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是麥克尤恩的一部著名的長篇小說,小說中悲劇形成的背后顯然存在著更復雜的因素。本文以弗洛姆的社會性格理論為理論依據,從社會經濟因素、父母意識兩個方面出發,對書中推動布里奧妮作出錯誤指認的因素進行分析,并借此研究深埋在悲劇之后的一系列階級問題和腐朽思想,發現嚴苛的階級觀念和畸形的母愛是造成布里奧妮畸形性格的元兇,而成年之后的布里奧妮又通過道德意識的覺醒,實現自我救贖。因此,布里奧妮只是一個受時代環境操縱的“木偶”,而非真正的兇手。
一、弗洛姆社會性格理論概述
弗洛姆整個哲學的核心便是“人”。弗洛姆總結吸收了弗洛伊德和馬克思關于人的觀念,發展出一套更完善的人性論。弗洛姆對人的理解首先從弗洛伊德對與人有關的社會結構的忽視開始,同時弗洛姆贊同馬克思有關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觀點,在弗洛姆看來,是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對人格產生了影響,而非力比多。在其有關人格發展的思想中,弗洛姆將社會經濟結構置于力比多結構之上。與此同時,性格發展雖然受到經濟和社會結構的影響,但是其依然要遵循性格規律。“弗洛姆認為,性格不是按照力比多的發展階段來形成的,而是一種心理存在,它是通過人與世界的各種關系產生的。”由此可見,弗洛姆超越二人,從內在生物學角度和外在社會學角度出發,對人性作出動態闡釋。
在弗洛姆有關人格的論述中,人格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個性特征(Individual character)。
個性特征表明了同一文化群中的成員的不同特點,包括先天因素和特定的家庭環境因素。第二部分是社會特征(Social character),這是同一文化群的成員所共有的特征。這種特征使個體有能力擔當特定的義務與責任。
所以本文運用弗洛姆的社會性格理論和哲學思想對《贖罪》中女主人公的成長歷程進行分析,即分析兒童時性格發展如何走向歧途,老年時如何改邪歸正,以此探索她獨特的成長經歷。
二、幼年性格形成的外部因素
弗洛姆認為性格是人們在后天形成的人格中最本質的一部分,性格揭示了人體與他人、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反過來個體正是在這種關系中形成了屬于自己的性格。同時弗洛姆還將性格與行為區分開來,“行為形式是對特定環境的適應性反應,基本上是學習的結果”,性格則是“在廣泛的社會環境中保留下來的典型的同樣的東西”。弗洛姆認為人從根本上而言是“是與世界、他人和自己的關系”,因此“性格的產生必須被理解是通過各種聯系,即性格特質不是由各種形式的性驅力的升華或反應構成的,而是‘性格取向或特定組織中導出的’特征”。性格是由整個社會結構塑造而成,與人生活在其中的社會動態關系有密切的聯系。弗洛姆承認人的早期經歷對個體性格發展的重要作用,但同時他也肯定人的性格結構處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通過抑制或者改變性格之中潛在的傾向,便可以使性格發生改變。正是由于性格的可塑性,布里奧妮才有了贖罪的覺悟。長大之后的布里奧妮形成了完整、正確的行為意識,成年之后的布里奧不再沉溺于虛幻的情節中,而是帶著贖罪的思想進行創作。
在布里奧妮的兒童時期,在自身個性發展不完善、家庭獨有的庇護環境缺失等情況下,這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只能依靠他者生存下去,因此她兒時性格的形成更多受到了外在環境的影響,而并未發掘出自身獨有的性格。在成長的過程中,布里奧妮只能依靠具有強大話語權的外在力量:社會力量和母親價值。社會經濟條件對布里奧妮的性格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在這個獨特的場域之中,階級歧視、剝削成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特征,個體在與社會開放的互動關系中逐漸形成自己的性格。小說中所描述的社會環境反映了英國十九世紀末的社會情況,彼時正值資本主義問題凸顯出來,所以階級觀念比以往更加根深蒂固,階級地位無形之中決定了個體的身份、品格和道德,甚至操縱著個人的生活和命運。小說中所描寫的莊園雖然遠離塵世,但是階級思想依舊存在于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姐姐塞西莉亞在資本家保羅·馬歇爾初到時便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并在隨后的冷嘲熱諷中變得更加生動鮮明”,姐姐所指的正是由階級觀念造出的無處不在的壓抑氣氛。馬歇爾從一出場就顯露出上層階級的那種傲慢與無禮,“馬歇爾坐在利昂和塞西莉亞之間操縱著整個對話,他做了長達十分鐘的獨白,他每天總是在總部、董事會、會議室和工廠之間來回穿梭”。塞西利亞對他評價是如此昏庸冥頑。早已遠去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標準一直延續至今:階級森嚴、唯財產是從,以財產作衡量一切的標準。所以在小布里奧妮的眼中,身份卑微的羅比自然而言是那種行為惡劣、品德敗壞的反面人物形象,在她找到失蹤不久的羅拉后,她便一口咬定兇手是羅比,而對真兇保羅·馬歇爾卻沒有任何絲毫的懷疑。因為他資本雄厚,按照當時英國社會中腐朽的觀念,馬歇爾就是品格道德兼優的人,絕不會作出這種卑劣之事。正是這種錯誤的觀念,推動著布里奧妮作出錯誤的指控,從而改變了自己、姐姐和羅比的一生。
弗洛姆認為“兒童的性格模式是在其父母的影響下形成并發展的。一般的家庭是社會的精神培養處,通過使自己適應家庭,兒童養成了性格”。名存實亡的家庭關系也讓小布里奧妮的童年充滿了幻滅和無助。弗洛姆認為社會經濟關系通過家庭環境這個中介對人的性格發展產生重要影響。黑格爾認為婚姻是一個家庭倫理的核心所在,強調母親教育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它可以幫助孩童建構倫理觀念。但布里奧妮的母親疾病纏身,不能盡到作為母親的責任。艾米莉覺得“不久前布里奧妮還沉浸在嬰兒般無助的感覺中”,如今“她已退縮到了完整封閉的內心世界中”“她女兒總是恍恍惚惚,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糾纏于一個無言、自找的問題”。在塔利斯家庭中,媽媽的角色若有若無,因為她患有一身的疾病而無法關愛自己的小女兒,同時也無法照料整個家庭的生活,所以她才會像一個收音雷達一樣搜索從這個大房子中的各個角落傳出來的各種細微的聲音,她處處體現著自己的無私,但在弗洛姆看來這其實是一種“自私”。正因為塔利斯無法全然關愛自己的孩子,她才會對孩子產生一種過分關切之情,而這只是為了抵消自己的愧疚,甚至與大眾觀念相左,這樣的媽媽可能對孩子懷著深深的敵意。塔利斯在愛和享受快樂上無能為力,實際上她對生活充滿了敵意,“在忘我這種正面示人的形象背后,巧妙地隱藏著極其強烈的自我中心性”。這種無私的本質在影響布里奧妮時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塔利斯看來,由于自己的無私,孩子將體會到被愛的含義,進而學會如何去愛。然而,媽媽的無私之影響與她所期望的并不完全符合。布里奧妮實際上并未感受到被愛的幸福,她和姐姐塞西莉亞都感到焦慮和不安,害怕自己會使母親不滿,加上媽媽身體抱恙,這種情感則更加強烈。她們急于不辜負母親的期望,然而卻也常常受到母親那暗含著的對生活的敵意所影響。父親對孩子的影響與母親類似,但是在對孩子的影響程度上遠不及母親。布里奧妮是在一種“偽裝的美德”下成長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所接受的理念其實是厭惡生活,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布里奧妮時常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正是因為她在現實世界中并未感受真實的母愛和父愛,進而對現實世界產生厭惡。
雖然布里奧妮是這場悲劇真正的始作俑者,但是設想一個小女孩如何能擺脫一系列強大的外在力量的控制。顯然她只能如一只提線木偶一般做出那個讓她悔恨終身的決定——指認羅比,因此背后的一系列外在因素才是整個悲劇的罪魁禍首。
三、成年性格的內在嬗變
從小說第三部分來看,布里奧妮放棄進入文學院的機會,而選擇當一名戰地護士。這里體現出布里奧妮內在的道德良知已經覺醒,并戰勝了最初外在力量施加在她身上的詛咒,她不再是最初那個“提線木偶”,道德良知戰勝了人類趨利避害的本性。成年之后的布里奧妮本可以選擇忘記一切,忘掉對姐姐和羅比犯下的罪責重新開始,走一條更加平靜和成功的道路。但是她無法忘記自己的過去,要么主動面對,要么消極逃避。對于布里奧妮來說,若是主動選擇承擔罪責,便要用一生去贖罪;而若選擇消極應對,雖然在法律上自己是無罪之人,但是會受到良知的審判。這是命運強加在布里奧妮身上的兩難之境。
如果說動物的生命是由它的行為與周圍自然環境的統一而定,那么人的存在則是這樣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他遵從自然法則,且無力改變這些法則;但他又超然于自然的其他部分。”一方面,人受制于各種各樣的矛盾中;另一方面,人作為萬物的靈長又具有超越性,他能從境遇中找到各種存在的方式,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證明。這一對矛盾始終存在于個體的生存中,始終與人的性格、文化息息相關,雖然這種矛盾一直與個體的存在同在,但是個體可以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應對這對矛盾。
也正因如此,布里奧妮必須采取行動去尋找安穩內心的方法。正如亞當一般,布里奧妮一旦成為道德上的“超人”,便會獲得良知施加給她的懲罰,所以她永遠“感到厭煩、感到不滿”,成了永恒的流浪者(俄狄浦斯),于是布里奧妮必須不停努力償還罪過。她要理解生命的真正含義,就需要自身在所處的世界中有智慧地引導自己去贖罪。她被自己的理性催促著必須戰勝虛無縹緲的內在分裂:一方面她要活下去、認識自己,說明自身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由于姐姐和羅比早已死去,她又因深深的罪責感而無法找到自身安身立命之所。這種分裂,即弗洛姆所說的“存在的二律背反”。
然而“人之精神的一個獨特性就在于,當人面對矛盾時,他不會無動于衷,他會逐步樹立起解決這一矛盾的目標”。所以布里奧妮選擇主動贖罪,她放棄了平靜、安逸的大學生活,而選擇來到一個姐姐曾待過的戰地醫院,當一名實習護士,每天的工作都是蒸餾、擦拭、打亮,與病菌做永無休止的斗爭。為了贖罪,她甚至可以忍受醫院最嚴苛的束縛——剝奪個體身份,布里奧妮放棄了自己的教名,將自己的名字換成一個可有可無的數碼牌——N·塔利斯,日復一日的煩冗的要求扼殺了人的個性。但是她漸漸在這種精明強干中獲得快樂,這里的生活能讓她暫時逃離不安的侵擾。在弗洛姆看來,“人能通過減緩與調和意識形態而撫慰自己的精神;他能憑借享樂或事業上的不斷活動以設法逃避內心的不安寧”,盡管如此,罪責還是會不時出現在布里奧妮的心頭。馬歇爾和羅拉的婚禮更像是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頭,在她看來,主持婚禮的牧師所說的每一句祝詞都像是一塊塊加在這座婚姻墳墓上的磚。成為資本家的馬歇爾更是控制了整個城市的出版社,阻止布里奧妮的小說出版,以防揭開當年的真相。
在小說結尾,老年布里奧妮做出了自我陳述:“這五十九年來,有一個問題已經縈繞我心:一位擁有絕對權力,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說家,怎么樣才能獲得贖罪呢?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種實體或者更高的形式是她能呼吁的,是可以與之和解的,或者是會寬恕她的……上帝也好,小說家也罷,是沒有贖罪可言的……奮力嘗試是一切的一切。”布里奧妮清楚地認識到,對她而言,那個超越于自己并能解決她問題的能量是不存在的,她所能做的就是面對真理,接受事實,且只有運用自己的力量,才能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弗洛姆認為“如果人鎮定地面對真理,他就會認識到,人除了發揮其力量。通過生產型的活動而賦予生命以意義外,生命并沒有意義”。布里奧妮在充滿元小說色彩的第三部分,花了大量的筆墨來為羅比和塞西莉亞安排一個“正常”的結局:安排他們相見、寫信向家人懺悔自己的罪過等。顯而易見,“存在的二律背反”一直存在于布里奧妮的心中。老年布里奧妮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而且在七十多歲的高齡,她也看到自己的結局——死亡。在這段陳述中,她承認永遠也不可能擺脫這一存在的二律背反而獲得自由,十三歲的小女孩犯下的過錯在她心中像水草一樣縈繞了五十九年,直至生命結束。
雖然姐姐和羅比無法死而復生,但從某種意義上,布里奧妮完成了自我意義上的救贖。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曾提出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布里奧妮可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以贖罪,然而她毅然選擇了向死而生,雖然她無力擺脫命運強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但正是在這段漫長的贖罪旅途中,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正是在“生存的二律背反”這一無法調解的矛盾中,布里奧妮發揮了自己全部的生命潛能。就像俄狄浦斯所代表的正是在接受命運的詛咒之后那種追求自我的精神:在他知曉真相之后,甘愿刺瞎自己的雙眼,然后自我流放。在這一點上,布里奧妮正是代表了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雖無力擺脫命運,但是在抗爭命運的過程中找到了自我。
俄狄浦斯的悲劇是一個在倫理和道德上自我發現、自我認識和自我救贖的悲劇,自始至終都是他的倫理意識在起作用。正是由于俄狄浦斯具有強烈的倫理意識,他才會認識到命運的強大以及自己罪孽的深重,并最終嚴懲了自己。他的悲劇說明了人類在維持倫理道德時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但也正是經受了一系列命運的詛咒,俄狄浦斯也才真正被稱為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而非一個殺父娶母的禽獸。以此而論,正是布里奧妮在意識到自己過錯之后所進行的一系列贖罪的活動,她的行為也才不自覺地完成了倫理意義上的救贖,從一個十三歲不諳世事,且由獸性因子主導的小女孩,成長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
四、結語
雖然是布里奧妮主動作出了錯誤的指認,并間接導致了姐姐塞西莉亞和羅比的死亡,但是布里奧妮其實只是一個“提線木偶”,背后操縱她犯錯的有社會經濟環境、家庭環境和個人意識。布里奧妮在面對“生存還是毀滅”這個本質的問題時并沒有逃避,而是主動選擇救贖,雖然犯下的錯無法補救,但她在對“生存與死亡”這對永恒的矛盾中不斷嘗試救贖,發展出了獨特的精神需求,建構了個體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從而也構成自己生命的本質。雖然在小說的結尾,布里奧妮坦然自己已經老去,不再擁有戰勝悲觀的力量和勇氣。但是在這五十九年中,布里奧妮通過自己的自由意志和理性的倫理選擇,獲得了精神上的再生,通過自己對過去罪孽的深刻反思和懺悔,實現了道德上的自我完善。
(內蒙古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內蒙古自治區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項目“高校外國語言文學碩導推進‘思政育人’的現實困境與多元創新破解機制探究”(JGSZ2022027);內蒙古自治區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課題“服務‘一帶一路’的內蒙古地區英語專業創新人才培養模式研究”(NGJGH2018080);內蒙古工業大學項目“思政格局下的碩導育人路徑探索與實踐”(YJG2021024)。
作者簡介:楊明月(1998—),男,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