行的“三三制”,那是抗日根據地人民的一種制度創新,也是我黨探索中國式民主政治的成功嘗試,曾被鄧小平譽為“敵后抗戰的最好政權形式”[21](p8),毛澤東也認為它“將給全國以很大的影響,給全國抗日統一戰線政權樹立一個模型”[22](p751)。
三、毛澤東的“中國式革命”
“中國式資本主義”試圖解決中國式現代化的經濟體制問題,“中國式民主”要解答的是民主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問題,而關于中國式現代化的真正的政治解決,卻源于毛澤東,確切地說,是源于毛澤東開創的中國式革命道路。
早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1939年)和《新民主主義論》(1940年)中,毛澤東就提到,我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世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一部分”[22](p647),它的歷史特點是“分為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步驟,而其第一步現在已不是一般的民主主義,而是中國式的、特殊的、新式的民主主義,而是新民主主義”[22](p666)。它的“中國式”主要體現在其領導階級不是資產階級而是無產階級及其政黨,它的指導思想不是一味地復古傳統文化而是共產主義,它的目的不是建設一個資產階級政權而是建立工人階級(經過共產黨)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因此,它的結果也不是促進資本主義因素的發展而是建設一個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國家。
根據毛澤東的思想,中國式革命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而中國共產黨正是依據中國革命的這個本質特點,把馬列主義同中國實際相結合,通過農村包圍城市,闖出了一條“中國式的武裝斗爭道路”和“中國式的革命道路”,贏得了民主革命的勝利。
中國式革命道路,是基于中國國情做出的正確判斷。事實上,毛澤東對國情十分重視,他早就強調指出:“只有認清中國社會的性質,才能認清中國革命的對象、中國革命的任務、中國革命的動力、中國革命的性質、中國革命的前途和轉變。所以,認清中國社會的性質,就是說,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22](p633)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為認清中國革命所面臨的基本國情,毛澤東長期堅持深入社會,扎根群眾,在調查研究中尋找中國革命的規律,并積極主動地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結合起來,創造性地開辟出一條“中國式的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制定了符合中國革命實際的路線、方針和政策,才使中國革命取得了勝利。“中國式革命”中的“中國式”,體現的就是要始終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以農民武裝暴動為始,依托農村革命根據地和人民戰爭,最終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起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為中國人民自近代以來的解放與發展確立最根本的政治解決方案。
關于中國式革命道路,后世研究對其進行了各種視角的解讀。如有研究認為中國式革命道路是中國自古以來“等貴賤、均貧富”的“大同”思想與農民運動的結合,形成了馬克思恩格斯曾提到的“中國的社會主義”[23](p265)。還有研究提到“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改造道路”,即用和平贖買的方法把民族資本主義經濟改造成為社會主義經濟,把民族資產階級分子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并認為這種“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改造道路”既符合中國國情,又堅持馬列主義基本原則的和平改造民族資本主義的理論、方針、政策,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勝利的前提與基礎。
中國式革命道路,首先產生了中國式的革命理論成果——毛澤東思想(也有研究者稱之為“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適合中國國情的中國式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敢于實事求是地改變或者放棄馬克思主義本本上的個別結論和條文,又要有勇于創新的精神去做本本上沒有記載、前人沒有干過的新事業。這是一種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的結合”[24](p15-20)。
中國式革命道路,其次產生了系列中國式的政治經濟制度,有研究者稱之為“中國式體制”或“中國式社會主義”或“中國式共產主義”。如日本學者松田修在談到緬甸的教訓時,考察了中國道路對東南亞國家發展的意義,認為“發展中國家若沒有中國式的自力更生的政治、社會、經濟體制,以及把它付諸實行的堅強的國民意志的話,經濟的停滯將是不可避免的”[25](p148-157)。美國學者費士曼認為,“中國式共產主義”[26](p1-4)對不發達國家的共產主義運動具有一種強烈的號召力。“中國式共產主義”的特點就是:對于近代以來的技術及其產品的接受是工具理性的而非價值理性的;在經濟上,認為亞非拉不發達國家的貧困是由國際壟斷組織和帝國主義造成的;而且,這種“中國式共產主義”強調農民在革命中的作用,并善于吸引小資產階級分子到革命運動中來。也有學者將“中國式共產主義”用于國際關系領域,認為,東盟成立的背景之一就是“中國式共產主義”[27](p1-22)對其的影響不斷增強。鄭永年在當代中國研究中也曾經提到過“中國式共產主義革命”“中國式市場經濟的道路”“中國式的民主政治形式”等概念。他認為,中國曾經想通過輸出“中國式共產主義革命”[28](p65-77)的方法來建立一個新世界體系;在國內方面,中國在經濟上已經走上了一條“中國式市場經濟的道路”,在政治上,“中國式的民主政治形式”也正在試驗過程之中,一種非西方式的中國民主政治可望成為發揮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政治秩序基礎。
很顯然,在海外中國政治研究中,“中國式革命”“中國式社會主義”等概念在有些場合,實屬一些學者帶著有色眼鏡對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與中國社會主義改造道路的一種誤讀或者貶低。基于我國在經濟落后的情況下建設社會主義并因此采取了一些中國式的獨特形式這一現實,一些學者難免對我們革命與建設過程中的中國特色產生疑慮。但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成就已經證明并且將繼續證明,毛澤東等開創的中國式革命道路及其后建立起來的中國式社會主義制度,是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最重要的政治保證,也是“中國式現代化”中“中國式”的最集中體現。
四、鄧小平的“中國式的現代化”
進入近代以來,中國人民始終面臨兩大重要的歷史任務:一是反帝反殖民反封建,謀求民族獨立和人民的自由解放;二是擺脫貧困落后狀態,實現國家的繁榮富強和人民的安定富足。為完成人民的階級解放、政治解放使命,我們選擇了“中國式革命”;而為完成人民的經濟解放、社會解放使命,近一百年來,中國人民孜孜以求的是“中國式的現代化”。
關于“中國式(的)現代化”這個語詞,目前看到的最早的文獻,是《申報月刊》1933年第7號“中國現代化問題特輯”。該輯系統地討論了中國要不要現代化的問題[29](p7-9),也涉及中國現代化的障礙[30](p3-4)、基本問題[31](p53-57)、唯一前提[32](p4-5)、先決問題[33](p2)等一系列課題。此后,有大量研究中國軍事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的期刊論文發表,還有部分研究專注于中國的未來出路問題[34](p7-8)[35](p3-7)[36](p9-12)。可見,“中國式的現代化”曾經一度是理論界的熱門話題。
在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式的現代化”更多是一個實踐課題,專門的理論研究并不多見。根據既有的文獻,1958年,有學者在研究中提到,要“從我國的國情出發,走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37](p1),并認為這是從我國以往經濟建設的經驗教訓中得出的科學結論。此后,學界慢慢淡出“中國式的現代化”的相關研究,直至1973年,有研究系統梳理了中國現代化思想的發展歷程[38](p9-13),再次將“中國式的現代化”這一概念納入理論視野。
與學界對“中國式的現代化”這個話題的淡視相對照的是,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鄧小平等開始了漫長的中國式的現代化建設道路的探索。1952年,毛澤東首先提到軍隊正規化、現代化的問題[39](p224),此后又多次提及軍事或國防現代化的問題,并且認為這是中國在“工業、農業、文化、軍事還都不行”的情況下,對抗帝國主義的重要力量[39](p357)。1956年,在同拉丁美洲一些國家黨的代表談話時,毛澤東開始提到,中國“在經濟上文化上還很落后,要取得真正的獨立,實現國家的富強和工業現代化,還需要很長的時間”[40](p64)。可見,此時實現工業現代化是毛澤東心目中與國家富強同等重要的發展目標。1957年,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毛澤東提出具體的工業現代化目標,即“我們必須逐步地建設一批規模大的現代化的企業以為骨干,沒有這個骨干就不能使我國在幾十年內變為現代化的工業強國”[40](p240)。這是我黨領導人首次正式提出幾十年內將我國變為現代化工業強國的目標。而且,這一目標還“必須實行工業與農業同時并舉,逐步建立現代化的工業和現代化的農業。過去我們經常講把我國建成一個工業國,其實也包括了農業的現代化”[40](p310)。而工業現代化是國防現代化的前提,“沒有現代化工業,哪有現代化國防?”[40](p380)
到了1959年,毛澤東的現代化發展目標已經擴展到“建設現代化的工業、農業和文化教育”[41](p71),已經接近提出“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目標了。1959年冬至1960年,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分別組織讀書會來通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形成很多關于國家建設的新論斷,其中包括四個現代化目標的首次提出:“建設社會主義,原來要求是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科學文化現代化,現在要加上國防現代化。”[41](p116)1960年同尼泊爾首相柯伊拉臘談話時,毛澤東再次強調了要安下心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目標。1963年和1964年,毛澤東在審閱周恩來等人的報告所做批注中,明確提出了要“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的現代化的強國”。毛澤東描繪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藍圖很快得到鄧小平的回應。1963年,鄧小平在一次關于工業問題的發言中也提到我們“總的提法還是四個現代化”[21](p336)。
鄧小平的現代化目標從一開始就與資本主義現代化有著本質的不同。1977年,在與中央兩位領導同志的談話中,鄧小平提到,“明治維新是新興資產階級干的現代化,我們是無產階級,應該也可能干得比他們好”[11](p40)。基于此前的探索,1978年3月18日,在全國科學大會開幕式的講話中,鄧小平正式提出,“在二十世紀內,全國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是我國人民肩負的偉大歷史使命”[11](p85-86)。1978年12月13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提到“全黨工作的重心轉到實現四個現代化上來”,并且首次提出要“根據我國的實際情況,確定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具體道路、方針、方法和措施”[11](p141),強調“只有解放思想,堅持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我們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才能順利進行”[11](p143)。“中國式的現代化”概念呼之欲出。隨即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正式宣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應該從一九七九年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從而開啟了“中國式的現代化”建設之路。
1979年,理論界開始對鄧小平提出的“中國式的現代化”這一議題作出反應,出現了大量以“中國式的現代化”為核心的相關概念,包括“中國式的四個現代化”“中國式的農業現代化”“中國式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中國式的社會主義農業現代化”“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中國式的高速度發展農業的道路”“中國式現代化思想”等,以及一些其他延伸概念,包括“中國式的現代管理科學”“中國式的經營管理體系”“中國式的管理現代化”“中國式的經濟管理體制”。上述研究,對“中國式的現代化”如何在體現現代化的基本特征與共性的前提下,同時確保其社會主義特色與中國特色,進行了大量的充分的研究。
但何謂中國式的現代化,如何建設中國式的現代化,最權威的解釋還是來自鄧小平的一系列論述。在1979年3月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鄧小平正式提出了“中國式的現代化”的概念。他認為,“過去搞民主革命,要適合中國情況,走毛澤東同志開辟的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現在搞建設,也要適合中國情況,走出一條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要使中國實現四個現代化,至少有兩個重要特點是必須看到的:一個是底子薄……第二條是人口多,耕地少……這就成為中國現代化建設必須考慮的特點。中國式的現代化,必須從中國的特點出發”[11](p163-164)。此外,鄧小平在多個場合反復解釋何謂“中國式的現代化”。1979年12月6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時提出:“我們要實現的四個現代化,是中國式的四個現代化;我們的四個現代化的概念,不是像你們那樣的現代化的概念,而是‘小康之家’”[11](p237)。1983年,在會見參加北京科學技術政策討論會的外籍專家時,鄧小平再次談到,“我們搞的現代化,是中國式的現代化。我們建設的社會主義,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主要是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和自己的條件,以自力更生為主”[42](p29),再次強調了中國式的現代化的中國特色與國情特征。1984年3月25日,在會見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時,鄧小平又提到,中國的目標是建設“小康社會”,而“這個小康社會,叫做中國式的現代化。翻兩番、小康社會、中國式的現代化,這些都是我們的新概念”[42](p54)。
關于如何建設中國式的現代化的問題,1979年,在中共省、市、自治區委第一書記座談會上,鄧小平也進行了專門的闡述。他指出,“中國式的現代化,就是把標準放低一點。特別是國民生產總值,按人口平均來說不會很高”[11](p194)。綜合來看,鄧小平“中國式的現代化”中的“中國式”,強調根據中國國情,尊重人民創見,始終堅持現代化建設的中國特色與社會主義本質,走一條穩健的、漸進的且獨立自主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
五、習近平的“中國式現代化”
進入新時代后,中國政治經濟發展面臨許多新的機遇與挑戰,中國式的現代化“已進入表達訴求、矛盾突發和攻堅克難期”[43](p52-55)。以《人民日報》等黨報黨刊為陣地,基于鄧小平關于“中國式的現代化”的概念解釋與理論闡述,學術理論界圍繞現代化之路的“中國方案”“中國智慧”以及中國式的現代化與小康社會、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之間的關系等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從未簡單地進入西方的發展邏輯,而是積極探索世界現代化之路的中國方案,基于復雜多變的世情、國情與黨情,從摸著石頭過河到頂層設計,逐步踏出一條追求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中國式現代化之路。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大會前,為總結我們實現共同富裕與建設小康的實踐經驗與理論創新,理論界再次圍繞“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征、本質以及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式現代化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集中的討論,這些理論成果集中收錄在《中國式現代化》[44]和《我們為什么能夠成功》[45]兩部著作中。
與此同時,進入新時代以后,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也在積極探索中國的發展道路,對中國式現代化的認識也不斷深入。
2020年10月29日,在中共十九屆五中全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習近平重溫了鄧小平關于“中國式的現代化”相關論述,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既切合中國實際,體現了社會主義建設規律,也體現了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我國要堅定不移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斷為人類作出新的更大貢獻”[46](p124)。
2021年7月1日,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習近平總結中國共產黨百年奮斗經驗,其中之一就是“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46](p10)。7月6日,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領導人峰會上,習近平充分肯定了“中國共產黨將團結帶領中國人民深入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為人類對現代化道路的探索作出新貢獻”[46](p427)。至此,由毛澤東、鄧小平等幾代領導集體共同探索的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也正式成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內容。
此后,習近平多次提到“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概念,更多的是表達對中國式現代化作為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必由之路的信心。2021年8月12日,習近平在給“國際青年領袖對話”項目外籍青年代表的回信中就提到,“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越走越寬廣,將更好發展自身,造福世界”[47]。2021年8月17日,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習近平首次明確地將共同富裕與中國式現代化聯系起來,認為“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
2021年11月11日,中共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在第四部分“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中,概括了黨的十八大以來黨的理論創新成果:“明確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總任務是……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并且指出,“黨領導人民成功走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48]。“中國式現代化”正式寫進了中國共產黨重要的歷史決議。
2022年7月26日,習近平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專題研討班上,再次強調我們必須“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49]。隨后,在遼寧考察時,習近平詳細闡述道:“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不能只是少數人富裕,而是要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中國式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50]基于習近平的相關論述,2022年,在黨的二十大召開前,理論界開始把“中國式現代化”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系統地思考其內涵及相關政策安排。這些研究包括但不限于:王立勝的《共同富裕:看見未來中國的模樣》[51]、北京大學論文集《新局:青年學者共論國家治理》中尹俊[52](p1)和劉舒楊[52](p259)的論文,都專門研究了“中國式現代化”這個概念;劉麗敏的著作著重解讀了與“中國式現代化”相關的100個關鍵詞[53];王可園等的《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系統分析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形成與運行機制,論述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現代化理論乃至人類文明作出的原創性貢獻,并著重探索了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未來趨向[54]。所有這些前期的探索,都是習近平正式界定“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概念,并且第一次系統闡述“中國式現代化”的內涵和本質前可貴的理論嘗試,并且也將為今后我們建設中國式現代化的政治實踐提供理論借鑒。
六、“中國式+”:一種道路選擇與概念構建的中國表達
“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老說法,更是一個新概念。自黨的二十大報告對其正式界定以來,其理論熱度一直高漲,并且已經入選《咬文嚼字》2022年十大流行語、“漢語盤點”2022年度十大流行語和2022年十大網絡熱詞。但前已述及,“中國式現代化”并非新詞。早在1933年,《申報月刊》即設有“中國現代化問題特輯”,專門討論“中國式的現代化”問題,而且涉及的內容或者維度并不比今天論及的范圍小。鄧小平也曾經多次提及“中國式的現代化”這個概念,也曾經引發了理論界的關注與研究,但理論熱度遠不及2022年。
深究之下,“中國式現代化”在2022年突然大熱的原因,在于黨的二十大報告對其的重新界定。這種重新界定,既包括對其意義或歷史價值的新定位,也包括對其內涵的新定義。就其新定位而言,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中國式現代化”被作為中國共產黨從現在起的中心任務而提出來,這樣的歷史定位,自然迅速增強了“中國式現代化”在實踐與理論中的存在感,進而使其發展成為大熱用詞。就其內涵而言,我們都知道,今天所界定的“中國式現代化”,其特點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即一是社會主義的,二是中國特色的;也可以從五個方面理解,即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而深入分析這五個特征,我們會發現,它們既是社會主義的,也是中國的,更是這個時代特有的理念。以往的“中國式現代化”理念也強調尊重國情,尤其是“人口多底子薄”這一國情,但卻沒有將“共同富裕”“和諧”“和平”等價值納入其中;而今天,“共同富裕”“人與環境和諧共存”“和平發展”等理念已經成為時代的主流價值取向,其內涵與時代同頻共振,是“中國式現代化”這一概念受到熱捧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式現代化”成為熱詞,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我們已經形成了一種達成廣泛共識的關于道路選擇與概念構建的中國表達:“中國式+”。“中國式現代化”只是這類中國表達的一個范例。
“中國式+”主要用于政治話語構建中,體現我們對于特定發展道路的中國選擇。近代以來,無論出于主觀自愿,還是迫于外在壓力,我們的制度構建與發展模式始終處于模仿與追趕他國的階段。從太平天國運動、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到辛亥革命,一次次的反抗革命,一次次的探索創新,從君主立憲制、議會制到總統制,中國人民嘗試過各種在他國似乎成功的政治制度和發展道路,但一次次地被挫敗,直到選擇馬克思主義,成立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我們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前30年,又走上了一條模仿蘇聯的“計劃經濟+重工業化”的發展道路。蘇聯模式對指令性計劃經濟體制的過分倚重及其失衡的經濟結構,嚴重破壞了生產力的發展,加上“文化大革命”十年內亂導致我國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中國急需一次能夠解放生產力的革命,這就迎來了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及改革開放。“改革開放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發展史上一次偉大革命”[55],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要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走自己的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迎來了從創立、發展到完善的偉大飛躍,中國人民迎來了從溫飽不足到小康富裕的偉大飛躍。但在這一過程中,一些地方和部門為了片面追求速度與規模,在一些具體制度和發展環節不可避免地走向模仿西方式的市場經濟工業化趕超道路,導致經濟結構性體制性矛盾不斷積累,發展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問題十分突出。基于此,進入新時代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開始踐行新發展理念,并于黨的二十大正式提出我黨的中心工作是“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中國特色”。應當說,作為一種政治話語,“中國式現代化”首先是對孫中山“中國式資本主義”、儒家知識分子“中國式民主”的揚棄,從“中國式民主”的復古傳統轉向今天“中國式現代化”所強調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其次,“中國式現代化”也是對毛澤東“中國式革命”、鄧小平“中國式的現代化”的堅持和繼承。今天我們所強調的“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等,也是毛澤東、鄧小平在長期革命與建設中確立下來的基本準則。在這里,作為一種政治話語,“中國式+”表達的是一種基于中國國情、確保中國特色的道路選擇。
“中國式+”用于理論概念構建中,體現了我們對于某些理論資源的否定、修正與補充。只不過在具體的表述中,除了“中國式+”外,還會用到“中國化(的)+”“中國特色+”等概念。之所以需要中國化,那是因為,中國的現代社會科學尤其是政治學,從近代產生以來,即為舶來品。就連今天我們所熟知的“政治”“行政”概念,也是源自日本,翻譯成中文時,取用了傳統中華經典中意義相近的中文單字組合而成。
但就恢復重建后的中國政治學而言,其理論資源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以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為內容的蘇聯傳統,二是以美國行為主義政治學為代表的西方傳統。因此,中國政治學的概念與理論創新,不僅需要面對“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革命話語與西方政治學的現代化話語”之間的競爭[56](62-75),而且還面臨急迫的“去西方化”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任務。比如,關于社會主義的發展階段,蘇聯曾經有過斯大林的“社會主義建成”“正向共產主義前進”論、赫魯曉夫的“20年內基本建成共產主義”論、勃列日涅夫的“發達社會主義成熟期”論、安德羅波夫和契爾年科的“發達社會主義起點”論、戈爾巴喬夫的“發展中的社會主義”論,對于這些脫離實際的“超階段”理論,中國并沒有照單全收,而是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并且從我國國情出發,創造性地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
此外,在擺脫對蘇聯理論的模仿、努力構建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概念和理論的同時,中國政治學還致力于“去西方化”,而“中國式現代化”和“中國式民主”就是其中最典型的成果。這里的“中國式民主”,其意義完全不同于錢穆提出的復古的“中國式民主”。其最初指代中國農村村民自治[57](p9-11)[58](p68-74)[59](p14-17),后來《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白皮書[60]正式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房寧將其概括為“共產黨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這種“三位一體”模式[61](p28-32),楊光斌認為應包括“村民直接選舉、各種形式的參與式民主和協商民主”,俞可平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劉熙瑞認為“中國的民主模式已經確立”[62](p14-15),并且比較了幾組關于“中國式民主”概念的異同及其適用的具體語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民主政治模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民主制度”;“中國的民主政治”“中國特色的民主政治”;“中國式民主制度”“中國式社會主義民主制度”;“中國民主的道路”“中國的民主模式”。今天,“中國式民主”有了一個更加精準穩定的概念——全過程人民民主。
“中國式民主”概念的演變充分說明了我們在承認“民主是人類政治文明發展的成果”前提下,對來自西方的民主概念及其理論進行“中國化”或者“去西方化”的努力。作為舶來品的中國政治學,經常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理論難題,就是用在西方中心主義視角下、基于西方特定的政治文化土壤建構起來的概念與理論來理解與解釋中國特有的政治現象。為了避免這種解讀的尷尬和不適,“中國式+”就成為研究者們構建中國特色概念的一種常見路徑。“中國式+”,這一富有中國特色的構詞法,在概念和理論構建中,也經常意味著對原有理論或概念的否定、反抗甚至超越。比如有學者提到,建基于西方文化土壤的現代化概念,被巧妙地轉化為一般現代化模式后,其本質仍然是西方化的現代化。而“中國式現代化”概念的提出,不僅意味著將現代化概念中國化的努力,還暗含著“中國式現代化”即“好的現代化”的價值判斷[63](p31-33+3+155)。
“中國式現代化”等一系列“中國式+”概念的形成發展史充分證明,我們無論是在發展道路選擇方面,還是在學術概念構建方面,都已經擺脫了對蘇聯、對西方國家的追隨模仿,開始走向真正的獨立自主。從本質上講,“中國式”首先是中國的,它是基于中國的經濟社會條件和歷史文化傳統的選擇;但“中國式”也是世界的,它是中國為世界未來發展貢獻的中國智慧與中國經驗。作為道路選擇,“中國式”已經經受了歷史與現實的考驗;作為概念構建,“中國式”還需繼續接受歷史與邏輯的檢驗,并在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不斷發展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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