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近世;中日朝;海禁;東亞海域;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D6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 (2023) 01-021-08
[作者簡介]方禮剛,海南熱帶海洋學院東盟研究院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海洋社會學、海洋文化。(三亞572022)
“海禁”是近世中日朝(朝鮮半島)所共有和特有的現象,在現有的研究成果中,單一主體的序時研究較多,三位一體的比較研究較少。歷史視角的研究較多,海域視角和文明視角的研究較少。在比較研究方面,東亞海域視角和文明沖突視角是與海禁政策相關的兩個最顯著因素,而且也是最具時代意義和價值的因素。
本文研究的時間起止,采用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以宋元為近世前期,明清為近世后期。
一、基于“東亞海域”視角的“海禁”
受到布羅代爾啟發,日本當代歷史學家羽田正將“東亞海域”作為研究世界海域史的一個范式。本文亦以“東亞海域”為視角,對“中日朝海禁”(簡稱海禁)進行比較研究。其范圍可以大致確定為日本海、渤海、黃海、東海,或偶有涉及南海。文中所指“朝”或“朝鮮”均為近世的朝鮮半島,包括高麗朝末期和朝鮮朝及后期的韓國,故有時將中日朝稱為“三地”。
按照布氏的理論,地理時間有著“共存、互擾、矛盾以及多種深廣豐富的內容”,將其作為對東亞海禁的分析框架,非常契合。
(一)海禁政策的長期共存性
日本學者吉尾寬認為,“東亞海域世界是在其東方有‘潮流(黑潮)形成的邊界’的世界。”在獨木舟和小帆船時代,注定了這片海域只能是三地共有的“地理時間”。
從1223年倭寇入侵高麗朝開始,朝鮮半島的倭患始終未停。為抵御侵略,高麗朝首先采取了“空島措施”,朝鮮王朝再將“空島措施”提升為“空島政策”。故有學者指出,“朝鮮王朝對郁陵島采取的空島政策類似明朝的海禁政策,其共同點在于以消極的方式達到了防御倭寇侵擾的效果。”
共存性也表現在相互順應,比如面對宋錢輸入問題,日本后鳥羽天皇建久四年(1195)曾下令永遠禁絕宋錢,但屢禁不絕,因此,“鐮倉幕府于1266年被迫公開承認宋錢為日本的法定貨幣。”
通過對有關史籍的檢選,筆者制作成一個“中日朝近代海禁主要內容簡表”(見表1),基本能看出這種基于“地理時間”的海禁政策的長期共存性和相互關聯性。
一是,中國屬于主動“海禁”,而日、朝屬于被動海禁。《宋史》記載:“太平興國初(976),私與蕃國人貿易者,計直滿百錢以上論罪,十五貫以上黥面流海島,過此送闕下。”雍熙二年(985)重申“禁海賈”。《慶歷編敕gt;《嘉祐編敕》《熙寧編敕》《元祜編敕》又一再重申,最高可以處死刑;南宋承北宋“詔申嚴沿海地分銅錢入蕃之禁”;元代海禁顯示了對外征伐的重點特征,通過“官本船”實行壟斷經營,實行戰時海上管控;明、清海禁政策納入《大明律》和《大清律》,使海禁政策更加法律化、制度化。這些都是歷代中原王朝出于維護封建統治的主動行為。而朝鮮半島、日本由于資源、人口、地理條件等因素限制,較少主動尋求海禁,禁教也多是在傳教發生之后。所以一般情況是,中國出臺海禁措施,日、朝采取應對措施。如上文所講,中國禁錢流出,日本同時禁入,只不過禁不住的時候,就干脆讓它成為法定貨幣。
二是,中國重在解除內憂,朝、日重在應對外患。兩宋主要防遼、防金;元朝搞壟斷經營和戰時海禁;明初厲行海禁,僅設寧、泉、廣三個市舶司,主持“貢市”。明代海禁嚴重阻礙了正處發展期的海上貿易,所以,“中國海盜與東洋倭寇合流是按照‘海盜、貿易、戰斗’方式進行的。”而且“真倭十之一、二”或“真倭十之三,從倭十之七”這兩種說法也基本成為定論。因此,明朝統稱的“倭寇”本質依然是海寇;清代主要是防鄭成功等海上勢力同國內勢力合流。而明清時期的朝鮮、日本則面臨更嚴重的“外患”,即以“洋教”為先導的西方資本主義的入侵,這一時期朝鮮的“海禁”政策體現在“鎖國攘夷”;日本體現在1633-1639年連頒六道“鎖國令”。
三是,中國多以法律形式出現,朝、日多以行動命令出現。宋朝發布的詔書和歷次《編敕》、元朝發布的詔書及《互市舶法》和“官本船”、明朝發布的《大明律》、清朝發布的《大清律》《禁海令gt;《遷界令》等都相當于成文法律。日本、朝鮮的“海禁”多以規定、命令、概念和行動的形式出現,比如“鎖國政策”“空島政策”,這只是后來的研究者加以概括總結的術語。
(二)海禁政策的階段互擾性
中國在各個時段推行的海禁,并非總能達到預想的效果,甚至事與愿違。以明朝禁倭為例,明成祖屢次要求足利義滿協助搜捕海寇,但所獻倭寇“一大部分是擄獲去的中國居民”,所以禁倭效果不明顯。永樂六年(1408)以后,繼任將軍足利義持甚至認為,“支持海寇掠奪,比朝貢的利益還要大些”,與明朝貿易遂至中斷。盡管勘合貿易持續到16世紀,但倭患屢禁不止,究其原因,除日本國內政局動蕩外,或與日本統治者更看重倭寇及其非法貿易所帶來的豐厚利益有關。此外,中國規定日本十年一貢、朝鮮三年一貢,并發給相應的勘合文本,但基本上都未能遵守,日、朝仍然是一年一貢,甚至一年多貢,以致出現“寧波爭貢”事件。
(三)海禁政策的相互矛盾性
中國的海禁政策對于他國來講,其效果有時是相反的。《遼史·道宗紀gt;記載:“(1091)九月己亥日本國遣鄭元、鄭心及僧應范等二十八人來貢”,而日本相應的記載是:“諸卿定申,前帥伊房遣明范法師于契丹,交易貨物之罪科。”明范即應范,一方面說明明范并非是代表國家入貢,也許只能代表某個大名。另一方面,中國史書稱為來貢,而日本記載卻是犯罪,這就是看法不一樣了。還有,當中國嚴禁銅錢流入高麗朝、日本之初,高麗朝及日本或作為“時出傳玩”,或“鑄為銅器”,但后來都廣泛使用中國貨幣了,這樣一來,他們都需要大量的銅錢。當中國嚴禁流出的時候,他們通過或官或私的渠道大肆收購、儲備中國金屬貨幣,這也使得中國的海禁政策大打折扣。
二、基于文明沖突視角的“海禁”
亨廷頓認為,中華文明是五千年來唯一連續存在的文明。到了宋代,“新儒學”將“中華文明”推向一個新的高度,促進了以“華夷秩序”“封貢體系”為規則的“東亞文化圈”的穩定性和制度化,為東亞三國的“海禁”“鎖國”“攘夷”“禁煙”“禁教”等提供了理論依據和實踐路徑。直到中華文明“遭遇”西方文明,這種穩定性和制度化才開始動搖。
(一)因維護中華文明而禁海
亨廷頓指出,“在各文明最初出現后的3000年中,除了個別例外,它們之間的交往或者不存在,或者很有限。”近世東亞海域的海禁政策正是因中華文明而興起和持續,烙印了儒家文化、華夷秩序與朝貢貿易的特征。
一是,以儒家文化為理論依據。
中國的海禁于明為盛,而明代“一宗朱子之學”,程朱理學被確定為建構王朝的政治思想。在這一背景下,重本抑末成為明朝的既定國策,并體現在嚴厲的海禁政策上。“初,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承平久,奸民闌出入,勾倭人及佛郎機諸國入互市。”中華文明視海盜為罪惡,但西方文明對海盜行為多持贊美態度。德文版《18世紀海盜史·前言》中說:“從前,海盜行為不僅得到允許,而且得到鼓勵,因為人們認為這是光榮的事……國王和王子們也從事這一行業。”
朝鮮朝五百多年間,儒家思想占據統治地位。在東亞三國中,朝鮮對與歐洲貿易的限制最為徹底。中國和日本都曾在實施鎖國政策期間對歐洲有限開放,明成祖朱棣派鄭和七下西洋;日本也允許與同舊宗教無關的荷蘭開展貿易,限定從長崎和平戶入港,只有朝鮮朝始終未向歐洲開放。大院君時期執行的“鎖國政策”正是以“衛正斥邪”為理論指導。代表人物李恒老謂門人曰:“西洋亂道最可憂,天地間一脈陽氣在吾東,若并此被壞,天心豈忍如此。吾人正當為天地立心,以明此道,汲汲如救焚國之存亡,猶是第二事。”可見其將儒家道統看得比國之存亡還重要,“事大主義確實是其‘保全國家之良策’”。
在日本,德川幕府統治時期,以儒家倫理為核心的價值觀占主導地位。大川周明在《日本文明概說》一書中說,“儒教能使日本的國民道德向上,特別是在德川時代,儒教成為國民的道德并成為政治生活的至要的指導原理,諸侯恃此為則以治國,士人恃此為則以修身。”1639年德川幕府連頒六道“鎖國令”,包括禁止日本船只出海貿易,禁止天主教傳教活動,監控外來船只等,此后日本的鎖國體制逐漸地建立起來。
二是,以華夷秩序、朝貢貿易為實踐路徑。
“華夷秩序”之所以能夠持續近兩千年,與“西方文明”最大的區別就是不靠征服。費正清指出:“自古以來,中國的優勢地位并非僅僅因為物力超群,更在于其文化的先進性。中國在道德、文學、藝術、生活方式方面所達到的成就使所有的蠻夷無法長久抵御其誘惑力。在與中國的交往中,蠻夷逐漸傾慕和認可中國的優越而成為中國人。”海禁與華夷秩序有天然的聯系,何芳川指出,當西擴受阻,自唐以降,“華夷’秩序經營之重心進一步轉向海路,轉向東方”。李宗勛也認為,“只有東北亞這個地域條件,才具有構建華夷秩序得天獨厚的自然優勢。”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華古典文明呈放射狀散播周邊各族各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東北亞多數國家占統治地位的文化觀念。“海禁”正是東方封建專制文化的產物,“就其實質來看,海禁和朝貢貿易是極端封建專制主義在對外經濟活動中的體現。”
唐代開創的市舶制,本身就是兼領貢舶和海禁兩大任務。明承宋制,將朝貢與海禁聯系得更緊密。明朝開創者朱元璋秉政之后曉諭臣下,“海外蠻夷之國……不為中國患者,不可輒自興兵”,并把朝鮮、日本等十五個國家列為“不征之國”。迎來朝貢秩序的全盛時期,也使日本、朝鮮進入了華夷“差序格局”核心圈。“華夷秩序”下的“朝貢貿易”更加強化了“海禁”。李劍農先生指出:“明初海上之商業關系,已呈變態”,具體表現在:“以市舶附于貢舶,優于貢直而免市稅;有貢則許市,非貢則否;凡定期入貢,皆預給勘合,勘合不符者不受;宋元舶商之公憑公據,至明變為貢使勘合;由于倭寇海盜劇烈,明初嚴禁人民下海販易,市舶司時置時廢。”
“在華夷秩序的國際交往中,政治高于經濟,名分重于實利”,這也是朝貢貿易及其相對應的海禁政策得以長久維持的根本原因。在歷朝歷代海禁期間,唯有朝貢航路暢通無阻,可謂是東亞文化鋪成了這條航路,也與中原王朝時時加以培養不無關系。《明史》載:“明興,高麗朝國王遣使貢方物,太祖問其國城廓、兵甲、宮室等情況,對曰:‘東海波臣,惟知崇信釋氏,他未遑也。’”太祖不高興,說:“‘夫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茍闕斯二者,而徒事佛求福,梁武之事,可為明鑒。’因賜六經、四書、通鑒。自是貢獻數至。”在朝鮮朝,程朱理學在與佛教的斗爭中取得了勝利,這與明朝的影響應是分不開的。明廷遷都北京后,朝鮮朝“事大之禮亦恭,朝廷亦待以加禮,他國不敢望也”。正如光海君上疏言:“二百年忠誠事大,死生一節。”清朝入關之后,朝鮮朝甚至認為“唯獨朝鮮才是中華文明的繼承者”,置身于華夷秩序中的日本,在明初曾有過動搖,但到明成祖時又發生了轉變。1403年朱棣篡位,改元永樂。日本幕府足利義滿即以“日本國王源道義”的名義遣使來賀,稱臣入貢,以屬國自居。稱頌朱棣“明并曜英,恩均天澤,萬方響化,四方歸仁”,表示愿意奉明“正朔”。江戶儒家代表林羅山在《答大明福建都督》中寫道:“本國為善,久追中華風化之蹤。我既有事大畏天之心,人豈無親仁善鄰之好。”日本重入“華夷”秩序圈,時時來貢。雖規定“十年一貢”,但利之所在,趨之若鶩,加之大國的懷柔,日本船隊隨貢使接踵而來。僅景泰四年(1454)一次到達中國的日商竟達1200人之多,并且還存在“掠居民貨,有指揮往詰,毆幾死。所司請執治,帝恐失遠人心,不許”。這說明海禁政策與朝貢貿易是攪在一起的,而且海禁往往服從于朝貢。
(二)因遭遇西方文明而開禁
亨廷頓指出,“西方是唯一的一個根據羅盤方向,而不是根據一個特殊民族、宗教或地理區域的名稱來確認的文明。”這是對西方文明最深刻的理解。亨廷頓也注意到,當中華文明“遭遇”西方文明的時候,“西方的價值觀遭到不同方式的反對,但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像在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新加坡、中國和日本那樣堅決。”日本在“遭遇”西方文明的初期抵制是堅決的,但有清廷前車之鑒后,不久就轉向了,真正最堅決的卻是朝鮮,然而三者最后都被“納入”了西方文明所定義的世界體系。
1.清廷:抵制屈服
曾在漫長的時光中,中華文明沉浸在鎖國體制之中自得其樂。不久,西方人來了,“最早獲收成果者為葡萄牙,其次則西班牙。……及東印度航路之發現,世界歷史亦為之劇變,中西交通史之新頁,亦由此而揭開。”
嘉靖元年(1522)中葡間發生第一次戰事,是為“西草灣”事件,“指揮柯榮、百戶王應恩截海御之,生擒別都盧、疏世利等四十二人,斬首三十五級,余賊復來接戰,應恩死之。”嘉靖年間出使日本的鄭舜功對葡人看得很透徹,其所撰《日本一鑒》中力阻通番:“今日也說通番,明日也說通番,通得血流滿地方止。”這說明早期開眼看世界的中國知識分子已看清了西方文明之本質。
排外、鎖國不只是后來的批評者所定性的“盲目”,也不只是中國“一味”地拒絕外來文明。曾任駐華公使館代辦的美國作家霍耳康在他的《中國與西方世界關系綱要》一書中描述了十六、十七世紀來到中國的西方人的種種劣跡之后說,“他們不僅理應為帝國所拒絕,而且簡直該被中國當局動手消滅掉。”
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好些年,外國商人與傳教士就頻繁鼓吹使用武力叩開中國的大門:“倘若我們希望同中國締結一項條約,就必須在刺刀下命令它這樣做,用大炮的口來增強辯論。”因此,“鴉片戰爭”的起因,可以說不是鴉片,而是西方資本主義憑借強大的武力對東方征服的必然事件。眾所周知,“鴉片戰爭”的結果是清廷選擇了投降,從此國門大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光緒帝于1893年8月4日在總理衙門送來的《請豁除舊禁招徠華民疏gt;奏折上批復同意“廢除海禁”,標志著近世中國持續近千年的海禁從法律意義上徹底告別。同時,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國被“合并”進了世界體系,開啟了后來的文明復興之路。
2.日本:抵制妥協
亨廷頓認為,在應對西方的回應中,日本先是采取“拒絕主義”,它只允許有限的現代化形式,如獲得火器,但嚴格禁止引進西方文化,包括最引人注目的基督教。西方人在17世紀中葉全部被驅逐。
在日本“鎖國時代”,德川政權采取了極其嚴厲的手段,元和八年(1622)八月,在長崎西坂處死55名傳教士和信徒,史稱“元和大殉教”。寬永十四年(1637)十月以基督教徒為中心的九州“天草、島原之亂”爆發,幕府進行了嚴厲的鎮壓,進一步強化了禁教措施。文政八年(1825)二月,幕府對沿海諸大名發布“異國船驅逐令”。天保十三年(1842),中英戰爭爆發,日本從中悟出了對抗的后果,外交政策開始發生根本轉變,最顯著的標志就是撤銷“異國船驅逐令”。
在嘉永年代,日本發生了“黑船來航”這一劃時代的歷史事件。迫于壓力,1854年3月31日,日本和美國簽署了《日美親善條約》。之后,幕府又先后同荷、俄、英、法簽署了同樣條約,史稱“安政五國條約”。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迫使日本向西方國家開放,結果引起了日本政治、經濟、社會的巨大變化。根據“安政五國條約”的規定,日本在1859年7月正式開港,其對外貿易由此迅速增長。同時以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尊王攘夷運動轉向尊王倒幕運動,日本鎖國時代正式宣告結束。“日本文明”終究無力抵擋“西方文明”,“黑船”將日本帶向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面對西方文明的“來襲”,日本以微小的代價走上了發展的道路。
明治四年(1871)九月,明治政府作出決定,派使節團出訪歐美,一是修改條約,二是進行考察。使節團總共訪問歐美12個國家,歷時1年10個月。雖然修約成果不大,但考察收獲頗豐。使節團成員深深認識到,整頓內政比修改不平等條約更重要。從此,日本不僅開海,也開眼了,開始了“脫亞入歐”維新之路。
3.朝鮮:抵制暫時成功
大院君政權時期,先后出現了法國艦隊占領江華島的“丙寅洋擾”和美國的“舍門將軍號事件”,但都被朝鮮擊退,這使朝鮮人更加輕視洋人。在1871年擊退美軍之后,大院君在全國各地樹起刻有“洋夷侵犯,非戰則和,主和賣國,戒我萬年子孫”的“斥和碑”,進一步加強了“鎖國攘夷”政策。
鴉片戰爭中清廷的慘敗,使朝鮮上下義憤填膺,更激起了攘外之斗志。“在丙寅洋擾高潮的十月。大院君發表三條意見,指責1860年《天津條約gt;和《北京條約》簽訂以來歐美列強在清國之恣意妄行,表明鎖國攘夷之決意,號召眾心之團結。”朝鮮、日本都對于清朝外侮不服氣。丙寅之后,朝鮮朝一將軍言:“洋夷侵犯,列國自有之,于今幾百年,此賊不敢得意矣。伊自年前中國許和之后,跳踉之心,一倍叵測,到處施惡,皆受其毒。唯獨不行于我國,實是箕圣之在天陰騭也。”朝鮮朝上下誓死捍衛“小中華”之尊嚴。朝鮮朝沒輸給西方人,但最后輸給“身邊人”(日本)了。
三、近世“海禁”對當代的啟示
(一)以理性看待全球化
任何事物都有一體兩面,近世的海禁,也許延緩了中國資本主義的進程,或者現代化的步伐,未能像日本一樣,率先融入國際社會,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它也延緩了中華文明失落的時間,讓一度羸弱不堪的中華文明尋得了機會慢慢恢復元氣,特別是通過禁教、禁煙以及戰爭抵抗,終究避免了中國成為西教的國度和英語的天下,避免了中國人更廣泛地受鴉片之危害。中華文明能夠成為“唯一連續存在的文明”,近世的海禁也有一份歪打正著之功勞。正如歷史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林則徐雖然未能在全國范圍內禁絕鴉片,但決不能低估他的禁煙業績,“這次禁煙維護了民族利益,表明了中華民族的純潔性和道德心,提高了民族自信心。禁煙運動揭開了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民主革命的序幕。”
在“遭遇”西方文明來襲之時,中華文明看似不堪一擊,深思之,不是文明本身的缺陷,而是沒有調適好。中華文明經過數千年的修煉,仁義禮智已成定式,面對西方的“炮艦文明”一時轉不過彎,因為中華文明具有極大的穩定性,如沃勒斯坦所引西方人的批評“啟蒙運動認為他們的穩定性是令人驚嘆的”,但一旦受到刺激,便會很快調適過來,依然成為不可戰勝的文明,歷史已做了證明,必須自信中華文明的道德優越感。因此,中國既要在經濟上持開放的心態,又要在文化上保持獨立性,需要具備一種文化層面上的“反全球化”或“防變”意識,以“我化全球”沖抵“全球化我”,“化”在這里是影響的意思。
(二)以安全走向世界中心
20世紀初,麥金德將歐亞大陸中心稱為“心臟地帶”,并預言“某一新的力量代替俄國對這片內陸地區的控制,將不會降低這一樞紐位置的意義。”其時日、俄強大,中國正弱。20世紀40年代,斯皮克曼進一步指出,“誰控制了邊緣地帶,誰就統治了歐亞大陸;誰統治了歐亞大陸,誰就掌控了整個世界的命運”。
中國,占有了亞歐大陸從邊緣到中心的優越地理條件。20世紀70年代,沃勒斯坦就已經對正處于內亂的中國寄寓了美好的愿望,斷言“占人類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民,將會在決定人類共同命運中起重大的作用。”弗蘭克也指出,“中國將成為這個地區最強大的國家”。像這樣看好中國的預言很多,相信中國也不會是只停留在預言上。此處不是要論證中國將走向中心,而是從近世海禁的比較研究中,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個國家的崛起,比如從邊緣走向中心,重點不在于是否有這個機遇,而在于如何安全地走向中心。
因為,既是中心,必有邊緣,那么邊緣一定是外部力量爭奪的地方,甚至文明間全球均勢的變化也可能導致核心國家間的戰爭。還有,比如在歐亞大陸上,如果一強多弱,弱國是外圍爭奪的對象,如果多強,強國間關系便面臨被“破拆”的危機。目前,于中國而言,北邊,中俄關系是屬于西方挑撥的對象,南邊,越南是西方爭取、拉攏的對象。東邊,有第一島鏈的封鎖。必須基于世界體系整體考慮這些問題,永遠將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們還要知道,“不管是我們所擁有的那些不證自明的真理性的原則,還是我們道德價值的神圣基礎自身,都不足以確保我們的世界是遵循我們所期待的愿望來建立的。”(1)以他者的視角思考國際安全問題,安全保障就增強了。
(三)以科技復興中華文明
有人說,中國改革開放是最大的“開海”,這個說法是對的。但我們還得思考一些問題,那就是,我們是為什么而開海的,未來走向何方,“開”到什么程度?我們正在目睹“由西方意識形態主宰的進步時代的結束,正在跨入一個多種不同文明相互影響、相互競爭、和平共處、相互適應的時代”。文化是文明的內涵,顯然,文化的強大,文明必然強大,但文化又是靠什么而強大?中國作為日本的“思想故鄉”,其一夜之間國門洞開的現實,也引起日本的反思,“何故堂堂仁義之大清國敗于無禮不義之丑虜英國?”“清儒學問雖考證精密,然而畢竟多紙上空談,甚乏實用”,日本人幫我們找到了答案,認為是經濟、技術落伍了,當人家“用大炮的口來增強辯論”的時候,滿腹經綸又有何用。
我們經常以五千年的連續文明為驕傲,也曾從“海禁”的失敗和西方的入侵中感到迷茫。是文明的內涵不夠嗎?顯然不是,以儒家文化為根基的中華文明,其道德優越感應無人置疑。現實告訴我們,如果只停留在理論和概念的不斷豐富層面,這種文明一定是虛弱的,一旦“遭遇”外來不按常理出牌的“文明”,會如同19世紀的情形一樣不堪一擊。原因還是在科技層面,過去講“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現在應該講“文明為體、科技為用”,只有讓中華文明披上甲胄,它才能翻開新的一頁,才會永久消除陸九淵所講的“圣人之憂”。
斯皮克曼在《和平地理學》中指出:“現代國家不論是在戰爭時期或和平時期都要以全球的觀點來進行政治的和戰略的思考,才能保持住它們的實力地位……缺乏實力支持的政治理想和愿景幾乎沒有存在的價值。”
今日之中國必須以科技的強大來配合道德的力量,這才是真正強大的文明的內涵,才是儒家的不言之教,這也是東亞海禁給我們的啟示。
人類正在進行利用信息化技術促進產業變革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名之曰“智能化時代”,與以往三次不同的是,重點不是新技術,而是新算法,如同玩魔方,每人手中都有一個,看各人怎么玩。這也是一個魔幻的時代,什么奇跡都可能發生。面對這樣一個沒有止境、沒有目標、找不到范式、無聲無息的競爭時代,我們的優勢是什么?竊以為依然要從中華文明中去尋找,在全社會倡導一種將儒家道德哲學、心靈哲學與第四次工業革命相結合的新思維,踐行知行合一,引導全面創新,以科技強壯文化,或許是中華文明的復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