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朝鮮朝燕行錄;譯官;帶率子弟;軍官;走私貿易
[中圖分類號]1312.0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3)01-001-20
[作者簡介]漆永祥,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為清代考據學、清代學術史、東亞文化與文學、“燕行錄”研究、中學語文教學與高考等。(北京100871)
朝鮮半島在高麗、朝鮮王朝時期遣往中國的使團,規模龐大,人員眾多。如果將使團成員按官職與尊卑劃分的話,可以分成五個等級。即正、副使與書狀官,為使團最高長官,高居第一等;首譯與通官等27名正官,各有職掌,屬第二等;使臣帶率兄弟子侄或相攜好友,雖無職位,但掛名軍官,皆非賤隸,在第三等;軍牢、馬頭、廚房等服務人員,屬第四等;而刷馬驅人、驛子、格船船工等,是最下層的,屬第五等。本文要討論的是上述第二、三等使團成員,他們是使團的中堅力量,使事能否順諧,他們往往起著決定性的重要作用。
一、燕行使團中的“正官”人數及成員組成
關于朝鮮朝燕行使臣中的“正官”人數,《通文館志》記載曰:
國初,歲遣朝京之使,有冬至、正朝、圣節、千秋四行,謝恩、奏請、進賀、陳慰、進香等使,則隨事差送,使或二員、一員,而不限品。從事官或多或少,而無定額,故《經國大典》只書使、副使、書狀官、從事官、從人之品馬乘馱,而未言該數,中間有上通事,又有堂上通事,仍居從事官之上,而從事官則自教誨以下各有名目,外有醫員、寫字官、畫員,共四十余員。自崇德以來,無千秋使,而有歲幣使。至順治乙酉,因勃諭乃并三節及歲幣為一行,而必備使、副使、書狀官三員,名之曰冬至使,歲一遣之。其他有事之使并如舊,而使皆有品,堂上以下皆有定額,然其報單則毋論節行、別行,計開使二員(或一員)、書狀官一員、大通官三員(居首堂上官一員上通事二員)、押物官二十四員,共正官三十員,冠帶朝謁。
由此可知,明朝對朝鮮朝使臣正官的人數沒有明確規定,而清朝則明確限定為正官三十員,關于他們的具體名稱、官銜與職責,《通文館志》又曰:
冬至使行一員(正二品結銜從一品)、副使一員(正三品結銜從二品)、書狀官一員。堂上官二員(元遞兒、別遞兒)、上通事二員(漢、清學各一員,后仿此)、質問從事官一員(教誨中次第居先者)、押物從事官八員(年少聰敏一員、次上元遞兒一員、押物元遞兒一員、別遞兒二員、偶語別遞兒一員、清學被選一員、別遞兒一員)、押幣從事官三員(教誨一員、蒙學別遞兒一員、倭學教誨聰敏中一員)、押米從事官二員(教誨一員、蒙學元遞兒一員)、清學新遞兒一員(掌彼地門出入及支供饌物等事。以上十九員,自本院差送,而內三員差管廚官,掌三行干糧;一員差掌務官,掌行中文書。故押幣、押米等官,若差其任,則以押物官八員內移差勾管)、醫員一員(兩醫司交差)、寫字官一員(侍表帶承文院書員一人)、畫員一員(以上各其司差送。醫、畫員則同參于方物領去。)、軍官七員(正使帶四員,內一窠以書狀官所辟填差,副使帶三員。使臣皆自望,為漢、蒙、清偶語學習,自本院差送。)、灣上軍官二員(掌整頓三行下處及行中逐日糧料等事,以義州人差定)。
根據以上文獻記載,燕行使團中正官的身份與職掌,都有明確的規定和分工。大通官指“居首堂上官一員、上通事二員”。而肅宗三十四年(康熙四十七年1708)出使的冬至等三節年貢行書狀官金始煥亦稱,“夫三大通官,即首譯、兩上通事之謂也。彼國接待,雖差于使行,而與凡行中有異也”。又曰:
夫正官者,謂三使臣、三大通官、押物官二十四人,而近年則先充軍官于正官之數,而押物官則多有不參者矣。使行到灣時,自司譯院以押物官先充正官之意入啟,允下,下送關文,故今行則依成命施行,而謝行亦如是云。
清中葉滿洲人博明在其《鳳城瑣錄》中,也談到了朝鮮朝使臣。其曰:
其每歲稱賀及謝恩之陪臣,正使以王族之封君者、儀賓之封都尉者,或政判書府官充之;副使為判書、參判;書狀官司憲府員,下則皆鴻臚官也。若通官,其階級亦不同。大通官三員,一謂之首堂,其二謂之上判事,其官制正(秩三品)、僉(秩四品)、判官(秩五品)、主簿(秩六品)以上謂之參下館,有都提調一以閣臣領之,提調二以吏曹判書已行者參之。
漢學設教誨二十三人,兼充赍咨官,上判事十人,兼充副使及書狀官之大通官,均謂之作廳,猶堂上官之意也。
其上判事系由眾員內考授,教誨由上判事內考核授,教誨復考授首堂,而司一切使命事,充正使之大通官。
博明對三使與大通官等的記述,非常詳明。肅宗三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以軍官身份隨謝恩兼冬至等三節年貢行出使的崔德中稱:
舊例,演朝賀節儀于朝天宮。中門內捷大鼓,則千官以朝服分東西,魚貫而入,使以下隨之……今則使以下正官三十員(或有病故之員,則以灣上軍官等,權著冠帶,充數以進),具公服詣鴻臚寺牌閣前演儀,三使為一行居前,堂上官以下至押物官二十七員,分為三行。
洪大容又記載曰:
朝參,正官三十人。三使臣外,譯官二十三人,皆入焉。裨將四人,以資級選入。首譯主其事,前此子弟裨將多充選。余則不欲備朝參員,且不欲受賞銀,故不入焉。蓋賞銀者,皇帝所賞賜正官也。自使臣以下,銀緞各有差,堂下譯官及裨將所受,共銀均收,以給裨將及雜官之不得與正官者,惟賞緞不以分焉。故諸裨將及醫、畫、寫、日諸官,必欲入于正官者,以賞緞故也。
又憲宗十四年(道光二十八年1848),隨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行出使的李在駿記曰:
每歲使行,三使及譯員二十三人,兼醫、寫、畫、日四人,合為三十正官。其外燕商二十二人,名以包參別將,各持官參交易而退,是為定例。
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諸家對這些正官的記載,各各不同。考成宗七年(成化十二年1476)五月,司憲府大司憲尹繼謙等上疏,其中一條曰:
我國邈在海表,與中國語音殊異,而朝聘貢獻往來陸續,以為譯學不可以不重。故設司譯院以專其事,置習讀官以肄其業,又懼通事之赴朝者未得循環均往。故立三等之法,于通事之中,擇其精通諳練者為一等,其次為二等,又其次為三等。赴京之際,一等以擬之通事,二等以擬之押物、押馬,三等以擬之打角。夫能否相濟,往來適均,實法之良者。頃年以來,赴京使臣帶行通事,率多自占,惟其所欲,無復等第。由是每行入朝者,不出于數輩之輪環,而其余則或歷五六行或歷八九行,而后乃始有得焉有不得焉。(成宗七年五月十五日丁巳條)
據此可知,無論稱堂上、通事、通官、判事、押物、押馬等官等,實際皆以譯官為主,至于醫員、寫字官、畫員、日官與軍官等,有時也充正官身份。而且,越往后來,正官人數也越多,甚至有超過四十人的時候。如果要嚴格劃分的話,他們其實也可以分為三等:上、副使與書狀官為一等;首譯與兩上通事為一等;其他人為一等,其職責權利與待遇自然也不同。而北京禮部的賞賜,也是正官三十人,賞銀兩緞匹不等,有時皇帝恩寬,無賞從人也溉沾天恩,皆有所賜,但或錢或物,數量不同。
正、副使、書狀官和各位正官,原有入宮謁闕與拜謁皇帝的資格,有些常來的譯官等因已經見過世面,就不愿意再去,這時沒有去過或者第一次來中國的使團成員,就穿戴他們的服裝,冒名入闕,得便觀覽故宮。有時清朝皇帝行幸圓明園或者頤和園時,朝鮮朝使臣也需要加夜前往謁見,如純祖二十六年(道光六年1826)佚名《隨槎日錄》記載,正月十四日入圓明園:
申初,三使臣詣山高水長樓觀燈戲,隨行之人,自有定額,不得濫入。上房子弟一人,從事三人,寫字官一人,傈從馬頭各一人;副房子弟一人,從事三人,傈一馬頭一;三房從事一人,傈一馬頭一;行中譯官三人,上判事馬頭一名,共十八人。三使臣及譯官皆章服,其余諸人以軍服。
其他隨行之人,只能到圓明園賞景與看煙花表演,而能親自見到皇帝,一起觀戲并被賜酒的,一般只有正、副使,書狀官也往往得不到此榮幸。
二、燕行使團中的首譯與譯官及其職責
在燕行使團中,正使為一行之首,代表國王向中國皇帝進表,并負責全團事務;副使輔佐正使的工作,并在正使因病因事不能行使職責時,代替正使完成使命;書狀官負責糾察一行。但在使團里實際作用最大的,應當是首譯和譯官,因為沒有他們的翻譯與溝通,不能講說漢語的正、副使與書狀官就成了聾啞人。
首譯和譯官的作用,首先體現在一行在朝鮮朝境內至黃州、平壤、義州等地時,負責擇定三房下人之赴燕者。如憲宗十五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夏,告訃請謚兼承襲奏請行書狀官沈敦永一行在平壤,其曰:
至如房下人差出,古例首譯舉行矣,挽行以來,自房親差,余則一任首譯,使之差出三房干糧官吳時璟……(七月二十五日在平壤)三房房下人,例于此府把記,挽近以來,其差定使行中自為劃出,未嘗委諸譯手,余則一任首譯房任中一或見頉,首譯當任其咎之意另飭,其所排定,稍可意。沿路舉行,無有貽惱,象舌輩成曰:房任之使首譯差出,今乃創覩云。
又如高宗七年(同治九年1870),徐相鼎以冬至兼謝恩副使出使。十一月初二日,在黃州。其日:
下人之赴燕者,首譯例于此擇定。副房屬干糧馬頭姜國龍(義州)、安仁楫(義州),書者金昌顯(定州),轎馬頭金五福(宣川),左牽曰再玉(義州),籠馬頭金寶同(龍川),日傘金仁學(郭山),引路金五鳳(平壤),軍牢高學山(平壤),馬頭使喚尹時亨(宣川),籠馬頭使喚桂福祿(宣川)。
其次,首譯和譯官負責方物領行與八包貿易卜馱的管理等。如顯宗五年(康熙三年1664)三月初六日,謝恩兼陳奏使洪命夏一行在義州時,洪氏曰:
方物每六馱,譯官一人領行,一行刷馬人夫及管餉運餉貿販商賈輩,例有濫雜之弊,書狀各作統以領之,而書狀親自點閱,分給踏印章標涂諸戰笠,以為入柵時點數之地。
首譯與譯官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貿易。如純祖二十二年(道光二年1822),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行書狀官徐有素記載曰:
首譯受帽稅銀六千兩,□□商以支公用,鳳城將一千兩,隨行通官六百兩,領送官四百兩。柵門、沈陽、北京諸處,皆有所用之例,又以二百八十兩,分給兩上判事馬頭,以支行中小小雜用。
正祖四年(1780),隨進賀兼謝恩行樸明遠一行入燕的樸趾源稱:
使行時,例給正官八包。正官者,裨譯共三十員。八包者,舊時官給正官,人人參幾斤,謂之八包。今不官給,令自備銀,只限包數。堂上包銀三千兩,堂下二千兩,自帶入燕,貿易諸貨為奇羨。
在燕行使團中,譯官是最多的,除團隊中正常所帶譯官外,如使事需要,還經常通過別啟請而加帶。如景宗即位年(康熙五十九年1720),隨其父告訃兼請謚請承襲奏請使李頤命出使的李器之記載曰:
舊例有事之行,別啟請譯官,或二或三,大臣之行,有加定一人,以韓興五、李樞全、金文秀三人別啟請,而以崔壽溟為加定,合元定譯官十二人為十六人矣。
又如純祖元年(嘉慶六年1801),冬至等三節年貢兼陳奏行書狀官李基憲稱,十一月二十八日,入柵后“謝恩使回還堂上譯官尹春咸,曾有拜表日啟請,故仍為帶去”。在更多情況下,攜帶譯官的原因其實是貿易所需,而不是使事翻譯。如英祖八年(雍正十年1732)夏,謝恩兼進賀行書狀官韓德厚稱:
近來諸使之行,譯官之隨者,多至三十余人,而入彼之后,使行干事,只任譯數人,其余隨行,逐隊無一所干,只以八包之故,巧充名目,額數漸加。
由以上諸例可以看出,從使團渡江,至入柵門,經沈陽,進山海關,直到北京,以及在館期間與禮部衙門等之間的往來交涉,都是首譯與譯官居間服務。對于這些譯官,除了漢語聽說方面的能力外,朝鮮朝君臣常提及的還有“善辭~解事”“伶俐解事”“諳練解事”等方面的要求,希望嚴格挑選,所謂“極擇以帶”。如英祖十四年(乾隆三年1738)秋,進賀謝恩兼陳奏使金在魯在出發前奏曰:
使行凡事之周旋,專在于堂上譯官,而今行堂上譯官皆是通政之資,且未經事,雖在無事時,或遇意外事端,無可顧問者,已是可悶,而況今行既兼陳奏,事體重大,秩高而解事譯官,不可不別為啟請矣。
“秩高而解事”更是格外的要求,“秩高”必是老成之人,中國方面也會尊重而善待,在使事遇到困難的關口,就需要首譯等既有流利的漢語水平,又有靈活的行事能力,才能為國鼓舌,解憂排難。肅宗三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隨其兄謝恩兼冬至等三節年貢使金昌集入燕的金昌業,記首譯與譯官甚詳。其曰:
行中大小事,首譯執權,毋論我國人,雖彼人通官以下,于首譯之言無不從者。蓋通官例得禮單之外,凡有所欲得者,必求首譯告使臣,隨求皆給,而以通官侵虐,不可不與為言,殆若恐嚇而與通官言是,反作自己顏面,通官不知賣己而得之,認為非首譯則不獲,是以通官親昵首譯,兩人遂為一心,其所為之事,傍人無得以知。任莫重于首譯,人不可不擇。凡館中買賣折價高下,與行中聚斂多少,驛奴黜陟,皆在首譯之手,自我國商賈驛卒,至彼人中館夫輩,待首譯若待其主,雖鄭世泰于首譯之言,鮮有不從……兩國之情,只憑通官、譯官通之,而譯官既如此,通官亦不能為我國言,凡言語雖備說尚難使人解聽,今以數少之語,擇而為之,其于曲折煩多之事,彼此豈有通情之理,是以若有一事,則不能析理爭之,無論大小,惟務行賂,寧有如許寒心者乎?
又如前述李器之記曰:
大抵行中諸事,只仰堂上譯官,而其中曲折,使臣有難( )知者。今番則堂上譯官數人,幸無奸滑者,大人皆以誠心待之,無絲毫疑忌逆詐之意,雖不嗔責,而譯輩皆竭誠效力,凡贈賂圖封典等事,有聞必入告,而其言雖或不驗,大人亦不為責,但使從便周旋,務速完成,是以皆不忍欺焉。李樞為次譯,而周旋凡事,接待彼人,與首譯同事而往復明白,其力多焉。自路上至北京,凡探問事情,大人每使李樞問焉,非但為人詳明,其漢語亦冠于諸譯。
李器之提到的李樞,字斗卿,金山人,精漢語,為司譯院正,為人公清篤厚,卅載首任,人無怨言。又如張炫,字公明,好風姿,勤干事,為首任四十年,前后赴燕三十余度,大小公干,多藉其周旋,六拜知樞,是首譯中的典型人物。這些譯官世代從事于此,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職業。因此,他們一方面盡力于國事,另一方面也居間買賣,從事非法商貿,為其家人生財牟利,爭取最大利益。
三、燕行使團中的醫官、寫字官、畫員與日官所負之職責
(一)醫員配置與主要職責
朝鮮朝燕行使團每起使行所擔負的使命有輕有重,所遣官員級別有高有低,所以差出的醫員多少也有所區別。凡冬至行,正使職銜為正二品結銜從一品,所率“醫員一員”,由兩醫司交差。凡謝恩行,正使職銜為大臣或在正一品宗班儀賓中選擇,所以隨團的有“醫員一員、寫字官一員、別遣御醫二員”。奏請、進賀、辯誣并同謝恩行。徐榮輔《燕使·員額》亦載“御醫一員。若兼使宗親、儀賓、大臣行,則別遣內局書員一人帶去”。陳慰行,正使從二品結銜正二品,大事則同進賀行例;進香行例兼陳慰使命,問安行同謝恩行。由此可知,這幾起使行所遣醫員的情況與謝恩行相同。但在具體燕行使團中,即冬至行中的隨行醫員,也往往不只一位,可能是冬至使團中有商隊同行,人馬繁雜,疾病百生,故所帶醫員至少在兩名以上。
入清以后,如仁祖二十三年(順治二年1645)春夏間,謝恩兼進賀登極行書狀官成以性等入燕,一行攜有“御醫判事南應琛、針醫前縣監申可貴”。又孝宗七年(清順治十三年1656),謝恩使麟坪大君李涫記一行所隨,有“太醫二員:御醫前主簿樸頵、針醫前主簿安禮。畫員權悅,外司醫員卞爾珩,寫字官劉義立……內局書員廉孝翼”。朝鮮古代的針灸非常有名,所以宗親與一品大員出使時,特命帶針醫隨行。如前述麟坪大君因為是孝宗國王之弟,故其行有御醫、針醫等隨行侍診,以備不虞。
御醫和醫員在隨團隊伍中,自成一系,除了帶有藥房書員外,也有自己的馬匹與隨行奴子。從金昌業的記載可知,隨行還有馬醫,這應該也是大部分使團都有的,因為在四五百人的隊伍中,往往也有四五百匹馬馱物以行,馬對異地的水土與草料非常敏感,因水土不服引發疾病是很常見的,因此團隊中有馬醫是必要的。
燕行使團中的醫員,其主要職責就是為團隊生病人員診治,保障全團成員的生命安全。此外,醫員還負有其他任務與職責,如內醫院藥物載持刷馬等,往往是為了采買中國藥材,所以使團醫員還有鑒別藥材質量與采購的任務。如太宗十八年(永樂十六年1418),謝恩使延嗣宗一行回自北京,“以易換段子與醫書、藥材等物獻上”。
御醫為宮庭服務,其地位及醫術都比一般的醫員要高,加上人們對醫者總是尊重中尚有幾分懼怕,因之御醫在一行中的地位也是相當高的。金昌業記載,一行于癸巳(1713)三月二十日返程回到寧邊宿。其曰:
去夜呼荼母之聲不絕,又有鞭撲之聲。朝來問之,譯輩言此乃御醫之事,非渠輩所為也。仍曰:“各邑畏御醫之威,至呼藥房書員為‘書員進賜’,良可笑。”余曰:“此事無怪,昨日余之莊人,稱余謂‘進士大監’。有進士大監,豈無書員進賜乎!眾皆絕倒。”
所謂“茶母”,在朝鮮朝指專門負責調查案件、收集情報、搜查嫌疑犯的女捕快。“呼茶母”相當于審案子。“進賜”在朝鮮語中是一種尊稱。從金昌業所言,可以了解御醫在行中,還有權懲罰下人,甚至隨行的藥房書員也作威作福,被稱為“書員進賜”,可知也為不可得罪的狠角色。
(二)寫字官、畫員與日官的配置與主要職責
寫字官,隸屬于禮曹承文院。宣祖時,寫字官文繼樸上疏日:
我國之莫重者,事大也。自祖宗朝,特設承文院,俾專是務,首選年少文官,責之以吏文、漢語、寫字等事,以為華國之資,且置造紙一局,專造諸般紙地,以備文書之用。經亂之余,百具墜廢,事多草率,無復有模樣,而不為更張,臣未見其可也。
由此可見寫字官的重要性,又前述金在魯行前啟奏曰:
“使行時寫字官,專掌文書,故最初以寫字官二員、書員一人差去矣,中間為慮驛馬之弊,減去寫官一員,其后書員又以其無利負債之故,自愿不赴,只寫字官一員入去,故或有不時病故,則莫重文書,無可勾管之人。頃年東平尉鄭載侖赴燕時,寫字官眼病甚重,而適有他寫字官以使臣軍官入去者,僅得代行,東平尉還后,每言寫字官二員,古例之當復(現冬至使行為兩員,他行使亦請增為兩員)。”上曰:“寫字官之二人定額,似為不緊,予于前日每疑之,欲一下問矣。今聞卿言,始知顛末,事勢然矣。依為之。”
寫字官的作用,一是在沿途發現表咨文有誤字時,及時進行擦改糾正。使臣在出發前,對表咨文會進行仔細核校。李基敬記載曰:
查對在京凡三次,承文院以黑草,方物裹封日于議政府,拜表日于慕華館。又有黃州、平壤、義州三處查對。三使具公服侍立車傍,擇行中人讀準黑草,若有誤字,馳啟改書。
如果在途中或已經越過鴨綠江入中國境內時,發現表咨文有誤,或情況有變需要修改與重新起草時,則因遠離漢城,只能酌情擦改甚或重寫。這種擦改表咨文的事例,在諸家“燕行錄”中也屢有記載。如韓德厚一行,于八月十三日,在“練光亭查對表咨文,誤書者凡五字,并刀擦改書”。這是在平壤,使臣尚未出境。又李德懋記一行于五月十五日,“大王莊店舍最為寬敞,書狀使寫字官洪慶運擦咨文,略改不安字,因發行”。這已經在北京近郊,才對咨文進行擦改。也有發現不妥處,但堅持不改者;也有擦改痕跡被發現,而受到追究問責的情形。
寫字官的第二種工作,是到了北京后,隨使事需要,鈔寫使臣所進呈中國禮部等衙門或官員的各類文書。朝鮮古代使臣在辯誣或者有重大事情,需要向中國朝廷進行辯解或說明時,往往會起草大量的奏文,呈遞禮、兵等部,甚至不惜違規送往官員私人府第,這時就需要寫字官如李每龍這樣的人,加夜鈔錄,及時呈遞。在“壬辰倭亂”期間與各種辯誣使團中,常常可見。
寫字官的第三種功能,是代正、副使鈔錄詩作,獻給皇帝。如姜時永記曰:
還館寓,夜五更許,自軍機處送來皇制,發和朝鮮使臣,令趁曉呈納,故擁禽(當為衾)起坐,走草一首,令寫字官繕書于紅色詩箋,使上通事馬頭往納禮部,轉送軍機處,以為呈徹之地。而暹羅使臣以不解漢字,不為賡進云。
畫員隸屬于禮曹圖畫司,其在燕行一路的作用,其一是如前所述在遇到奏咨文需要擦改或者另行繕寫時,用于“模印御寶”,國王御寶不可能由使臣隨身攜帶,故只能由畫員模畫御寶以充數。其二是受朝廷之命,到中國后購買彩色顏料等。如光海君十一年四月初五日,光海君傳曰:
賊犯遼陽,路梗不通,則唐貿易雖欲為之,不可得也。先將都監銀子四百兩,擇定畫員,千秋之行,貿易彩色。二百兩,圣節之行,貿來可貿彩色,詳細書啟。
有時在途中,遇到好的書法碑狀與風景奇觀等,使臣還令畫員摹印。如李正臣一行,在望海樓見明清人題詩題字甚多,又見“庭碑‘翰海奇觀’四字,令畫員申日興艱難印之,差可喜也”。又如姜浩溥一行,至清風臺天下絕勝之地,副使曾令畫員趙萬興畫圖而歸,然“趙庸工也,不能畫出。余之初計,欲摹得一本,歸家后付諸壁上,每每賞玩矣,竟不能成,可恨也”。
以上凡御醫、醫員、寫字官與畫員,還都兼八包貿易之責。李(土+甲)記“八包都數”曰:
堂上四員、御醫一員、上通事二員、放料軍官一員、灣上軍官一員,合九員。八包各天銀三千兩式,合二萬七千兩。從事十五員、醫員一員、寫字官一員、畫員一員、偶語別差一員、裨將八員、藥房書員一人,合二十八員。八包各天銀二千兩式,合五萬六千兩。內局藥材貿易包銀五千二百七十兩,尚方匹緞貿易包銀四千七百兩,內農圃菜種貿易包銀三十兩,合一萬兩。以上都合八包天銀九萬三千兩。
由此可見諸人還兼負貿易之職,這也是他們愿意風塵仆仆奔波燕路的動力之一,因為在為國取利的同時,他們肯定還私帶物貨,在走私貿易中賺得不少的物貨銀兩。
燕行使臣中的日官,應屬于禮曹觀象監。日官除負責沿途觀察天象,以卜晴雨,以及擇定吉日發行或宿店外,還兼有更重要的任務,就是到中國學習歷算。如孝宗三年(順治九年1652)九月癸酉,觀象監啟曰:
“時憲歷當自明年始用,而七政歷法,未及傳學,日課則行新法,而七政則仍舊事,有相礙。且月食測候時,兼測水、木二星,則違于舊,而合于新,既驗其非,不可仍用。請于冬至使行,又送日官,令傳學以來,一時修改。”從之。
又仁祖二十六年(順治五年1648)九月,“遣日官宋仁龍,學時憲歷算法于清國”。再如英祖二十一年(乾隆十年1745)七月,“以譯官安命說、皇歷赍咨官金兌瑞等,購納《新法歷象考成后編》。日官安國賓學來新修諸法,譯官玄德淵購納《洗冤錄》,并施賞有差”。此類記載尚多,不再一一枚舉。
四、燕行使團中的各類軍官與帶率子弟及其職責
(一)軍官、偏裨、伴倘、打角等稱謂
燕行使團中的軍官,其稱謂與成員構成最為復雜,有朝廷派官員帶有職銜者,有義州等處所派遣護衛一行者,有正、副使與書狀官等私自攜帶者,有的年輕子弟,既無功名,更無官銜,其稱謂有軍官、裨將、偏裨、伴倘、打角等。如純祖三年(嘉慶八年1803),隨其友冬至等三節年貢行書狀官徐長輔出使的李海應,是以伴倘之名隨團的。李氏記曰:“伴倘名號,不載渡江《狀啟》,故代充于驅人中,又例無驛馬,渡江后所騎,皆把刷馬。”又純祖十一年(嘉慶十六年1811),隨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行書狀官韓用儀出使的李鼎受,幼學生,為韓用儀外從弟,故以書狀伴倘身份入燕。其曰:
凡赴燕人員,各有定額,而余于是行也,無名色,蓋節使往者,非軍官則無一定可借之稱,所謂伴倘,即我境路文中借名也。不載于入柵報單,然則與額外冒入何以異也。惟譯員及堂上軍官,例有私持馬馬具牽夫,而實無入去者,獨其名色在耳。故使臣從人及灣府私商輩,俱借私持之名,余亦其一也。文士之游者,前后視為常,恬不知怪,而顧其名則人奴也,豈不茍哉!為游燕者不可以不知此。
又純祖三十一年(道光十一年1831)七月,隨其岳父謝恩使洪爽周出使的韓弼教,是以打角幼學身份入中國觀光的。韓氏也稱“凡無官而從使者,謂之伴倘”。又稱“東使赴燕時,子婿之從行者,必稱打角。打角者,水路朝天時軍官之號也”。我們在上文論及譯官時,也曾提到《成宗實錄》載,“赴京之際,一等以擬之通事,二等以擬之押物、押馬,三等以擬之打角”。可見,打角也指水平較低的譯官。
這些軍官、伴倘、打角等,在諸家“燕行錄”的使行成員記載中,有時分得格外清楚,有時是混同不分的。如上表中蘇世讓使團中,蘇世讓記載“帶率子弟巡,從子,進士;打角子弟秀迥,從子;軍官世義、世禮,并從弟”。而蘇巡自己也稱“余以帶率子弟陪行”。許震童《朝天時同行錄》也記載,“上使子弟許震童”“上使軍官金景福”等,也是分開列載。再往后的記載中,一般而言,曾有出仕者被邀同行,多稱“軍官”或“裨從”;無功名者,則多稱“伴倘”;而年輕子弟,多稱“打角”,也稱“打角軍官”。但也并無明確的規定與律條,所以如此分類也并不全體適用。
此類隨行成員,絕大多數是隨從正、副使與書狀官入燕的,他們與三使臣的關系要么是親屬,要么是友朋。而親屬中又可分兄弟、子侄與其他親戚關系,友朋中亦有同輩與師生關系等。一般來說,同輩則年齡與使臣相較相差無幾,晚輩則要小得多;使臣多為長輩,但也有例外,如正祖十七年(1793),冬至兼謝恩行副使李在學的軍官李繼祜,是李在學的族叔;憲宗十四年(1848),冬至兼謝恩行書狀官尹哲求的伴倘李有駿,是他的表叔;高宗三年,隨進賀謝恩兼奏王永勝行書狀官嚴世永出使的嚴錫周,是嚴錫周的表叔。他們的輩份,要比使臣反而長一輩,可謂特例。
(二)軍官在使行中的職責與功能
燕行使團中的軍官,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當然是保護使團一行安全的,但這些人多為使臣私邀的文弱書生,雖著軍服,卻并無殺伐攻戰的本領。他們在行中具體的職責,也是做些雜務而已。如英祖三十六年(乾隆二十五年1760),隨其父冬至等三節年貢行書狀官李徽中出使的李商鳳,記一行在黃州,“軍官、員役皆以兩西驛子假奴子及驅人名稱,以馬頭帶去,例也”,這說明這些軍官是臨時聘用的。對于他們在行中的職責,李商鳳記曰:
上、副房兵房軍官點視驛馬,三房則吳正替行,先擇座車馬,次及上副房轎馬,其余分把一行,余得金井驛奴右音金馬,以步品不好,與吳正所占光州驛奴卜才馬相換……三庫刷馬驅人管餉庫隸三房,運餉庫隸副房,海西庫隸三房,凡八十九人,各有領將,并嚴飭偷竊之弊。
又前述金昌業一行,肅宗三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一月二十二日在義州,金氏記載當時的情形稱,“上副兵房軍官同點視驛馬,先擇駕轎馬,以其余分把一行,余得襄陽驛奴業立馬。”又哲宗二年(咸豐元年1851),陳奏兼謝恩使判中樞府事金景善一行,正月十三日留義州,金氏亦謂“本房兵裨與副房兵裨,合坐龍灣館,擇定轎馬及行中人馬,例也”。又顯宗十一年(康熙九年1670),隨進賀兼謝恩行副使議政府右參贊李元禎出使的李海澈,記一行到山海關的情形曰:“行中軍令乃上使兵裨之所掌,而上使先行之后,其任歸于副兵裨,副兵裨鄭世達性緩,后每于啟行,必有使相之催促掌三吹矣。”又如仁祖十四年(明崇禎九年清崇德元年1636),冬至圣節千秋兼謝恩行書狀官金堉,記其一行員役中,“堂上軍官柳敬友,凡十次赴京,慣于水路,前月初生,以治船事,先往石多山”。
由此可知軍官的任務,就是防止使團卜馱被人偷竊等。在渡江之前,他們還負責挑選使臣驛馬及奴子等,在途中則各有管領,并負責傳遞軍令。如果是海路航行,他們還負責提前發行,為使行做修治船只等工作。至于遇到戰事或者土匪搶劫等,他們并不能抵擋。使行在過江抵柵門前,朝鮮朝州團練使會派兵丁護行,入柵或至沈陽后,中國方面會派甲軍跟隨護行,防止一行遇到意外傷害,以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
(三)放料軍官與先來軍官
燕行使團中還有放料軍官。如純祖二十二年(道光二年1822),以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行書狀官身份出使的徐有素記曰:“放料軍官及下處庫直,自義州定行,此輩屢經此行,習道路店站,善漢語,又略解清語,沿路所到多彼人親熟者,我人與彼爭詰斗閧,輒使此輩居間解之。”又曰:“自柵至燕,分為三段,以沈陽以東為一段,自沈陽至關為一段,自關至京為一段,放料軍官與各房干糧,分站當之。”純祖二十九年(道光九年1829),進賀兼謝恩行書狀官姜時永,十一月二十六日,其一行等待入柵時言:“聞灣上軍官言,使行一宵之費炕貰與柴燭,每給五十兩銀子,而冬至使為八十兩銀子,蓋軍官所以監定下處,亦兼人馬放料者。”又哲宗十一年(咸豐十年1860)春秋間,以圣節進賀兼謝恩行副使身份出使的樸齊寅,亦稱“放料軍官,灣校中定送一人,受得銀價幾兩于灣府運餉庫,放給各人馬料次者也”。
由此可知,放料軍官與各房干糧擔負使團一路人馬的口糧料草、住宿房費與柴燭日用品等的支出與發放;同時因他們屢往屢來,熟知漢語,還兼負與中國人發生沖突時居間調解的作用。對于大隊人馬出行的使團而言,這件任務并不輕松。高宗二十四年(光緒十三年1887)夏秋間出使的進賀兼謝恩使判中樞府事李承五,有《示樸圣根》詩,其詩序曰:
放料軍官,行中之要任也。苦役也,人皆窺避,三易其人,樸始膺選,終始效勞。為人勤干,能任其事,心甚嘉之,為書一軸詩于便面,以示其意。
李承五因為放料軍官任重而役苦,故贈以詩軸,以為褒獎。如果放料軍官貪黷,則使團會受到極大影響。如高宗十八年(光緒七年1881),進賀兼冬至謝恩使任應準一行,返國時于三月十三日留柵。其曰:
放料別將李枝昌留皇城,干沒銀貨,仍為逃避,全不舉行,歷路房錢,無處責應,執留房下人,不知其數,究厥罪狀,合置重律。
冬至使團人馬眾多,放料軍官“干沒銀貨”而逃,可以想像會出現什么樣的亂局,難怪任應準未及返國,就已經啟奏要求重律處置了。
在燕行使團中,還有先來軍官,其職責是提前從北京出發,火速回國,向朝廷報告使行的最新情況。在特殊時期,如“壬辰倭亂”期間,使團有時因軍情緊急,一個使團還會接二連三地派出先來軍官。徐有素記曰:
自北京還發時,修《狀啟gt;定,先來同發先馳,期以十八日之限達京。先來軍官(上、副房軍官各一員,譯官一員,領將、灣商二人)。
又英祖二十七年(乾隆十六年1751)二月二十一日,謝恩陳奏兼冬至等三節年貢行副使黃梓論曰:
先來便是小復命,正、副使軍官各一人、譯官一人差送,自有意義,已成程式。中間設或有一二操送之謬例,決不可泛然循襲。
又洪大容記曰:
先來裨譯,使行出館曰,曉發疾馳,行中最苦役也。是故其所乘馬,必擇一行之強力善走者,首譯以下,不敢爭焉。山海關外道傍有古碑,先來過者,必書其所經日時,以備使行考焉。蓋虎狼峪古道,由千山下直遼東,可徑數百里云。
也就是說,先來軍官走的是捷徑,則既快又省路程。正祖十九年(乾隆六十年1795)十一月二十一日,正祖召見進賀正使李秉模等,此行為賀乾隆帝在位六十年,即將禪位,是前代稀有之盛舉,故正祖囑教一行曰:
觀風上國,且當授受盛禮,卿等此行可謂壯觀矣。先來出送時,凡百聞見,勃行遲速,細細詳探,必趁正月初二日間發送也。
這是正祖的特殊要求,即使臣在正月初一日朝參后,初二日即派出先來軍官回國報告,而使團尚在北京。先來軍官出發前,一行人員,還趁此機會修好家書帶去,以報平安。如光海君二年(萬歷三十八年1610)臘月初五日,在館的冬至副使鄭士信稱,“發送先來通事《狀啟》,權克中及管押通事樸慶生偕去,仍付家書及四書”。
又純祖二年(嘉慶七年1802)二月初六日,將發北京的李基憲日:
巳時,《先來狀啟》修正封發,兼付家書及灣府、箕營、瑞興書。先來上房裨將彭敬大,副房裨將有故,代以譯官吳泰潤,而行中譯官即金學民也。一行車卜先使盡數治發,飯后與上副使齊發出朝陽門,前路雖遠,此心便覺豁然。
又憲宗十五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二月初四日,李有駿一行自北京將發往通州,其曰:
早朝,先來軍官玄益瑞、洪羲喆、安國源來辭于房,預裁家書以付,晝夜疾馳,旬有八日可抵我京云。
又憲宗十六年(道光三十年1850)二月十二日,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使李啟朝一行,自北京離發,出朝陽門。其曰:
當日午時發,送先來房軍官代譯官安東奎、副房軍官崔圭炫、譯官金應復,先為出送,付灣衙及京家書。
又哲宗二年(咸豐元年1851)二月初四日發北京,隨進賀謝恩兼冬至等三節年貢行出使的權時亨曰:
從三使出門,三先來告去(上房軍官彭季益、副房軍官李熙昌、行中洪義喆),蓋先來必以離發日先行。
由此可知,先來軍官攜帶各類《狀啟》與私信等,在使行出發的當日早晨先發,他們快馬加鞭,晝夜兼程,必須在半月至十八天左右抵達王京報信。
先來軍官在沿途一些固定的宿站關口,還會留有字跡,以供后來的使團到時查看,如英祖十三年(乾隆二年1737),陳奏兼奏請行書狀官李喆輔一行于十一月十九日,至豐潤宿谷碉家,其記日:
先來諸人留一紙,托谷待臣等之行而傳之,取視之則曰“先來一行十四日未明過此”云。自北京距此乃五日程,而自離發時到過此不過一晝二夜,可謂其速如神,以此推之,不過十日當渡灣矣。
又李喆輔等于當月二十三日,抵山海關,見“關外有碑,碑有書,即先來所書也。書云‘十六日日出時過此’云云。自燕京至豐潤,則其行可謂如神,而自豐潤至關,則大不及所料,計其日子,今明似當渡江,而必渡亦未可必也”。又二十八日,至小凌河,“主人壁上粘紙書云‘先來一行十八日申時過此而雇馬兩匹死一匹蹇不得趲進’云,計其日子,大違初料,廿四似渡灣,廿七、八方似入京,未知果何如也”。
又如上述李基憲一行,于二月十五日,出山海關,見路傍大碑上題曰:“壬戌二月初九日酉時,先來一行過此。”此類記載,在諸家“燕行錄”中多見,不再舉例。
如果在途遇到其他來北京路上的使團,先來軍官還可以告知一些重要消息。如中宗三十四年(嘉靖十八年1539)八月初三日,冬至使任權等,在“金巖驛道上,見進賀使李芑之通事先來,去書狀官柳公權六月十七日死于北京,元繼蔡七月二十四日死于通州地”。
如果使事順利,有喜報至京,則先來軍官往往能獲得獎賞。如景宗二年(康熙六十一年1722)三月二十六日,“奏請使左議政李健命、副使尹陽來,自北京離發,先以世弟封典準請馳啟,上命先來軍官等加資。翻局以后,東宮所處,極其臲尯,識者凜然寒心,及準請報至,人心賴安”。又如仁祖十一年(崇禎六年1633),朝鮮朝定遠君薨(后追封為元宗大王),奏請使洪靌等入明朝請謚,“內閣擬進謚號五,曰恭靖、曰恭純、曰恭恂、曰恭良、曰恭懋,皇上點下恭良”,仁祖大喜,下教曰:“奏請使先來軍官、譯官,并升堂上。”但如果使事不順,則先來軍官首先得禍,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先來,就是怕惹來禍患。
(四)使臣帶率子弟與親族軍官
燕行使臣帶率子弟出使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游覽中國風光,經受歷練,增長聞見,既滿足心愿,也為日后仕途打點基礎;二是一路扶護照顧長輩起居餐飯,安全往返。如肅宗三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隨謝恩兼冬至等三節年貢使議政府右議政金昌集出使的金昌業說:
壬辰六月二十三日政,伯氏為冬至兼謝恩使。時伯氏大病新瘳,子弟一人宜隨往,且吾兄弟皆欲一見中國,于是叔氏欲行,已而止,余乃代之,以打角啟下。一時譏謗嘩然,新舊多勸止,余詼諧曰:“孔子微服過宋,為今世通行之義,吾何獨不可乎?”聞者皆笑。及治行,圃陰以《沿路名山大川古跡錄》一冊,月沙《角山千山游記錄》一冊,并《輿地圖》一張置橐中。
又景宗即位年(康熙五十九年1720),隨其父告訃兼請謚請承襲奏請使李頤命出使的李器之亦謂“大人十年侍湯,形神勞瘁,而又作萬里之役,余遂決意陪往,軍官四員,余居其一”。又英祖三十六年(乾隆二十五年1760)十一月初二日,冬至等三節年貢使吏曹判書洪啟禧、副使禮曹參判趙榮進、書狀官兼司憲府持平李徽中,謁闕拜辭,君臣對話曰:
上問正、副使曰:“軍官某某耶?”正、副使皆歷陳之,至洪纘海、趙光逵。上曰:“父子正好相依”。又問:“書狀官軍官誰也?”家君對曰:“臣亦帶子。臣子聞其舅徐命善之言,欲一見中州,故不得已率去矣。”上曰:“年幾許?名云何?徐命善隨某而入乎?”對曰:“臣子商鳳,年今二十八,徐命善則其兄命膺為書狀官時隨去矣。”
案李商鳳《北轅錄》記載,正使隨行人員中有“打角幼學洪纘海”,為洪啟禧之子;而“打角幼學趙光逵”即副使趙榮進之子;而書狀官名下有“軍官生員李商鳳”即李徽中之子。三使各帶率其子入燕,“父子正好相依”是照顧扶護,而“欲一見中州”則是觀光游覽。三使各帶其子出使,遭到輿論嘲諷。李商鳳記曰:
一人宜隨往,而商駿病,商龜弱,且余素有一踏遼薊之志,即席以家君自昨春天慘之后,一倍衰鑠,吾兄弟中告家君,以家無主管難之,固請而后許員譯之問安也,以軍官達下事分付矣。上使洪啟禧、副使趙榮進,去月都政除拜,而皆帶子弟軍官,故“六使臣”之謗,盛行于洛下,知舊或多挽止,姑為避謗計,先以鄭良佐名達下,至十月二十七日,始草記改付標及行。抄《日下舊聞》一冊入行橐,將欲按此而遍覽燕都也。
又李鳳秀曾論帶率子弟的作用曰:
我朝金黃崗之赴于京也,其子文元先生實從焉,每視昕夕餐也,必手默數匙,用候矧翔當否,其時文元亦士矣。夫文王大圣也,曾子大孝也,其事親必曰以安其寢處,又曰食上在寒暖。斯于平居燕申,猶子職然也,況道途日驅馳車馬,所伊軋戎仆御相維持,往往至夜深而稅,則荒館弊牖,宰宰旁風,當是時寢處之奉,誰使之安乎?解囊橐之裹,設庖廚之帳,而釜鬲未及溉,盤盂失其凈,彼蓬垢之一膳夫,執刀俎以臠烹,恒不協于味,則當是時寒暖之節,誰使之在乎?子囿往矣,其將與文元行企而齊也。蓋膂力剛將經營四方,即詩人所以美使事也,必剛必將,然后始可以跋履原隰,傍傍王事,而使親之力剛而將,盡其事而歸者,子之養為大。然則子囿之行,非使也而同乎使也,非公也而歸乎公也,尤見其不可已也。
李氏將帶率子弟一路陪行的作用,由私及公,說得非常周全而必需。即使使臣所邀請同路前往的親友,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吸引力也是游覽中國。如李海應曰:“燕游,夙愿也。秋陽徐學士充歲幣書狀官,謀與余伴行。金厚根景博,亦以戎衣從事。是日同發。”又韓弼教曰:“當寧三十一年辛卯七月,外舅淵泉洪公以謝恩正使(王世孫冊封),將奉命出疆,余為其壯游,遂充打角軍官之號而從焉。”這些隨使團入中國的“軍官”們,他們不辭辛勞而毅然前往的目的,除了照顧使臣是應有之責任外,“壯游”是他們最大的目的,也是最吸引他們前往的動力,無論是在“天朝”的明代,還是“夷狄”的清朝,這一目的并未發生大的改變。
五、“燕行錄”撰寫的主力軍——各類譯官、軍官與帶率子弟等
我們從上千種“燕行錄”中,將以譯官、帶率子弟、軍官、偏裨、伴倘、記室、書記、醫員、畫員等身份撰有“燕行錄”的作者,列表如下:
以上66家,是在所有上千種“燕行錄”中,撰寫內容量大且有名的作者。這些帶率子弟與各種名目的軍官等,在途在店,沿路賞景,吟詩作文。而到了北京,正、副使與書狀官也安居館舍,隨員沒有在途中鞍馬伺候的辛勞,更沒有大量的公務活動,中國方面對他們的限制也相對要小,因此整日出入街市,飽覽風光,至晚則記錄當日所聞所見,為撰寫“燕行錄”積累素材。
如憲宗二年(1836)以冬至兼謝恩行書狀官趙啟升軍官從行的任百淵記載,正使申在植謂此行可謂“文星照耀”,因除三使臣申在植、李魯集、趙啟升外,上房軍官李鳳寧(汾西)、崔憲秀(愚山),副使軍官鄭煥杓(黃坡),三房軍官任百淵(鏡浯),上房干糧官李尚迪(藕船)等,皆以能詩名。其渡臨津江前,申氏即與諸人相約,自今以往,一人唱韻,七人踵和,日日輪回。故一行在途,常以詩角力較勝,所作遂多。在館期間,由申氏主選八人詩作,命其卷曰《相看編》。李鳳寧、崔憲秀、鄭煥杓、任百淵諸人,純粹是為了入中國賞景創作而來,任氏《鏡浯游燕日錄》即撰成于此時。
因此,在千余種“燕行錄”中,正、副使所撰相對要少,書狀官因返朝后要向朝廷上《聞見事件》,所以不得不記錄,往往是記錄詳細者即為私日記,而簡略者則上報朝廷成《聞見事件》。而他們所帶子弟與軍官輩,則專為游燕而來,故多有撰述。純祖三十二年(道光十二年1832),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行書狀官金景善,曾論諸家“燕行錄”之代表作曰:
適燕者,多紀其行而三家最著:稼齋金氏、湛軒洪氏、燕嚴樸氏也。以史例,則稼近于編年,而平實條暢;洪沿乎紀事,而典雅縝密;樸類夫立傳,而贍麗閎博。皆自成一家,而各擅其長。繼此而欲紀其行者,又何以加焉。
此處金景善所舉三家,金昌業撰有《老稼齋燕行日記》,是以打角身份,隨其兄正使金昌集出使;洪大容撰有《湛軒燕記》,是以軍官身份,隨其季父書狀官洪檍入北京;樸趾源撰有《熱河日記》,是以軍官身份,隨其族兄正使樸明源出使。此三大家所撰著,為千余種“燕行錄”的代表作。不僅如此,如上表所列,諸家“燕行錄”中,卷帙量大,內容豐富,記錄相對可靠的,大多數由子弟與各色軍官撰成,他們是“燕行錄”撰寫的主力軍。
六、子弟軍官等帶率之濫與走私貿易之猖獗
如前所述,朝鮮朝遣往中國的使臣,正官三十人是常數,但也有突破的時候。每起使行中所攜帶的子弟與以軍官身份混入的親友,總會超過原額。如前文提到的蘇世讓一行,就攜有軍官從弟世義、世禮,帶率子弟從子蘇巡、打角子弟從子秀迥,共有四人之多。后來的金昌集一行,帶有軍官折沖金昌曄、打角進士金昌業,都是兄弟行輩的。又前述洪啟禧、趙榮進、李徽中一行,三使臣都帶率子弟,雖然有“六使臣”之非議,但辭行時英祖也并未指斥,可見當時君臣看來,這種做法不過是常態而已。
但這種濫率子弟、軍官、奴子等從員過多,會增加使團費用,并給日常管理工作帶來難度,尤其是給走私貿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所以朝鮮朝廷也是屢有禁令。如太宗十七年(永樂十五年1417)四月,朝鮮朝禁赴京貿易事。太宗下旨司憲府日:
“赴京使臣之行,謀利人等隨赴中國,暗行買賣,致有污辱之名,關系不少。進獻方物、路次盤纏、衣服外雜物,并皆沒官,其謀利之人及帶去馬匹,并屬各站定役,《元典》所載,而近年考察陵夷,不無暗行買賣泛濫之人。自今赴京行次,如有暗行買賣謀利之人,照律論罪,知非率行使臣及不能考察平安道都巡問使、義州牧使,以王旨不從論罪,以為恒式。自今赴京使臣,各率自家奴子,毋率他人奴子及興利商賈人。”且命承政院:“進通事、押物、打角夫等,進獻物色、路次盤纏、衣服外,自己雜物及請托之物,如或帶去現露,以王旨不從論罪,家產沒官事,取招藏之承政院,以為恒式。”
又成宗七年(成化十二年1476)五月十五日,司憲府大司憲尹繼謙等上疏曰:
頃年以來,赴京使臣帶行通事,率多自占,惟其所欲,無復等第。由是每行入朝者,不出于數輩之輪環,而其余則或歷五六行或歷八九行,而后乃始有得焉有不得焉。
又成宗二十二年(弘治四年1491)三月二十九日,成宗問于政院曰:
“赴京使臣,萬里險路,如有疾病,則侍藥救療,莫如子弟、奴仆,故令其帶行。今觀上疏,類皆不率子弟、奴子,而多引興利之人,擬為己奴、軍官而帶去可乎?且疏曰:‘使臣回還時,多占馬匹而來。’其馬文,其誰成給。”承旨等啟曰:“以殖利之人,擬諸軍官、奴隸而帶去事,問于通事則可知矣。馬文則在中朝告禮部而受來。”傳曰:“馬文事,子已知道。引市人帶行人員,招通事問之。”于是,政院招通事問之。康繼祖等曰:“興利人高貴之、秦甫崇則尹甫帶行;秦伯崇則韓儧帶行;樸哲山則林繼昌帶行;羅卜中則李秉正帶行;末同則李長生、孫潘帶去;金毛和里、檢同等則李睦帶去。”傳曰:“此久遠難明之事,勿推。”
考成宗十一年十月,遣知中樞府事孫舜孝、吏曹參判李秉正,奉表及奏本,如京賀正。十四年(1483)八月,曾遣坡陵君尹甫為謝恩使、韓儧以圣節使赴京。他人勿論,時清州韓氏族親得勢,韓確的妹妹韓氏為永樂皇帝妃,賜確為光祿寺少卿,確后來在朝鮮朝官至左議政。韓確在任掌軍節制使時,曾犯奸前監務金成鼎妾女子古未,司憲府上章劾其罪,世宗不允,且稱“此人非我所得而罪之者也”。即在朝鮮朝,韓門女亦有入宮配國王及世子者,故韓氏在明、朝鮮兩國,皆為國戚貴勛,一門鼎盛。且明朝皇帝圣旨亦有“韓氏族親輪流入遣之命”,因此如“韓致亨、韓致禮、韓倜、韓儧、韓忠仁輩,輪流赴京,競進私獻,平安、黃海之民,不堪轉輸之苦”。不僅如此,他們還破壞通事等輪流出使的法規,帶自己熟識之人屢入中國。如成宗十一年(成化十六年1480),司憲府持平崔漢侯等啟日:
“通事赴京,其利甚厚,必請托使臣從行。故為立輪行之法,今韓倜自占四人帶行,有違于法。”上顧問左右,領事尹弼商對曰:“輪行之法甚是,然今進獻之物太多,特遣可也。”承召曰:“臣聞通事不解事,則進獻物件,未能趁時輸運。擇遣為可。”上曰:“若拘于法,而萬有誤事,悔之何及。”
韓氏為皇親國戚,隨意帶率從人,破壞國規,國王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替他們找理由,難怪此風雖然屢禁但不能止。當時朝鮮王朝規定,一般情況下,“凡赴京使臣帶行軍官,于法只二人,如有事變,則或有加給而不過四人”。因為屢禁不止,至燕山君六年(弘治十三年1500)四月,議政府啟曰:
“赴京使臣迎送時,或赍持禁物者,或冒名而往者,該曹當以杖一百,徒三年,臣等以為,此律甚輕,恐未懲艾。犯此罪者,良人則永屬為奴,賤口則全家徙邊。”從之。
又如光海六年(萬歷四十二年1614)二月,司憲府啟曰:
近來赴京使臣,例因私請托,以軍官多率市直牟利人及無賴譯官,唯以貨販為事。天朝人目之以“買賣的”,其貽辱國家甚矣。今后一切禁斷此等人,使不得帶行。如有犯者,使臣罷職,當身囚禁治罪事,捧承傳申明舉行。
類似的啟奏與禁令,年年強調,時時重申,但從來就沒有認真執行過,因為從進行到使臣,從譯官等到所帶下人,人人潛貿,個個獲利,上行下效,故有令難禁,殆同兒戲。正因為有暴利可圖,因此一旦正、副使與書狀官人員確定,便不斷有人求上門來,希圖帶率而入中國。仁祖十四年(崇禎九年1636)四月,以冬至圣節千秋兼謝恩行書狀官身份出使的禮曹佐郎兼司憲府監察李晚榮,曾詳細記載他當時遇到的請托情狀,書狀官所帶軍官、奴子納賄銀可達二百兩之多,而如果能順利成行,潛貿順遂,轉販唐貨以來,則“千金之產不難致”,可見走私之暴利,難怪如此猖獗。如光海君十二年(萬歷四十八年1620)出使的奏聞使司憲府持平黃中允,記七月初八日在館期間的情形曰:
老奴進言曰:“竊觀陳奏使三員奴子,多持白金,好換物貨,我行次如譯官奴軍官奴,皆赍銀來,獨我等空手無物,愿上典教玄頊,以路費布綿造衣給之。”余默思之,士大夫有知識者,亦且貪黷,況奴輩乎,遂令渠自求于玄頊。
使臣所帶奴子尚且如此持金換賣,至于首譯與譯官等,則更是公然大肆走私。光海君十年(萬歷四十六年1618)正月,冬至使李尚吉一行返國途中,李氏記曰:
十六日,因譯輩買賣,留通州三日。留山海關,又五日。苦哉!看他貨物堆積,門庭如阜如陵,此何有于國事,而被困至此乎!是日,兵部主事吳光義閉關按閱,不通行旅。一行射利之輩,到處多貿焰焇。年例則許貿三千斤,而今則例外私貿之數,多至累千。奸細之徒,因嫌赴訴于序班、通判、主事諸官,序班受賄銀而先出,通判張文達,送其標下搜捉犯禁焇黃而去。痛哉!
按當時年利,朝鮮朝使團每行只能購買焇黃三千斤,后來搜檢的結果,多貿達七千四百斤,例外四千四百斤,被盡令沒收。不僅如此,三使臣出坐大路邊,刑私貿之輩,又搜出四百余斤,積置路上。又因譯輩四處行賄,山海關吳主事坐堂,“杖伴送李時茂、黃圖清等各數十,大無光彩。蓋以一行犯禁之故,無知譯輩,行賄其門也”。此舉合李氏一行,顏面掃地,只好速速出關而已。
首譯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因為朝鮮朝國王內帑所需物貨,也要通過他們貿來。明宗朝,宦寺周泰文,“每以內帑貨物,私授赴京譯官,多貿彩段寶玩。至使中朝人有言曰:‘國王私貿之物,宜并錄于咨文。’皆此輩為其利己,而欺蔽開端,致君上于有過受侮之地者也”。這只不過是把禍端引到宦寺身上,實際國王所需奢侈之物,多從中國貿來。
樸趾源認為,譯官要負責八包貿易,貌似他們大獲其利,但實際獲取暴利的是灣商,即義州一帶的商人。其曰:
使行時,例給正官八包。正官者,裨譯共三十員。八包者,舊時官給正官,人人參幾斤,謂之八包。今不官給,令自備銀,只限包數。堂上包銀三千兩,堂下二千兩,自帶入燕,貿易諸貨為奇羨。貧不能自帶,則賣其包窠松都、平壤、安州等處,燕商買其包窠,充銀以去。然諸處燕商,法不得身自入燕,將包交付灣人。貿易以來,如韓林諸賈,連歲入燕,視燕如門庭,與燕市裨販,連腸互肚,兌發低仰,都在其手,燕貨之日增厥價,亶由此輩。舉國都不理會,專責譯官,譯官失權于灣賈,拱手而已。諸處燕商,雖知為灣賈之所操縱,而事非目睹,則敢怒而不敢言,其來已久。
純祖元年(嘉慶六年1801)出使的進賀兼謝恩使行副使吳載紹,在北京于午門外領賞時,忽生感慨曰:
彼我相關之際,言語莫通,使臣屬之首譯,首譯屬之上通馬頭,一任周章,雖當面換辭,顧何以核之,然首譯與馬頭,俱不如灣商之權力,灣賈頻年轉貨,所結皆北京巨猾大獪,凡中外微細事,無不貫穿。游居飲食,若履門庭密逕,行賕權門藉庇,每言費銀萬兩,嘉慶之寢房可偷入也;費金萬兩,朝廷大臣可換局也。蓋習知中國賂門故耳。異日兩國有事,陰伏此屬,豈翅譯舌輩乎!
譯官、子弟、軍官、奴子等,帶率過多,就給走私貿易開了方便大門,如何杜絕此弊,大多數人的意見是減少他們的名額。如正祖二十年(嘉慶元年1796)三月二十四日,正祖召見回還書狀官趙德潤,詢行中弊瘼。德潤曰:
譯官之弊,不一而足,究其本則專由于人馬之數多矣。人夫三百九,馬匹二百十九,而刷馬郵人輩,年年負債于灣上,今年積逋之人,明年又入去。在今厘弊之方,莫如減損額數也。
又如韓德厚更是提出了具體的減員數額,其曰:
臣見北京往返之費,一人三十兩銀則足矣,禁八包則自朝家計給糧費,而員譯數多,亦有可以變通者,使行所帶譯官五六人足矣。近來諸使之行,譯官之隨者,多至三十余人,而入彼之后,使行干事,只任譯數人,其余隨行,逐隊無一所干,只以八包之故,巧充名目,額數漸加。且如寫字官一人足矣,今為二人,畫員尤沒緊要。正副使軍官各數人足矣,今則正使所帶五人,副使所帶三人,此皆在所省減者也。若果量宜減額,則通計譯官、寫字官、軍官不過為十數人,其數既少,則官給行資,亦不難矣。
實際上,因為八包貿易的存在,使行帶有大量物貨,如果人手太少,買賣難以周轉,因此臣下的這些建議,也就成了朝鮮朝君臣屢屢商討,下令嚴禁,但又從未落實的具文而已。
七、譯官、畫員等專業水平之再評價
朝鮮朝燕行使團中的譯官,無論在途在館,還是在北京公干,都負有重大責任,譯語快速準確,才能順便完成使事,但往往因為這些譯官的漢語水平,尤其是聽力口語能力不高,甚至極差而耽誤使事。如正祖八年(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月初四日,正祖召見回還謝恩正使洪樂性等,問燕中事情。樂性啟日:
“彼我國通情,亶在于言語酬酢,而使臣初未諳漢語。所謂譯官言語,不過商賈買賣間說話而已。若與朝官士人相接,則彼此多不能通話。使臣既如彼,譯官又如此,誠非細慮。三十前,文官肄習漢語,非不申嚴,而近頗廢弛。前輩名碩,多對象譯輩,以漢語酬酢,亦可見古人備不虞之深慮也。”命譯院商確稟處。
又如正祖十四年(乾隆五十五年1790)十月二十二日,徐浩修等回朝復命,君臣對話曰:
“卿等出壃而登壽筵,復命而賀吉慶,可謂好個八字。皇帝筋力容貌,較年前何如?”仁點曰:“容貌則稍衰,而尚如六十余歲人。筋力則耳目聰明,步履便捷矣。浩修又言在熱河,再次召見臣等時,酬酢頗長,通官啟文之傳語,甚生疏,清譯之生疏,甚于啟文。此后則清學譯官,另加勸課,每行抄選數人帶去,似好矣。”上曰:“清譯之為目下實用,有勝于漢學,而勸課之道,乃反不如。申飭該院。”
譯員雖多,但能夠勝任者少,一旦遇到事多復雜,便無人可用。朝鮮朝漢語人才缺乏,而中國朝鮮語人才之匱缺,更為嚴重。明、清時期擔任朝鮮朝使行翻譯的四譯館工作人員,基本都是朝鮮人或者他們的后代,正如朝鮮朝使臣所謂“牙譯即我人被擄中擇定舌官者”,他們的朝鮮語水平,一代不如一代,在溝通與翻譯時,也只是簡單地會說些日常會話,被使臣嘲笑。如哲宗十一年(咸豐十年1860)隨團出使的樸齊寅,稱一行到了北京,在東岳廟換裝。其曰:
通官及諸官員皆以公服來待于廟傍,亦例也。與之相揖,諸通官勞問:“炎天里長途辛苦,三位大人俱得太平么?”上判事馬頭輩在傍酢應,以通答問。蓋這輩官職既是通官,則似應通習東語,而近來上國規模,亦習于因循,不能專務所事,故通官輩之所謂能解東語者,殆若褲孩學語,才呼爺孃,殊可笑也。
這般水平的通官,要想在兩國語言文字間準確暢達地翻譯,當然就不可能。而同時,朝鮮朝使臣所奉表箋文字,在清代還要多譯成滿文,翻譯水平不高,延遲時日,這又往往給使臣帶來不便。如肅宗三十八年(康熙五十一年1712),謝恩行副使閔鎮遠稱,五月十九日,臨時上謝恩呈文,“提督來言,以呈文往示于堂上,則以為呈文措語頗長,且朝鮮文字,翻譯最難,必有遲滯之弊,渠輩自構草草數語以示之,日若依此更寫以送,則當翻譯送之內閣矣。依其言即為改寫以給,則曰當譯送內閣”。
至于如寫字官、畫員之類,朝鮮朝遣往中國的本來就不是特別優秀,書法精良、畫技出色的往往遣往日本,為什么是如此呢?韓國延世大學許敬震教授認為:
朝鮮時期派遣到日本的通信使,為了夸示朝鮮文物的高超水平,一般都會選拔那些藝術造詣精湛的寫字官和畫員作為隨從。中國使行的情況,派遣的寫字官反而不是緊要的人員,一般會派遣一些監員,或者是一些無名的畫員,這和去日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為,作為文化中心的中國,即使派遣最優秀的寫字官和畫員也無法去中國夸示什么。
在諸家“燕行錄”中,對譯官、畫員等的評價,鮮有正面形象,基本上都是貪黷之徒與無能之輩,這其中除了譯官等本身的行為確實如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譯官、笑官、畫員、寫字官等,為朝鮮朝世代“中人”出身,與正、副使、書狀官等有著明顯而森嚴的等級差別,在三使臣的眼中,當然就戴著有色眼鏡了。如哲宗十四年(同治二年1863),隨進賀謝恩兼冬至等三節年貢使李宜翼出使的李恒億,三月初八日在館期間,曾論譯官曰:
余曾見《白沙集》中,有譯員一渡鴨水,便化為狼蝎為熊,不忍見爭利之處,果有可駭,或不良者做出架虛之說云云。信哉!斯言也。譯輩之此習,自古已然,而況又世降,彼輩之行事,豈可滋筆乎!大抵吾東,名份截嚴,有上、中、下之別,而中等雖殊于上等,想必有奇偉端正之風,今行見之,則絕無稱道者。蔽一言為中人者,一號為譯,來去于彼地者,即不過化外之徒也,竊為中人戒焉。
正因為有等級歧視,所以即使譯官、畫員等立有功績,在拔擢時也會遇到非常大的阻力,如世祖元年(景秦六年1455)七月,吏曹啟:
“圖畫院畫員,與工匠無異,遞兒受職限五品,例也。頃以一時特恩,差本院別坐,因循不革,或官至三品,猥濫莫甚。請自今雖才品特異者,勿差別坐,只許仍仕,擇解畫士人為別坐。”從之。
類似的記載,史不絕書,由于偏見的原因,對于譯官、醫官與畫員等,使臣往往要求過苛,動輒責怪,將使事不諧的責任推在他們頭上,這也就是我們在諸家“燕行錄”中看到的譯官等,莫不貪殘之輩的重要原因之一。
八、結語
總前所論,本文對朝鮮朝燕行使團中的譯官、醫官、寫字官、畫員、日官、帶率子弟與各類名目的軍官等,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與研究。我們認為:
其一,關于燕行使團中的“正官”,由正、副使、書狀官與譯官等組成,中國方面在明朝沒有明確的規定,而清朝則嚴格要求“正官三十員,冠帶朝謁”,到了后期有時也突破此限,甚至濫帶至四十人左右。文章也對使團中的帶率子弟與軍官、偏裨、伴倘、打角等稱謂進行了考證,一一溯源追委,考清了他們異中有同又同中有異的角色與功能。
其二,譯官、軍官等分工明確,各有職掌,在使團中肩負著翻譯溝通、情報偵緝、醫療救助、抄寫模印、氣象預測、伺候使臣、護衛團隊安全以及八包貿易等具體職責,是使團中任務最為艱巨又最不可或缺的部分,使事能否順遂,一行生命是否安全,貿易是否獲得利益,他們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其三,以帶率子弟與親族、友朋為主體的各類軍官等,他們前往中國的目的除了一路扶護使臣與打雜外,最大的動力是游覽大國,增廣聞見,他們無論在途在館,都四處賞玩,把筆記錄,抒發感情,在千余種“燕行錄”中,流傳最廣而影響較大的作品,基本上都出自他們之手,是“燕行錄”創作的主力軍。
其四,無論譯官、畫員、帶率子弟與各類軍官,往往濫帶過多,給使團帶來巨大的負擔與風險,因此朝鮮朝廷屢有禁令,或加重處罰,或下令減額,但官私各方利益糾結在一起,導致屢禁不止,形同具文,自始至終,甚無改觀。
其五,以譯官為主體,他們還負責八包貿易與其他貿易,在為王室、朝廷和各地官方賺取利益的同時,他們也想方設法地為自己謀取私利,公私夾雜,走私猖獗。但走私貿易大行其道,是因為王室、朝廷各曹、地方官府等也從中獲得了不少利益,而譯官等為國計也罷,為生計也罷,只能常常化身商賈,謀取最大的利益。
其六,正、副使與書狀官等,屬于朝鮮王朝時期的“兩班”貴族階層,是高高在上的權力擁有者、行使者與既得利益者;而譯官、醫官、寫字官、畫員、日官等,屬于“中人”階層,他們世世為業,又壟斷了這些行業。在這種森嚴的等級制度驅使下,三使臣對譯官等的記錄,往往是形象猥瑣,能力低下,貪黷無厭,無奸不為,是一群狼蝎狠毒的貪殘之輩,故而進行嚴斥與鞭撻。而譯官輩等,也借使臣不通漢語,陽奉陰違,甚至與中國通官相勾結,多方圖利,甚至任意改革歸期,讓使臣指斥慨嘆,無可奈何。但使臣的記錄,也并不完全是事實,有個人偏見與推脫責任之嫌。
有趣和吊詭的是,這些在朝鮮王朝時期飽受憋屈和不平的譯官們,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當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朝鮮國門之時,他們最先走出朝鮮半島,走出中國,走出日本,走向歐洲和美洲,并最先接受了西風歐雨,成為了堅決主張改革甚至革命的開化派,這個被壓抑了數百年的中間階層,終于噴薄而出,成了舊時代的掘墓人和新時代的開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