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以總分365分、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被黑龍江大學經濟系錄取。入學后得知,我的分數在班級里是最高的。有位同學對我說,他的一個農場戰友,分數比我低6分,但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我聽后叫苦不迭,都怪自己不會填報志愿,井底之蛙,懵懵懂懂。
前幾屆高考,有兩大特點,一是競爭激烈,1978年的錄取率只有6.6%;二是考生年紀相差懸殊,我們班年齡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14歲。新生報到處,可以看到,有的人還領著孩子來上學。

黑大當年只有9個系,文科三個系:經濟、哲學、中文;理科三個系:數學、物理、化學;外語三個系:俄語、英語、日語。每個年級設1~2個班,招收本科生500多人。
黑大雖為地方性學校,但俄語實力在國內數一數二。黑大的前身是哈爾濱外國語學院,校領導王季愚和趙洵都是著名蘇聯問題專家,前者翻譯過《在人間》,后者翻譯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靜靜的頓河》。這些作品影響了幾代人,包括我在內。
系主任熊映梧是著名經濟學家。他做學問不唯書、不唯上,面向實際,敢說真話。他的很多觀點在國內學術界都具有先導性。他的學識和品格對歷屆學子的影響都很大。
機會來之不易,人人都想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那時候的學習勁頭空前絕后,大家比著學。學外語,沒有錄音機,只能死記硬背,不斷重復。兜里揣個單詞本,排隊買飯是背單詞的最好時機。住在我下鋪的班長楊興來,把單詞寫在紙條上,貼在床頭,睡前醒后不住叨咕。與我同歲的欒博愣是把節選自《西行漫記》的那篇課文給背了下來。
由于缺乏教材,我們不得不去啃大部頭的原著,特別是《資本論》。一個半拉嗑嘰的高中生,務農做工四年,面對高深的翻譯作品,無疑是在讀天書。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啃不動的骨頭。既然走上這條道,就要走到底。我們的辦法是,不厭其煩,反復看,多提問、多討論、多做題,不到滾瓜爛熟程度不死心。
教《資本論》的老師大多畢業于人民大學和吉林大學,讓人佩服的是,他們都能夠大段背誦原著,于是私下里就有了“唐資本”“金資本”和“樸資本”這樣的稱呼,他們知道后也不生氣。
四年下來,我基本上把這本書給吃透了,合上書就能理出脈絡,知道哪部分講的是什么,也能背誦一些經典段落,這為我后來考研究生打下了堅實基礎。
專業課中,我比較喜歡《中國經濟思想史》,一方面是出于對人文史地的喜好,另一方面是喜歡聽劉含若老師講課。劉老師講課時旁征博引,像說書一樣,枯燥的學問到了他那里變得有滋有味。有一次,他正講得起勁兒,一陣風從窗口刮來,講義被吹散。他一邊收拾,一邊抑揚頓挫地說:“東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課堂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入學后第二年,我姐夫去溫州出差,為我買回一臺手提式錄音機,還有一本《新英漢詞典》。這兩樣“新式武器”對我學英語幫助極大。莫名其妙的是,沒過多久,被我視若寶貝的詞典不翼而飛,令我心疼不已,也留下一段疑案。
班里一大半是“老三屆”知青,來自兵團農場,多數都已結婚。那個年代,不時興住旅館,也住不起。如果哪個同學的愛人從外地來,大家心照不宣,自覺騰出一間宿舍,供兩口子團圓,我們稱“騰新房”。
老三屆中,上海、北京和哈爾濱人居多。他們閱歷豐富,成熟穩重,和他們接觸能學到很多東西。就拿我們宿舍的老夏來說,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常常在宿舍里大聲背誦唐詩。每次聽他用上海話背誦“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時,我總覺得他最后一句是在說“吳三點點頭”。問他哪來的這么多學問,他得意地說,過去的十年,他和幾個愛看書的同學趁機“占領”了圖書館,每天躲在里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看。

再后來,外國電影相繼進入中國。有一次,一伙人到南崗電影院看《追捕》,散場時接近午夜,11路公交車已停運。精神亢奮之下,大家一路哼著“啦呀啦……”,走回校園。第二天一見面,開口就是:“你倒是跳啊!”
電影不能每天看,歌曲可以每天聽。新買的錄音機附有幾盤港臺歌曲磁帶,那位聲音甜美的女歌手名叫鄧麗君。當時,乍一聽到“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如聽天外來音。
我原以為,進了省城,生活條件會很好。誰知,不然。大約可用六個字來形容,就是“吃不飽、吃不好”。
吃不飽,指的是主食定量供應。油水不足,每月30斤顯然不夠,需要家里接濟。上學前,我到綏棱看望奶奶。聽說孫子考上大學,奶奶樂得合不攏嘴,顫顫巍巍地打開藍花布包,翻出一張糧票。我還記得,那是一張10斤的全國糧票,紅顏色票面。那個年代,糧票就是命根子。
吃不好,指的是粗糧多細糧少。飯票分紅、白、黃三種顏色,紅色代表米飯,每月2斤;白色代表饅頭,每月7斤;黃色代表粗糧,每月21斤。那個時候的我們,一見到紅色飯票,眼睛都直了。不用說,它也成了搞對象的禮物,價值千金。
粗糧主要是玉米、小米和高粱米。廚師把玉米面發糕做成圓柱形,出籠后切成一個個圓餅,2兩一個。由于不摻其他東西,硬邦邦的,很難下咽。有人將其丟在地上滾,于是,這種玉米面餅就有了一個雅號———“車轱轆”。
吃不好,還表現在副食上———每天都是白菜、豆腐、土豆、蘿卜,還有頓頓不落的咸菜。偶爾上來一道帶肉的菜,還要考慮預算,常常是看一眼,咽咽口水,轉過頭去。師傅用鐵勺從盆里舀出菜來,都要晃一晃,每晃一下,我們的心就要跟著揪一下。同宿舍的姚福順偷偷對我說,有個師傅,是他下鄉時的戰友,每次給他盛菜時,都把勺子盛得滿滿的,從不晃動,說得我好羨慕。
為改善伙食,我買了一個小煤油爐子,周末,與來自雙鴨山的同學刁洪流一道開伙。通常是我掌勺,他幫廚。一縷掛面,一把青菜,再打上兩個雞蛋,吃得很香。雞蛋是用糧票換來的,常有鄉下農婦提著籃子,到樓下吆喝:“換雞蛋……”直到今天,我見到賣雞蛋的,都倍感親切。遇有聚餐或同學生病,我的煤油爐子也會派上用場。
同宿舍的張軍林家住哈爾濱道外區,周末時常邀我去他家吃飯,有時還留我在他家住。他母親做的荷包蛋非常好吃,至今難忘。張軍林畢業后去澳大利亞發展,我們一直保持聯系。
我每月從學校領16元助學金,家里每月給我寄10元錢。我把每月伙食費控制在24元以內,剩下2元多零花錢,用于購買書本和日常用品。有一年冬天,棉手套丟失,想買又沒錢,只好把手插在衣袖里湊合(東北話叫“抄袖”)。老天憐憫,幾天后,我撿到一副尼龍手套,找不到失主,于是據為己有。撿到的手套雖說有點薄,但總比光著手強。
那四年,由于功課緊張,營養不良,日漸消瘦。每次回家都有人問我:“你咋瘦成這樣呢?”我回答:“體力勞動累,腦力勞動更累。”
畢業時,按照“哪來哪去”的原則,我被分配到伊春市。我就打定主意,報考研究生。事后總結,我下手晚了,應該提前做準備,畢業前即考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這一生,好時光不多,耽誤不得,特別是年輕時期。
離開哈爾濱前,我遇到了“財政危機”———沒錢買回家的火車票。讓家里寄,來不及;問同學借,張不開口。一籌莫展之際,遇到救命恩人———傅教智的三嫂來黑大看同學。聞知此事,她欣然相助,借給我20元錢。我一生中有過兩次借錢經歷,這是一次,還有一次是問銀行貸款買房,這是后話。
畢業后,同學分散各地。北京作為首都,吸引力更大一些,先后聚集了11位同學。同窗四載,情意濃濃,每次聚會,我都自告奮勇當聯系人,落實人員、協調時間、訂餐、通知,持續30多年。說起來,我是班里的小人物,能力和資源有限,但對班級貢獻最大,組織聚會只是其中一件小事。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同學做點事情,我感到很高興,也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