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拉拉是只貓，于小麥養的。

拉拉是只特別的貓，喜歡游走在窗臺和陽臺邊緣，于小麥總是為它提心吊膽，但多次打罵都沒用，聽說貓有九條命之后，小麥放下了心。拉拉是只黑貓，只是四只爪子雪白，梁正君見到它時，驚艷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應該叫踏雪才好。梁正君是于小麥的丈夫，他們結婚十五年，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梁葵葵。三人一貓，也算是個標配的現代都市家庭。

拉拉是三年前來到梁家的，和許多大事小情一樣，關于養寵物的問題，召開了多次家庭會議后才真正確定下來，又經過幾輪之后才確定養一只貓，而不是一只狗。葵葵喜歡小狗，小麥喜歡貓，梁正君都不喜歡，但鑒于實在擠不出每天遛狗的時間，一致通過養貓。小朋友很好哄，一見到弱弱一團黑的拉拉時，葵葵馬上愛不釋手，并不計較它是貓還是狗。相比之下，拉拉有點高冷，它幾乎純灰色的瞳仁沒有一絲溫度，也并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嗖的一聲，躥上了電視柜，嚇得上面站了許久的青花瓷瓶花容失色，晃了兩晃。從這一刻起，拉拉在這個200多平的家里上躥下跳，永不停歇。不過，它是輕巧而無聲的，你尋找它時，它總能在第一時間與你平靜地對視著，眼神漠然，它是一只不黏人的貓。小麥仿佛因此更加喜歡它，如果換成一只熱鬧的每天叫喚撒嬌的小狗，她可能早就膩味了。

這么不愛熱鬧的于小麥，卻是一家文化公司的活動策劃。這份工作繁重雜亂而熱鬧，每天在人堆里穿梭，因此她更需要回家時的那一片寧靜吧，生活需要互補以達成平衡。梁正君多次讓她辭職，家里又不差她那點工資，但于小麥舍不得。倒不是工作本身有什么魅力，而是這工作是她十年寒窗換來的，放棄它好像放棄了從前很重要的一部分生命。說得矯情一點，有種疼痛感。于小麥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家文化公司時，它還隸屬于市文化局，是妥妥的事業單位。在經過兩年的拉鋸之后，公司轉制成股份制有限公司，老員工按工齡人股，像小麥這樣的，少得可憐的股份，基本等于純打工。但生性謹慎的她沒有魄力辭職。稍后，戀愛結婚生女，生活的壓力一層層疊加上來，更沒有離開的勇氣了，一直待到現在。幸好梁正君早早出來自主創業，公司發展順利，家庭經濟在躲過一小段風雨后一直水漲船高，順風順水。孩子很快長大了，不需要照顧，更沒有換工作的理由了。只是她內心里，總有股憋著的勁兒，左沖右突，不知道往哪使。

拉拉直直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暮色黯淡下來，房間里變得昏暗，它黑色的身形像一個極深極深的陰影。小麥進去時，它回過頭來，灰色的眼睛熠熠發光，襯著窗外的夜色，有種探究的意味。小麥感覺被窺探，但她沒有轉身，也沒有開燈，在拉拉的注視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被拍了一個X光胸片。小麥輕聲嗔怪道，你知道什么？

拉拉能知道什么呢？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講一條狗的故事，說動物可以看到一切，只是說不出來，也不能說出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不然，世界會亂套的。小麥感覺到異樣時，心里有個聲音說，應該是更早之前就不對勁了吧。

這應該是一個落人俗套的故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簡直可以按下不表。一個女人足夠細心的話，很快會找到跡象，何況小麥那樣本來就很敏感的人。

小麥的吃驚很快換成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踏實，傷心也沒有持續太久。這些年，她身邊的姐妹、同事，都在自己的婚姻里遭遇了各種形式和程度的背叛，幾乎沒有幸免。在這一點上，每個人都已經百毒不侵。只要對方不是太過分，吵過一陣子，權衡利弊之后，日子還是平靜無波地過下去了。小麥甚至沒有和她最好的閨密訴說這件事情。在長達十多年的婚姻里，愛情已經沒有那么重要，相反，那種生活的慣性更讓人不舍和依賴。這么說好像沒有血性似的，但又能怎么樣呢？離婚嗎？她這個年紀，在婚姻市場上已經沒有任何競爭力，何況還帶著個孩子，工作也不咋的，朝不保夕的。要知道，市面上好多條件優越的女孩子都單著呢！帶著女兒獨自生活？想過，一秒鐘就否定了。她可不想為了讓自己爭口氣，全盤改變女兒的生活。葵葵正在青春期，指不定出什么事呢！小麥往黑暗處看了看，她知道，拉拉也在看著她。她是想得到它的認同嗎？一只貓？果然，拉拉一動不動，它冷冷的眸子里閃過一道憐憫的光。

讓小麥不安或者說亢奮的是她身體里那股被壓抑著的力量，在每一條血管里呼呼奔涌著，它們要去向哪里？她又能去向哪里？辭不掉的工作，離不開的婚姻，無法出走的于小麥，輕風掠過，水面微瀾，是哪里在驚濤拍岸？

平靜表面下的驚雷是梁正君點燃的。他通知小麥，下午請假，他也會回家，有事商量。小麥因為頭天的活動太晚，正在補覺。接到電話后怔怔地坐在床上，半日向動不了身子。她渾身冰涼幾及顫抖，唯有左腳邊有一團暖意，卻是拉拉。它沒有自顧自地睡覺，而是在小麥低頭看它時第一時間接上了她的視線。它看著她，目光沉靜鎮定。而且，它罕有地，舐了一下小麥的手指，好像它的唾液是油，讓她加油。

梁正君全程低著頭，把整件事情敘述完畢，他是越來越流暢地完成的。而當小麥打斷他說自己已經知道時，他突然憤怒起來，眼神里的內疚瞬間消失，幾乎暴怒地吼道，你早就知道？你是在看我的笑話嗎？！

你是無法確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對嗎？是，你打算怎么辦？反之呢？小麥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出口時，愣了一愣。

梁正君突然把腦袋埋在雙手間，不出聲。

拉拉坐在遠遠的窗臺上，確切地說，是伶仃地支楞在那，側著耳朵，漠不關心，又好像什么都聽進去了。

如果，如果梁正君能真誠地道歉，并對自己說，他愛上了別人，就像他曾經愛過小麥一樣，現在，他不得不離開，那樣的話，小麥心里會不會好受一些？不知道，她只是無法忍受他現在的樣子，無能，愚蠢而涼薄。他不確定對方懷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說他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同樣的，他也不能確認自己是不是愛對方。這不過是一場現代生活中天天上演的尋常戲碼。于小麥愛過的男人也不過如此，她暗暗對自己表示失望。哦不，是太自戀了吧，總覺得自己是俯視眾生的，是在另一個維度里的。萬病源于自戀。于小麥批評自己。

我能為你做什么呢？她聽見自己問。

梁正君抬起頭來，茫然地表示聽不懂于小麥在說什么。你為什么不生氣？不大吵大鬧？不提離婚？

別鬧了，這又不是演戲，梁正君。于小麥冷笑著說，對，你說的事情我都不會干，對我來說，這痛苦的過程已經完成，在你毫不知情的時候，我已經包扎了傷口。現在你說，要我為你做什么？

簡單直接永遠是最好的方法。當于小麥和梁正君雙雙出現在小三面前時，這個年輕的女孩子臉都白了。事情很快以雙方滿意的方式達成。于小麥心里沒有絲毫喜悅。她只想早早回家，去看拉拉，看看它的眼神。下車的時候，梁正君試圖握住她的手，但她沒有給他機會，他在她身后說，對不起！

拉拉像在等著她，見到她，頭也不回地往房間里去了。拉拉，我做得不對嗎？于小麥渾身乏力，緩緩地說。拉拉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也許根本沒有停，只是于小麥的錯覺。她很快撲在沙發上昏睡過去，不，她恨不得自己死過去，再也不要醒來。當然，于小麥還是醒來了。醒來時，聽見房子里有輕微的音樂，廚房里飄來飯菜的香味，以及，拉拉那一雙灰色的直直瞪著她的眼睛。那眼神把于小麥從混沌的夢境中扯回來，一切清晰起來，討厭起來，痛起來。

要怎么才能讓梁正君相信，她不是在生氣，更不是賭氣，她只是感到深深的厭倦和絕望。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如何獲得，以及，如何跨出第一步。她真想大哭一場，或者讓暴雨痛快地沖刷一場。她想換一個新的自己。是的，她不僅厭惡梁正君，更厭惡自己。

生活重歸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梁正君準時上班下班，接送葵葵，像一個標準的好爸爸。只有一件事不對了，那就是于小麥再也無法和梁正君同床。這也很說得通，哪個女人能風輕云淡地讓這樣的事情真正過去呢！梁正君很自覺地搬去客房睡了一段時間。

日子好像更沉靜了。拉拉偶爾制造一些小事故，于小麥懷疑它是故意的。很快，于小麥的生日到了，梁正君憋足了勁要好好表現一番。當所有的計劃都被于小麥一一否定之后，他猛地醒了過來，往年，于小麥的生日也就是把晚餐換成面條。他表現過火，正是一種心虛和提醒。生日那天，果然只是晚餐加了兩個菜，全家吃長壽面，葵葵可以自由玩手機。和這個年紀的所有孩子一樣，平時被管控手機時間的葵葵很快沉溺到手機世界里去了。

于小麥當然接收到了梁正君的眼神，更知道，日子要過下去，這一關是必須過的。四十歲的于小麥還很年輕，腰肢柔軟，豐滿有度，臉上當然有了歲月的痕跡，但那些細碎的，笑起來才會出現的皺紋看起來更像是時間的禮物，增加她的韻味。有些事情，經不起撩撥，梁正君的眼神讓她的身體和內心都起了波瀾，而這波瀾，立即讓梁正君捕捉到了。十五年的夫妻不是白做的，這點默契讓兩人心頭都升起了無限感動。這就是所謂的愛情轉化成了親情嗎？不，說心靈感應，或者習慣性的同頻共振更合適。

梁正君是那種年輕時看上去不咋的，但隨著年紀上去，越來越有味道的男人，特別是事業的穩定上升讓他更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安穩篤定。當他的目光透過鏡片投到小麥臉上時，她立即投降了，那種專注與深情讓自己覺得珍貴，與眾不同，無與倫比。都說小別勝新婚，果然有道理，都小半年了，小麥感覺到身體像一頭饑餓的小獸，欲望隨著熱騰騰的血液拔足狂奔起來，把她推向他。十五年的相處，梁正君帥與不帥根本不重要，關鍵是小麥面前的這個男人此刻同樣血氣噴涌。

事情是梁正君搞壞的，他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對不起！這句對不起讓一切欲望紛紛退后，像蒙太奇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原來，剛剛的一切不過是費洛蒙產生的幻覺。小麥感覺到身體一寸寸僵硬下來，胸口像滑過一條冷膩的蛇，恐懼又惡心，她一把推開了梁正君。

然而，就在生日兩天后的一個周末，梁正君送葵葵去上培訓課回來，兩人在書房的地毯上就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角斗。節奏，轉折，甚至連肌肉的緊張程度都配合到完美，熟能生巧，熟也能輕易制造熟悉的快樂。午后的陽光不偏不倚地照在書櫥的玻璃上，亮得晃眼，微風把白色棉布窗簾拋起來又蕩下去。筋疲力盡的兩個人躺在地板上聊天，聊葵葵的青春期、未來，從前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林林總總，細細密密，像一條溫暖的河，慢慢流過屬于他們共同的歲月。那一刻，梁正君心里有真正的懺悔。好在，不過是逢場作戲，沒有動真感情，也好在，事情很快收拾好，沒有釀成更不堪的后果，好在，于小麥還在身邊。梁正君狠狠摟了一下妻子。于小麥猝不及防，身體里不由自主發出嗯的一聲。也許不是小麥，而是，直直坐在窗臺上的拉拉。梁正君有些恍惚，他看了拉拉一眼，拉拉也在看著他，眼神淡漠。

和別的兒媳不同，于小麥很歡迎婆婆的到來。婆婆是個退休的中學數學老師，積攢了一輩子的教學經驗，對于撫養快到青春期的葵葵，一定是個好幫手。

梁家父母在梁正君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她一個人獨自拉扯兒子成人，成才。在兒子成家之后，她也沒有更多地介入小家庭。五十五周歲退休后她被原單位返聘，又干了十多年。這種自重又開明的母愛讓于小麥對婆婆有種本能的尊敬。梁正君出事的時候，于小麥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婆婆。她知道，婆婆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的，但是下一秒，她就收回了沖動，這是他們夫妻自己的事，告訴婆婆，除了讓她傷心擔憂之外，又能怎么樣呢？打罵兒子一頓，幫小麥出一口惡氣？如果小麥心里過不去，這事還就是過不去。然而，在車站看到婆婆時，小麥心里仍有種遏制不住的委屈。敏銳的婆婆立即問她，是不是梁正君欺負她了？

時間草草掩埋了傷口，上面又長滿了生活的花花草草。因為彼此的默契，和那個周末的地毯角斗，半年前的家庭事故并沒有在婆婆面前露出任何破綻，梁正君也名正言順地搬回了主臥。

不知道于小麥是怎么立的規矩，拉拉從來不進主臥。此刻，它坐在門口，閑閑地看著梁正君把枕頭和被子放在大床的另一側，平展好，又順手拍了兩記，好像是剛從太陽底下收回來似的。梁正君轉身，看到拉拉，嚇了一跳，拉拉沒有理他，轉身走向客廳。梁正君有點擔心拉拉會去告密，這擔心引得他跟著拉拉到了客廳。客廳里，家里的三個女人在聊天，葵葵因為奶奶來，逃了兩節培訓課。

手機嘀了一聲，梁正君拿起來看了一下，說要去公司一趟。梁媽媽在他身后喊道，回來吃晚飯！梁正君說，當然。門在他身后砰一聲關上，他本能地靠著墻壁站了一分鐘。許多往事翻滾著，前赴后繼地撲向他，令他無法招架，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大步子，朝車子走去。車子里有種淡淡的雪花膏味道，若有若無，包裹成了梁正君內心的一張網，不管他怎么掙扎，都有一側被深深勒住，無法動彈。

他坐上了時光的列車，只不過，窗外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前進，只有他和他的列車在急速退卻．一直退到那深處，把他蛻變成了一個小小男孩。

梁正君已不太記得父親年輕時的樣子，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只是灰蒙蒙的輪廓，戴著黑框眼鏡，多半在沉默地做家事。父親燒一手好菜，特別是蔥燒鯽魚，能香上半個小區。那時候，他們住在父親所在的紡織廠的宿舍區，大約三十來幢一模一樣的五層樓房。房子是按在廠里的職級分配的。父親是最普通的工程師，他們的家也是最普通的一套，在五樓，樓頂有一塊十多平的曬臺雖說是公用的，但幾乎成了他們家的私家花園。父親在曬臺上安了水龍頭，填了土，種了各種花草、盆景，甚至有小棵的果樹。梁正君最喜歡坐在天臺上看小人書，聽父親教他指認各種植物，一個黑色的紅星收音機里放著他聽不懂的音樂，成為父子倆的背景。

母親的學校也很近，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到了。母親一直做班主任，上早讀課，每天很早到學校。梁正君在那上幼兒園，父親堅持兒子要睡夠九個小時，所以幾乎天天在母親上班一個小時后親自送他到學校。有一次，父母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梁正君才知道，父親能每天送他上學是因為他已經失業了，除了侍弄花草和送兒子上學這兩大內容外，他的一天多半空白著。而母親則認為他送兒子上學，是把失業的真相暴露給了自己的同事，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這次爭吵過后，梁正君每天早上就跟著母親去上學了。少睡的一個小時對他影響很大，他甚至生病了一段時間，但這也沒有改變母親的決定。而且，從那以后，在家里就很少看到父親了。蔥燒鯽魚更是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次。他知道，父親有了新的工作，是在郊區的一家鄉鎮紡織廠上班。

溫馨的回憶并不很多，父母的關系也并沒有因為父親的新工作而有所好轉。在梁正君上小學的那一年，他們突然離了婚，還離開了家。親戚們說父親和郊區廠里的女工好上了，一直不回家。房子是父親單位的，以母親的性格，也無法繼續住在這個紡織小區。梁正君跟著母親輾轉住過很多地方，他記不太清了，但再也沒有一個住所擁有美麗的天臺、花海、各種植物。和母親一起的生活并沒有相依為命孤苦伶仃的感覺，相反，母親堅強有力地幫他畫了一個安全圈，告訴他，待在里面，好好學習，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往圈外跨一步。他的記憶變得蒼白而單調，變成了永無休止的課堂與試卷。但少年的梁正君還是時不時有跨出去的沖動，這種沖動讓他對母親深深內疚。雖然母親是個老師，工作穩定，收入不錯，但生活肯定不止于衣食無憂，少年常常在母親的目光里感受到無法呼吸的痛苦。

在舅舅的調和下，母親同意梁正君養一只小狗。它是街坊家一只黑色土狗的孩子，渾身黑色，四爪雪白，一雙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透明的瞳仁無辜地看著梁正君，少年一秒淪陷。給小狗取大名梁門飄雪，小名飯團。因為飯團，梁正君能安定地待在母親劃好的圈子里，周圍堆著無窮無盡的考試與卷子，身上貼滿別人家孩子的標簽。飯團崇拜他，愛他，永遠仰著頭看他，偶爾，他們倆一起低著頭，挨梁老師的厲聲斥罵。因為有同伴，這斥罵也不那么難以忍受。他們低著頭互相看一眼，飯團眼神里甚至有狡黠之色，梁正君的心里掠過一束光。

梁正君適應梁正君這個名字，花了三四年時間。梁是母親的姓，是父母離婚后，被母親拖到派出所改了姓。那也是他事隔很久之后第一次看到父親。他穿著一件陌生的藍色工裝，頭發剃得很短，瘦了一些，神色憔悴。兒子改名，需要三人先去公證處做一份公證。公證處里有一個母親學生的家長，可惜他的熱情無法發揮，連小小的正君都感受到了場面的尷尬，但他們很快辦妥了手續。父親一路沒有說話，只是從派出所出來時，輕輕抱了抱小正君，抱得有點久，正君的眼前都出現了幻覺，那個百花爭妍的天臺。母親遠遠站在一邊，雙手抱著胳膊，看著天，陽光很好，照著她的頭發，也削去了她半邊的臉。父親放開正君，依然沒有說話，大踏步地走了。梁正君也沒有哭，沒有拉住父親，沒有撒潑打滾，他很早熟，很自覺地屏蔽一切母親不喜歡的言談舉止，像是一種本能。他蜷縮著身子蹲在那兒，哪哪都痛，疼痛像無數條無形的繩索牽扯著他，讓他站不起來。在改成梁正君之后很久，他還是能回憶起父親的背影，也許，那背影后面的父親也在流淚，但走得那么有力，有方向，這多少讓少年感到一點安慰。

梁正君知道父親仍然住在老房子里，天臺上依然會種滿了花草，但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有時候，很渴望與母親之間發生一次劇烈爭吵后，跑去老房子找父親，但他沒有勇氣，既不敢與母親沖突，又不敢面對父親那邊的境況。大家都說是父親出軌在先，那他一定另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人。梁正君也深深仇恨過父親，原來，他對自己的愛，他與自己的天臺時光都是偽裝的，另一面，他就是一個喜新厭舊不負責任的渣男。母親的嚴苛與冰冷，梁正君已經適應，而父親的偽善卻給了他更大的打擊。奇怪的是，少年的無名之怒統統指向了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母親。飯團到來的前一刻，梁正君與母親正處于那樣劇烈的交鋒中。他們已經不說話十來天，有時，他甚至連飯也不吃，一早起來，獨自走著去上學，盡量減少待在家里的時間。可惜在學校還是能遇上母親，或者那些暗中受了母親的托付來監視他的老師們。他開始離家，也離校，四處游蕩著，奇怪的是，母親總是能找著他。梁正君記得那是一個周四下午，他偷偷潛回家，沒想到，周四下午應該有兩節課的母親居然在家里，端坐在飯桌旁等著他。雖然面不改色，吊兒郎當，少年的內心已經潰不成軍。

梁正君，我們來一場成人之間的對話，擺事實講道理，或者干脆簽一份合同。對我來說沒有別的，因為是我帶你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負有責任，而你現在還未成年，沒有權利擺脫我。如果你認為自己足夠有力掌控自己的一切，那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但要簽個合同。母親的聲音平靜溫和，不帶有任何火藥味。這不是梁正君熟悉的味道。

我要養一只小狗。他幼稚地開口，一抬頭，幾乎能看到母親忍至內傷的笑容。三天后，渾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小土狗飯團來到了家里。母親似乎是怕狗的，只是遠遠看著，關于飯團的一切都不管，這正合梁正君的心意。他曾經擔心飯團會成為第二個自己，吃什么怎么吃，幾時洗澡幾時遛彎，養成鐵板一樣僵硬的規律。對于飯團的自主權讓梁正君恢復了些快樂，成績也上升很快，與母親之間也達成了良性循環。有一次，母親把東西落在了學校，大晚上要回去一次，梁正君說，要不，順帶把飯團遛一下？母親猶豫一下答應了。梁正君很開心，給飯團拴上鏈子，看她們倆出門后，又沖到窗臺口看已經下樓走在馬路上的母親和飯團。飯團跑得歡，母親卻很緊張，小跑著，好像還在和飯團說話。那以后，隔三岔五的，母親也會去遛狗，說一些路上的見聞，兩個人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

那年春節，在爺爺家的大聚會上，梁正君看到父親帶來的女人。他有些奇怪，曾經和母親站在一起的父親，可以和別的女人站在一起說說笑笑，沒有違和感。飯桌上，爺爺奶奶，姑姑叔叔都熱情地給新人夾菜，聊天，對她表示真誠的歡迎，甚至是討好。梁正君內心非常不舒服，但他很好地接受了這件事情，還拿了對方的紅包。那一年他五年級，長得很高了，因為他看到那個女人熱情地和自己比了比身高，驚呼道，小君長這么高了，小伙子了？父親或者母親，從來沒有叫過自己小君，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小君這個名字有著明顯的討好意味，但他也并沒有表示什么。就像他回家時，將紅包交給母親，母親接過去，只是說，存在他的存折上。像往常一樣，不問緣由，而這個紅包數額巨大，顯然不是一個普通的新春紅包。

父母離婚帶給少年梁正君的傷痛漸漸痊愈，被歲月沖洗掩蓋，慢慢失去了痕跡，他有自己的高山大川要攀爬，自己的大江大河要泅渡。他與母親的生活，被無聲而平靜地推進著。他的學習很好，母親在這方面對他無可挑剔，雖然很多時候他都能感覺到她挑剔的目光。對，他的自由就是由此得來的，很多年后，網絡上流行一句話，你有多自律就有多自由。梁正君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爆了句粗口。

飯團不知道，它無意中化解了很多次少年與母親之間即將發生的沖突，也撫慰了少年敏感多愁的內心。母親一直沒有再婚，連打算也沒有。她是學校最優秀最嚴格的老師，深受器重，是學科帶頭人，優秀教育工作者，還當上了德育主任。她好像也樂此不疲于工作，早出晚歸，工作填滿了她的生活。他們在學校解決一日三餐，回到冷冰冰的屋子里睡覺，再回到學校。除了每年春節能在爺爺家見一次父親外，梁正君沒有其他機會見到父親，據說這是離婚協議中重要一條，母親認為父親這樣的男人沒有資格引領兒子的成長。而梁正君之所以被允許去爺爺家的春節聚會，是因為姑姑的面子，她和母親是高中同學。但一年一度的見面并沒有加深父子間的情感，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幾句。特別是后來，父親又有了一個兒子，那小小孩子在父親的懷抱中跳躍歡鬧，父親溺愛無比的眼神讓梁正君想起天臺上的歲月，但此刻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刺痛與羞辱，時光草草掩埋的傷口被撕開，露出血淋淋的猙獰。以后，春節聚會那天，梁正君總會突然生病．不是拉肚子就是重感冒，發作的準時讓他和母親都覺得奇怪，但也就這樣不再去父親那邊了。

小目標人人都有，十五歲，梁正君的小目標實現起來左右為難。一方面，他想離開母親，離開母親的學校，去重點高中住校，這本來也是母親的希望。以他的成績，可以進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但是，飯團怎么辦？梁正君不相信每天人影都見不到的母親會照顧好飯團。住校后，他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從學校食堂給飯團帶吃的。母親說可以讓飯團吃狗糧，但問題是，母親會記得喂它嗎？還有每天的遛狗，她會記得嗎？但是，因為飯團而放棄重點高中，也是他不敢想的，母親一定會把他活活撕了。

就在糾結不下時，飯團突然失蹤了。那是期中考試后的一個周末，梁正君本來有很多設想，帶飯團去洗澡，讓它試吃幾種口味的狗糧，甚至想過好好和它談一談，不管它是否能聽懂。但回家時，卻怎么也找不到飯團了。他們住的是兩間房的筒子樓，直來直去，轉個身就能看到全貌。往常，一聽到他回家的腳步聲，飯團第一時間就撲到門邊。可是今天，站在門外的梁正君感到一種怪異的安靜。不祥的征兆，果然，他喚了幾聲，飯團都沒有答應。梁正君本能地懷疑是母親做的手腳，雖然她回家時也一臉茫然。

雖然是初來乍到，人也有些疲乏，但梁芬芳還是認真地做了一頓晚飯。于小麥幫忙打下手。對于這個兒媳，梁芬芳是滿意的。她說不清是為什么，于小麥身上有種難得的靜氣很吸引她，以她的經驗，小麥的教養充分表明她身后那個家庭幸福而圓滿。只有在松弛而快樂的環境中才能養育出這種靜氣。想到這些，梁芬芳的心境黯淡下來。在車站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們倆本能地落入了曾經的相處模式，如果梁正君夠坦誠，他一定也會承認的。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滑入，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掌一把推人了那個深淵。這些年，兒子一直在逃避與母親的相處，從高中時代起，他們甚至沒有一次交心的長談，大學填志愿這樣的人生大事，他都沒有找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的母親商量。而她這個做母親的，看著他在人生之始跌跌撞撞，充滿了無力感。

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那只叫飯團的小狗失蹤之后？

飯團是梁芬芳叫弟弟，也就是正君的舅舅抱走的。她太了解兒子了，看上去蔫頭耷腦的，倔起來六親不認。為照顧一只小狗而放棄重點高中，這在梁芬芳的概念里不值得討論，但在十五歲的梁正君那兒，可能是個糾結猶豫的問題，所以，像以前無數次，她幫他決定了。結果很理想，她幫著兒子一起東尋西覓了幾天，兒子終于放棄，乖乖填報了重點高中，只是母子倆的距離更加遙遠。她不是沒有恐懼過，她甚至想到她老了的時候，兒子也不會來照顧她，或者只是出于道德和義務贍養她。這一年的梁芬芳和今天的梁正君差不多年紀，但關于未來的恐懼在某一個瞬間壓垮了堅硬的梁芬芳。證據是，她居然因此考慮過再婚。而此前，在她更年輕，更有競爭力時，她拒絕過多少合適的對象。她開玩笑地跟唯一的閨密說，這算不算是中年危機？

再婚如同一場迅疾的鬧劇，很快就結束了。閨密給她介紹的對象是一個剛剛退休的公務員，比她大17歲。相親那天，這個身形保持得還不錯的男人戴著一頂棒球帽，穿著利落而略顯保守，不愛說話，但眼神里卻有種很容易就能接收到的無名的傲慢。這讓梁芬芳非常不舒服。在傲慢這一點上，可能他們是同頻的，因此她很快在對方的彬彬有禮中接收到了。而當對方脫下帽子時，露出恐龍蛋般光潔的寸草不生的大腦門時，梁芬芳在心里笑了一下。因為放下，她的態度溫和放松，臉上的笑容也明媚可喜，完全可以無視對方態度的明顯轉變。這是唯一一次相親，閨密幾乎要與她絕交。的確，梁芬芳完全不知道，以她四十出頭的高齡，在婚姻市場上已經沒有任何籌碼，而那個六十歲的公務員，卻是搶手的香餑餑。他可以找四十多，甚至三十多歲的女人，要不是梁芬芳是個老師，又有幾分姿色，哪里輪得到她？

梁芬芳沉溺往事的時間很短，吃晚飯時，她注意到了于小麥養的那只貓——拉拉。這讓她想起了梁正君養過的飯團。一只貓，或者一只狗，是不是足以修復她與兒子之間的距離呢？梁芬芳沒有把握。不過，現在有小麥和孫女在，她想努力試一試。

梁正君是在晚飯時間回來的，基本上洗手就上桌的時間，與母親相處，讓他感覺不好，但比起從前，這感覺好像沒有那么強烈。看著母親一絲不亂但已經花白的頭發，他對自己說，母親老了，不管如何，這次要努力試一試。

“媽，你還記得，我初中時養過一只狗嗎？”梁正君先開口。

“記得，叫飯團，和拉拉一樣，渾身漆黑，四爪雪白。你上高中時，我叫你舅舅帶回了家。”梁芬芳鎮定而坦誠地看著兒子。

“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飯團通人性，知道我要去住校了，就自己離家出走了呢！”梁正君夸張地叫了起來。

飯桌上的其他三個人都大笑起來。笑聲引得窗臺上的拉拉也回過了頭，它的眼神平靜而冰涼，似乎在說，什么事，值得這樣大聲喧嘩！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