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起來,國內城市中,我去過次數最多的,除北京之外,就當屬南京了。記憶中,從20世紀80年代第一次去南京,到如今去的次數已不下十次之多。對于一座城市,能如此不厭其煩地頻相往還,職業原因固然有,但對這座城市的偏愛、癡迷,更是一個極其重要、不容置疑的因素。
一
我與南京的某種契合,或說緣,或謂情結,其來有自。
少年時讀毛主席“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從中知道了詩里的“鐘山”即是南京。后來讀《紅樓夢》,從中知道了南京也叫石頭城或金陵。至于江寧、應天、建鄴、天京以及“六朝古都”“天下文樞”這些稱謂,給我心里更是涂抹了一種滄桑、厚重,抑或神秘的色彩。是的,在我心中,南京是神秘的,這種神秘許多就來源于諸種對南京的稱謂。我知道,在每一種稱謂中,都深藏著一段不尋常的歷史,銘刻著一則則古老而鮮活的故事。而“金陵”作為南京的古稱亦是“最雅致的別稱”,在南京的各種稱謂中最搶眼、最霸氣,也最有感覺。難怪南齊詩人謝朓用一句“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來形容南京,真是最貼切不過了。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歷史,但是,像南京這樣歷史豐富、文化底蘊深藏的城市并不多。這座城市有著太多太多的故事。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說:“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言之有故,言之成理。且不說六朝更迭定都于此,也不說大明、太平天國和它的淵源,單說那條“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的秦淮河,就能給你滔滔不絕地講述那流淌不盡的千古風流人物和浪淘不盡的絕世傳奇。
秦淮河,一個南京古老文明的搖籃,一條南京的母親河,一條中國文化名河。這里,是“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其“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素有十代繁華之地稱譽。六朝時,名門望族聚居,商賈云集,文人薈萃,儒學鼎盛,吳承恩、唐伯虎、鄭板橋都曾生活在這里。宋代以前,成為江南文化中心。這里有太多的聲色犬馬、酒綠燈紅,也演繹著太多的佳人才子、離合悲歡。
古往今來,文人墨客以秦淮河為對象而備加吟詠的詩作舉不勝舉。讓人推崇備至的是盛唐著名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和杜牧的《泊秦淮》。《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泊秦淮》:“煙籠寒山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憂患家國,感時傷情,一河秦淮在詩人筆下演繹成一幅江山社稷榮損盛衰的圖卷。
來南京不到秦淮河,等于虛此一行。每次我來南京,不同的主人都要把秦淮河作為必需的內容隆重推出,我亦歡納不拒。白天一游固佳,夜晚來游更好。彩燈初放,攜三兩好友,逛夫子廟,過朱雀橋,走烏衣巷。坐在名叫“秦淮人家”的酒肆里,一邊聽蘇州評彈,一邊飲酒,一邊賞月。吳儂軟語,槳聲燈影,那韻致,那格調,那色彩,那味道,簡直妙不可言……悠遠古老的秦淮河有著寫不完的話題,當年朱自清、俞平伯以《槳聲燈影秦淮河》為題聯袂撰文,盛贊秦淮之美,可謂是“前人之述備矣”,吾輩豈敢弄筆續貂?
二
南京的好去處真是太多太多了。僅是那金陵四十八景,一時半晌兒是賞不完的。棲霞山、紫金山、玄武湖、莫愁湖……這些地方不用親臨其境,只聽名字就讓人神往,讓人遐想;還有古城墻、明孝陵、中山陵、總統府、雨花臺、梅園新村、南京長江大橋……
說南京,不能不說劉禹錫,這位唐朝時有著“詩豪”之稱的政治家、文學家,他對金陵城定是有著特殊的了解、特殊的感情、特殊的感覺,尤其他對金陵城的興衰更替知之甚多,知之甚深。因此他能寫出《西塞山懷古》這樣的被稱為“金陵懷古之冠”的千古絕唱:“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此詩蒼涼沉郁,憂傷俱現,而其傷往事是次,憂當世是主。詩人是在居安思危,警喻世人,千萬莫要重復昨天的故事。如今,每次來南京,都讓我強烈地感覺到,在這里的空氣中仍然氤氳著一種氣象。
三
說南京,不能不說南京人。與北方人不同,南京人有著明顯的江南特征。也許與水土有關,江南的山水孕育了這樣一個族群:男人如小生,女人若花旦。他們面容端莊,肌膚白皙,舉止灑脫,談吐儒雅;他們性情溫順,心思縝密,誠實好客,踐約守信。
有人說,不著急是南京人的性格,這與南京人說話節奏之快形成鮮明對比。因為不著急,許多事就比別的地方慢半拍。一些南京人在自己的家門做點小買賣,比如賣鹽水鴨,即使賣不掉也沒關系,留著自己吃。南京人這種不溫不火、從容淡定、樂道自守的性格,讓人欽敬。以上這些性格表現只是南京人的共性特征。而我這些年來所近距離接觸到的南京朋友,除了具有如上性格特征外,他們也都有豪爽粗獷、任俠重義的一面。他們與我們北方朋友在一起,也是一樣地大杯喝酒,一樣地大聲說笑,一樣地推心置腹,一樣地禮尚往來,一樣地長相思念……
四
生于蘇州長在南京的作家蘇童,在《錯把異鄉當故鄉》中,對深愛的南京有一番精彩的描述,我深以為然。

他說:“選擇南京做居留地是某種人共同的居住理想,這種人所要的城市不大不小,不要繁華喧鬧也不要沉默閉塞,不要住在父母的懷抱里但也不要離他們太遠,這種人無須擁有自己的花園卻希望他居住的城市風景如畫,這種人需要自己智商超群精明強干卻希望別人淳樸憨厚關心他人。我大概就是這種人,所以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自愿成為一個南京人,至今已做了十幾年的南京人,越做越有滋味。”這段話真讓我這個一向喜歡南京的非南京人既羨且妒。
蘇童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產生共鳴:“許多城市都有一個或幾個值得本地人驕傲的風景區,外地人去了就褒貶不一,但是南京的中山陵是一種王尊地位。當你登臨中山陵最高處極目四眺,方圓數里之內一片林海,你會發現這個城市之美不同凡響,紫金山與長江不再是什么天然屏障,它們使南京永遠受到了山水的孕育。東郊的林海則是一只巨大的綠色的枕頭,每天夜里它對著太平門耳語一聲,睡吧,南京,南京就睡了;每天早晨它對著太平門說,醒來吧,南京,南京就醒來了。”是啊,中山陵景區作為風景名勝地,在南京絕對是首屈一指的,在我心中也絕對占有特殊地位。每次來南京,我都要抽時間來這里瞻仰觀光。尤其是對葬有“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的陵墓,每一次來都要來此對其拜謁祭奠。中山先生的“博愛”“天下為公”思想,感染著我,激勵著我,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五
現代歷史學家朱偰先生在《金陵古跡圖考·序》中,在對長安、洛陽、金陵、北京這四大中國古都做了一番比較后,說:“此四都之中,文學之昌盛,人物之俊彥,山川之靈秀,氣象之宏偉,以及與民族患難與共、休戚相關之密切,尤以金陵為最。”是啊,有著金陵雅稱的南京,絕對是個全面、厚重的城市,它集山水名勝、文物古跡、歷史傳說、人文掌故、現代文明于一身。南京,它的名字字面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符號,它是中國歷史上最悲情的城市,它承載著獨有的“燦爛和慘烈的歷史”。它所代表的古典城市,有著取之不盡的精神和物質寶藏。任你隨便拿出任意一個面一個點,就夠你琢磨、品咂、回味,享用不盡。

故都憶,最憶是金陵。“別的故都,把歷史濃縮到宮殿;而南京,把歷史溶解于自然。在南京,不存在純粹學術性的參觀,也不存在可以舍棄歷史的游玩……南京既不鋪張也不擁擠,大大方方地敞開一派山水,讓人去解讀中國歷史的大課題。”無疑,南京就是一本冊頁浩繁的大書,它的格局,它的氣魄,它的所有內涵和外延,可能用我一生也讀之不完。但是,倘若有生之年允許,我愿將把這本大書繼續讀下去。
摘自《吉林日報》2023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