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教育家”吳伯簫在東北

吳伯簫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知名作家，其代表作《記一輛紡車》《菜園小記》等曾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作為一名作家，吳伯簫以風格獨特的散文贏得了無數讀者的喜愛。而少有人知的是，吳伯簫還是一位教育家，曾以滿腔心血培育出許多杰出人才。

1946年6月，吳伯簫來到佳木斯，進入東北大學（今東北師范大學）工作，在四年半的時間里為這所新生的人民大學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1951年1月，吳伯簫調任沈陽東北教育學院（今沈陽師范大學）副院長兼黨支部書記，直到1954年3月被調往北京。這段在東北工作的歲月成為吳伯簫從事新中國高等教育工作的重要階段，他也由此躋身當代著名教育家之列。

延安著名作家奔赴東北

1906年3月，吳伯簫出生于山東萊蕪的一個富裕家庭。他先后畢業于山東省立曲阜第二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時值外寇入侵，國家危亡、民族多難，青年吳伯簫在國民黨統治區辦教育、寫文章、從軍，以期為抗戰出一份力。然而他看不慣國民黨官僚的腐敗與無能，于1938年4月只身奔赴延安。在國統區備感孤寂的吳伯簫，“一望見嘉陵山的寶塔，鳳凰山麓的古城，立刻感到心情舒暢，呼吸自由，到家了”。

到延安后，吳伯簫成為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四期政治班學員，并任駐瓦窯堡的第一大隊三支隊政治班班長。四個月后結業時，毛澤東為他題詞“努力奮斗”予以勉勵。1938年11月，吳伯簫任八路軍總政治部“抗日文藝工作組”第三組組長，與卞之琳、馬加等人，從延安到晉東南前線，再轉河北一帶，挺進敵人后方，從事戰地文化宣傳工作。這段時間他寫出《潞安風物》《沁州行》兩組通訊報道及《響堂鋪》《路羅鎮》等作品，發表在老舍編輯的《抗戰文藝》上。

解放區的生活鍛煉了吳伯簫，讓他的思想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他不再像在國統區時那樣哀怨和惆悵，而是有了改造世界的遠大志向。1939年5月，從晉東南回到延安的吳伯簫，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工作，一度任該協會秘書長，并在中國女子大學任教。1941年8月，吳伯簫加入中國共產黨。

在延安，吳伯簫主要從事陜甘寧邊區的教育工作。七年多的時間里，他創作了大量歌頌抗戰軍民英雄事跡的作品，如《戰斗的豐饒的南泥灣》《一壇血》《黑紅點》《化裝》等，引起熱烈反響，成為延安的著名作家。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偽滿洲國隨之覆滅。中共中央迅速做出戰略決策，一方面派遣部隊赴東北；另一方面，高瞻遠矚部署文教事業，旨在將新民主主義的新教育推向新解放區。9月，毛澤東在延安大學傳達黨中央的決定：抽調一批骨干去東北創辦“新型的東北大學”。吳伯簫正是其中的一員。

11月中旬，初冬的延安。在緊張而忙碌的準備后，吳伯簫喝了最后一口延河水，再望一眼寶塔山，帶著戀戀不舍之情，告別戰友，告別久居的窯洞，隨延安大學遷校隊伍東渡黃河，直奔東北。途中，吳伯簫內心對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黑土地產生了無限憧憬。

隊伍翻山越嶺前進，不時遭遇土匪騷擾和國民黨軍的破壞，行進過程并不順暢。當一行人好不容易到達河北懷來時，因國民黨軍攻占承德，封鎖了山海關一帶的交通，他們只得停了下來。中央電令，延大隊伍在剛被我軍解放的張家口待命，暫時并入華北聯合大學，吳伯簫任中文系副主任。

在張家口，吳伯簫經常為《北方文化》《晉察冀日報》寫稿，作品有《出發點》《孔家莊紀事》《把戲》等，以此抒發自己“留戀延安的熾熱感情”，歌頌解放區火熱的戰斗生活。

1946年6月，根據中央指示，吳伯簫等人繼續向東北進發。一行人白天趕路，晚間露宿。吳伯簫自述：“從多倫、赤峰、白城子一線，時而卡車，時而牛車、徒步、火車，勝利地到達齊齊哈爾、哈爾濱、佳木斯。一路橫跨八省，簡直記不起遇到過什么困難。在內蒙古草地遇雨，卡車捂進四無人煙的荒野泥沙里，兩天兩夜，拿炒面充饑，接雨水解渴，算是困難吧？但那有什么，我們早有思想準備。因此，在那種情況下，連同行的老人、小孩都照常歡歡喜喜，沒有一個叫個苦字。”

二十多天后，他們到達了佳木斯。此時，中共建立和領導的東北大學幾經輾轉已落腳于此。吳伯簫等人的到來，為東北大學增添了新的有生力量，吳伯簫被任命為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圖書館館長。

改造和教育東北青年

東北大學是共產黨在東北地區創建的第一所綜合性大學，1946年2月在遼寧本溪成立。建校伊始，教職員工奔赴東北各地招生。然而隨著東北戰事的發展，學校被迫由本溪先后遷往安東（今丹東）、通化、吉林、長春、哈爾濱、佳木斯，一邊遷徙，一邊進行招生宣傳。

吳伯簫到東北大學后，與招生干部們一起走訪了東北解放區的許多縣、鄉。為了取得家長們的信任，拉近和學生們的距離，他常常到學生家里做說服工作，宣傳中國共產黨的各項主張，介紹學校的情況。在這一過程中，被錄取的學生還沒有到校，吳伯簫就與他們建立了感情，還將他們的家庭成分、經濟情況、文化水平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學生招到了，該怎樣教育和改造他們呢？彼時東北已被日本奴役了十四年，偽滿洲國覆滅后，國民黨趁勢而起，這導致許多青年對共產黨不了解。受學校辦學條件和戰爭等因素的影響，許多課程沒法開，學校只好“辦抗大式的訓練班”，主要對學生進行思想政治教育。一次，吳伯簫帶新生從延吉趕往佳木斯，一行人憑解放區發放的通行證坐火車，“開飯的時候，沿途兵站把飯菜送到車上。冬天，飯菜都是熱的，而時間不早不晚，碗筷不多不少，準確得叫人吃驚。從敵偽十四年奴化教育下剛解放出來的男女青年，簡直驚奇得目瞪口呆”。一路上，共產黨人一絲不茍、細致踏實的作風和全新的工作模式，使青年們深受感動。

校方安排有專人迎接新同學，有些不過只來了三五天的學生也一擁而上歡迎新同學，這讓新生感受到了革命隊伍的熱情。大家“穿一色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師生頓時形成了融洽的整體”。一開始教室還沒修繕好，大家紛紛聚到院子里，老師站著講課，學生們沒有小凳子，就席地而坐，但“都肅靜無嘩，唯恐漏聽了‘聞所未聞’的道理”。下了課，師生們平等相處，一起唱革命歌曲、跳秧歌舞，氛圍十分自由活潑。

1948年4月，學校組織師生體驗十天的農村生產勞動。兼任語文班班主任的吳伯簫，隨學生下鄉，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根據這次勞動的體驗和見聞，在農家的土窩棚里寫出了報告文學《十日記》。在文中，他這樣記錄學生們一天的工作安排：“從早起到晌午，下地生產；下午干一氣家家戶戶底零活，再讀報，記日記，寫心得；晚上漫談，檢討，交換經驗。附帶作的組織婦女兒童，辦黑板報，幫辦小學。唱歌、演劇、敲鑼鼓扭秧歌，搞清潔衛生，都是瞅時間看需要來進行的。”在農村，學生們看到了農民生活的困苦，感受到了農民對土地的渴望、對土地改革運動的期盼。這種親身參與的教育形式，對學生們的影響很大。

此外，針對學生們喜歡讀書看報，渴望接觸新事物、新思想的特點，東北大學與佳木斯文化藝術界聯合會合作創辦了知識雜志社和東北文化社，分別出版半月刊《知識》和半月刊《東北文化》，解決學生們沒書讀的難題。吳伯簫承擔《東北文化》的編輯工作，《東北文化》于1946年10月10日首次刊行，深受學生們的歡迎，許多東大學子多年后回憶在學校的學習生活時，都會提到它。利用這塊陣地，吳伯簫相繼發表了《文藝底階級性》《介紹〈東北文化〉》等文章。

當了一次“紙商”“鹽販子”

東北大學初創時期，辦學條件極其艱難。1946年10月初，張如心等學校領導給東北局宣傳部部長凱豐寫信，反映缺衣少食的實際情況。對于此時的學校和師生來說，一分錢、一點點物資都是好的。

吳伯簫也和學校其他領導一樣，想辦法籌物資、弄器材、找圖書。一次，他在吉林省榆樹縣（今榆樹市）發現了一批古籍，立時眼中放光。這段收書的故事，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中，也被他寫進了文章里：“我住在縣委一間茅屋的土炕上。屋里除了我的鋪位，滿堆的都是書，從《四書備旨》到《清史稿》，都是線裝古籍。那是土地改革中從地主家里搜集來的。‘這些書你們怎么處理？’我兼管圖書館，有責任籌措精神食糧，就這樣問縣委書記。書記說：‘前線還在打仗，這些書正愁不知運到哪里，你們要嗎？全部送給你們。’‘那太好了。’我搶著回答。這樣，靠新生七手八腳裝了二十幾木箱運到了佳木斯。當時，連一部《辭源》也找不到，這些書可真是及時雨呵。”

1948年3月，吉林解放。7月初，東北大學與吉林大學合校，校名仍為東北大學，吳伯簫任文藝系主任。7月中旬，學校正式由佳木斯遷往吉林。在此之前，吳伯簫等人已經組成先遣隊奔赴吉林八百垅地區，為后續大批人員的到來做準備。師生們迅速投入到校園修復中去，吳伯簫親自帶頭搬運物資，大家備受鼓舞。

還有一次，吳伯簫帶人去遼東省招生。在安東，他訪問了一家由作家朋友雷加當廠長的造紙廠，廠里存紙堆積如山，考慮到學校教學用紙捉襟見肘，吳伯簫立刻向雷加提出：“學校能要一點嗎？”雷加答復道：“財經辦事處批個條子就行。”于是，吳伯簫急吼吼地拿著介紹信，趕到東北財經辦事處請示，成功地要到了這批紙。這批紙，學校整整用了兩年，解決了紙張短缺的大問題。

正巧此時遼東省政府主席約吳伯簫等人吃飯，席間談到“全黨辦大學”的問題。省主席說：“省里分配給學校的款子可以順便帶回吉林學校，免得再派專人押送了。”“不過這次是黃金，帶到吉林可能有差價，到銀行談談折成食鹽吧，那里正需要食鹽，鹽價也不會有太大的波動。”吳伯簫興奮不已，馬上把上萬元的款項就地兌換成了食鹽。回學校的路上，吳伯簫與同事，一個跟卡車運紙，一個跟火車運鹽。到吉林后，他們立刻賣掉了食鹽，還賺了點利潤。吳伯簫對這次當“紙商”和“鹽販子”的經歷相當滿意，稱其是“半生的驕傲”。

關愛教師和學生成長

1948年10月，長春解放。次年，沈陽東北大學（文、法、商學院）、長春大學（文、理、法學院）、長白師范學院并入東北大學，新的東北大學遷往長春。8月初，東北大學設立文學院，吳伯簫任院長。

面對學校新的發展機遇，吳伯簫繼續著力提高院系的師資力量和教學水平。為了留住人才，做好教師們的思想動員工作成為他的一項重要工作內容。1949年春，滿族作家丁耶從華北聯大調入東北大學工作。當時丁耶已經小有名氣，他滿心以為自己是來搞創作的，誰知被安排教書，便想打退堂鼓。吳伯簫來看望他，上來就摸了摸丁耶從華北解放區穿來的那身薄棉襖，說：“東北比晉察冀冷啊，等一會兒給你領一件棉大衣來。”從衣著打扮和言談舉止上看，丁耶判斷吳伯簫應該是管人事或總務的同志，他拒絕了吳伯簫的好意。吳伯簫早猜出了丁耶的想法，笑著對他說：“你在國統區寫的東西我看過。今后你還可以繼續寫嘛，我們文學院正需要懂寫作的教師。你年輕，可以領學生下廠、下鄉去體驗生活。”“蕭軍、舒群都在東大任過教，公木、蔣錫金、楊公驥、田思基都在這里，還要把穆木天教授請回來……”聽了吳伯簫的介紹，丁耶覺得能同這些文學前輩一起工作也很難得，于是答應留下來。離開時，吳伯簫告訴丁耶“不要過急決定，考慮好了再告訴我”，同時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丁耶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眼前這位老同志就是解放區的老作家吳伯簫，自己在國統區時就讀過他的散文和小說，印象極深。后來丁耶回憶：“這位老延安作家，作風樸素：一身藍棉襖，滿臉笑紋，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永久的印象。”在吳伯簫的努力下，知名學者如穆木天、唐圭璋、公木、孫曉野、蔣錫金、楊公驥、張畢來、李輝英、彭慧等均來到東北大學任教，這一時期的東大文學院辦得紅紅火火。

在做好行政工作的同時，吳伯簫還要給學生上課。他長期從事文學創作，經驗豐富，因而講課深入淺出，很實用。為鼓勵學生寫作，吳伯簫想了很多辦法。吳伯簫的學生兼同事孫中田教授回憶：“他所重視的是在課堂教學的基礎上，引領學生到社會實踐和文藝實踐中去。這時候，請勞動模范到學校來言傳身教是一個方面；同時，只要有機會，就讓同學們到農村去，到工廠去，把自己的切身感受寫出來。”

想要做好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為此，吳伯簫直接住在了辦公室，白天工作，晚上或者節假日就在辦公室與學生們暢談，不僅談寫作，聊思想，也談心，話家常。一旦發現了好的素材和苗頭，吳伯簫就立刻加以點撥，要求學生動手寫出來。作品交到吳伯簫手里后，對于有新意的文稿，他親自修改，然后推薦到《吉林日報》的《文藝》副刊發表。后來成為作家的學生中，很多人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那里發表的。

布衣風范

吳伯簫雖然出身于富裕農家，但是自從加入革命隊伍，他便一直保持簡樸的生活，戰爭年代是這樣，新中國成立后也是這樣，冬天一件藍棉襖，夏天一身灰布衣，外人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文學院的院長、著名作家。1950年4月，東北大學更名為東北師范大學，吳伯簫任文學院副院長、副教務長。

那時，文學院設在“滿炭大樓”里。這座大樓原是偽滿洲炭礦株式會社的辦公大樓，裝修極為講究，橡皮地板需要天天擦洗。可全院只有一個清掃工，干不過來，清掃工作便由老師和同學們來承擔。倒洗痰盂和清掃廁所之類的活，一些新入學的學生不肯干。作為學院領導，吳伯簫盡管公事繁忙，仍帶頭打掃衛生。他把藍棉襖袖子一挽，就干起活來，以至一些學生把他當成了老校工。一天，全體學生聽吳伯簫做《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報告。新來的學生只知道吳院長是老作家，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但都不認識他本人。主持人宣布開會后，“就見那個老校工一手提著暖水壺，一手拿只茶杯走上講臺，他倒了一杯水就坐下了”，學生們覺得好笑，竊竊私語，這老校工倒完水怎么還坐下了？主持人接著說：“同學們靜一靜，聽吳院長講話。”學生們這時才明白，原來那個經常倒痰盂、打掃廁所的“老校工”就是吳院長。

吳伯簫不僅用慈母般的愛關懷著他的學生，更言傳身教，以正直無私的操守盡顯一位教育家的風范。那時他才四十多歲，卻被學生們稱為“老媽媽”。

1951年1月，吳伯簫離開工作了四年半的東北大學，調任沈陽東北教育學院（今沈陽師范大學）副院長兼黨支部書記。離開北國春城，他在一份手稿中寫道：“長春，有永遠是春天的意思么？綠柳化翠，紅杏初穎，至少有這愿望。我到長春恰在三山崩搖、黑土翻身的時候……”

1954年3月，吳伯簫調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參加編輯中學《文學》課本，兼任中央文學講習所所長。至此，吳伯簫離開了山環水繞、沃野千里的大東北。在東北的八年時間里，他犧牲了個人的創作時間，以滿腔熱忱在教育領域深耕，哺育了成百上千的東北學子。

1956年，吳伯簫參加全國總工會組織的作家參觀團，任南下團團長，走訪中南各省，創作了許多詩文作品，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文革”結束后，吳伯簫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兼山東大學教授、全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副會長等職。

1982年8月10日，吳伯簫病逝于北京。臨終時，他對子女說：“我死后不要給人民添任何麻煩，不通知親友，不舉行任何儀式，希望把骨灰撒在家鄉的泰山。”盡管吳伯簫已經離開我們很久了，但正如孫中田所言，“他質樸而謙和的形象，他的永不歇止的革命精神，他的‘布衣’風范，卻愈見其大，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

（責任編輯/張靜祎" "實習編輯/藕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