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婁阿七
維西是木匠的女兒。我一度懷疑,她的皮膚對金屬過敏這件事,跟她家族經營的產業脫不了干系。你肯定會認為我的說法過于迷信,或者愚蠢,但木頭接觸金屬,的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叢林間的伐木工將鋸齒劃過木心時就足可證明。維西幾乎喜歡一切木質的東西:木地板、木音箱、木柄菜刀、木雕、木桶、木碗。可唯獨就是不喜歡木椅。她認為女人的屁股需要坐在柔軟的東西上,這樣,屁股才能保持彈性。坦白來說,在我們為期三年多的婚姻里,關于木,她提的最多的就是木地板。就如她常在夏天說的那樣,我們需要一個有木地板的家。可每次提到這個話題,我都會告訴她,這是遲早的事。可直到我們快離婚了,也沒住上有木地板的房子。
右美托咪定對體外循環心臟瓣膜置換術患者心肌損傷及術后認知功能的影響 …………………………… 吳雅娟等(10):1372
離婚的事,我們談了將近一夜。大多是關于如何妥善處理離婚后帶來的一系列瑣碎事。包括婚紗、廚具、吸塵器、音箱、咖啡機、加濕器等等物品的歸屬問題。還要對冰箱里沒解決掉的果蔬、牛奶,以及電視柜下堆著的堅果、零食,做出該怎樣處置的決定。特別是小虎。小虎是一只我們養了兩年多的烏龜,我們無法判斷它到底想跟誰過。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問題遠比真正意義上的離婚要顯得棘手。翻開我們的婚戀史,在決策方面,我們從未像今晚這樣猶豫過,等到天亮、鳥鳴,也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好在我們正式離婚的日期是在下周三,還有斟酌的時間。
下周三是她提出的日子。我以為那天會有什么特別,就查了皇歷,結果發現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唯一能聯想到的是,下周三的天氣還不錯。但不管出于什么,能多幾天來處理眼前的瑣碎事總歸是好的。后來我才知道,她只是想在離婚前,跟我來一趟短暫的旅行。她更愿意把它稱作“非紀念式離婚旅行”。也就是說,這并非為了紀念。難怪她前些日子對我冷不丁地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像樣的儀式,甚至連婚禮都辦得格外潦草。”
她是對的。我們之間的確需要一個儀式,一個稍微像樣的儀式,但能彌補的恐怕也只剩下離婚這檔子事了。我沒法拒絕這趟旅行,也不能拒絕。
這趟旅行的終點是在東南方向的一個臨海小鎮南廂鎮。總有人提起它,所以就它了。我們的航班是明天上午九點五十出發,中午十二點零八落地。不過我從來就沒有認真對待過航班的具體時間,相反,航班總在敷衍那些挖空心思去守時的乘客。
在人類越來越關注綠色發展的大背景下,生態指標具有可執行性,如生活污水處理率就對水體處理、檢測等方法做出嚴格規定,但是提高污水的處理率又可能會減少蓄水效益。傳統的評價模型中只對不同指標賦予相應的權重,通過得到指標的綜合量值區分某一流域的治理水平是否達標。但這種評價并沒有權重的動態變化和指標間的矛盾消解辦法。將上述指標體系采用關系物元模型表示,如圖2。
臨行前一晚,我們各自打點行李,非常利落,不再像以往的出行那樣,全是碎碎念的啰唆、重復。每次都要強調:身份證帶好,充電器帶好,紙巾帶好,防曬霜帶好,洗面奶帶好,卸妝水帶好,內衣和襪子千萬記得分開帶好。這種機械性的神經記憶被這趟旅行徹底終止。
沒有婚姻,我們也就用不上行李箱,各自的出行物品就用各自的背包。維西非常清楚這一點,為了減輕重量和節省空間,她悄悄放棄了那些一次性床單被罩馬桶套,還有她的頸枕、相機。可以確信,這對我們辦理登機手續無疑是友好的,不用考慮排長隊辦托運,連常規的安檢也能快速通過。
公共建筑、大型和高層建筑等作為人流聚集區域,突發事件的響應能力非常重要。BIM運維管理平臺可利用BIM模擬性優勢,利用相關模擬軟件,進行人員疏散、車輛疏散和火災煙氣擴散等模擬,可對突發事件進行預防、警報和處理,為科學決策提供依據。
機場的旅客總是很多。除了旅客自己,沒人知道大家要去干什么。就像沒人知道我和維西坐在登機口前實際上是為了一場“非紀念式的離婚旅行”。
在校企合作培養高職學生的教育模式中,高職院校的思政教育與企業的職業道德教育緊密結合、嚴肅的規范教育與現實的工作教育配套進行、高屋建瓴的政治理想與有條不紊的勞動實踐水乳交融,能夠高效地放大思想政治教育的效果,實現了思想政治教育融于情、融于景、融于行、融于樂,使踐行科學發展觀不再是一種口號,而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活生生的事實。教師體驗得到,學生感覺得到,它生機盎然、魅力無限。[2]
眼前這些行走的旅客,女性占了大多數,她們的長腿、小腹、鎖骨、胸線、白肩,露得非常純粹且好看。我盯著她們的時候,維西看了我一眼。
“看起來大數據說得沒錯,女人才是旅游經濟的源動力。”我說。盡量掩蓋自己的器官意圖。
“想看就看吧。”她說,“你有權爭取下一個。我還替你高興呢。”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剛好盯著那個位置罷了。是她們自己走過來的。”
“用不著解釋,跟我沒關系。”她說。毫不在乎的樣子。
我和維西都是經濟艙,座位分開坐,前后隔了大概六七排。我在后面。有賴一些經驗,我們取票時選的座都相對靠前,避開了中間的機翼位,所以沒那么吵。我坐中間位,里邊是一個年輕女人,一坐下就抱著手機看電視劇。外邊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很焦躁,不停地抖腿、看手表。維西坐靠窗位,左邊是兩個商務形象的中年男人,看他們交流的狀態,似乎不是很熟,但可以確信,他們之間肯定存在著諸如同事或者合作伙伴之類的關系。我從一落座就沒事做,除了起飛時享受了幾下前列腺的失重感,飛機進入平流層后就一直反復看著云層、空姐、乘客以及維西的半截后腦。維西也沒事做,她一直扭著脖子看云層,時間久了,身體就偶爾翻動幾下。維西不止一次提過,她非常討厭氣壓對耳朵的壓迫,這種悶感,每次都會給她帶來極強的焦慮感。不用懷疑,她這一路都會不停地反復張嘴以及吞咽口水,借此來均衡氣壓。
“你有充電寶嗎?”坐在里邊的年輕女人突然問我。飛機剛進入平流層,她就打開手機看電視劇。她的手機快沒電了。
“不好意思,沒帶。”我說,“不過座位下面有插口。”
“我知道。但我忘記帶線了。”
“什么口?”
“iPhone 的。”
“哦,我Type-C 的。”
“好吧。”她說,“簡直完美錯開。”
年輕女人勉強揚起嘴角,以示在笑。她趁著跟我交流的間隙,又看了一眼外邊的大叔。大叔正在栽頭瞌睡。她回過頭,退出播放器,摘掉了藍牙耳機。她看著窗外的云層,又低頭刷了幾眼緩存好的朋友圈,然后退出,鎖屏,繼續看窗外的云層。
這個年輕女人一定不擅長應付孤獨,至少獨處的耐心是沒有的,要不然也不會主動找我閑扯。也不排除我多慮,可能她的性格本來就是這樣,“社牛”。除非我有女人眼里難以招架的魅力。
“你自己嗎?”她問我。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總之有點兒復雜。”
1.3 手術方式及圍手術期處理 所有患者均采用全身麻醉,手術方式均給予脊柱后路單椎體病灶清除減壓椎體內固定術。所有手術均由同一高年資副主任醫師完成。圍手術處理:氨甲環酸組采用術前靜脈給予氨甲環酸10 mg/kg負荷量,然后給予2 mg·kg-1·h-1術中維持量,直到手術結束停止給藥。對照組給予相同劑量,相同方式,相同時間的0.9%氯化鈉注射溶液作為對照。所有患者均簽署知情同意書,研究方案經本院醫學倫理委員會批準。
“旅游?”她問。還沒等我回答,她就接著說道,“感覺最近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了。到底是秋天來了。”
“是的。秋天很適合出去。”
2)義棠礦太原組灰巖樣品孔隙分形維數與基質孔隙度表現出正相關的關系,而與孔容表現出負相關的關系,分形維數值為2.671 2~2.843 8,介于煤層與砂巖儲層之間,與頁巖儲層分形維數值相近。
“南廂鎮?”
“你怎么知道?”我有點驚訝。
她好像知道所有人的意圖:“好吧,這趟航班的人至少得有一大半要去那兒。不過我也只是猜測。要知道南州最好的景點就在南廂鎮。”
“看起來你很熟悉那兒。”
“算不上熟悉,只是去過幾次。我男朋友就是南州人。第一次去,他就帶我去了南廂鎮。”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然后說,“也是這趟航班。”
飛機遇到一股氣流,顛簸了幾下。很快又恢復平靜。
“我總會想到《迷失》。”我說。
“摩爾根的果蠅雜交實驗”是人教版高中生物《必修2·遺傳與進化》第二章第二節“基因在染色體上的實驗證據”的教學內容,屬于遺傳學經典實驗,不僅為基因在染色體上提供了實驗證據,也為學生后續學習伴性遺傳奠定了基礎。下面采用假說-演繹法進行摩爾根的果蠅雜交實驗教學,以問題為驅動,引導學生逐步深入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建構知識,以此發展學生的科學思維和科學探究能力。
“什么?”年輕女人有點疑惑。
我QQ上有個好友,夜里說他在加班。后來我們聊了幾句,他說其實他不是加班,是愛人出差歸來,第二天的早班機到京。他就想等著,陪她吃個早飯。然后,他問我:“金鼎軒是24小時營業的嗎?”我說是。夜有涼風,我不知道他將要落地的愛人,是否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又會做何評價。他說夜里12點過后,自己就到長安街上去溜達,大聲唱歌。我說你怎么不回去睡覺,他說:“怕醒晚了。”感謝24小時營業的餐廳,感謝偌大北京城里的長安街。從更高的地方看下去,一個他,影子黑且扁,等待著愛人,這真讓人覺得,有希望。
“每次遇到類似氣流的情況,我都會想到《迷失》。”我又強調,“哦,它是部美劇。”
“不吉利嗎?”
“劇集和解說是不同的概念。”我說,“就像某個東西。工作也好,婚姻也好,你用不同的方式去接觸,帶來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很顯然,維西用了一種過于保守的方式來表達不滿。
“是的,可以這么理解。”我說,“每次我跟我妻子出遠門坐飛機,只要一談到《迷失》,她就會立刻顯得不愉快,然后就是一系列的……互相不搭理什么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這會讓她掃興。”
“我知道。很多人集體墜島的那部劇吧。”她說,“其實我也沒有真正看過,只是看了網上的視頻解說而已。幾十集的故事,一兩個小時就結束了。”
“大概吧。”我說,看著在前排坐著的維西,又說,“我們對待《迷失》的感受就是不一樣的。”
“她有在嗎?”年輕女人說,“這趟航班。”
飯點早就過了。但飯還是要吃的。于是,我們就隨便挑了一家食客少的海鮮餐廳走了進去。我們沒有選擇,因為街上全是海鮮餐廳,它們只不過是換了招牌的顏色和姓氏。甚至可以想象,這些餐廳用的海鮮都是同一批漁民打的,保不齊連做法都雷同。
我淺睡了一陣。等我醒來,飛機已經處于下降階段。坐在里邊的年輕女人也睡著了,她的頭靠在飛機的內壁上,嘴巴微微張開,睡得很沉。坐在外邊的大叔正在看電子書,我瞥了一眼,是武俠。他不再焦慮,或者,必須承認,在高空去焦慮地面上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此時,我也終于看到了維西的側臉。她正在跟她外邊的兩個中年男人說笑。她的笑,清透,剔除了婚姻滋生的雜質,純粹得不像她。他們似乎在談論一個什么有趣的話題。仔細算下來,我跟維西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開心地聊過了,十個月無疑是有的。
飛機著陸后,引力重新掌控了我們的身體,一切都恢復到沉甸甸的狀態。走出艙門,空氣顯得格外潮濕。
東北大學王兆文等[4]設計研制了2 kA新型換熱電解槽,研究了NaNO2-KNO3-NaNO3系熔鹽體的物理化學性質,進行了換熱電解試驗。試驗結果表明:利用這種換熱系統的電解槽可以平穩運行,同時可成功回收側部散熱量80%左右;回收熱量的同時,通過換熱系統的運行,可有效控制電解槽的側部結殼厚度,改善鋁電解槽爐幫的使用壽命,給體系換熱介質在鋁電解槽上的應用奠定了理論基礎。
我們乘坐機場大巴穿過南州市區,又坐了將近半小時的出租車,終于抵達了南廂鎮。也許是心里暗示,剛下車我就聽到了空中懸蕩的海鳥叫聲,甚至還有極其微弱的海浪聲。空氣被海水浸潤,連呼吸的時候,嗓子眼都是咸的。這是非常真實的生理感受。
鎮上的游客要比我想象的多。
智慧城市建設希望打破原有各委辦局信息系統分散采購、垂直管理的模式,通過云計算、大數據平臺實現對政府IT資源的統一規劃、統一管理、統一運維、按需使用,對各系統的數據進行采集、共享和開發的目標,僅僅依靠行政命令是很難實現的。
這時候的秋天還被清爽主導著,溫度沒有很出格。街道上的兒童、女人、男人,多數都穿著不同花樣的泳衣。兒童總是扛著游泳圈。我聽過一些有關南廂鎮的舊聞,其中一條就是,海浪把撿貝殼的小男孩沖進了海里,人們駕駛著十幾艘游艇去海上找,甚至都派出了潛水員,也沒找到。第二天有游客在緊鄰的海灘前發現了這名小男孩的尸體,他的脖子和肚皮上爬著幾只海蟹。大海非常安靜地抽走了他的靈魂。小男孩的媽媽在事發前的一晚就把淚哭干了,反倒在孩子的尸體旁,一滴淚也沒出。這對任何知道此事的游客來說,都是個消遣時光的話題。當然了,擺到我和維西這里就不能成立,我們之間不談論孩子。我們失去過一個孩子,那孩子在維西的子宮里只待了四個多月。
我用眉眼嘴給她拼了一個神態。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
我們剛進店門,女服務員就拿著筆和紙單迎了過來。
“兩位要吃點什么?”女服務員說,她迫切地想替我們做出選擇,還沒等我們開口,就把筆尖觸到了紙單上,“可以來條石斑魚。”
小鼠免疫后尾靜脈采血,以M2e為包被抗原,免疫小鼠血清效價如圖3所示,取效價最高的3號免疫小鼠進行下一步的細胞融合工作。分別以合成的M2e多肽和純化表達蛋白作為包被抗原進行間接ELISA法檢測血清抗體效價,如圖3所示,3號免疫小鼠針對M2e多肽的血清效價為1∶16 000,而針對融合蛋白(Flagellin-3M2e)的血清效價達到了 1∶256 000。
“一碗海鮮面。”維西說,戴上墨鏡,朝著餐桌走去。
我非常清楚,依照維西的心性,別說下次了,甚至在這半年之內,她也不會吃一口石斑魚,哪怕分文不花。任何類似的事在她心里都有打結的風險。放到以前,我可能會跟她商量商量,或用些精巧的方式去幫她打開這個結。可眼下,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余地和必要。
我順著女服務員的口頭引導,看向玻璃魚缸內幾條游動的石斑魚,想象著它們被幫廚粗魯地掏出臟腑的場面。當我再次轉身去看女服務員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在紙單上動筆。
“你們就是這么點菜的嗎?”維西突然開口問道。
“主要還是看客人自己。”女服務員笑著說,“但我們一般都會給客人做出推薦。他們經常不知道怎么選。”
“你問了嗎?”維西說。
“當然。我們只是推薦,最終吃什么還是要看他們自己。”
“可萬一有人不喜歡吃石斑魚呢?”
“那我們也可以推薦別的。”女服務員說,“皮皮蝦就很好。尤其是今天中午剛到的這批,特別的肥。”
維西摘掉墨鏡,盯著女服務員說:“但是你已經把石斑魚寫在了單子上。”
女服務員的臉上瞬間被雕刻出難堪、苦態的骨相。她連表歉意,劃掉了紙單上的字。但必須承認,這個女服務員非常善于營造一些足以影響客人行為的局面和氛圍,尤其對那些有選擇困難癥的人非常見效。老實說,我的確順從了她。反倒是維西表現出的倔強,令我有些意外。
“我理解那些渴望賺錢的人,”維西說,“但今天我確實不想吃石斑魚。也許可以放在下次。”
心理學家布魯納說:“學習者不應是信息的被動接受者,而應該是知識獲取過程中的主動參與者。”化學是一門自然科學,因此,化學教學應從學生的實際生活出發,創設有助于激發學生學習興趣、增強學生的自主學習意識的問題情境,引導學生通過實踐、思考、探索、交流獲得知識、形成技能、發展思維、學會學習,促進學生在教師的指導下生動、活潑、主動、富有個性地學習。教學情境的創設關鍵是找準新知識的切入點,設計的情境要體現學生的生活實際,能讓學生感受到新意、活力與激情,感受到生機和奔放,從而使學生產生濃厚的學習興趣,主動地參與到教學中。
“石斑魚不錯的。”女服務員又說。
我轉身去看維西,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把墨鏡戴上了。她沒有理會這個女服務員,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面朝著墻壁上貼的巨幅菜單。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我接觸南廂鎮,跟你接觸南廂鎮,呃,還有他!”她看著瞌睡的大叔,“我們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樣的。”
由于混凝土中鋼筋吸收探地雷達電磁波脈沖信號,以及下部土層存在往外滲水的現象,給雷達圖像異常的判斷造成一定影響。
我看著女服務員,無從選擇,也要了一碗海鮮面。女服務員的身體就像漏了洞的錢袋子,右手隨意在紙單上劃拉幾下后,冷著臉走開。
吃完面剛好三點。
眼下辦入住才是要緊的事。我打開導航,定位民宿,沿著民孝街向東走去。
維西跟著我,沒話說,只顧看兩邊的商攤、檔口。那些掛著的海螺、貝殼,總能以某種形式吸引住她。有段時間維西非常癡迷貝殼,不知道她在哪里看了一篇有關貝殼的家裝圖,然后就陷了進去。她總想著去哪里搞點貝殼回來,就像念叨木頭一樣。但由于工作的礙手絆腳,我們始終沒法抽身離開城市,去海邊弄各式各樣的貝殼回來。接著,就有了她在網上買一堆沒用的貝殼這件蠢事。為此,我們吵過不下三次。
民宿位于南廂鎮的最東邊,地勢高于常規的房屋建筑。它的墻體以白色為主,當我們腳下的路越走越高時,眼下這棟泛白的民宿幾乎融在了藍色的大海里。網圖多半就是這個角度拍的。我們繼續前進,民宿的細節逐漸清晰起來。它的每個窗沿上都整齊擺著六盆茂密下垂的綠植,有幾盆還開著黃色或白色的花朵。通過這些窗可以判斷,民宿應該有四層。再往上看,民宿的天臺上,有一個類似瞭望塔的紅白相間的大圓柱,柱壁光滑,柱頂有圍欄,中間插著一面正在飄動的海藍色的旗。
民宿管家是個穿花襯衫的儒雅大叔,身材很瘦,戴著黑框近視鏡。剛進來我就把訂房時留的姓名和電話給了他。
“雙人房?”管家看著電腦屏幕上的信息說。
“是的。”我說。
“麻煩身份證拿一下。”
我卸下背包開始掏身份證。過程中,我注意到維西并沒有要拿的意思。她正在凝視墻壁上掛著的幾個不同時區的鐘表,它們的邊框全是木質的。
“另一位也需要。”管家看著維西說。
維西沒反應。
“你好。”管家又說了一遍,“另一位也需要。”
維西回過頭來,看著管家,摘掉墨鏡說:“能不能再開一間?”
管家下意識地看向我,似乎想試探什么。
“沒有嗎?”我問。
管家有些遲疑,說:“好像是有一間。”
“幫我看看。有的話,就再開一間。”
管家點擊鼠標,又敲了兩下鍵盤,說:“是有一間。也是雙人的。”
我看了一眼維西。
維西說:“就它了。”
這兩間房,一個在三樓,一個在四樓。登記身份證時,我讓維西先挑一間,維西不挑,說:“訂的哪間,就住哪間。”管家說:“這兩間房除了樓層不同,日出、大海,基本都可以看到,沒有區別。”管家是個聰明人,一早就看出了我和維西之間的復雜性,他見氣氛不對,又迅速介紹起民宿周邊的一些美食、交通、特色景點,還刻意叮囑我們,一定要記得觀看明天晚上的海邊焰火秀。焰火秀每隔五天舉行一次。
我住在了四樓。洗完澡后,周身舒服許多。我點上煙,光腳來到了陽臺,眼前的大海幾乎沒有邊際。我開始懷疑這趟旅行的真實性,也考慮到我所能預知的其他可能性。比如維西臨時訂了一間房,這很突兀。類似的可能性一定還會再發生。于是,我回到房間,拿起手機,給維西發了一則消息:我們需要談談。
我們約好了時間,二十分鐘后,民宿天臺見。
天臺上不停地刮來海風,空氣清透,鮮味濃烈。幾個居住在民宿的游客,已經先我們一步來到了上面。有情侶、閨蜜、父子,及單身男女。他們把歡愉托付給了眼前的大海,還有將臨的日落。
“我們沒必要把局面弄得這么呆板。”我告訴維西,“而且是你提出的這趟旅行,還有那所謂的儀式。”
“然后呢?”她看著大海說。
“不應該輕松一點嗎?”
“你認為我們輕松過嗎?”
“我談的是眼前的事。”
維西扭過頭來,說:“你抽煙了?”
“你非要談那些沒用的東西。”我說,“是的,我抽了。”
“給我來一支。”
“你不是戒了嗎?”我說,掏出煙給她,也給自己點了一支。
她抽了兩口,說:“不覺得很自在嗎?”
“確實挺他媽自在。”我笑了出來。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這種感覺。”她也笑了。
“自在嗎?”
“不完全是,但確實自在。”她吐了口煙,又說,“沒責任地活著真舒服。”
“是舒服。”我說。
來了股勁風,煙頭上未落的煙灰都被吹走了。我聽到了旗子飄動的聲音。仰頭,那面海藍色的旗,甩來甩去。我才注意到,旗面上還印著蝦蟹魚之類的圖案。我指給維西看,維西說,所有的符號都是有意義的。
“再過會兒就日落了。”我說。
“等到日落就散吧。”
“什么?”我沒理解她的意思。
“這幾天的行程。”她說,“日落之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我們各自活動。”
“你不是說儀式感嗎?”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儀式感。”她說,“唯一的儀式感。”
“可這畢竟是離婚旅行。”我說,但實際上我內心是接受的。
“不覺得局面很呆板嗎?”
“那倒是。”我說,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儀式感本來就是個儀式。”她說,“沒有意義的東西才需要儀式感。”
日落了,天際、大海紅成一片。游客們噴涌出的情感匯聚在空氣里,纏繞著、回蕩著。維西又問我要了根煙抽。我告訴她明天晚上可以看看管家說的海邊焰火秀。她說,不一定,也許會遇見比這更有意思的事。
維西走后,我又在天臺待了一會兒。期間有人下去,有人上來。好的景致總是有人在光顧。飛機上的年輕女人說,南州最好的景點就在南廂鎮。我是沒發現。
我一直沒胃口。自從在天臺跟維西分開后,我饞了。饞石斑魚、饞沙丁魚、饞馬鮫魚、饞蟶子、饞生蠔、饞魷魚、饞海參。我找管家打聽附近實惠靠譜的海鮮餐廳。管家說,吃的都是同一片海,沒什么靠譜不靠譜,至于實惠不實惠,商家們拼的都是地段和服務,價錢差不了幾塊,所以,要去就去最海邊。
即使沒有管家的建議,我也要去海邊。向他咨詢,完全是出于我對這趟旅行的尊重,外加在陌生領地神經系統自動觸發的習慣。事實上,我在飛機上就知道了海邊有露天餐廳,是飛機上那個年輕女人告訴我的。
我走了十幾分鐘才來到真正的海邊。
海邊有六七家露天的海鮮餐廳,它們間隔不遠,圍欄、棚架上都裝飾著各類形狀的彩燈,以及不同文字拼出來的霓虹燈,遠遠就能聽到匯在一起的音樂、談笑、吆喝。旁邊的海浪聲不時撫弄著這些人間的雜聲,搞得人心里發癢、澎湃。我圖清凈,不排隊,選了一家游客相對較少的餐廳。
一個人吃不了多少。我點了一條石斑魚,兩只生蠔,以及四只海參。餐員得知就我自己時,不曉得出于什么理由,又送了我一小碟酸黃瓜片。
“要喝點嗎?”上完菜,餐員問我。
“來瓶可樂吧。”我說,“檸檬水也行,最好再加點冰塊。”
“不喝酒嗎?”
“吃海鮮不能喝酒。”
“您這是聽誰說的歪理。喏,這里人都在喝。”
“我看網上都是這樣說,還有進醫院的呢。”我本身就不愛酒,接觸的也不多,吃海鮮不能喝酒這件事,實際上也都是維西二次傳輸給我的。我以往的喝酒經驗基本來自稀里糊涂的社交。
“您說的這種情況,一般都是針對那些酒精過敏,或者海鮮過敏的人。”餐員說。
“下次吧。”我還是禮貌回絕了他。
“多可惜!這樣好的夜晚。”
“還是下次吧。下次我帶朋友一起來。一個人喝酒太沒意思了。”
我屬于純吃,沒有他們之間那種互動帶來的節奏、情緒,很快就吃完了。當然,這頓餐吃得也自在,畢竟是一個大腦下的指令。
我抽了根煙,結賬,離開。
夜更濃了。四下散落的游客開始暴露情緒。呼喊咆哮的男人、光腳奔跑的女人、相擁接吻的情侶,以及坐在沙灘上喝酒的朋友,還有幾個跳舞的少年,他們自以為是地覺得,沙灘是他們的,大海也是他們的。眼下看,似乎只有我才是獨自的。海面黑漆漆地翻滾,像頭巨獸,摁住了我的張狂,我開始畏懼曾經敬畏的大海。要知道,它隨時都有可能抽走我的靈魂,任何人的靈魂。這種短暫的念頭,促使我給維西發了一條語音,讓她注意安全,別到角落去,別到黑暗處去,更別到礁石上去。她過了好久才回復,不用擔心,下周三見。
第二天,我睡到了八點四十多。下樓時管家非常禮貌地問我,為什么沒有早點起來看日出。我說,沒有這習慣。實際上是我起不來。
“跟你一起的那位女士,早上六點不到就出門了。”管家說。
“你確定?”我認為他的記憶力不可信。要知道,他每天都在面對不同的游客。
“不就是臨時要加房的那位嗎?”他說,“后來她住進了三〇五。”
“那應該是她。”
“她好像很喜歡那副墨鏡。”他指著自己的眼睛位置,說,“早上退房時,她還戴著它呢。”
“她退房了?”
“是的,辦完就走了。”
“早上?”
“是的,早上。”
“謝謝。”我說。我差點兒愚蠢到問這個管家,她去哪兒了。
“也許你可以給她打個電話。”他說,在我要走開的時候。這應該是他作為管家的職業化反應。
我對他笑了笑,說:“請問附近哪有早餐吃?”
他笑著說:“下去都是。”
下坡道時,我給維西發了幾條消息,一直到我吃上早餐,她也沒回我。
這家海鮮餐廳是一個潮汕人開的。店鋪介紹里說,老板來這里五年了,專門攻研潮汕風味在海鮮領域的新可能,是真是假不好說,但就我點的這碗魚片粥來判斷,應該沒差。或許明天可以試試蠔烙,以及別的什么。前提是,我還在這里。
我再次來到了海邊。
白天,這里顯得更加清晰,感覺又新增了一批游客。那些穿著泳衣的女人總會成為男人眼中的焦點,但看久了眼睛也會發膩。兩只飛翔的白色海鳥,在上空飛來飛去,看著下面這些直立行走的物種。
我能聽到遠近不同的游客的談話聲,這些聲音被海風吹成了螺旋狀,有的聲音就像長了毛刺一樣尖銳,令人不適。我還聽到了有人談起晚上的海邊焰火秀。這是一種被動化社交,信息很快就觸發了大腦的指令系統。既然是和維西下周三見,也許過了今晚的焰火秀,我明天就可以走。
我的腳下是一片細軟潮濕的沙灘,找到這十幾平方米舒適的位置后,就一直光腳站在上面。那雙在民宿樓下買的橘色人字拖被我擱在了幾米開外。這會兒,突然有個小男孩闖進了我的默認地盤。小男孩有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條黑色的緊身泳褲,泳褲的側邊印著一個海綿寶寶。他光著腳丫,一邊前進,一邊踩,時而還會跳兩下。我順著他過來的方向,看到沙灘上全是他的腳丫印,后面還跟著一個手里提著兒童鞋的女人。小男孩在我不遠處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后面的女人,繼續前進。不巧的是,他又跳了兩下。細沙被他用腳丫帶了起來,有些結狀的沙子飛到了我的臉上、脖子里。我趕忙后退,拍打。混亂中,那個提著兒童鞋的女人跑了過來,怒斥小男孩的同時,又跟我道歉。
我擔心沙子飛到眼睛里,就一直揉,都紅了。
“要不要去洗洗?”她說。
“不用了,感覺好多了。”我說,“應該是沒進去。”
“真的非常抱歉。”她說,然后又沖著小男孩吼道:“能不能別跳了!”
小男孩沒應聲,但老實了下來。他待在原地踩起了沙子。
“小孩嘛,”我說,“總是這樣。”
“就不該帶他出來的,”她看著小男孩說,然后又轉向了我,“真的是太抱歉了。”
“沒事。已經好多了。”
她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吊帶連衣裙,上面印著大小不一的牡丹花,一頭散著的中長發,有點卷,像燙過,皮膚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她的脖子上有一條銀白色的項鏈,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墜飾。她剛要走,又回看了我一眼,并指著自己的左下頜說,“這里好像還有一點。”
我把手貼到自己臉上,在她說的位置摸到了細沙。我說謝謝,然后撅著下巴,快速地拍打起來。
這時,她撲哧笑了。
“還有嗎?”我僵停下來。
她搖搖頭,然后學著我的動作,說:“像在抽自己。”
我愣了兩三秒,說:“可不就是嘛。”也跟著笑了。
小男孩又開始前進了。她警覺到了,說:“抱歉了帥哥。”然后,一邊后退,一邊說再見,等追上小男孩后,離我越來越遠。
過了好久,我才想起,忘記跟她說再見。
中午吃過飯,我回到民宿又找管家續了一晚,打算過了今夜,明天就走。至于這趟潦草的旅行,大小都是個儀式,該配合的,我也都配合了。依照維西的本意來說,任何人的婚姻里都要有幾樣顯得尤為重要且特殊的記憶。這趟旅行做到了。
下午很累,不想出去。我靠在民宿的床上看了一部很多年前就看過的日本電影《勿忘我》。過程中我睡著了,再醒來時,小舞的洋外婆女巫已經死去,她剛到外婆家里時種的那幾盆花也長大了。電影的很多情節都模糊了,只記得小舞有一個情感復雜的家庭,這種復雜似乎都源自于她的爸媽。她的爸媽不會想到,婚姻改變的不只是兩個傲慢自憐的當事人,那些飽受殃及的人,才是墜入黑洞的可悲者。
我已經很多年不在白天的床上睡覺了。身為一個多方面陷入糟糕境遇的人,白天在床上睡覺是可恥的、不安的,甚至是頹喪的。但從物理的角度來看,生活就該這樣,困了就睡。我打開房間的落地窗,抽了根煙,就洗澡去了。只留下那面被風吹起的白色紗簾,單一地飄動著,如同被鎖住的舞動的幽靈。
下周三將是我走向另一種未知生活的閥門,而焰火秀則是我在南廂鎮最后的終點。當我再次來到海邊時,已經將近下午五點了。
這里已經開始變得不一樣。我看到了飄在空中的鯨魚氣球、河豚氣球、熱帶魚氣球和一些別的氣球。它們被長線死死地牽著。這些氣球下面已經聚集了不少游客,他們四下分散,拍照、嬉鬧、聊天。在人群的中心處,我看到了高高堆疊的大小不同的煙花箱,它們被隔離帶圍著。臨近海邊的角落處,還有一支青年男女組成的樂隊,他們光著腳,一邊談趣,一邊調試樂器。吉他、貝斯、架子鼓,我能聽到那些剛起就斷的旋律。嘈雜聲幾乎吞并了悠遠的客輪聲。
是向心力的魔力。總有絡繹不絕的游客,朝著那邊聚攏。照這樣下去,我很有可能會遇到維西,她沒理由不來。真是這樣的話,我應該遠離這里。再說了,煙花不都是遠一點看才壯觀、才全面嗎?
夕陽正當時,我往北邊人少處走去。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上午那個小男孩的媽媽,我不好直觀判斷他們之間的關系,但可以肯定,就是她。我記得她那件藏青色的吊帶連衣裙,尤其是上面印著的牡丹花。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聞到了她衣服下面藏著的只有母鯨才有的氣息。這會兒又聞到了,似乎更加濃烈。我打算用一些聽起來很合理但本質上又很骯臟的由頭去接近她,可話到嘴邊,我又放棄了。
我第一次搭訕女人是在我和維西結婚的第二年,是在去往北京的列車上。那趟列車是T 字頭的車,快是快,但仍然需要將近十個小時才能到。我們在車上談論了一些音樂、書籍還有意識靈魂之類的東西。漫長的時間里,車廂散發著疲憊,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那個坐在我里邊的陌生女人和我熟絡之后主動央求睡在了我的肩上,再后來,就是腿上。到達北京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在一家日料店吃了晚餐,還喝了很多的酒。對了,她非常喜歡吃芥末,每一筷都得蘸點。她享受這種猛烈的流淚。最后我們在五環的一家旅館的床上折騰了大半宿。后來的日子里,我們仍舊保持聯絡,以謀求下次幽會的契機,直到被維西發覺。那是我和維西的婚姻第一次出現裂痕,在此之前,已經有了密密麻麻的隱裂。
距離下周三沒幾天了,我打算在婚內多保留一些道德層面的東西。那個穿藏青色吊帶連衣裙的女人正在對著海面發呆,我自然地經過了她的身后。
我接了一通上司打來的電話。他跟我聊了一些上季度結算的問題,說是有一筆兩萬多塊錢的賬對不上,客戶那邊的財務催得緊,要開始走賬了,并讓我盡快處理。我和這個王八蛋上司向來不對付,他不僅搶了我的位置,還要來毀我的年假。我做了線上處理,給實習生小繆發了幾條語音,讓她明天重新核對一下。再錯,那就是大問題了。
“還是你自己嗎?”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后冒出。
我回過頭,是那個身穿藏青色吊帶連衣裙的女人。
“剛剛就看到你了,”她說,“你一直在打電話。”
“哦,”我收起手機,“是工作上的事。”
“那可真夠掃興的。”
“不都是這樣嗎?”我說,“沒人喜歡工作。”
“但為了生活,你必須得工作。”她的臉頰和頭發被夕陽勾勒出立體的光線。我短時間陷入了這種陌生的柔美。她見我不說話,又說道:“不是嗎?”
“是的,我非常贊同。”我說。我的神態在話題的邊緣游走,語氣有很強的敷衍感。
她應該是看出來了,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那個!”我快速反應,扭轉了她的意圖,并四下打量著說,“和你一起的那個小孩呢?”
“灰灰嗎?”她說,“哦,他是我兒子。”
“跟爸爸在一起呢?”
“跟姥姥,我媽。”她說,“她們在民宿呢。”
“累了?”
“我媽拉肚子,應該是海鮮吃多了,人出不來。灰灰上午還好,下午也不想出來了,”她說,“這會兒他應該搶著看動畫片呢。”
“這是全家出動呀。”
“還好。就我們娘仨。”
“要不?”我指著北邊說,暗示她一起走走,“你知道的,南邊的人太多了。”我是個無良的男人,沒法控制自己的意圖。
“是五天一次的焰火秀,很多人都等著呢。”她說,沒多想就跟了上來,“等過了八月,頻次就少了。可能要半個月一次。”
“因為淡季嗎?”
“當然了。不過它真沒什么好看的。去年我就來過這里,看過一次后,只能說很平庸。”
“這就奇怪了,我總是聽到有人在夸南廂鎮。還說什么是南州最好的景點之類的話。”我想到了飛機上的那個年輕女人。
“也許那些人說的不是南廂鎮呢。”
“那會是什么?”
“大概是跟這里產生的勾連吧。說到底,還是人的感受不同。”
“比起他們,我好像更容易接受你的看法。”我說。
我這么說,除了是想奉承討好這個女人,感受,還因為想到了我和她感受的不同,這在很大程度上覆蓋了我和維西的種種。牙膏必須正著擺放、吃飯一定要先吃一口青菜、冬天只喝四十五度的水、吃咖喱不能用木餐具、同一時間段要處理兩到三件礙眼的事等等,都是對細碎日常無孔不入的滲透和分解。感受,占據且分裂著我們。
“再往前走走吧。”我說。
“你沒聽說過那件事嗎?”她看我一臉無知的樣子,繼續說道,“那個失去孩子的媽媽。她的兒子被海浪沖走了。”
“哦,我知道。當然聽說過。”
她指著一個方向給我看,說:“那里就是發現尸體的地方。幾乎很少有人去那里。”
“晦氣嗎?”
“不清楚。但人們就是不愿意去那里。我想我們最好也不要去。”她說,“那個女人每年的七月十九號都會來南廂鎮,然后帶著一些紙扎的小玩具,燒給她死去的兒子。灰燼經常會飄到海里。”
“確實可悲。就沒人管管嗎?我是指污染,”我說,“灰燼也算是一種污染。”
“人們對她的可憐似乎會更多一點。況且,她燒的東西也不多。”
“她一定痛恨南廂鎮。”我說。
“也許吧。”她說,“比起她燒的灰燼,焰火秀才是最大的污染。”
這時候,照射在海面上的夕陽光開始脆弱,時間隨時可以擊破它僅存的美麗。我們靜默著,眼睛很舒服。在回去的途中,我們小心試探,交換姓名、職業、年齡、籍貫,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喜好。我注了很多渾水,她也應該是。這個年紀的人很擅長搞偽裝。不過我們都未主動去觸及彼此的窗膜——家庭。
臨別時,我們談到了晚飯。她說,要陪家人吃。我假意玩笑,說:“等吃過晚飯,可以跟在你們屁股后面一起看看焰火秀,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說:“再看吧。”最后,我們交換了聯系方式。這個女人叫小葭,她沒有透露姓氏。我和她再次交集,是緣于發生在海邊的一個突發事件。
焰火秀是晚上九點開始,現在才六點多。和小葭分別后,我回到民宿,坐在陽臺的吊椅上,抽著煙,打起了手游。連跪三局后,頭昏腦漲,去沖了個澡。我裹著浴巾,點上煙,再次坐在了陽臺的吊椅上,跟隨它懸空搖曳,看股票、刷朋友圈。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小葭的一條動態,時間顯示是八分鐘前。這條朋友圈的內容是:據說有人在往海里走,是個女人,她一個勁地往海里走,喊都喊不住,最后被幾個人給攔救了上來。
于是,我趁著還沒消退的社交沖動借機給她發了消息。緊接著,我們就聊到了對方的頭上。
她的媽媽還在拉肚子,額頭總冒虛汗,身上也沒力氣,根本沒有興致出門。至于她的兒子,和大多數兒童一樣,缺失成年人那種對美景的貪戀感,沙灘也早玩膩了,他更執著于眼前的動畫片。就在剛剛,他們娘仨在他們所在的民宿樓下一起吃了清淡的面食。我告訴她,我還沒吃。她說,她不愛吃面,沒吃飽。就這樣,我們就稀里糊涂地約了飯。具體地點還沒定,反正就在海邊的那一帶。
我們見面時,她換了身衣服。開衫,黑裙,人字拖。人字拖和我的款式一樣,應該都是來到這里以后買的。
“要喝點酒嗎?”她問我。
“吃海鮮不能喝酒。”我說。
“這種鬼話都信。小孩嗎?”
“也沒全信。可能這話針對的都是那些海鮮過敏,或者酒精過敏的人。”我說,“也許可以試試,少喝點。”
我們來到海邊的一家露天餐廳,點了份雙人海鮮套餐和兩杯扎啤。啤酒喝到一大半時,她說:“太淡了,都沒感覺。”
“可你的臉已經紅了。”
“我體質就這樣,喝多少都臉紅,不過不醉。”
“我怎么都理解不了你們這些愛喝酒的人。”
“正常。”她說,又大喝了一口,“就像沒人理解往海里走的那個人。”
“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事。”
“應該是真的。餐館老板、游客,已經好幾個人在那說了,而且還聽說來了倆民警。”她說,“除了情感、疾病、破產,我實在想不出那人為啥要這樣。”
“有可能是絕望。”我說。
她好像很吃驚的樣子,瞪大眼睛,要跟我碰杯,說:“沒錯,她一定很絕望。”然后喝了一大口,又說,“只有絕望的人才會走絕路。”
“也可能是她活得太局限。”
“怎么說?”
“絕望的人太多了,不可能人人都走絕路吧。”
“那是因為他們還有路走。”她說,“我不也好好的嗎?”
我正在給皮皮蝦剝皮,忽然抬起頭看她。她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或者不合時宜的話,轉頭就招呼店員,要求再加一扎。
“少喝點。”我說。
“跟涼水一樣,都沒度。”
我笑了。
“你笑什么?”她說。
“還是跟你們這樣的人喝酒比較自在,不勸酒。”我說,“我們北方人喝酒就不行,愛勸,愛拼。”
“那喝酒的意義在哪?”
“不知道。就是喝酒。他們經常說感情都在酒里。”
“你信嗎?”
“那得問他們自己。”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說,“如果你喝酒的時候不自在,那還不如喝馬尿。”
我的確沒量,只喝一扎就暈了。小葭自己喝了兩扎,除了臉紅,看起來沒有任何意識上的問題。我們多少都保持著清醒。
事實上在這頓吃喝的過程里,我一直把維西和那個往海里走的女人關聯在一起,或者直截了當地說,那個人有沒有可能是維西?我回想了生活里那些有代表性的蛛絲馬跡,沒有察覺出任何她要走絕路的可能。但還是在結賬前,給維西發了一條假意問候的消息。維西一直沒回我。
我們聊了很多,我還告訴她,我明天就走。
吃完喝完,已經八點二十幾分了。海邊的游客更多了,他們都在等焰火秀,等著狂歡。我們倆在海邊散起了步。
“明天幾點的票?”
“還沒訂。”我說,“等下回民宿了再看。”
“不單單是來度假的吧。”她突然說道。
剛才我對她撒了謊,說自己工作壓力大,所以才來南廂鎮度假,放松放松。
“被你看出來了。”我笑著說。
“就知道。”她也笑了。
“這件事其實也簡單,無非就是……”我說,“一個過場或者形式之類的東西。但要是說起來又顯得很復雜。事實上我……”
“Please!”她快速反應,做出暫停的手勢,笑哈哈地說,“都懂,全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然后她把雙手背在身后,像個孩子那樣,邁大步向前走去。她面朝著海,伸起了懶腰。
我看了眼手機,維西還沒回我消息。緊接著也跟了上去,和小葭一同靜默著。遠處的幾艘客輪上閃爍著光源。
南邊傳來了歌聲。應該出自下午我看到的那個樂隊。唱的是Beyond 樂隊的《灰色軌跡》。
“我突然很想再喝點。”我說。
“真的假的?”她看著我。
“太自在,太舒服了。”我說。
“怎么感覺你一直都在撒謊?”
“是真的。”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
“你又不醉,怕什么?”
“你們太擅長這個了,腰里總揣著一套方法。”
“就去我住的地方。”我說,怕她誤會,又趕緊補充道,“哦,民宿上有個天臺,可以在那里喝。而且那里視野好,還能看焰火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我扭頭看著她說,“但你真的多慮了,這幾天我例假。”
“你在逗我嗎?”
“真的,會一直持續到下周三。”
“那下周三之后呢?”
我望著海,過了會兒說道:“應該是另一個世界吧。”
“你就是個騙子。”她說,“一個大騙子。”
距離焰火秀還有二十幾分鐘,我們在便利店買了四瓶烏蘇后,就上了民宿的天臺。上面也有其他游客在。我們沒有開瓶器,小葭指揮我,讓我拿著啤酒瓶,在石沿處撬。撬開后,我們直接對瓶吹。這也是我三十多年來,第一次這么野蠻地喝酒。
“感覺怎么樣?”她問我。
“不怎么樣,”我說,“但是很帶勁。”
又喝了一會兒,焰火秀開始了。遠處的煙花噴上了夜空。夜空時而彩色,時而黑暗。海面上繁星閃閃,猶如扭曲深邃的星系。我們聽到了海邊傳來的歡呼聲。
“美吧?”她說。
“還行。”我說,“可能是大海襯的。”
“它們只有在散落著的時候才是最美的。但落下來以后,才是它們的真面目。它們臟的不只是自己。”她說。又過了會兒,她接著說道:“沒有人會在意它們落下來以后的事。”
我看到了藏在她心里的東西,看到了焰火在她面頰上劃過的每一次閃爍。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連思考都停止了。
“你在意淫我嗎?”她突然說道。
“哦!”我驚醒,說,“我在想小虎。”
“小虎?”
“是一只小烏龜,已經養了兩年多了。不知道它自己在家怎么樣了。”
“不用擔心,冬天才是它的敵人。死不了的。”
這時,我收到一條短信,是維西發來的。她說,她今天一直都在客輪上,看海,看鯨,還聽到了鯨叫,這會兒正在船上遠遠地看著焰火秀呢。
我心口一松,收起手機就忘掉了那個往海里走的女人。
“什么事讓你這么開心?”
“我有嗎?”
“你就是個騙子。”她說,然后舉起酒瓶和我碰。
我們仰起頭,一起咕咚咕咚地喝酒。我感覺我醉了。
“你有沒有聽過鯨魚的叫聲?”我說。
“當然。”
“我還真沒聽過。會奇怪嗎?”
小葭突然放下酒瓶,拍了下我的胳膊,讓我看她。她清清嗓,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且悠長的怪叫。
她越來越像一頭母鯨。我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