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最后600天（七）

明火執仗

1974年3月20日，毛澤東又對江青發出了嚴厲的警告。就在這一天，外交部就我國出席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代表團團長人選問題專門請示毛澤東。毛澤東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主動提出由鄧小平擔任團長，喬冠華當鄧小平的參謀。

周恩來并沒有因此而完全放下心，他知道江青一伙對由誰來代表中國參加聯合國特別會議懷有一己之私，所以他千萬不能掉以輕心。隨后，外交部于3月22日向中央呈送了關于代表團人選的請示報告。24日，周恩來批示表示同意外交部的意見。周恩來同時還批示，要把他的意見首先呈報毛澤東主席，暫不送王洪文、康生；在毛澤東主席批示后再送葉劍英、張春橋、江青、姚文元、李先念、鄧小平核閱，然后退外交部辦。

毛澤東接到外交部的報告，沒有猶豫，于當天就圈閱了周恩來的批示意見。江青在釣魚臺住所得知毛澤東圈閱了外交部的報告，大發雷霆，打電話給外交部副部長王海容和美大司副司長唐聞生，要求她們撤回外交部的報告。

盡管王海容和唐聞生經常出入毛澤東住所，見到毛澤東要比江青容易得多，而且可以和毛澤東無拘無束地談話聊天，在中南海一些人眼里，她們兩人似乎有著呼風喚雨的能量，可這個時候，她們不可能將毛澤東和周恩來都做了批示的報告撤回。二人只好一再申明：第三世界國家十分重視這次會議，許多國家元首都要出席大會，由鄧小平率團出席這次會議的報告毛主席已經圈閱，外交部無權撤回經毛澤東主席批準的報告。

4月6日，這一天天氣格外好，沿街盛開著美麗的玉蘭花。鄧小平精神抖擻地率代表團乘專機前往美國參加聯大特別會議。周恩來身穿深色的風衣，親自為鄧小平送行，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在機場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用周恩來的話說這是“以壯行色”。

4月19日，鄧小平載譽歸來，周恩來又親往首都機場迎接。這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送往迎來，它凝聚著周恩來對鄧小平的深情厚誼。為擴大鄧小平在國際國內的影響，周恩來可謂是煞費苦心。因為過度勞累，周恩來的病情在一步步地惡化，他以異常的速度不斷地消瘦，令人心悸。3月11日做的電燒手術，遠沒有第一次效果好，僅隔一個月，病情再度抬頭，又開始大量尿血。這次復發帶來一個非常痛苦的并發癥——尿潴留！

膀胱里出血一多，就會凝固成血塊，堵住排尿管口，尿被憋在膀胱里出不來，腫脹、疼痛。病人這時痛苦萬分。每到周恩來會見外賓或是開完會，他就要開始承受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實在腫脹難忍時，就倒在會見廳的沙發上翻滾，希望能把血塊晃動開。每到這個時候，周恩來總是一聲不吭，不愿意麻煩任何人，獨自忍受著痛苦。

束手無策的醫護人員只能焦慮萬分地守護著總理，等待他能解出小便來。大家看著總理如此遭罪，卻不能幫他解除痛苦，心里像刀割一樣，痛楚萬分。后來大家從西花廳搬來一張大木床到大會堂，讓周恩來翻滾時有個稍微寬敞的地方。

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參加活動多，和大會堂的工作人員特別熟悉。大家知道總理病了，雖不知道患有如此重病，但能夠感受到周恩來是拖著病體來大會堂工作的。所以每一個為總理服務的工作人員就格外小心，盡可能地減輕總理的疲勞和痛苦。可是周恩來的病情太重了，女服務員有時看見周恩來為解一次手要翻滾好久，常常滿頭大汗、筋疲力盡，才能解決問題，她們難過極了，常常躲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抹淚。到了給總理添茶或是送手巾的時候，她們進門前總要抹抹臉，然后強作微笑進去，一出門，眼淚又會滑落下來。

眼淚沒有感動蒼天，周恩來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可是，重病中的周恩來卻像一個上了發條的陀螺，一直轉著，就是停不下來。從他一頁寥寥數語的日程安排上可以看到日理萬機的繁忙，時間是1974年3月26日至27日：

下午3時起床

下午4時與尼雷爾會談（五樓）

晚7時陪餐

晚10時政治局會議

晨2時半約民航同志開會

晨7時在七號辦公

中午12時去東郊迎接西哈努克和王后

下午2時休息

…………

“不停轉”的結果是他的身體愈加虛弱。4月28日，周恩來發生缺氧病狀； 5月19日、23日、25日，又相繼三次發生缺氧病狀。每個星期除給總理輸兩次血外，其他什么治療都沒有辦法實施。可就連輸血，有時也受干擾。

1974年4月的一天，周恩來在西花廳輸血，不一會兒，他靜靜地睡著了。醫生望見總理消瘦、蒼白的臉龐，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覺，就屏聲靜氣地守護在床前。這時，電話鈴聲不識時務地猛烈響了起來。一接，是王洪文的，他通知總理去參加會議。

“總理正在輸血，剛剛睡著，能不能不去？”那天正好是張醫生值班，他輕聲同對方秘書商量，心里卻直埋怨：什么會議，總理病得不輕，不去就不能自己開嗎？

又過了十幾分鐘，電話又一次響起來。這次驚動了鄧大姐，她來到總理輸血的房間，為難地看看睡著的總理，又看看輸血瓶，還有好大一半血沒有輸完呢！鄧大姐想了一會兒，說：“看樣子還是要叫醒總理，他們又叫……參加會議。”

張醫生怎么忍心中斷輸血呢，可誰也無奈，王洪文新官上任氣正盛，惹不起他。周恩來歷來注意尊重年輕干部，王洪文剛當選黨中央的副主席，他自然也得同王洪文和諧相處。周恩來在屋里似乎察覺門外有動靜，睜開眼睛，望著難言的張醫生：“是不是有事？”

“洪文同志通知你去開會，你正在輸血，是不是……”

“去！”

“那輸血……”

“不輸血了，拔針頭。”周恩來毫不猶豫地坐起來。

周恩來一手壓著胳膊上的針眼，匆匆坐進車里，一進汽車他又疲倦地合上雙眼，臉色越加蒼白。這時身邊的警衛、秘書還有醫生恨不得要跑到王洪文那里去罵娘，才能解心頭之恨。

5月初，北京醫院的病理報告更加不妙，發現有乳頭狀的癌組織脫落，說明腫瘤已經長大，開始脫落，這是癌癥擴散的危險信號。張醫生按捺不住心中的氣憤，這時他們醫務人員的一腔希望已經變成了滿腹悲憤。他們將這個病理報告送到大會堂的會議上。

張春橋依然一臉陰沉，慢條斯理卻語氣激昂，說道：“總理是黨內外、軍內外、國內外的……主管。從現在到月底有多少外賓需要接見？嗯……現在我們正在貫徹毛主席的外交路線，最后5月30日見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后，才能考慮怎么辦。病理報告上的結論可以先改一改嘛，暫時不要告訴總理，不然會分散他的精力。”

更改病理報告，這不是要醫生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嗎？張醫生他們氣得腦袋要爆炸了，也不顧在什么場合和什么人說話了，嗓門也大了：“春橋同志，我太不理解，總理執行主席的外交路線，要接見許多外賓，只要身體允許，這是他工作范圍的事情，應該的。現在總理有病，而且是非常嚴重的病，不僅嚴重尿血，而且也尿不出來，疼痛厲害，疼得太厲害，就會引起心臟病發作。我還有一個不理解，總理遲早是要住醫院治療的，總要有人出來代替他工作的……用總理身體作代價去會見外賓，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

張春橋猛然直起身子，雙眼圓睜，巴掌“啪”地擊打在案子上，震得茶杯蓋叮當直響。他用上海普通話嚴厲地使用了幾個“你”——“你張醫生，你不理解？你不懂……你怎么這樣說話？”

張春橋雖然沒有說出“你不懂政治”的話，但是他那蔑視的表情已經把“不懂政治”的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春橋同志，我是醫生，我每天每時每刻都看見總理這樣痛苦。我們著急啊，我們是有武器使不上啊！我……只想抓緊時間早一點治療，康復的希望就增大一分，總理的痛苦就減少一點。這樣總理還能繼續為黨為國家工作，對黨和國家都是有利的啊！”

張春橋狠狠瞪了一眼“不懂政治”的醫生，不吭聲了。最后會議沒有形成任何文字的東西，不歡而散。

西風殘照

1974年5月中旬，巴基斯坦總理布托來中國訪問。他和中國人民是老朋友了，每次來中國都要和毛澤東相見。5月11日，毛澤東在他的書房里會見了巴基斯坦總理布托，他和以往一樣，緩緩站起身，同老朋友緊緊握手……

自從去年8月十大結束后，王洪文與周恩來一直陪同毛澤東會見外賓，大概有十次之多，王洪文在電視、新聞電影紀錄片與《人民日報》等報紙刊登的新聞圖片上反復出現，全國人民已經習慣“毛周王”的模式。而這一次會見，陪同人物發生了變化。除了“毛周王”外，增加了鄧小平。鄧小平跟在周恩來身后，面帶微笑，沉穩老練地走到毛澤東的面前。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平頂頭，灰色中山裝。

見到鄧小平，毛澤東的神情迅速變化，眉宇間露出久違的笑容。除了陪同人物發生變化外，座次也發生了變化。以前每次會見外賓，周恩來都是坐在毛澤東的右側，這基本是“文革”以來的固定座次，而這次鄧小平坐在了周恩來原來的座位上，周恩來則坐在了左側、巴基斯坦總理布托的旁邊。以前這應該是王洪文的位置，而王洪文這次坐在了周恩來的左側，距離毛澤東又遠了一步。

新聞攝影有時亦如新聞報道一樣敏感。很快，外界就知道周恩來身患重病，權力將由鄧小平接替。

5月25日這天，周恩來和往常一樣，沉著地把英國前首相愛德華·希思引進毛澤東的書房，把陪見的人一個一個地介紹給毛澤東相識、握手，而他自己則和以往一樣，默默地站立在攝影鏡頭之外。

毛澤東與希思一見如故，兩個人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時間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個多小時。周恩來怕主席過于疲勞，中間看了三次表，希思意識到是在提醒他，于是起身向毛澤東告辭。而這時毛澤東談興未盡，跟著站立起來后繼續與希思交談，希思見狀不好意思忙著走，用眼神請示總理。周恩來也不好掃主席的興，站在后面不再催促，朝希思點點頭。大家站著有說有笑了一會兒，情緒都顯得特別高，特別是外交部部長喬冠華，特有的“仰天大笑”的笑姿，一連來了好幾回，他的笑聲讓會見場面氣氛更加活躍，毛澤東也在這一情緒感染下，精神顯得特別好。

只有周恩來因為病痛折磨，明顯沒有其他人那么開心。他見主席和希思等人開始握手告別，便先離開毛澤東書房，到外面過廳里等著外賓，然后再一同離開。攝影記者已經習慣周恩來很少留下單獨和主席握手的舉動，他一般在最后都將鏡頭集中在毛澤東與外賓握手告別的儀式上。可他并不知道，就在會見外賓的5月19日、23日、25日，周恩來曾三次發生缺氧病狀，大夫們急得直跳腳，輪番勸他必須入院動手術。可周恩來淡淡一笑說，要等會見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后才能住院。

幾天后，也就是5月29日，周恩來又陪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會見毛主席。杜修賢絕沒有想到這是周恩來在他的鏡頭中最后一次走進毛澤東的書房。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也是毛澤東與周恩來最后一次共同會見外賓。

會見結束時，鄧小平、喬冠華和主席告別后就走出書房的門，杜修賢正準備離開，一扭頭發現周恩來還站在門旁沒有離開。杜修賢一愣，總理今天的舉動一反常態，平時總理在主席書房并不拘禮，常常會談一結束起身就走，害得他們都“捉”不著他的鏡頭，可這次……只見他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似乎期待著什么。既然沒有參加大家最后的告別握手，為什么不走呢？杜修賢猶豫了一下，心里的感覺一時說不清楚。他決定不急于離開，也站在靠門邊的墻根默默等待著……

毛澤東送客走到門邊，與站在門旁邊的周恩來目光相遇。瞬間，毛澤東一臉的笑容飛逝而去，他憂傷地垂下眼簾。這迅速變化的表情令杜修賢驚詫不已，他第一反應就是端起照相機，將鏡頭對準他們……

鏡頭里，毛澤東憂傷地低垂眼皮，頭稍稍地低著，蒼老的臉上布滿愁容和病容。花白稀疏的頭發整齊地向后披去。他迎著高懸的攝影燈，臉上的肌肉明顯松弛，但很光潔，身穿淺灰色的中山裝，顯得淡泊莊重。

十分消瘦的周恩來用溫馨睿智的雙目凝視著毛澤東。攝影光從他后側射來，腦后和脊梁猶如披著一道光束，眉毛在逆光的面部依然黝黑濃密，充滿生氣。曾洋溢樂觀笑影的“酒窩”雖已被歲月的刀斧鑿成兩道深深的溝紋，卻依然顯露出執著的善意。但是，一絲傷感的凝重神色卻在眉宇之間徘徊。

周恩來看著攜手半個世紀的毛澤東，慢慢地伸出了手，毛澤東也把手伸了過去。兩雙掌舵中國革命方向的巨手再次握在一起，組成了這神圣且又沉重的瞬間。

當杜修賢“咔嚓”一聲按下快門時，他沒有想到這是共和國第一位總理和中國共產黨的偉大領袖最后一次對著攝影鏡頭握手道別。

后來周恩來從醫院飛去長沙和毛澤東就四屆人大的問題又會晤過一次，但沒有帶記者同往，也就再沒有留下他們握手的照片。

走進歷史，毛澤東與周恩來第一次見面是在1925年的廣州。他們從1925年共事，到1976年相繼謝世，并肩戰斗了半個世紀之久。

1924年秋，周恩來從歐洲回國，擔任中共廣東區委委員長并在廣州黃埔軍校擔任政治部主任。而毛澤東也于1925年因為被湖南軍閥趙恒惕通緝，躲避到了廣州。于是這兩個籍貫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不同甚至連成長經歷也不同的人有了第一次握手。

那時的廣州是國民革命的發祥地，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中國，革命形勢風起云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孫中山先生接受蘇聯的幫助，改組國民黨，實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在中國共產黨的推動下，實現了第一次國共合作。毛澤東與周恩來正是在共同致力于與國民黨合作的工作中相逢共事、并肩奮斗，開始了艱難的革命歷程。

1926年1月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前后，他們便發現兩人的思想認識竟然驚人地一致。這次會議之前，他們都曾向陳獨秀建議，在大會上公開提出“打擊右派，孤立中派，擴大左派”的方針，但中共中央沒有采納他們這個方針，致使蔣介石等右派分子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

因為兩人對時局認識一致，相互對話便覺得默契與投機。這一時期，毛澤東和周恩來過從甚密。毛澤東除了主持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工作，還兼任《政治周報》主編。在他主編的《政治周報》第三期上，登了《東征紀略》，記述了國民革命軍第二次東征時周恩來在追悼攻克惠州犧牲將士大會上的演說。當時，周恩來派人接管的汕頭《平報》改名為《嶺東民國日報》，周恩來為該報副刊《革命》題寫了刊頭，并在這個副刊上轉載了毛澤東撰寫的文章《國民黨右派分離的原因及其對于革命前途的影響》。

1926年3月，蔣介石發動“中山艦事件”。當時蔣介石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共產黨員退出第一軍；第二，不退出的要交名單。

毛澤東和周恩來來到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副黨代表李富春家中，同大家討論對策。毛澤東分析說：就廣州的一個地方看，反動派的實力是大的，但就粵桂全局來說，反動派的實力是小的，只要我黨堅持原則，堅決予以反擊，就一定能夠爭取團結那些動搖的中間力量，粉碎蔣介石的反革命陰謀。后來，毛澤東在黨的八七會議上，提出一句醒世恒言：“須知政權是由槍桿子中取得的。”周恩來非常贊同毛澤東的分析和主張！

1927年蔣介石終于撕掉擁護革命的面紗，發動了針對中國共產黨人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但以毛澤東和周恩來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并沒有被殺絕，被嚇倒。他們從血泊中、從槍口下沖殺出來，為尋找中國革命的道路，又各自繼續投入新的戰斗。

周恩來來到了江西，發動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義；毛澤東來到了湖南，發動了震驚全國的秋收起義。毛澤東將秋收起義部隊拉上了井岡山。周恩來在南昌起義之后去廣州領導了工人武裝起義，但是廣州起義再次失敗，周恩來又不幸身染重病，被陳賡與葉挺兩位愛將冒死救到香港，得以生還。南昌起義的另外一支部隊在朱德和陳毅的率領下也輾轉來到井岡山，從此我們黨有了自己的軍隊。因為南昌起義是向國民黨反動派打響的第一槍，所以我軍的建軍節定在了南昌起義的8月1日。“文革”中，林彪一伙為討好毛澤東，多次想修改建軍節為秋收起義的9月9日，都被毛澤東斷然拒絕。

毛澤東自秋收起義之后，開始思考“以農村為中心”“實行工農武裝割據”的中國方式的馬克思主義路線，也就是走以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毛澤東這個理論讓中央的一些人特別是從蘇聯學習回來的一些人不以為然，他們甚至還理直氣壯地認為“山溝溝里”出不了馬克思主義。

1931年10月，上海派了一個由三人組成的“六屆四中全會代表團”來蘇區“糾偏”。這三個人就是黨史上有名的“三人團”。他們作為“欽差大臣”在贛南會議上對毛澤東開展了一系列“高強度”的批判，給他戴上三頂大帽子：“狹隘經驗論”“富農路線”和“嚴重的一貫右傾機會主義”。

毛澤東武裝暴動之后有過三落。秋收起義后就被“開除中央臨時政治局候補委員”，是他的第一落。第二落是在1929年落選前委書記離開紅四軍那段歲月。那么第三落就是從這次成為中央批判對象開始的。然而，毛澤東不服輸的性格決定了他頑強的意志力。不管給他戴什么大帽子，他依然我行我素。

毛澤東這一次也不服輸，他戴著三頂“大帽子”領導紅軍取得了三次反“圍剿”的勝利。他回到中央蘇區瑞金，已從上海搬到瑞金的中央機關并沒有覺得這位打勝仗的毛澤東有什么特別之處值得大家去宣傳。但毛澤東畢竟是凱旋的將軍，勝利就是他軍事才能的最好證明。由于毛澤東在蘇區的影響，在蘇區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時，通過了在上海起草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毛澤東在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臨時中央政府主席。

不久，中央做出取消毛澤東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名義及其組織的決定，所有部隊集中統一于以朱德為首的蘇區中央軍事委員會。到了11月，中央蘇區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進一步撤銷了毛澤東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的職務。

毛澤東是個個性很強的人，他覺得自己留在前方難以發揮作用，憤而同意離開前方，回后方治病休養。

毛澤東在蘇區黨內、軍內的職務都被剝奪了，失去軍權的毛澤東耳邊沒有了槍炮聲，頑疾瘧疾又卷土重來，久久地盤踞在他的身體里。毛澤東和他的戰馬都停下了腳步，包括手里的那一支筆也停了下來，兩年沒有寫詩。

這時，在上海同樣受著王明排擠的周恩來，轉移到瑞金蘇區中央局擔任書記。周恩來剛到達瑞金，就毫無顧忌地首先去看望剛剛受到“高強度”批判的毛澤東。

毛澤東理解周恩來的處境與苦衷，也非常感激周恩來對他的同情與信任。

第一次寧都會議結束后，周恩來再次來到毛澤東在小源的住處探視道別。毛澤東向周恩來表示：若前方軍事急需，何時電召便何時來。

不久，周恩來帶兵去“啃”贛州城這塊“鐵骨頭”，幾次攻城都不能取勝。周恩來馬上派項英去請稱病“休閑”了五十多天的毛澤東。這雖然不出毛澤東所料，但在他聽到“恩來同志請你下山”時，便不顧自己發著高燒，甚至不顧賀子珍勸他等雨停了再走，就冒著傾盆大雨下山去助戰，并且大獲全勝。從這以后，無論是戰火亂世還是太平盛世，毛澤東與周恩來始終同舟共濟、相互倚重！

在中央蘇區，任中央局書記的周恩來是毛澤東的頂頭上司。在中央蘇區的三年中，與眾不同的是，周恩來更加欣賞身處逆境的毛澤東。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高瞻遠矚的天才，在這個天才的身上，他傾注了自己一腔深摯的感情。從此他們又開始了新的合作與交往。這次合作與交往，遠比以前要坎坷得多，復雜得多，也艱難得多，但是兩人相互信任的程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深厚與牢固。

如果提及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中的早期地位，可以發現歷史并沒有一下子就選擇毛澤東。他除了在中共三大當選中央委員外，未曾擔任過要職。

毛澤東在1956年9月10日中共八大預備會議第二次全體會議上回憶往事時，說過一段頗為風趣的話：

第一次代表大會（中共一大）我到了。第二次代表大會沒有到。第三次代表大會又到了，被選為中央委員。第四次代表大會又沒有到，丟了中央委員。大概我這個人逢雙不吉利。第五次代表大會到了，當候補代表，也很好，被選為候補中央委員。

盡管毛澤東在中央蘇區政治命運坎坷，但作為黨中央主要領導人之一的周恩來卻始終是他的支持者，有時甚至是保護者。周恩來尊重毛澤東在軍事上的長處，在他的堅持下，紅一方面軍重新恢復了毛澤東的軍權，任命他為總政委。在寧都會議前后，周恩來在毛澤東危難之際周詳地維護了毛澤東的威望，說服更多的人去認識毛澤東，直到長征途中周恩來力排眾議，積極推薦毛澤東“出山”。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歷史的發展，遵義會議日益受到國內外史學界的注目。因為它是毛澤東領袖地位的起點，隨著毛澤東聲望的不斷提高，人們才逐漸意識到這一起點的重要，這一歷史選擇的重要。毛澤東在這以前曾幾度被撤職，幾度遭批判，幾番病重，真可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正是在這歷史的角逐中，毛澤東以其正確的思想、策略和路線，以其卓越的才華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中共領袖，從此領導中共達四十一年之久，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和世界的歷史進程。

周恩來正是在這個偉大歷史轉折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人物。對此，毛澤東曾說過：“遵義會議之所以開得很好，解決了軍委的領導問題，恩來起了重要作用。”

遵義會議是毛澤東和周恩來關系史上的一個重要篇章，也是毛澤東和周恩來之間緊密結合的開端，這種結合，終生未變。此后，毛澤東就在周恩來的輔佐下，成功地領導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偉大事業。

綜上所述，這一系列歷史關頭的真知灼見，使得毛澤東在風雨之中感受到患難見真情的巨大精神力量，為他與周恩來后來半個世紀的親密合作奠定了基礎。毛澤東與周恩來，惺惺相惜，心心相印，風雨同舟，攜手走了半個世紀，而立于不敗之地。

困頓病榻

1974年5月31日是個星期日。這一天周恩來將住進三〇五醫院，并直接上手術臺做手術。他下午將自己的大侄女周秉德叫來，他想在離開西花廳之前，與鄧穎超還有侄女再享用一頓難得的天倫之樂的晚餐。

周恩來和鄧穎超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那是1927年，鄧穎超由于難產，男嬰生下來便夭折了，鄧穎超的身體也因此變得非常虛弱。恰逢當時國內一片白色恐怖，鄧穎超當夜逃難到上海尋找周恩來，一路顛簸下來，身體受到嚴重傷害，從此再也沒有孕育孩子。但周恩來有兩個胞弟，他們均有孩子。

周恩來1898年3月5日出生在江蘇淮安。周家在當地曾是大家庭，到周恩來父親這一輩已經破落。周恩來同胞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按照家里的老規矩，如果一家沒有后代，其他兄弟家應該過繼一個孩子給無子嗣的這一家，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續香火”。

周恩來的三弟周恩壽家孩子比較多，他向周恩來表達過，可以過繼一個孩子給他，男孩女孩都可以，只希望哥哥身邊不要太寂寞，但周恩來還是婉拒了。他怕要了一個孩子，其他孩子心里會感到不平衡，覺得自己當伯伯當得不公平。于是周恩來決定將弟弟們的孩子都視同己出。他拿自己的工資供他們上學，關心他們的成長和進步。他的侄兒侄女們，一直也將伯伯、伯母當作這個大家庭的最高家長，有什么重要事情是一定要與伯伯、伯母商量的。

周秉德是周恩來三弟周恩壽的大女兒，在嫡親侄輩中年齡居長，十二歲那年，在周恩來夫婦與家人商議之后，她住進中南海西花廳，和周恩來夫婦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直到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才離開中南海。她在親屬中與周恩來夫婦來往最為密切，鄧穎超也曾說過，周秉德是所有親戚中和他們夫婦感情最深的人。

這次周恩來要住院，而且是得了重病，他百忙之中想到了要和大侄女再見一面。對伯父病情一無所知的周秉德接到讓她去伯伯家吃晚餐的電話，很高興，心想伯伯終于有時間可以在家里吃頓飯了。周秉德一進西花廳后院的客廳，就看見伯伯穿了一件襯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神情比平時放松多了。她記得以前來，伯伯不是在辦公就是說幾句話匆匆離開，很少見他能在沙發上坐一會兒的。

這一次，周恩來不僅坐住了，而且還與大侄女拉了好一陣子家常。周恩來在餐桌上，將自己即將去住院的事情告訴了周秉德：“你不是看我很清瘦嗎，我現在也確實有點病，要去醫院住些日子。明天我去住院，以后我們見面機會少了，你自己要好好工作，教育好孩子，回家問你媽媽、爸爸好。”

也許是周恩來語氣輕松，或者是對病情的輕描淡寫，周秉德聽到這消息不僅不擔心，反而覺得是個好事。她覺得伯伯這些年太勞累，人瘦了不少，而且也七十六歲了，這次肯去住院治療，就是一次療養休息的機會。她高興地對伯伯說：“這太好了，您工作總是那么忙，身體也吃不消。現在您能想通了去住院，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身體肯定能恢復起來。”

周恩來愣了一下，說：“我爭取吧！”過了一會兒，周恩來拿出兩張早已準備好的七英寸彩色照片遞給侄女。周秉德接過去一看，是伯伯和伯母在大寨虎頭山上拍的照片。

周秉德高高興興地收好照片，她以為伯伯這次住院和以前外出視察、出訪那樣，很快就會回到西花廳，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醫院只是一個小小的驛站而已。

可后來不久，周秉德就有了疑問。她要求去醫院看望伯伯，伯母卻對她說：“不行呀，中央有規定，為了保證他的治療，除中央政治局委員外，只有我可以去看他，我會把你的關心和問候帶給他的。”

伯伯到底得的什么病？去看望就會影響治療？難道……盡管周秉德有不祥之感，但她也沒有敢往“癌癥”二字上想，更不敢想象伯伯會永遠離開他們！

她對伯伯如此明顯的告別舉動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她一向覺得伯伯身體沒問題，任何時候見到他，他都是精神飽滿，笑聲朗朗，走路腳下生風似的，非常快。別說侄女周秉德沒有察覺，就連整天跟在周恩來后面攝影的杜修賢也沒有察覺，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周恩來總理要住院的消息。他7月5日接到去三〇五醫院拍攝周總理會見外賓的通知，猶如當頭一棒。他一下子聯想到5月29日晚，總理和主席握手道別的場景！他覺得自己真粗心，事先怎么就一點兒也沒有察覺總理生了病呢（到這時他還不知道總理得的是不治之癥），這簡直是不可原諒的粗心大意！

周恩來這幾年明顯消瘦蒼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大家都以為他是由于工作繁忙，大事小事、國事外事日夜操勞造成的；再加上他樂觀的情緒常常“蒙蔽”了大家，使得總理身邊許多人在感覺上造成了偏差，都不知道他已是身患絕癥兩年多的病人。

杜修賢聽說總理在醫院里，先是一驚，接著和周秉德的想法一樣，住院對于總理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有了休息的環境，說不定休息、治療一段時間，再回到西花廳工作和生活，身體就會好起來。這樣一想，杜修賢心里反而覺得愉快起來。

事情真是如此嗎？只有當事人周恩來與醫療組的醫生心里最清楚，重回西花廳幾乎就是天方夜譚。周恩來在這年的4月22日會見日本朋友，當客人再次邀請他訪日時，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我欠的賬太多了。所以我跟人家說我出不去了。我東邊不能超過日本、朝鮮，西邊不能超過巴基斯坦、阿富汗，南邊不能超過越南、緬甸，北邊不去了。再往西、往南、往東走還有很多國家，我都欠賬了……

侄女走后，周恩來到辦公室整理了一會兒文件，向秘書交代了一些工作，然后穿上中山裝，來到這個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院落里，懷著訣別的心情，凝視著眼前熟悉的環境，站立良久，默默地在心里跟這所院落揮手說再見。

周恩來離開西花廳并沒有馬上去醫院，而是先去了人民大會堂，他去醫院前還要處理一件公務活動，那就是要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簽署《中馬建交公報》。這是中馬兩國之間的一件大事，周恩來十分重視這次公報簽署儀式。在杜修賢的鏡頭里，這一天總理臉色蒼白，顯得神情疲倦，精神狀態已經不像原先那么煥發，眼睛也不如原先那么有神了。杜修賢一陣心酸，只以為總理又因為熬夜，沒有睡好覺，累成這個樣子了。

盡管周恩來拖著重病的身軀，在強打精神，勉強支撐著主持外交活動，但他自始至終都在認真地履行總理的職責。

打開周恩來1974年1月至5月31日的工作日程，我們可以看到，不到半年里，周恩來是怎樣在用自己的病軀承擔起黨和國家的重擔。除了幾次病重不得不臥床外，工作達一百三十九天。每日工作十二至十四小時的有九天，工作十四至十八小時的有七十四天，工作超過十八小時的有三十八天，工作二十四小時的有五次，連續工作三十小時的有一次。

在這五個月中，周恩來接見外賓八十多人次，僅5月份就接見外賓二十多人次。光親自接待、會談的外賓就有坦桑尼亞總統尼雷爾、柬埔寨副首相兼國防大臣喬森潘、塞內加爾總統桑戈爾、巴基斯坦總理布托、塞浦路斯總統馬卡里奧斯、英國前首相希思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

這哪里是一天一天的記載，也不是一字一字的記錄，分明是一滴血一滴血的流淌，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的終點。然而，這就是周恩來，也是性格、使命與無奈并存的周恩來。

他在公報上落下“周恩來”三個字，身后賓主一片歡呼，紛紛舉杯慶賀。儀式結束，賓主離開人民大會堂，此時已近午夜。周恩來在鄧穎超以及保健醫生、護士等的陪同下，前往解放軍三〇五醫院。他一到醫院，日歷就翻到了1974年6月1日……

周恩來住院的準確記載時間為1974年6月1日，也是源于此。自此以后，周恩來再也沒有離開三〇五醫院的病床，這里成為他生命歷程的最后驛站。

為什么會選定一所戰備醫院作為周恩來的治療醫院呢？原因有二：第一，三〇五醫院位于北海公園西岸，與西花廳只有一墻之隔，距離近；第二，這棟只有四層樓的建筑物，建于中蘇珍寶島事件以后，是專為毛澤東等中央負責人修建的戰備醫院。因為是一個新建醫院，院內醫療設備在當時還屬先進。但是這所醫院也有不足的地方，這之前是沒有設泌尿科的，在確定周恩來來三〇五醫院住院治療后，由衛生部牽頭，將上海的熊汝誠、天津的虞頌庭調往北京，再從北京協和醫院、阜外醫院、解放軍總醫院、友誼醫院、北大醫院、北京醫院和中醫院抽調了吳階平等十多位全國有名的泌尿科、外科、心血管病等方面的專家與麻醉師組成了專門的醫療小組，與跟在周恩來身邊的保健醫生以及護士組成了醫療護理班子。就是說三〇五醫院因為周恩來在此治療而擁有了一個最強大的專家班底的泌尿科。這些專家教授一方面為總理治病，一方面抽出時間到醫院門診坐診、查房或者到其他醫院去為其他病人診療，一邊實踐一邊不斷總結經驗，以更好地為周恩來治療。

周恩來有個奇特的生活習慣，他睡覺時必須使用自己的被褥，哪怕是出國訪問，他的被褥都要帶著。盡管這套被褥已經跟他很久，也非常陳舊，對著陽光看都是絲絲縷縷磨得透亮了，但是周恩來睡覺就是離不開它們的陪伴，好像只有蓋著它們，才會有睡意似的。就連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逃那一夜，為了處理這起緊急事件，周恩來第一次住在人民大會堂的臺灣廳，衛士長也是趕緊叫在家的警衛將總理用的被褥抱到了大會堂。但是周恩來臨陣指揮這場共和國成立以來最為危急的意外事件，一連五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這些被褥自然沒有用上，最后還是抱回西花廳，才蓋在了主人身上，讓周恩來安心地小睡了一會兒。

這次周恩來住進醫院也是如此，病床上使用的還是自己在西花廳用慣了的被褥，只是進行了消毒。

周恩來住院前，還有一個人格外忙碌，那就是葉劍英元帥。他趕在周恩來住院前，親自到醫院檢查各項準備工作，甚至連醫務人員的夜餐費、補助、伙食標準等都由他親自制定。6月1日凌晨，周恩來上了手術臺，葉劍英又親自到專家就餐的伙房，向廚師們抱拳叩謝：“拜托大家了，讓專家們吃好，也是照顧好總理。拜托拜托……”

以后，葉劍英每天必定要到醫院看望周恩來。有時很晚了，他也要來，如果碰到周恩來睡了，他就在病床旁的屏風外默默坐一會兒。葉劍英無微不至的關心，令病中的周恩來感到戰友之間深厚的友情與無言的精神慰藉。

經過檢查，醫生發現周恩來患有腫瘤的位置有了改變，也大了一點，但還是可以做手術切除的。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幾天后，周恩來就能活動了，解手也不再痛苦，也沒有血尿了。他的臉上再次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第一次大手術后，周恩來很認真地囑咐醫護人員，你們一定要把我的病情隨時如實地告訴我，因為還有許多工作，要作個交代。

周恩來住院手術后一個月左右，美國民主黨參議員亨利·杰克遜和夫人來華訪問。

中美兩國由對峙走向對話，中美關系的解凍，是毛澤東、周恩來晚年的外交杰作。杰克遜是美國民主黨參議員，對于改善中美關系至關重要。周恩來對前來訪問的美國民主黨參議員自然很重視，加之身體有好轉，他決定借參議員要求與他會面的機會“復出”。于是，他將在醫院會見美國客人的想法報告了毛澤東，毛澤東同意了。

（實習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