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建起根據地的紅色電波

1930年初春，上海法租界馬路旁的梧桐樹枝逐漸吐綠。

中央巡視員郭述申按照約定的地點，悄悄地來到了同孚路（今石門一路）柏德里三三六弄九號，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

一個月前，郭述申結束河南東南部的巡視工作返回上海，向黨中央匯報工作。接頭的是一位看起來很年輕的同志，身著上海居民常穿的半舊長衫，濃眉黑眼，神采奕奕。來人示意邊走邊談，聽取了郭述申關于河南、湖北邊界地區的工作匯報，并叮囑郭述申注意安全、等待消息。

開會地點是黨中央的一個秘密機關，根據“機關家庭化”的隱蔽工作要求，以住家的形式作為掩護。參會的四個人圍在一張桌邊，裝成打麻將的樣子。郭述申這才知道，那位濃眉黑眼的年輕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伍豪，也就是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組織部部長、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

此時，中國共產黨已經走上了開展游擊戰爭、實現土地革命、建立革命政權、進行武裝割據的道路，創建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后又陸續開辟了贛南閩、湘鄂贛、湘鄂西、鄂豫皖、閩浙贛、左右江等革命根據地，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

黨中央與各蘇區之間遠隔千山萬水，彼此間的聯絡要經過敵人的無數道封鎖線，交通和通信工作任務十分艱巨。特別是中原大戰結束后，國民黨將此前以地方軍閥對紅軍和蘇區分散“會剿”的軍事策略，改為統一組織、集結重兵“圍剿”，并采取了嚴密封鎖的措施，妄圖切斷各蘇區與黨中央之間的人員、物資、通信等往來。

僅僅依靠交通員人力傳送文件、情報，耗時長，風險大，容易暴露身份、丟失文件，甚至一個環節出錯就可能牽連到整個交通線，造成重大損失。早在井岡山時期，毛澤東就提到通信困難的問題：“中央6月4日來信，經過江西省委、吉安縣委，于10月2日才到井岡山。”紅軍第四前委在給中央的信中也提到，自1928年8月起共發出三個報告，但“以上兩重要報告，中央一個也未收到，無怪對我們情形完全隔膜了”。

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中央緊急下發的各種指示、決議、命令，紅軍和蘇區急需向中央匯報的建設情況，已經不能單純用交通員層層傳遞的手段，只有為紅軍和蘇區培養無線電通信技術人才，建立起溝通暢達的無線電聯系，將黨中央的意志貫徹到整個黨組織，紅軍和蘇區才能在更大程度上擺脫客觀環境的束縛，沖破國民黨的封鎖。

中共中央的第一個秘密電臺

1928年10月，黨中央在中央特科專門設立了無線電通信部門（四科），建立和管理黨的無線電工作并組織人員進行業務培訓。當時學過無線電通信的人少之又少，連四科負責人李強也是對照著英文無線電資料自學成才的。

李強在接到籌建秘密無線電臺的任務后，一方面刻苦攻讀組織上設法搞到的一套美國大學用的無線電教材，另一方面以無線電愛好者的身份，同當時在上海經營美國無線電器材的亞美公司和大華公司的商人交朋友，從他們那里陸續購買了搞電臺所需的發電機、零件和其他一些材料，以及無線電方面的書刊，邊學習邊摸索。為了盡快實現無線電通信，周恩來指派中山大學畢業、祖籍湖南省慈利縣的苗族青年張沈川和留學日本學習高壓電器設計與制造的蔡叔厚，協助李強工作。

為掌握無線電技術，張沈川報考了國民黨開辦的上海無線電學校。經過半年的刻苦學習，他已能帶班收發電報。他利用深夜帶班的機會，抄下了敵人兩本軍用電臺的密電碼，還利用電臺進行情報搜集工作，取得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當敵人發現有人“利用軍用電臺私通商報”時，張沈川早已安全撤離。

1929年7月，李強和蔡叔厚、張沈川著手試裝收報機，機子的線路圖是由李強繪制的。經過辛勤努力，收報機終于自制成功。他們知道建立無線電臺僅有收報機是不夠的，還必須有發報機，于是繼續潛心研究。在熬過許多個不眠之夜后，發報機也于當年10月自制成功。那時距美國設計的無線電臺進行大陸間通信并大獲成功才兩三年，國民政府也只是使用幾近原始的“摩爾斯碼”。

同一時期，中央決定建立第一座無線電臺，李強在上海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福康里九號租了一幢三層樓的房子，作為電臺的秘密臺址。然而，特科電臺雖然起步很早，但有弱點，就是發射功率太低。李強之子李延明后來講述：“最先研發成功的那一臺收發報機，多少有點笨重，靈敏度也不太高，功率只有五十瓦，大家就又試著搞了一臺一百瓦的民用收發報機。但是，一按電鍵，它所產生的感應電流足以把隔壁鄰居家的電燈點亮，隔壁鄰居就叫了起來：‘今晚怪了，電燈關了怎么還老在閃呀？’他們一聽不好，只好停止試驗。要是鄰居們稍許有一點無線電常識，或者跟無線電通信沾一點邊，馬上就會猜到隔壁有電臺，那就糟了，后果不堪設想。”另一個危險點是電線。張沈川等人以晾衣服的竹竿作掩護，把電線藏入其中，又將發射接收的天線架在三樓陽臺或者屋脊上。有一天晚上，“梁上君子”光顧，把衣服都偷走了。為避免暴露，他們也沒聲張。

租界的神秘公司

為培養更多無線電人才，1930年9月，周恩來決定在上海秘密舉辦無線電訓練班，調在莫斯科國際無線電學校、列寧格勒伏龍芝通信聯絡學校學習的中共黨員毛齊華、方廷楨、宋侃夫、李元杰、程祖怡、宋濂、涂作潮等回國，參加培訓無線電技術人才的工作。

當年的上海，哪怕買點銅片線圈，也有被人舉報的危險。為嚴格保密，第一期訓練班既不做統一的培訓計劃，也不設定具體的開學和結業時間；不確定學員名額，不固定場地，不攜帶訓練器材；采取“家庭補習”的方式，學員分散居住、上下級單線聯系、教員登門教學。兩三個月后，第一批學員順利出師了。為提高效率，第二期訓練班采取集中教學方式，從全國抽調十六名精干的同志參加。中央特科在法租界巨籟達路（今巨鹿路）四成里十號租了一棟三層小樓，對外以“上海福利電器公司工廠”的名義作掩護。培訓班由李強負責，張沈川教報務，宋侃夫教機務，吳克堅管組織、財務，方廷楨教電學兼管學員的政治學習和組織生活。學員對外的身份是工人，教師對外的身份是經理或工程技術人員。

“福利公司”開張不久，就被法租界的警察盯上了。因為雖然招牌上寫著“工廠”，但是進進出出的人員有的穿長袍，有的穿西裝，有的穿學生裝，有的穿工人裝，形形色色，且大多數是青壯年。新開張的工廠對外沒有建立業務關系，也沒有生產出什么產品，人員又如此紛雜，的確容易引起懷疑。

1930年12月17日，蒙蒙細雨。張沈川正在二樓指導學員們練習收發報。突然，五個便衣特務在一個法國巡捕的帶領下破門而入。用槍指著張沈川大喊：“不許動！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自己寫在紙上。”

就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張沈川趁特務不注意從訓練班二樓前屋發出報警信號。剛走到弄堂口的宋濂抬眼發現暗號，急忙離開并通知李強立即轉移。涂作潮當天講課的內容是關于變壓器的，包括如何利用清漆消除變壓器產生的噪聲。他拎著油漆桶來上課，敲了半天門，里邊就是沒人答應。他覺著不對勁，心想可能出事了。涂作潮受過嚴格的特工訓練，學過射擊、爆破、密寫技術，還學過放狗、放鴿、有線通信、無線通信、繪制軍用地圖、修理汽車、木工和鍛工技術等。他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門背后說不定有幾雙眼睛正盯著他，絕不能露出半點驚恐之色，更不能轉身就跑。

涂作潮繼續敲門，而且越敲越響，把那個外國巡捕“敲”了出來。他裝作渾然不知，結結巴巴地說著半吊子英語，表示要進去討要福利電器公司老板拖欠他的工資，還要法國巡捕幫他“維權”。巡捕瞪著這個“油漆工”，先揮舞著胳臂說了一通法語，又亮出證件，意思是正在執行公務，朝他狠踢一腳后關上了門。脫身的涂作潮明白此刻不能直接回家，他先到弄堂外面的空場上待了一會兒，確認沒人盯梢后，換乘了兩次電車，成功脫險。而其余所有人都被戴上手銬押上了警車。

不久，麥建平等四名骨干因受刑過重在獄中犧牲。張沈川等人則被以“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論罪，判處重刑，直至抗戰全面爆發，經周恩來多方斡旋，積極營救，方才獲釋出獄。

特科播下的“火種”

福利公司出事后，黨中央及時總結了經驗教訓，派中央特科二科做情報工作的陳壽昌擔任四科科長，繼續領導培訓工作，并指示毛齊華等依然采取上門輔導的方式進行無線電技術培訓。培訓班改進了工作方法，用三極管裝了一個振蕩器，每人配一副耳機，就算同居一室的人也聽不到拍發電報的聲音，最初是每天不定時教學一次，過段時間后改為兩天一次。培訓班兩個月一期，每期規模縮小到兩三個人。用這種方法培訓，既安全有效，又節約經費。

訓練報務員相對簡單，培訓機務人員則有更高要求，需要學員具備更多的專業基礎知識。

1931年初，中央特科調來學過電器知識的宋侃夫學習報務和機務。宋侃夫參加革命后，一直在中共法南區委做學生、工人的工作，沒想到此刻要重新撿起已經荒廢的電機專業，他著急地說：“我都丟光了。”陳壽昌鼓勵他：“你有基礎，可以邊學邊干。”宋侃夫想，既然組織已經決定了，黨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專業丟了可以從頭學起。

精通業務的陳壽昌請專人開設了無線電與電機工程基礎課程，教材是一本無線電課本和英文袖珍本的《業余無線電學》。培訓所需要的設備、器材、元件大多從北四川路上一家地下黨開辦的電器商行里送來。機務學習從組裝三個電子管的收音機開始，再到四管、五管；報務學習先學普通電碼再練習用手鍵收抄。兩個多月后宋侃夫就可以做到每分鐘收一百二十個英文字母，八十到一百個阿拉伯數字，不久他就可以自己裝配十五瓦功率發報機，并成功地為附近我黨的地下電臺做了試驗性發報。

1931年4月，中央特科吸取教訓，采用更加隱蔽的家庭補習方式，繼續培訓黨所急需的無線電技術人才。教員有毛齊華、伍云甫、王子綱，學員有蔡威、宋侃夫、徐萍等十人，分組教學，一組兩人，最多三人。學機務的學員安排到可靠的發電機修理廠上課，學報務的則分散居住。

從同濟大學選調的蔡威是理工科電機專業的學生，特別熱衷于鉆研無線電技術。他嚴格遵照黨的秘密工作要求，以在讀大學生身份為掩護，不對外通信，不公開活動。蔡威租住在西華德路一間狹小的亭子間里打著赤膊練習，汗水常常把拍紙簿都浸濕了，可是一戴上耳機，他就好像什么都忘了，聚精會神地抄收耳機中出現的每一個電碼。經過刻苦學習，蔡威在機務方面成為高手，不僅能組裝晶體管收音機，還會修理和組裝無線電發報機。

學習條件艱苦，生活條件更加艱苦。由于經費有限，大家的生活費經常得不到保證，往往吃了上頓便沒有下頓，典衣買米是常有的事。對于共產黨人來說，這本來算不了什么，可是為了秘密工作的需要，他們必須打腫臉充胖子，因為生活得太蹩腳也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有一次過節，吃午飯的時間快到了，卻還沒米下鍋。房東太太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嘲弄，對伍云甫說：“兩位先生，今天過節，弄什么好菜吃呀？”伍云甫回答說：“今天不做飯啦，有個朋友請我們參加宴會呢！”于是，他們出去轉了一圈又一圈，來消磨這難熬的“赴宴”時間，直到下午，有同志送了點錢來——幾個銅圓，他們才到露天飯攤上每人吃了碗陽春面。

黨中央除了頂著巨大的風險在上海開設無線電訓練班，為根據地輸送通信人才做準備，還開展了破譯密碼、密碼編制等工作，為無線電通信技術的應用夯實基礎。特科電臺所用密碼的創編者是周恩來。

早在1930年1月，中共滬港之間的無線電臺聯絡便使用了密碼，然而當時的技術保密性很差，還需要編制出一種不易被敵人破譯的密碼。1931年3月，任弼時率領中央代表團前往中央蘇區。行前，周恩來把自己編制的密碼交給了他，因周恩來以“伍豪”為化名，所以這部密碼被稱為“豪密”。豪密的特性是“不重復”“密碼是數字和文字構成的”。豪密應用了加不進位、減不借位的數學方法，保密性很高。使用時，每通電報都等于啟用了一個全新的無重復的密碼，即一次一密的密碼體制。只要亂數足夠長，報文分析密碼破譯方法對豪密就完全無效。

幾個月后，第一份用豪密編制的電報從中央蘇區發往黨中央，內容是“弼時安全到達了”，在上海譯出這份電報的人就是周恩來和鄧穎超。

鄂豫皖根據地的第一部電臺

鄂豫皖蘇區位于湖北、河南、安徽三省邊界，中心區域東接江淮平原，西扼平漢鐵路，南瀕長江，北帶淮河，與湘鄂西、湘鄂贛蘇區互為掎角，同中央蘇區遙相呼應。周恩來曾指出：“這個地區是鄂豫皖三省交界地，戰略地位很重要，要建立起鞏固的革命根據地。”為此他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派遣有軍事、政治工作經驗的干部，指示黨組織在蘇區周圍各縣建立一批文具店、百貨店、藥店、布店以及電器、機械等店鋪，以輸送緊缺物資，同時作為交通站和聯絡點等。

為更好地鞏固鄂豫皖蘇區和配合紅軍反“圍剿”，初期采用的“哨音、旗語、煙火、徒步通信、直接傳遞口令”等簡易通信方式，已無法滿足維持部隊間聯絡的需要，必須盡快地建立起無線電通信聯系。

1931年5月24日，鄂豫皖分局在給黨中央的報告中急切要求“無線電與無線電生”，“無論如何，多派和快派人來，多多益善，材料也請多多給我們”，“能多給我們一分人才，我們這蘇區就要多鞏固一分”。

11月下旬，黨中央派蔡威、王子綱、宋侃夫和徐以新四人分批從上海出發，到鄂豫皖蘇區紅四方面軍駐地籌建電臺。在動身之前，中央交給宋侃夫和徐以新四套密碼，為應對途中可能發生的意外，密碼不能寫在紙上，要背熟記在心里。宋侃夫記住的是同中央蘇區、湘鄂西蘇區、贛東北蘇區聯系的三套密碼，徐以新記住的是與中央聯系的密碼。他們牢記著這些密碼，肩負黨的重托，踏上了征程。

當時，紅四方面軍組建未久，電信工作幾乎一片空白。宋侃夫、蔡威等人將紅軍在戰斗中繳獲的電臺和無線電器材仔細清理后，發現連一部完整的電臺也湊不齊。沒有電臺，無線電通信工作也就無從談起。不甘心的宋侃夫和蔡威從部隊不斷繳獲的破舊發電機、收發報機中仔細挑選出可用的零件，為創建電臺做準備。

1931年12月黃安戰役中，紅四方面軍全殲了國民黨軍趙冠英第六十九師，俘虜了兩名報務員、一名機務員，繳獲了一部較完整的電臺。次年2月，紅四方面軍在商潢戰役中又繳獲了張鈁部的一部電臺。在新集鎮南門外鐘家畈村后的祠堂里，蔡威對電臺進行了修理，“嘀嘀嘀嘀”清脆悅耳的信號聲響起，鄂豫皖蘇區的第一部紅色電臺誕生了。從此，大別山的紅色電波像一條無形的紐帶，把鄂豫皖蘇區與黨中央及其他革命根據地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湘鄂贛和閩浙贛根據地的電臺也于1932年先后開通，中央蘇區則早在1931年9月就實現了同上海中共中央的直接通報。誠如毛澤東所說：“由于無線電的存在，縱使我們在農村環境中，但我們在政治上卻不是孤立的……縱使革命在各個農村是被分割的，而經過無線電，也就能形成集中的指導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