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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下的算法權力及其生存隱憂

2023-12-29 00:00:00王斌馬俊峰
理論月刊 2023年4期

[摘要]在數字時代,算法權力填充日常生活的同時也將生命的所有數據痕跡卷入資本主義價值生產的體系中,由此生命淪為資本價值增殖的“原材料”。因而,有必要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闡釋視角,在資本權力和資本邏輯的復調語境中透視算法權力的運作機制,揭示出受制于算法權力的生命的真實境況:作為監控裝置的算法權力實現了對生命存在的顛倒和抹殺,并將生命投入“數據人”“透明人”“茍生人”的生存困境之中。

[關鍵詞]算法權力;資本權力;資本邏輯;監控;生命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4.010

[中圖分類號] A8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4-0093-0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高校思政課研究專項“網絡空間中高校思想政治理論課敘事話語建構研究”(21VSZ127)。

數字時代的到來促使算法更新迭代,為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顛覆性的變革。算法不僅能夠滿足人們對消費、娛樂和資訊的需要,而且,在資本主義社會,它還會和資本邏輯共謀,悄無聲息地塑造出游走于日常生活的毛細血管,并對生命的一切數據痕跡進行全景式監控的算法權力。這種算法權力試圖以數據化的方式將一切生命吸納進資本主義價值增殖的體系中,由此,“世界不再以我們能夠理解的方式來表達,它已經被數據化了,任由算法闡釋,按照控制論方式重新配置”[1](p229)。而一旦算法權力遵循控制論的邏輯規定,并將權力邏輯融入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主體便會陷入異化,被自身創造出的客體反噬,生命的本真樣態也會變得飄忽不定、晦暗不明。因而,我們要對算法權力展開政治經濟學批判,反思算法權力的運行機制,撥開圍繞著算法權力的層層“迷霧”,同時通過透視受制于算法權力的生命的“存在之痛”,為生命尋覓更加幸福的“存有之境”。

一、算法權力與資本權力的共謀關系

權力通常與控制力相關,隨著權力在一定社會關系中的蔓延,擁有資源的主體會強化對受體的控制,而受體只能以被支配、被控制的角色存在于主體的權力構序邏輯中。關于權力的界定,作為情境主義國際的先鋒革命藝術運動重要成員的魯爾·瓦納格姆曾作過形象而生動的論證:“權力是對于社會的組織。主人通過這種組織維持奴隸制的狀況。上帝,國家,組織:這三個詞充分表明,權力中存在自治和歷史的決定論。三條原則曾經先后發揮過它們的優勢:統治原則(封建權力),剝削原則(資產階級權力),組織原則(控制化權力)。”[2](p210)在這里,統治原則指向的是可見的暴力殺戮和強權,剝削原則指向的是市場交換中資本權力對勞動者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而組織原則與前兩種原則相比更具隱匿性,這種控制化的權力的體現是:資產階級以科學知識管理社會,隱性地實現對社會的統治和對鮮活生命的控制。

剝削原則向組織原則的轉變意味著社會生產方式發生了深刻變革,市場交換中的資本權力開始向精準化的社會控制權力轉型。與這種權力轉型相對應的是,在數字時代,算法權力已然成為社會精準控制力的“代言人”,成為當代資產階級名正言順地支配現存的一切、規劃每一個瞬間的主要手段。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算法權力完全取代了資本權力,成為一種新的權力樣態呢?資本權力是否會永遠消逝于算法權力碎片化的控制敘事中呢?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對算法權力與資本權力的張力關系進行深層次的反思。

在馬克思的語境中,資本權力一開始指向的是作為“對發揮作用的勞動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揮權”[3](p359)的“經濟權力”,但資本權力并不滿足于“經濟權力”這一范疇,而是將觸角延伸至社會的各個領域,使自身成為包含經濟權力在內的支配社會的總體性權力。由此,資本權力搖身一變,成為“工業上的最高權力”[3](p386),且“越來越表現為社會權力”,“表現為異化的、獨立化了的社會權力”[4](p293),甚至“意識到自己是一種社會權力”[4](p217),將現代社會——不論是宏觀領域,還是微觀領域——都置于它的權力控制范圍之內。

資本權力對社會的總體性控制,使自身的控制力變得更為強大,但這并不意味著資本權力完全超脫于經濟領域。恰恰相反,資本權力始終扎根于資本對剩余價值的無休止吮吸的過程中。資本價值增殖的目的是將現代社會拖入商品生產和資本增殖的泥沼中,展示的是“物的秩序”;而資本權力通過不斷再生產自身對勞動、社會的支配和控制關系,將這一“物的秩序”“視為制造支配關系的中介性手段,深刻突出了社會關系的不平等性和不對稱性”[5](p47),塑造出穩固而強大的權力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資本價值增殖是資本權力生成的核心所在,而資本權力則是確保資本進一步攫取剩余價值的社會力量。

隨著數字平臺對日常生活影響程度的加深、影響范圍的擴大,數字平臺構建出虛擬與現實不斷交疊的數字化空間,并通過算法技術將現實世界的一切吸納進這個空間。在這一數字化空間中,每個人的數據痕跡都被轉化為二進制的數據。正是由于數字平臺這一特有的技術屬性,數字化空間有了塑造新型的社會權力模式即算法權力的可能性。與傳統社會權力樣態不同,算法權力的擁有者能夠憑借算法技術實現對數據的占有、解碼和建構。在數字平臺打造的數字化空間中,算法權力儼然成為一種強大的總體性的社會權力,不僅能夠掌控社會的宏觀層面,還能對日常生活的微觀層面進行滲透,從而實現對社會的全面控制。

從這個層面來說,算法權力仿佛資本權力一般具有了自己的生命潛能,它試圖在數字化空間中將一切的人與物算法化,進而實現權力的擴張。正如斯蒂格勒所言,“‘信息化’的知識直接服務于權力。權力不能再被視為政治權力,而應被看作經濟實力”[6](p127)。具體來說,算法權力的擁有者能夠憑借算法技術優勢來存儲、處理和分析數據,引導用戶在數字平臺上的消費娛樂活動,滿足他們對信息和商品的需要。實際上,算法權力對數據的收集、分析和再生產過程隱匿著一種強大的控制力量。一旦這種控制力量從深層影響社會生產關系,促進社會生產關系發生變革,那么算法權力便會以一種突變的方式在數字化空間中筑模起“物的秩序”,從而使算法權力的擁有者獲得更多的增殖資本。比如,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一旦使用亞馬遜、Facebook、谷歌等數字平臺,由我們的點擊行為所生成的數據痕跡便成為資本權力所覬覦的對象,經過算法的轉化,對于個體而言無關緊要的數據痕跡就會成為算法權力擁有者和控制者眼中的稀有資源,成為積累增殖價值的源泉。

算法權力并未擺脫資本權力對剩余價值的貪婪屬性,相反,算法權力成為資本權力的新樣態,并以一種看似更加合理的技術邏輯掩蓋了資本權力的價值增殖屬性。算法權力是臣服于資本權力的,并且是為資本增殖和擴張服務的。這意味著算法權力與資本權力之間存在著一種共謀關系:算法權力只有附屬于資本權力,才能在數字化空間中維持自身對用戶的控制力;只有在各類數字平臺所搭建的數字化空間中,資本權力才能超出空間的壁壘,以隱匿的方式最大化地收割剩余價值。可見,算法權力是資本權力在數字平臺空間的新型“代言人”,兩者相互推進、相互生成。

二、算法權力的運行機制

由于算法權力臣服于資本權力,為資本價值增殖和擴張服務,為了深入掌握算法權力的深層運行機制,我們就有必要將算法權力置于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的視域中加以考量。只有在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的理論視域中,我們才能理清算法權力所隱匿的資本邏輯的敘事脈絡,從而揭示資本邏輯批判與算法權力批判的內在統一性。

(一)數據痕跡的堆棧

馬克思指出:“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3](p210)這意味著勞動資料的形式直接決定著生產方式的具體形態,使用什么樣的生產資料,就存在什么樣的生產方式,同時也表明在馬克思所處的機器大工業時代,資本家只有不斷對剩余價值進行暴力性剝奪,并將剝削而來的剩余價值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才能促使資本自身生產出更多的剩余價值,畢竟“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創造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3](p269)。就此而言,生產資料是資本實現價值增殖的歷史性前提。在數字時代,以海量數據形態存在的生產資料取代了傳統的物質形態的生產資料,有效加速了資本價值增殖的過程,而算法權力正是核心的推動力量。隨著日常生活的數字化,用戶越來越依賴各類數字平臺。一旦用戶瀏覽由數字平臺推送的信息,那么他們便會被吸入算法權力的旋渦,成為算法權力的控制對象。不僅如此,算法權力還將無辜的用戶轉化為不斷生產數據痕跡的“數字勞動者”。“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普適記錄的時代”[7](p148),這就是說,由用戶生產的海量的消費數據痕跡對于自身而言是無關緊要的,但是經過算法技術對諸多數據痕跡的收集、分析、處理和分配,這些數據便成了稀有資源,轉變為加速資本價值增殖的“燃料”。為什么用戶通過各類數字平臺瀏覽并消費商品時,數字平臺能精準推送用戶所需要的其他相關商品?根本的原因在于,數字平臺背后的算法權力已然對用戶的數據痕跡進行了轉化,由此一個龐大的對象物的關聯網絡,即數據堆棧結構便得以誕生。

鮑德里亞曾指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物品之中并通過物品自我‘完成’和自我‘消解’,而物品成為人和人的關系必要的中介者,而且很快地,又成為它的代替符號,它的不在場無罪證明”[8](p214)。如果說實體的物品是現實世界中人與人關系的中介,那么在數字化空間中,用戶所生產的數據就是實體物品的替代物,這些數據搭建起的是數字化的人際親密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數字平臺背后的算法權力深入每個用戶的日常生活,“每一個看似獨立的主體,事實上在大腦后面都連接著一根長長的數據線,一直連接到那個中央數據處理平臺之上”[9](p54)。“長長的數據線”實際上是對用戶的消費行為所生成的數據的形象表達,而一旦龐大的用戶數據被算法權力嵌入數據堆棧的結構框架中,成為被算法分析、處置的渺小的行動單元,算法權力便會展現出強大的控制力,以數據圖繪的方式把握和預測用戶的消費潛能和傾向,進而向用戶精準推送符合他們喜好的商品,達到俘獲消費群體和盈利的目的。算法權力表面上是控制用戶消費行為的核心力量,而推動算法權力的真正力量來自資本邏輯,算法權力是為資本價值增殖服務的。

(二)注意力時間的掠奪

在傳統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家為攫取更多剩余價值,會提高機器生產效率、工人勞動強度以提升單位時間的勞動生產力,減少生產單位商品所需的勞動時間。正如馬克思所言,“資本本身是處于過程中的矛盾,因為它竭力把勞動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勞動時間成為財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10](p197)。這意味著工人生產單位商品所需的勞動時間與以往相比被壓縮了,但事實是,工人生產單位商品所需勞動時間的縮減是以單位時間勞動強度的提高為代價的,在這種條件下,“這種工作不讓工人有精神活動的余地,而且要他投入很大的注意力,除了把工作做好,別的什么也不能想”[11](p433)。一旦工人將自己的注意力固定在機器生產的流水線之上,他們的注意力時間就被資本化了,就只能在資本所規劃的勞動時間框架中,成為不斷生產剩余價值的物化了的勞動時間。在這個意義上,對注意力時間的剝削與榨取構成資本主義生產的重要維度。

但在數字平臺深刻影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今天,資本生產剩余價值的方式依然遵循通過收割勞動者的注意力時間達成資本增殖的一般資本邏輯。時間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得以可能的重要因素,而資本對注意力時間的無償剝削和暴力收割卻使注意力時間具有了難以復制的稀缺性。正如森健和日戶浩之所言:“只要稀缺性和差異依舊存在,就必定會孕育出交換價值,促使擁有不同價值體系的主體開展交易,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資本積累。”[12](p33)在數字平臺對資本的追逐過程中,注意力時間被各大數字平臺塑造為“稀缺性資源”,被視為“生命的流量”,誰掌控了用戶的注意力,誰便能夠占據價值鏈的頂端。算法權力是加速注意力時間資本化的結構性力量。與傳統廣告營銷方式不同,今天的數字平臺采用了算法機制,將用戶所有的注意力時間錨定在數字空間中,迫使用戶的注意力時間由線性的、可流失的維度轉向精準量化的維度,從而將注意力時間牢牢捆綁在資本價值增殖的軌道上。一旦注意力時間與資本增殖邏輯保持同頻共振關系,算法權力便會通過精準掌控和引導用戶的瀏覽、點贊、購買等行為,將用戶所有的注意力實質性地納入數字平臺的牟利空間。不僅如此,算法權力的擁有者還能夠借助算法的技術優勢收集、分析與加工用戶數據,采用“猜你喜歡”“為你推薦”等信息推薦方式向用戶精準推送符合用戶喜好和傾向的信息內容,由此持續刺激用戶的興趣,延長他們的注意力時間,將用戶鎖定在算法權力的場域中。而對于注意力時間持續耗損的用戶來說,他們流轉于不同數字平臺的頻次越高,他們貢獻的點擊數、點贊量和訂閱量就越多,算法權力的壟斷者捕獲的數據也就越多。數字平臺能夠通過算法權力大肆掠奪用戶的注意力時間,以獲取巨大的利潤。如果說數據是算法權力掌握者所覬覦的稀缺資源,是加速資本價值增殖的“燃料”,那么對注意力時間的掠奪和資本化則是加速資本價值增殖的另一重要構件。注意力時間不斷被算法權力對象化的過程,也是注意力時間走向資本價值增殖空間的過程。正如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時間結構時所言:“時間的原子就是利潤的要素。”[3](p281)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時間資本化的本質,即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包括注意力時間在內的所有時間都指向資本的價值增殖。而在數字平臺時代,算法權力掌控下的注意力時間仍然難以逃離屈從資本邏輯的宿命。

(三)欲望的生產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欲望是對資本價值增殖的另類詮釋,資本價值增殖展現的是欲望現實化的過程。在馬克思的語境中,正是由于欲望的存在,資本增殖欲望的空間才得以無限擴大,“資本作為無止境地追求發財致富的欲望,力圖無止境地提高勞動生產力并且使之成為現實”[13](p305)。資本不僅促使人的欲望無止境膨脹,還使自身成為欲望的本體,似乎只有通過欲望的精心布置和裝飾,資本價值增殖才能得到合法化詮釋。“欲望和資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14](p344),也只有欲望與資本之間實現共謀,兩者之間達成無縫銜接,人的“自然的需要”才能實現最大化,并向“歷史形成的需要”進階。“自然的需要”向“歷史形成的需要”的躍升展現出的正是膨脹的欲望對個體本能需要的壓制。在“歷史形成的需要”逐漸現實化的過程中,資本致富的欲望得以滿足并不斷膨脹,“在這種發展狀況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了;這是因為一種歷史地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13](p286)。資本與欲望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資本邏輯完全捕獲并收編欲望,使其成為資本邏輯的“附庸”。

隨著資本邏輯將欲望完全納入資本價值增殖的體系之中,欲望似乎成為一種不斷生產自身的機器,正如德勒茲所言:“欲望是一臺機器,欲望的對象是與其相連的另一臺機器。”[15](p26)只有欲望的機器化實現后,資本邏輯才能破除解碼與去領域化的藩籬,完成編碼與再領域化,從而攫取最大化的剩余價值。然而,在數字平臺時代,欲望機器并不是尋求滿足對物的需要的欲望本身,而是資本邏輯所要掌控的對象。在欲望機器資本化的過程中,算法權力作為一種“助推輪”加速了欲望的生產,促使欲望機器生產出更多欲望,并將澎湃涌動的欲望投射到數字平臺繁雜的商品與信息上。用戶在互聯網上的點擊、瀏覽、點贊、訂閱等行為,表面上滿足了用戶真實的消費需求,充實了用戶貧乏的感官體驗。但實際上,算法權力提升了欲望的生產和積累的速度,強化了欲望的資本化,牢牢地將欲望生產的機器釘在資本邏輯的“馬車”上。舉例來說,一旦用戶將自身的數據滯留于數字平臺,算法權力便會利用相關技術優勢精準預判用戶的喜好和消費傾向,以勢不可擋的控制力激發用戶內心的物欲,無限放大用戶虛假的欲望領域,試圖將用戶所有的欲望納入算法權力的控制范圍。在算法權力控制力的觸角延伸至潛在的欲望領域時,算法權力“會把人們的欲望固定在已有的欲望對象上,它并不創造新的欲望對象,只是在同一層面上不斷擴大欲望對象的范圍”[16](p54)。這就意味著算法權力會利用現有欲望生產機制,采用“猜你喜歡”“為你推薦”等“勸誘之術”來無限放大用戶的欲望。表面上看,用戶點擊、瀏覽由算法權力精準推薦的信息是用戶主體選擇的結果。但事實卻是,用戶的主體欲望早已被算法權力收編,這些行為不過是在算法權力所構建的數字空間中的無意識行為。而這些行為所生成的數據便是喂養算法權力的“養料”,是保證算法權力持續擁有動能的“燃料”。

三、生命的消失:算法權力監控下的生存隱憂

如果說算法權力的目標是攫取最大化的剩余價值、實現資本的積累,那么它不僅要通過數據堆棧、注意力時間掠奪、欲望生產等伎倆將一切利潤吸附進算法的可計算矩陣中,還會以零敲碎打、無孔不入的監控范式實現對生命或公開或隱蔽的宰制,以總體性吸納的方式全面覆蓋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算法權力正被改造為一種監控裝置,它將日常生活巨細無遺地納入其監控范圍,并將主體改造為被算法權力無形的線所牽引的無意識玩偶。

(一)數據人

在機器大工業生產時代,權力監控主要集中于生產領域,資本家為了實現資本積累,防止工人“偷盜”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便會雇傭“工業上的軍士”即監工監督工人的生產活動。盡管如此,生產流水線上的工人依然是作為鮮活的人而存在的,能夠感受機械勞動帶來的疲勞感、厭倦感。工人們也能意識到監工的生產監控行為,畢竟生產監控的領域和對象是有限的。然而,在數字時代,算法權力搭建的數據庫將一切人的數據集中起來,織出了一張龐大而復雜的監控之網。“在數據庫里,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是由一系列碎片化的數據表征出來的抽象存在,足夠多的數據可以拼湊出這個人的完整的‘數據肖像’”[17](p57),但是,這種由數據圖繪而成的“數據人”是否是真實的存在,是否能夠有效辨識算法權力的數據監控范式呢?

事實上,人們流轉于諸多的數字平臺,享受數字平臺帶來的便捷的同時,算法權力也將他們圈定在特定的監控領域,將其轉變為虛擬的“數字人”,使其難以覺察算法權力對真實生命無處不在的凝視。算法權力監控下的每一個生命并不是真實的存在,他們似乎時刻在場卻又無法出場,只能以無數碎片化、偽真實數據的形態留存于數據庫中,面臨的只有被算法權力賦予新的數據身份或降格成無關緊要的“冗余數據”的命運。一旦生命被數據化、碎片化為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景觀,算法權力也就實現了對生命的隱形控制,使其難以溢出算法權力所設置的邊界。而個體生命對此卻渾然不知,毫無抵抗之力,只能任由算法權力宰割,成為“無信仰、無思想、無生氣的干枯靈魂”[18](p121)。

不僅如此,人被數據重塑為“數據人”后,生命原初面貌便被算法權力掩蓋了,剩下的只是由數據堆砌而成的虛擬存在。從“數據人”的生成過程來看,這個數據主體是算法權力通過對主體消費、生活的數據痕跡的重構而形成的,是對現實世界人的真實狀態的數據化復寫,是能夠取代現實的人行使數字權利的。但事實上,隨著現實世界與數字世界張力的延伸,“數據人”完全俘獲了現實的、鮮活的生命,剝奪了真實生命的原初本質,使所有生命的美好都困于算法權力的囚籠中。如此一來,“數據人”便顛倒了主體化與客體化,轉而去擁抱去主體化與再主體化。而去主體化與再主體化的過程意味著鮮活的生命已然在算法權力面前喪失了一切生命本真,丟失了一切值得紀念的個性,淪為“數字赤裸生命”。正如福柯所指出的:“當個性形成的歷史—儀式機制轉變為科學—規訓機制、規范取代了血統、度量取代了身份、從而用可計量的人的個性取代了值得紀念的人的個性時,也正是一種新的權力技巧和一種新的肉體政治解剖學被應用的時候。”[19](p207)算法權力通過解構現實生命而重構“數據人”的真實目的并不指向生命構境意義的延展,相反,它利用塑造“數據人”身份的伎倆來掩藏其掌控生命日常生活細節的意圖,使自身合理化成一種新型的順從主義。由此可見,本真生命在算法權力面前的消失是以算法權力的合理化為客觀前提的,也正是由于算法權力合理化的加強,“數據人”才能以“大他者”的形象凝視一切“他者”。而真實的生命只能在算法權力的凝視中加速消失,走向荒蕪,成為一個有的無、一個存在著的非存在、一個不可能的可能[20](p68),直至被“潛化”為馴順的生物性生命。

(二)透明人

“數據人”是算法權力監控邏輯得以展開的前提,“數據人”將被算法權力構筑的數據庫分解成無數純粹的生物性數據,成為被算法權力時時看穿的“透明人”。隨著數字平臺對日常生活的深嵌,算法權力實際上強化了數字空間中生命的“透明人”身份,迫使這種身份完全從屬于日趨透明化的社會結構,并在透明社會中不斷重新編碼和改寫這種身份,使人們在保持與世界接觸的同時丟棄肉身和思想。韓炳哲指出,“‘透明’是一種系統性的強制行為,它席卷所有社會進程,并使之發生深刻的變化”[21](p2)。在數字時代,這種“透明”的控制力恰恰來自算法權力。生命在算法權力的全景式監控中無處逃離,只能以“透明人”的身份寄居于透明的社會空間中,成為被算法權力全面窺視的對象。

在機器大工業時代,作為資本主義社會重要助推力的產業工人,不論是作為“現役勞動軍”,還是作為“產業后備軍”,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言都是實現資本主義積累的杠桿,甚至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一個條件,“為資本提供了一個貯存著可供支配的勞動力的取之不竭的蓄水池”[3](p740)。在這個意義上,主體對于社會結構的構筑發揮著積極作用,是一種可見性的真實存在。但在數字時代,主體只能以不可見的“透明人”身份持存,無條件接受透明社會的結構化。鮮活的生命一旦被透明社會結構化,便會趨向透明,成為透明社會的一個數據組件,所有的激情、欲望和感覺便不再重要。主體的一舉一動都在算法權力的監控下暴露無遺,成為不斷跳動的數據節點和算法的記憶對象。算法記憶的永恒化成為“透明人”的特有屬性,也成為一種生活常態,而被現實遺忘卻成了例外。算法權力監控下的“透明人”不再享有自由,只能任由算法權力擺布,“我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微動作、每一絲精神欲望,都被遍在的權力之眼盡收眼底。我們看似自由,卻無往不在數字生態所形塑的動態枷鎖之中”[22](p81)。可見,生命一旦喪失自由,時刻處于權力之眼的布控中,便只能在惶恐不安中降格為“沒有視野的獨眼怪物”[23](p5),生命的本真只能消散于算法權力冷漠的監控中,被分解成無數個沉寂的數據節點。

另外,算法權力對“透明人”身份的強化,意味著鮮活的生命逐漸被算法權力簡化了。算法權力不僅覬覦生命的數據痕跡,還意圖通過自身的可計算邏輯簡化生命結構的一切質感,迫使生命本真成為不可見的多余物,而承載生命本真的肉體只能被簡化為“非人”的身體,只能以透明的身份接受算法權力的任意支配。這樣一來,鮮活的生命便難以脫離算法權力幽靈般的包裹,其認知、感知甚至身體的快感只能任由算法權力建構與再編碼,成為“修辭意義上的幽靈”[1](p241)。包括友誼、語言、情感、潛在欲望在內的一切生命特質都將被算法權力所裁剪和誤釋,主體成了符合透明社會要求的極致化的“透明人”。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種疊境式的生命體驗,生命似乎享有另類、透明的生命體驗,但這卻是以象征生命質感的情感、欲望和恐懼的消失為代價的,恰恰表明算法權力實現了對“透明人”更深層的監控和宰制。

(三)茍生人

在數字平臺時代,當各種App充斥人們的日常生活時,算法權力的監控邏輯以無孔不入的方式實現了對日常生活的深嵌,人們的所有生命痕跡都將被算法權力控制、加工和重構。一旦人們流轉于各類App,驚奇地發現諸多軟件精準推送的都是個體偏好的內容,產生“算法似乎比我更懂自己”的偽構境想法時,算法權力便實現了對消費者行為模式和選擇傾向的完全掌控,消費者所有的生命軌跡包括個性、自主性在內都成為算法權力監控的對象。在此意義上,齊澤克指出:“人們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是一種‘物’,他們的言說和行為不斷地被記錄和轉換——他們的身體活動、金融交易、健康、飲食習慣,他們的購買和銷售,他們讀什么、聽什么、看什么,都被收集了起來,這樣數字網絡比人們自己更熟悉自己。”[24](p6)然而,當消費者被降格為“物”,成為被算法權力時刻凝視的對象時,他們就會淪陷于生命存在意義的茍生情境中,蛻變為“茍生人”,無條件地接受算法權力無處不在的監控。

由此,生命的本真意義便消失于算法權力構造出的平庸的生存境域,主體的個性逐漸喪失。“茍生是日常生活中看不見的毛細血管式的異化,它不像馬克思所揭露的資本家直接盤剝工人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而是細水長流式的生活場境盤剝。通常,這種場境存在中的異化生活塑形是無痛感的。”[25](p30)如此一來,偽場境存在塑形出的便是算法權力亟需的偽構境的生命存在。在這樣的場境化中,本真的生命之河不再自由、自為地流淌,而是要時刻忍受算法權力之眼的凝視。在算法權力監控的圍困中,每個生命都要接受算法權力的精準“投喂”,無法拒斥算法權力的個性化服務,無法擺脫算法權力的監控秩序。在這個意義上,生命的個性化基質走向消失,生命本身亦在算法權力的層層盤剝中成為不可見的多余物,生命的個性化意識只能“沉溺于程序工業的‘巨流’之中”[23](p5),并被算法權力的可計算性取代。最終,“我想要什么”“我希望遇見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的生命價值預設已不再重要,因為在算法權力的掌控下,“茍生人”的主體意識、反思精神早已被算法權力悄無聲息地懸置和無情抹殺了。盡管“茍生人”能夠意識到此種偽構境力量,他們也只能高高興興地把被算法權力監控當作幸福來瘋狂追逐,畢竟在數字平臺時代,算法權力的監控之眼已經日常生活化為難以抗拒的景觀,對于那些淪為算法權力監控對象的無數生命而言,“茍生,已經是本真活著的構境中的死去”[25](p96)。

顯然,算法權力是加速生命陷入茍生生存狀態的結構性力量,更是逼迫生命陷入新的貧困化的中介性力量。在機器大工業時代,勞動者的貧困主要指工人因自身生產的勞動產品被資本家無償占有而顯示出的物質資料和生活資料的貧乏,同時還有因資本家對勞動者休息時間的壓榨而無法從事精神產品生產的貧困。但這種貧困僅指向物質和精神層面的匱乏,并不指向生命存在本身的貧困。在數字時代,由于算法權力將監控的觸角深入日常生活的每根毛細血管,一切生命都隸屬于算法權力,受到算法權力的監控和改造。如此一來,流動性的生命結構便會遭遇算法權力的毀滅性破壞,人們內心世界中原初的、跳躍的生命價值預設將化為泡影,穩定的生命結構將出現裂隙,時刻處于“敞開”狀態。因此,象征生命本真的詩意涌動的精神個性化進程只能被迫中斷,人們將深陷缺失生命本真的幻境中不知痛苦地茍活著。對于被算法權力監控的“茍生人”來講,“一個人的真實生命就在這種細流般的抽榨中漸漸地消失了。更要命的是,這種明明是剝奪和無償占有的罪行,卻恰恰是合法合理的”[25](p118)。實際上,每個生命都對算法權力合法合理地戕害生命本真深感不適,卻也只能在算法權力筑模而成的茍生情境中卑微地存活。

四、結語

通過引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范式,我們理清了算法權力運行機制的脈絡,審視了作為監控裝置的算法權力給人的生存帶來的諸多隱憂。我們發現,算法權力依托諸多的數字平臺,以無孔不入的方式充斥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算法權力隱而不顯卻又無所不在,將生命的所有痕跡都吸納其中,使每個生命所生產的數據成為資本價值增殖的“原材料”,一切鮮活的生命都被算法權力所裹挾。算法權力監控下的生命面臨“數據人”“透明人”“茍生人”的“存在之痛”,面臨生命本真消失的風險。本質上講,算法權力以不在場的在場者身份實現了俘獲生命、奴役生命的目的,且算法權力以數據化的范式剝奪了生命的所有質感,將鮮活的生命懸臨于時刻“敞開”的受控裂隙中。由此,生命不再是肯定性的存在構境力,而是呈現為喪失一切生命本真的偽構境樣態。到那時,人只有呈現為數字化的不可見的存在,只有卑微地存活,才能獲取存在的合法性,“我們的社會關系,我們的知識,我們的抱負,我們的價值。我們似乎成了這個圍繞和滲透我們生活的技術群體的一部分”[26](p181)。如何破除這一生命的生存困境,將是我們進一步思考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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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雨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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