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店河鄉村人物三題

保管王

王子安復員之前，是連隊的后勤倉庫保管。

隊長看著他標準的軍禮，說：“那你還當保管吧。”

保管，全稱是倉庫保護管理員，各生產隊都有，長住麥場邊的那座倉庫里。房是通房，多為三間，存放桑杈、木锨、簸箕、籮筐、麻繩、糞叉、抓鉤等用具。屋角有谷倉、糧囤，保存良種啥的。還有應季的化肥，菜種，等等。對于這些，保管有分配、使用、報廢等權利，很大。所以，除了隊長、記工員，保管也很受人敬畏。

王子安成為保管后，村民對他多了一層高看。他首先拆除了倉庫東北角的灶臺。幾任保管了，這個灶臺一直存在。存在的理由也很合情：春耕，麥收，秋忙，可以蒸紅薯、下面條、熬綠豆水，作為搶收搶種的“加餐”。說是這樣說的，大家都知道這算小灶，夜半燉狗肉、烙油餅啥的，大多進了個別人的嘴。

王子安說，“這不行。我當了保管，住這里面，會讓人說嘴的。”說著，一抓鉤下去，灶頭就塌了，連同灶洞、煙囪，都砸碎了，很好的肥料，倒在房后的一棵榆樹下。榆樹還小，多年后，成為村子的標志。

一就這樣，在王子安的堅持下，倉庫外，榆樹旁，又搭了一間亮房，房內一盤大灶、一口大鍋，支應著大忙時節的“加餐”。王子安掌稱，掌勺，柴米油鹽準確到錢、毫，讓真正忙活太晚的男女勞力補餐，很均等，可以現場吃喝，也可以帶回家。這樣，還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出活兒多，收成高。

這樣，大家都選他當保管，一年又一年。后來，不再選，他就是保管。

這樣，人們忽略了他的官名，稱呼他“保管王”。

保管王當年是偵察兵，練準了一雙眼。一車車莊稼進場，他盯得緊。籽粒多少，秸稈多少，糠多少，搭眼一瞧，心里有數。各家能分多少，也就有了數。比較起來，他復員回來當了保管后，大家覺得，分到手里的東西多了。很明顯，麥場里，一家一戶，糧食一堆堆，越來越高。

還有，各類農具的購置費用降低了不少。他會修，鞭梢兒、牛籠嘴、軛頭，都能修好，結結實實，用起來還順手。場邊荒地，看著可惜，他種上掃帚苗，一棵棵人高。秋來，砍下，用砣石壓成一把把掃帚。這樣，競讓年年去縣城土產公司購置農具的會計有些惱火，嘟嘟囔囔地罵他。為啥？人們問，笑著問。

保管王也笑。他說，“省下的錢，可以多買點粉筆、寫字本，給老師，給讀書的娃兒們，發獎品。”

保管王有火力，渾身透著一股精氣神。沒有了小灶，他回家吃飯。吃完飯，碗筷一撂，嘴一抹拉，就往麥場里去。轉一圈，就睡大灶前的地上。草苫子，被褥，加一個軍大衣。夏秋好說，冬春風涼，就戴頂火車頭帽子。

姐問冷不？

不冷！比起臥雪地打美國鬼子，是超級的享受。

還有一點，除了冬天，保管王都是赤腳回家，褲腿高挽，袖子高扦，噗噗嗒嗒，走路帶風，誰也不會說他身上藏了麥子、黃豆，或者綠豆啥的。人們說，保管王火力大。

姐是老閨女，嫁在本村，招呼著保管王的吃喝。姐想在麥秸垛邊掃麥余兒，就是碎的秕的麥子，回來喂雞，賣錢，供應孩子讀書。保管王不叫。他說：“姐，你要是去掃，我就誰也管不住了！”

不讓人掃，保管王自己掃。從麥罷到一垛垛麥秸用完，保管王能掃出來幾百斤麥余兒。開大會時，他按戶分好，一堆堆的，有大有小，讓各家主婦帶回去，“喂雞喂鵝！誰家牲口多少，我有數，別嫌不公平。”確實的，誰也不說啥，就多喂雞鴨鵝。為這，縣廣播站的記者還采訪了隊長，推廣經驗。隊長說：“群眾的智慧高，我們領導總結到位、指導得好！”播音員播送時，沒有了后一句，隊長不舒服了好幾天，板著臉。

保管王從朝鮮戰場上回來后，堅持不找對象，理由是自己年紀大了，身上還有幾道疤，嚇人……沒有孩子的他，對孩子們親。農閑的時候，麥場上是很好的玩耍之地。他改造了幾輛舊架子車，當蹺蹺板；還有舊輪胎，大大小小，豎埋起來，讓孩子們鉆，比賽跑得快。一放學，學生們都來，在保管王的眼下，玩，寫作業，家長們也都放心。

保管王對幾個外甥、外甥女也親，更有一份嚴厲。二外甥在城里當官，聲言不要家里的一草一木了。保管王不同意，“我當舅的，我說了算！”他堅持給二外甥分了一處院子：在外當官，風險大，萬一出個啥事兒，回來有個地兒落腳。保管王這樣說時，二外甥的臉色紅紅白白。回城，二外甥就趕緊給誰退回了一套小院……

分田到戶了，不需要保管了。保管王哈哈一笑，就養了幾只羊。羅漢山，袁店河，天天上山下河，放羊。二外甥讓他住自己在老家的那處院子，他就在院子里種花、種菜，還種了一棵桂花、一棵蠟梅，雜著別的花花草草，四季有花。

這座院子，現在成了村里的書屋，額名“子安”。

人們終究記住了保管王的大名。

雖然，多年前，他已經走了。

給我寫圭感謝信

從冬天到春天，春天到夏天……老村主任說，你得給我寫封感謝信。

老主任一直這樣說，其實他的意思是讓我替他寫封感謝信。

袁店河的人說話干脆直接。他說，跟你說了好多次了，你到底寫不寫？要不然，我就花大價錢，請比你更著名的作家來寫。

在老村主任的眼里，包括其他的村民，我算是個作家。他們覺得我寫了一些文章，能上廣播能上報紙，還有一些雜志，是可以稱得上作家的人。他們還覺得我把袁店河的人和事寫出來，演繹成一個個故事，算得上作家。

老主任就堅持讓我給他寫封感謝信。

要寫的這封感謝信，也是有緣由的。春節，我回家比較晚，在臘月二十八遠近明滅的鞭炮閃光中和硝煙彌漫的氣味中，我進了村口。以往，我習慣把車停在前面的一個村子，發小的大門前，臨路，寬敞。然后，再步行回家，大約一公里的路。

雖然不算遠，但窄，崎嶇。雪水泥水的攪拌下，成了泥漿，很不好走。這也是每每回家我被愛人和孩子吐槽的原因之一：進村的路，太不好走。

可是，這個臘月，村口的這段路上，一派熱鬧。男女老少，拿著鐵鍬，清理路面的垃圾。年輕人居多，主要是大學生。改革開放后，村子里考上大學的孩子越來越多。不管重點院校還是普通本科，這些孩子們回來了，都覺得應該好好把村口的路修一修。

修路，是一位大學生倡議的，他說，咱們每每回來，總是踩泥巴，踩雪水，咱們為什么不修一修呢？

有意思的是，他的倡議得到了大家的反應。現在，微信群多，村子的微信群也很熱鬧。早年已經畢業并且做了大生意的一些老鄉說，你們行！我給你們發紅包，干起來吧！于是，這個事就熱鬧起來了，修好進村的路。

對此，有不少的評價和反應。我呢，總覺得他們為拍照留存。他們拉著橫幅，以青年大學生志愿者聯盟和志愿服務的名義。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在做學校布置的寒假志愿服務實踐活動。拍照片，以此為證而已。

可是，他們做得很認真，從臘月初，到過年，歇了幾天，繼續熱鬧地干。我在家只待了幾天，就回城了。回城時，我已經能把車順暢地開進村，停在自家門口，裝上父母給我的吃喝再走了。

沒想到的是，在整個寒假期間，從臘月到正月，這些大學生們不僅清理了路，還硬化了路面。村口，路口，老樹，舊面坊，老水車，這些地方還做了小巧玲瓏的文案：“我在袁店河很想你！”“你來，面如花開！”“水車悠然，故事流淌”……把那條路布置得很有文藝氣息。我看見他們在微信群、朋友圈中發的照片、文案：這里是同享春天的地方。

確實，春天在這條大約一公里的路上很嫵媚。長上坡，蜿蜒曲折，通到我們的村莊。村后是山坡，坡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特別是杏樹、櫻桃、桃樹，一棵一棵，一園一園。春天的時候，花特別多，花兒朵朵，一片美好的春天。

夏天呢，麥黃杏，紅櫻桃，還有五月仙桃。接著是6月的小笨杏。酸，甜，紅，黃，很能讓人流連忘返。只不過是人少，就因為這段道路的不好。

一對于這種創意，我沒有抱多大希望，覺得不過是年輕人的網絡熱鬧，我就悄悄地退了群。

又一段時間過去了。這個夏末，老主任又給我打來了電話，說，你一定得給我寫封感謝信。他的意思是說，因為這條路，因為在各地的大學生在各自的朋友圈中的發送和推送，小村子熱鬧起來了，來玩的人特別多。村里人就把一些土特產擺出來了，就在村中十字口的老槐樹下。有人來玩了，來吃飯了，住下了……老村主任說，你看，學生娃們修了這一條路，讓一切都好起來了。你得好好地寫封信，感謝感謝這些大學生！

老主任要求我給各高校發去一封，讓人家知道咱們這些孩子在這些大學里學得很好，運用了所學的知識，為村里建功立業。

比較以往的話語，老村主任的語言文縐縐的。他說的意思是，這些大學生真的值得感謝。他們用所學的知識為小村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我想，我怎么去寫好這封感謝信呢？

感謝信，是應用文體，很規范，不易表達出老村主任的意思。還是用抒情的語言好好去寫。我想，就寫一篇散文吧，或者寫一篇小說，或者我就把這個故事就這樣講出來，講給大家聽。如果你看到了，你喜歡了，你就也關注一下我們袁店河畔、羅漢山下的這個小村，特別特別的美。

但愿我能完成老村主任給我的這個任務，他一定要我寫的一封感謝信。

我又進了“袁店河畔”微信群。按照大學生們的計劃，他們要把小村打造成一個文旅小鎮。村里有石頭房、石磨、古樹、小河，有一些很好看的地方，還有好玩的地方，還有好聽的故事，還有那么多優美的傳說，他們覺得都能挖掘出來，宣傳出去。

就是。為什么我們想不到這些呢？

這些年輕人，遇上了這么一個新的時代。新的時代就應該有新的故事去講，有好的夢想去實現。

您說呢？

方大娃

方大娃也是個和尚。

他有一套行頭，就在山頂。山頂有廟，不大。廟院子也就不大。后角，有一屋放柴草，應季的樹枝、干草．隨收，隨燒，總占大半個房間。另一小半，他用柴火隔開，置一床，一小桌，桌上有書。床腳，有他的行頭。穿行頭時，他就是個和尚。起先，床、桌與柴草并行對門，后來，他把柴草碼好，正對門；床、桌放在柴草后面，另留一側身小道，剛好可以進出。后墻上有小窗，對著一彎腰杏樹。春天來了，開不少的花，香，關鍵是好看。

方大娃當和尚的日子，多在春季。春天起春會，人們有自由的活動時間。有些人就上山來了，特別是一些女的。有些女的甚至由婆婆帶著。多是結婚三五年，身上還沒有動靜的。來了，廟中的老和尚就合十，微笑著接進來，奉上香茶。茶由方大娃從山腳挑上來的水燒就。

說來奇怪，茶葉也是老和尚采來的柳葉子、蒲公英啥的，但多了一股香。喝茶，去汗，靜了心情，就去了后面的柴房。老和尚給門鎖上，后面的窗戶搭上了，從里面……半載一年，女的就顯懷了，有了孩子。這些人家，就要還愿，送香火錢，送幡帳，多寫“送子觀音”等字樣。

這樣的日子里，天很好，花開得也好。方大娃的柴房里，總彌漫著一種香，很野的香。

方大娃身體好，人們說這與他挑水的習慣有關。他挑水，從山腳下，一路上來，灌溉那棵杏樹，還有一棵核桃樹。杏仁、核桃砸碎了，可以過濾挑上來的河水，很有意思。這些碎的杏仁、核桃投入水中，稍一攪拌，水就清澄澄的。如今，上山放羊的馬老五，還用這種方法。

閑的時候，包括挑水的路上，方大娃挖草藥。南坡到北坡，哪里都是藥，可以療治小病小災。如春燥夏熱長疔瘡，一把祛火的草，熬水，喝了，就好了。黃黃苗、牛低頭棵、紫背草、千里光，長瘡不長瘡，一碗地丁湯。方大娃喜歡這些，柴房前曬著。誰來了都可以用，即便他不在。他不在的時候，門是鎖著的，后面的窗戶也是搭上的，從里面。

挑水，上山，方大娃還修路，修了上下山的路。山前，山后，山南，山北，幾條路連著附近的村子，串上大路。他不急，慢慢修。挖著草藥，看著一塊石頭可用，就留心記著。一塊石頭，一個臺階。悠然地修，干多少是多少。有時候，為了繞過一棵樹，就多轉幾個臺階，多用幾塊石頭。移出石頭的土窩，就種樹。多年后，山上留下了很多方大娃當年種的樹。桃，李，桐。還有櫻桃樹，一溝，現在叫櫻桃溝，辦櫻桃節，很熱鬧。

——當時，人們說，方大娃不知道圖個啥，也沒有兒女。

對此，方大娃一笑。有一回，他給山腳下的尼姑庵挑好水后，悲心也這樣問他時，他說，“你放心吧，我多著呢，和你一樣。

說完，他們對視一笑，平靜地看著山上的云，看不遠處的小河。

方大娃往山上挑水時，先給尼姑庵挑。比較山上的小廟，庵更小，木柵欄門，磚墻，圈圍著兩間瓦房。悲心常住。

和悲心一樣，方大娃也有很多干兒子、干閨女。他說是他用藥活過命的孩子，人家感謝他，就認了干親。有大有小，十好幾個。

這些干兒子、干閨女，對方大娃也親。送菜，送水，收拾屋子，洗刷衣服。

也有不親的。

甚至有個孩子恨方大娃。

據傳，后來有一把大火，燒了那間柴房。大火后，方大娃也不見了。

人們說，方大娃出去云游了。

最堅持這一說法的，是山腳下尼姑庵中的老尼，悲心。她一直這樣說，直到圓寂。

悲心走了，關于方大娃，就越來越沒人提及了。

也有人還提及過方大娃，就是馬老五，放羊的馬老五。他說方大娃時，與悲心一起說。

馬老五是這樣說的。說方大娃與悲心好，從小就好。悲心媽嫌方家窮，沒有走到一起。悲心嫁的人，對她很不好，說是悲心不會生。后來悲心出走了，再回來是十多年后，帶著一個小男孩，說是路上撿的，就住在了庵里。

那庵，是方大娃蓋的。就在悲心出走后，方大娃在山腳下蓋了兩間瓦房。

對于這個說法，人們有些不信。

馬老五說，不信拉倒。反正那磚瓦，是我的羊一塊塊馱過河，馱上來的。

人們相信的一個說法是：那在庵里長大的孩子，后來讀書出去了，留在省城工作，眉眼像悲心，還多像方大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