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形象有著豐富的來源和內涵,吳敬梓用孝悌為本的孝道思想和兼濟天下的擔當意識塑造了一系列孝子與醇儒名將形象,為理想文士形象灌注了理學內核,體現了對理學思想的吸收。理想文士形象蘊涵著中國隱士文化的基因,吳敬梓賦予理想文士淡泊自由的隱逸追求和豁達超然的隱逸情懷,展現了隱逸文化的風采。吳敬梓為理想文士注入了豐富的內涵,為理想文士開辟了一條亦仕亦隱的新道路。
《儒林外史》以明代知識分子為描寫對象,既對周進、范進等儒林敗類及杜慎卿、趙雪齋等假名士作了辛辣的諷刺和譏嘲,同時也飽含熱情地塑造了以虞育德、杜少卿為代表的理想文士形象。這些理想文士形象寄寓作者的文化理想,是解讀《儒林外史》內涵的關鍵要素。此類形象自產生之日起就受到了學界的關注,目前學界已從形象分析、人物的原型等角度進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對此類形象的整體內涵與來源方面的整體系統性研究仍有不足。本文擬從宋明理學、隱士文化兩個層次細致地分析《儒林外史》理想文士形象的內涵與來源。
一、理學思想對《儒林外史》理想儒士的影響
理學思想產生于兩宋時期,它繼承了中國傳統孔孟的儒學傳統,同時極大地發展了文人人格修養的理論體系,成為元明清三代知識階層主流信奉的主流思想,對文人的人格塑造起到了指導作用。吳敬梓生活在清初,曾經有過一段備考科舉的人生歷程,故其思想深受理學思想浸染,理學思想對文人人格的要求自然也為吳敬梓所接受,而這種觀念自然會影響到他對《儒林外史》理想文士的塑造。其中最顯豁之處便在于真儒明賢形象群體的塑造,此類形象以郭孝子、虞育德及匡超人為代表。
(一)孝道思想與孝子形象
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幾千年的正統思想,對中國的經濟、政治以及文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孔子認為:“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在儒學體系里,孝在《論語》中就上升成為約束人們道德規范的孝道了,而且孝的對象也不僅僅是父母長輩,還有對國家和山川鬼神的孝。由孔子開始倡導的孝道不僅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里對人民產生了道德規范的作用,而且也是當代所提倡的傳統美德。理學構建了“仁體孝用論”,王陽明認為“以仁禮存心,以孝弟為本”,把孝悌作為行仁的根本,認為孝是人的一種自然天性。由于理學把孝悌作為仁的核心和基礎,《儒林外史》理想文士人物形象自然就烙上“孝”的烙印。
《儒林外史》的理想文士均有孝的品質。開篇第一回,吳敬梓就對歷史人物進行藻飾,用王冕來“隱括全文”,成為全書理想文士之最。王冕的人物形象在小說中至關重要,在整個小說的人物塑造上,他奠定了作者理想人物的基本內涵。“王冕作為一個士人作為一個名流,在他身上體現著中國士人的精神。”王冕重要的品質就是孝順,他七歲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尊重敬愛母親,給母親買禮物,帶母親春游。為了突出孝的人格精神,《儒林外史》甚至塑造了純孝的郭孝子形象。郭孝子是一個為孝而生的形象,他將尋父作為自己人生唯一的價值。為了尋找父親,他走遍大江南北,風餐露宿,在父親不愿與他相認時,他仍沒有放棄孝道,而是在父親的附近租房,每日辛勞賺錢供養父親,在其父死后又跋山涉水將父親骸骨帶回故鄉安葬。這兩位孝子都體現了儒家對于孝道的要求:“啜菽飲水,盡其歡,斯謂之孝;斂首足行還葬而無棺稱其財,斯謂之禮。”
(二)兼濟天下與醇儒名將形象
理學思想注重出仕,其以社會性作為知識階層的人生追求,故《大學》認為儒者應經歷“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歷程,其最終指向仍然是天下太平。《儒林外史》中理想文士的形象對這種思想有著明顯的繼承。
首先,《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繼承了理學道德理想,具有較高的社會道德責任感。對于儒士而言,“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他們重要的社會責任,他們希望通過自我的人格完善,進而讓整體社會風氣復歸淳樸。《儒林外史》著重敘述了理想文士重修泰伯祠的壯舉,理想文士試圖通過重修泰伯祠來倡導禮樂,教化世人,以達到助政益教、營造良好社會風氣的目的。孔子認為:“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儒家歷來注重“禮”,并且認為“讓,禮之主也”。泰伯因謙讓而聞名,成為儒家禮讓的典范。吳敬梓為了突出大祭泰伯祠的隆重,他精心設計引出了醇儒虞育德。虞育德道德品質高尚,吳敬梓從他未出生就開始寫起,詳細描述了虞育德的生平經歷。吳敬梓不僅對祭泰伯祠的主祭虞育德進行了詳細的刻畫,還專用三十七回來細致地描寫眾人大祭泰伯祠的場面,從眾人禮讓主祭到泰伯祠的外觀和祭品樂器,從各司其職的參與人員到觀禮百姓,吳敬梓都一一詳盡。這些情節都表現出理想文士兼濟天下的情懷,表現出他們以培育良好社會風氣為己任的擔當。
其次,《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繼承了理學社會理想,具有保衛家國的責任感。蕭云仙體現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忠,他忠于家國,更忠于人民。蕭云仙在青楓城被番子強占后投軍于松潘,在軍中,蕭云仙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果敢的決斷成功將番子驅趕出了青楓城。在青楓城退敵后,蕭云仙看到城中房屋破壞,百姓生活困難,就選擇繼續留在城中監督筑城,還蓋了衙署,開荒墾地,安置流民,興修水利,將青楓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受當地百姓的愛戴,這體現了蕭云仙作為一個官員對人民百姓的忠誠。
儒林理想文士都是博學之士,他們的好學是出于對知識的渴望,而不是只為功名。理想文士更為可貴的是能夠在仕途和道德之間找到平衡,他們雖然帶有一定的隱士色彩,但是不同于道家的“無為而治”,他們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在發現自己對當時社會的腐朽無能為力時,選擇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堅守自己的道德修養,守住自己心靈的一片凈土。
二、隱士文化與《儒林外史》的高士形象
吳敬梓重視文行出處,文指文章舉業,行指道德品行,出指入仕為官,處指辭官隱退。在世人皆以舉業做官為唯一出路的時代,吳敬梓認為文人應該以品德修養為重,必要時可以退隱來保全道德品行。孔子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可見君子的品行操守和文章舉業一直是文人們的不懈追求。吳敬梓渴望用退隱來探求文人的出路,《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就集中體現了吳敬梓對文行出處的探求,他們重視品德修養,懂得在仕途和道德修養之間找到平衡、作出取舍,這是中國隱士文化的體現。雖然隱士在中國的歷史中并不是社會的主流群體,但是隱士文化是中國文化研究不可忽視的一部分,“早在先周中國文化發揚的初期,隱士人物已經開始產生,所以可以說隱士是與中國文化俱生的”。吳敬梓深受隱士文化的影響,在仕途不順的時候選擇了一種隱逸的生活方式,其中《儒林外史》中的高士形象就脫胎于中國自古就有的隱士群體。
(一)淡泊自由的隱逸追求
中國的隱士文化規定著隱士必須是知識分子,同時隱士要有自己的個性特點,擁有獨立人格、追求自由、不依附權貴的品質,最重要的是脫離世俗名利的誘惑,能夠在隱居生活中找到人生的意義。東晉時期的陶淵明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隱士之一,甚至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就看透了仕途生活,決定過“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逍遙自由的隱居生活。杜少卿身上體現著中國隱士文化,隱士先驅陶淵明淡然自由的人生態度在《儒林外史》中杜少卿的身上自然也有所體現。當李大人舉薦他當縣儒學教官,他先是婉拒,并以病重不能就道推辭,推辭后還心里歡喜:“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杜少卿出身名門,學識淵博,但在親戚眼里是一個“呆子”,因為他本來有著萬貫家財,卻把錢財隨意贈送他人,并且有官也不做,后來生活一度陷入困窘。杜少卿的這些行為在他人眼里是不可理喻的,但是正是這些常人難以理解的行為表現出杜少卿對自由的追求。杜少卿尊重妻子,重視妻子的意見,遇事同妻子商議,出游會拉著妻子的手,支持沈瓊枝逃婚,肯定女性的價值,他也重視對自由的追求,朋友在他家可以隨心所欲。杜少卿是真正的隱士,他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堅守著自己高尚的節操,追求著自由和個性。
(二)豁達超然的隱逸情懷
縱觀中國歷代的隱士,他們大多都是一開始抱著儒家積極入仕、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進行奮斗,然而在奮斗中卻發現自己的能力并不能改變國家社會的狀況,但是他們又不愿意與黑惡勢力同流合污,所以他們把個人價值寄托于隱逸生活,過著自給自足、逍遙快活的日子。隱士最大的價值在于豁達超然的隱逸情懷,而不在于是否居住在山林,正如西晉王康琚在《反招隱詩》中所說的“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最高層次的隱士其實是生活在繁華城市中的,用獨善其身的態度,在繁華鬧市中找到一份寧靜。東方朔是擁有隱逸情懷的隱士,是大隱哲學的創始者,東方朔提出了朝隱的隱逸方式,在朝市中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品質,不僅踐行了儒家積極入世、修身齊家的人格理想,又保持著適當的隱逸,追求著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為后來的知識分子提供了新的生存模式。《儒林外史》中的莊紹光同樣具有超然豁達的隱逸情懷,他受到推薦面見皇帝,皇帝向他討教教養之事,并且有意予他官做,但是當他看到朝廷官員的腐敗之后,他懇求恩賜還山,決定獨善其身。皇帝縱然惜才,也只得允令讓其還山,并賜玄武湖于莊紹光。面對朝廷的腐朽,莊紹光沒有像杜少卿那樣表達出批判和不滿的情緒,他把志向改成著書,雖然決定獨善其身,但是他依然有著一顆治國平天下的心,他將教養之策細細做了十策,真正做到了儒家提倡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儒林外史》中的四大奇人不僅是吳敬梓為知識分子設計的人生道路,更是大隱于市的豁達超然的體現,四大奇人雖然生活在市井,但是都保持著自身的人格獨立,有著仙風道骨。以寫字為生的季遐年為人清高,賣紙火筒子的王太愛好風雅,開茶館的蓋寬愛才如命,裁縫荊元追求高雅。吳敬梓把四大奇人放到了小說的結尾,實際上表達了對豁達超然的隱逸情懷的認可,同時也是他對知識分子出路的探求。
三、結語
《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作為社會群體的一個縮影,對文學研究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于當下的社會群體的研究也具有一定借鑒作用。《儒林外史》不僅對儒林理想文士的道德、仕途和人物形象研究進行了豐富,還為當代知識分子提供了寶貴的智慧和哲學啟示。當然,客觀上講,《儒林外史》中理想文士作為吳敬梓對文人的期冀,其實在形象塑造方面不免太過于理想化,將儒林理想文士同腐儒假名士進行對比分析,是《儒林外史》人物形象研究不可忽視的重點。
(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作者簡介:朱雅麗(1999—),女,陜西漢中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