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爽：我國早期的彈道導彈總設計師

晉察冀“吊兒大學”的高才生

林爽，1917年10月5日出生，其父林建倫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后擔任隴海鐵路工程監督工程司、總工程師。1925年后，林爽在沈陽讀小學和中學。九一八事變后，他隨父母流亡到北平，就讀于育英中學，在1936年7月考入濟南齊魯大學物理系。1938年5月，林爽毅然棄學奔赴延安，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0月從抗大畢業后，被分配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

當時，晉察冀形成晉察冀邊區、冀中、冀熱察三個戰略區，十二個軍分區。但各根據地被日偽軍分割，軍區指揮主要靠無線電通信來實現。可無線電技術人員匱乏，有讀過齊魯大學物理系背景的林爽，先后任晉察冀軍區一分區三團干教股長和分區干教干事，負責電臺人員的技術指導和業務培訓。

1941年3月，林爽執行軍區命令到軍區參加無線電研究班學習。一年后，研究班來了兩位“洋教授”——班威廉和林邁可，他們都是燕京大學的英籍教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班威廉和林邁可為躲避日本憲兵的抓捕，一起攜家人逃出北平，來到平西根據地八路軍挺進軍司令部。

1942年春節后，林邁可、班威廉夫婦在晉察冀軍區挺進軍無線電中隊機務主任王士光（王光美的四哥）的陪同下，抵達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平山縣吊兒村。聶榮臻為他們舉行了歡迎會，還陪同他們參觀晉察冀邊區各方面的建設。聶榮臻說，我們的無線電研究組，現在最缺的就是導師。他便鄭重聘請班威廉、林邁可擔任研究組的導師，他們倆欣然應允。于是他們穿上八路軍軍服，當了無線電研究組（不久更名為高級班）的導師。

高級班的教室是借用吊兒村的一間破民房，課桌是在土坯上搭的幾塊木板。班威廉、林邁可根據學員的基礎，將他們分成甲乙兩個組，甲組九人，乙組十七人。林爽和王士光等被安排在甲組。開設的必修課有大學數學、高等物理、電工原理、無線電工程等，選修課有高等數學、高等電磁學、光學、天線理論、量子論、相對論等。林爽不僅認真學習必修課，還參加了兩門選修課的學習。軍區三科（通信科）科長鐘夫翔也經常來聽課。

兩位洋教授直接用英語給甲組授課。林爽和王士光將聽課筆記譯成中文，刻印成講義，再給乙組講課，林爽輔導班威廉講授的內容，王士光輔導林邁可講授的內容，學員們都稱他倆為“助理教授”。由于日軍“掃蕩”，高級班先后隨軍區司令部轉移到平山、阜平兩縣的五個村莊，但其教學從未中斷。他們有時以老鄉棄用的羊圈作為教室，有時就在村外樹林里掛上小黑板上課。

兩年后，經過嚴格考核，林爽的大學物理、微積分、電工原理、電路分析都是A，是高級班的高才生。學員全部結業后，兩位教授評價說：“完全達到最高級大學的水準。”“可以與任何第一流大學成績相比而毫無遜色。”“我們這里應當名副其實地稱作‘吊兒大學’。”

林爽從高級班畢業后，任軍區無線電訓練大隊教務主任，高級班班主任。為了適應解放戰爭的需要，1947年晉察冀軍區電訊工程專科學校以無線電訓練大隊為基礎成立，林爽任教育長；1948年更名為華北軍區電訊工程專科學校，林爽仍任教育長。新中國成立后，此校成為解放軍西北電訊工程學院（簡稱“西軍電”），即現在的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我國導彈航天事業的最早開創者

天津解放后，作為天津電信局軍代表組組長的林爽接管天津電信局，鐘夫翔為軍委電信總局副局長兼天津電信局局長，林爽任天津電信局副局長。1949年9月，林爽調任廣東省郵電管理局局長兼廣州市電信局局長，圓滿地完成了兩座城市電信局的接管工作。

1952年11月，林爽奉調北上任郵電部教育司副司長，組織開展長春、西安、武漢、南京、重慶五所郵電專科學校的建設工作。1955年9月，林爽負責北京郵電學院的籌建工作，并任代理院長，為北京郵電學院的創建做出了突出貢獻。

1956年4月，林爽的老上級聶榮臻擔任新成立的國務院航空工業委員會主任，統一領導國家航空和導彈事業。5月，聶榮臻掛帥組建國防部導彈管理局（五局）和國防部導彈研究院（五院），負責導彈的研制。但由誰來具體負責組建工作呢？他立刻想到了林爽和鐘夫翔。

8月6日，國防部五局成立，由郵電部副部長鐘夫翔任局長，歸國火箭專家錢學森任第一副局長兼總工程師，郵電部教育司副司長林爽任副局長兼副總工程師。自此，林爽與我國導彈航天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聶榮臻向鐘夫翔、林爽特別交待：錢學森剛從國外歸來，一切情況還在熟悉中，五局和五院的組建就靠你們了。鐘夫翔負責抓總部與各部委的協調，五局和五院的具體工作就落在林爽身上。他一邊組建五局，一邊為籌建五院做準備工作。五院成立之前，一些到五院報到的人員，大都由林爽接待，其中就有后來榮獲“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任新民、梁守槃等。

10月8日，五院成立大會在北京空軍四六六醫院食堂舉行。林爽負責大會的籌備，當時到五院報到的人不多，為了烘托氣氛，他特地從北京郵電學院調來一百四十多個學生充實會場。聶榮臻到會并講話，宣布五局副局長錢學森兼任五院院長。

五局是領導機關，五院是下屬科研機構，林爽為五院機構設置、人員選調、設備購置、規劃制訂等做了大量工作，還協助錢學森組建了五院的十個研究室。當時除了錢學森，五院其他人見都沒見過導彈。根據錢學森的建議，林爽組織五局、五院相關人員學習導彈基礎知識。林爽在做好協調工作的同時，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導彈技術知識。

鑒于我國工業基礎薄弱，研制導彈實行“自力更生為主，力爭外援和利用資本主義國家已有的科學成果”的方針。1956年12月，應中國政府的要求，蘇聯援助了兩枚P-1液體近程彈道導彈（蘇聯仿制德國V-2導彈）。林爽作為中方首席代表，與蘇方代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商談P-1導彈的移交程序及其實物講解等事宜。29日，中蘇雙方舉行交接、驗收及簽字儀式。次年1月2日，林爽等又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一行商談P-1導彈授課計劃及有關問題。這兩枚P-1導彈，一枚是供教學用的解剖彈，一枚是完整的可供拆裝的導彈，在我國導彈研制初期發揮了特殊作用。林爽組織研制人員對P-1導彈進行拆卸、分解、測繪和重裝復原，初步掌握了導彈的基本結構、材料性能和一些原理。

2月14日，聶榮臻召集鐘夫翔、林爽談話。談話決定，為了提高效率，撤銷五局，原五局成員并入五院。錢學森仍任五院院長，林爽任五院副院長。9月上旬，林爽參加聶榮臻為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赴莫斯科同以別爾烏辛為首的蘇聯政府代表團進行談判。10月15日，雙方簽訂了蘇聯在火箭和航空等新技術方面援助中國的協定。這是中國仿制、研制導彈的新機遇。11月15日，五院將所屬十個研究室調整為兩個分院，林爽由五院副院長改任一分院副院長。

為加快導彈生產基地建設，1958年1月，林爽參加由錢學森、王諍、劉秉彥等五院領導組成的中國代表團訪蘇，就蘇方援建兩個研究院、試制廠、飛行試驗靶場及組織導彈生產等達成了協議。我國仿制的P-2導彈代號是“1059”。一分院承擔導彈總體設計和彈體、發動機研制任務，林爽深感責任重大。從設計圖紙、資料翻譯和消化，到技術、工藝、設備制造，各個環節都遇到重重困難。林爽迎難而上，帶頭學習和鉆研技術，在充分消化、吸收的基礎上組織設計和制造。

與此同時，自行研制導彈也擺上了議事日程。1960年9月， “1059”導彈和自行設計中近程導彈兩個設計委員會成立，林爽被任命為這兩個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他十分注重依靠專家、干部和工人，發揮他們的主體作用；同時尊重蘇聯專家，虛心學習，做到結合實際，學而不抄，仿而不搬。如在氧化劑的選用上，林爽聽取國內專家梁守槃等的建議，同意采用國產的液氧作為液體火箭發動機的氧化劑。

正當仿制工作進入關鍵階段時，中蘇關系惡化，蘇聯撤走全部專家，帶走了重要的圖紙資料。林爽暗下決心，一定要爭口氣，依靠我們自己的專家把導彈搞出來。

1960年11月5日，我國仿制的“1059”導彈發射成功，接著又于12月6日和16日，連續成功地發射了第二枚和第三枚“1059”導彈。從此，中國有了自己造的導彈。后來，“1059”導彈被正式命名為“東風一號”，“東風”家族的第一位成員誕生。

“這個坑是為我砸的，我準備就埋那個坑里了！”

“1059”發射成功后，一分院的力量全部轉到自行研制“東風二號”上。從總體到分系統直至儀器設備的設計，從設計到工藝直至加工生產，從試制到地面試驗直至飛行試驗，都有一系列的技術問題和難題需要解決、協調。林爽組織研制團隊迎難而上，很快完成了初步設計。1961年春，設計圖紙陸續下達至試制廠。不到一年時間，彈體、發動機和控制系統都相繼生產出來。他們隨后對彈體結構進行了靜力試驗，對發動機進行了各種試車，并完成了控制系統地面仿真試驗。

1962年1月，林爽被任命為地地型號導彈總設計師。3月初，他帶隊赴發射試驗基地，執行我國自行研制的第一枚“東風二號”導彈的首次飛行試驗任務。

3月21日實施發射試驗，導彈起飛后出現了擺動和滾動，六十九秒時導彈墜毀，數十噸液氧、酒精燃起大火，冒起的煙塵形成像核爆炸一樣的蘑菇云，地面被炸出一個直徑二十多米、深六米的大彈坑。急切盼望首枚自行研制導彈發射成功的全體參試人員和五院上上下下都大為震驚，感到萬分痛惜。作為總設計師的林爽淚流滿面，圍著那個大坑轉圈，深深地自責：“這個坑是為我砸的，我準備就埋那個坑里了！”

正當他和同事為發射失敗而沮喪得不能自拔時，聶榮臻的指示傳來：“既然是試驗就有失敗的可能，不要追查責任。吃一塹，長一智，失敗是成功之母，要總結經驗教訓，以利再戰。”聶榮臻的安慰和鼓勵，給林爽和同事們以極大的鼓舞，他們沒有退縮，跌倒了爬起來再戰。

返回北京后，林爽立即組織進行故障分析。經過反復研究、計算和試驗，他們查清了故障原因：一是在導彈總體設計中，沒有考慮到細長彈體在飛行中的彈性問題，彈體在飛行中的彈性振動與導彈姿態控制系統發生耦合，導致導彈飛行失穩；二是彈體與發動機的結構強度存在薄弱環節，導致彈體與發動機結構損壞而起火。

林爽還從自己身上進行反思：對導彈這樣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缺乏科學的、深入的認識，缺乏科學的管理制度和經驗；在組織管理上責任制不夠嚴格，特別是技術責任制不夠健全。他以此提出一些建議：加強總體設計和研制管理，強化總體與分系統之間，各分系統之間，每個分系統的儀器設備、元器件之間的聯系與協調等；健全設計師系統，嚴格技術責任制；加強預先研究和基礎設施設備建設。

林爽的建議得到五院院長劉亞樓（錢學森改任技術副院長）和主持日常工作的五院副院長王秉璋的重視，很快建立起設計師制度，成立總設計師室，形成總設計師、主任設計師和主管設計師系統。5月，林爽被任命為五院第一總設計師室總設計師，負責地地導彈。9月，他又被任命為中國第一枚自主研發“東風二號”導彈的總設計師，屠守鍔、黃緯祿為副總設計師。

導彈研制工作有了質的改觀，總體部和各分系統研制單位一起制定了完整的地面試驗計劃。在隨后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們共進行了十七項大型地面試驗，先后完成了大量的研究、設計、試制和試驗工作，成功地進行了發動機性能和可靠性試車，以及多次全彈地面試車。大家對改進后導彈的飛行試驗充滿信心。

這時，林爽按要求將家搬到了國防部五院大院，與錢學森住同一棟樓，成了鄰居。為“東風二號”早日試驗成功，錢學森經常在周日請林爽、任新民、屠守鍔、梁守槃、黃緯祿等人到家中開“神仙會”，研究工作。

1964年4月，林爽被任命為“東風三號”導彈總設計師，屠守鍔為副總設計師，開始啟動“東風三號”中程導彈的研制。6月29日，經過改進的東風二號導彈再次進行發射試驗并取得圓滿成功。7月9日和11日，又連續發射兩發東風二號導彈，均獲成功。從此，中國導彈科技隊伍邁出了獨立設計、研制堅實的第一步，為后續導彈及其他航天型號的研制奠定了技術、管理、人才、物質方面的基礎。

研制固體彈道導彈和固體發動機的領導者

1965年4月初，正主持中近程導彈的增程及中程導彈研制工作的林爽，被任命為五院四分院院長，并在以五院為基礎組建的七機部改任四院院長。

我國早期導彈都是液體燃料推進導彈，而“固體發動機是方向，我國要搞洲際導彈，一定要把大型固體發動機研制出來”（錢學森語）。早在1962年7月，五院在四川瀘州成立了固體發動機研究所；1964年4月，又升格為五院四分院。由于瀘州潮濕的氣候不適合固體推進劑的研究，全院遂北遷至內蒙古呼和浩特。

當年呼市的條件非常艱苦，與北京無法相比。林爽二話不說，打起行裝來到塞北呼市。林爽身為高級干部，住的是兩室，一間是辦公室兼宿舍，一間是會議室，吃飯就夾著飯盒在大食堂排隊打飯。林爽帶頭把家搬到呼市，會議室成了三個兒子的臥室。與他曾一起任五院一分院副院長的張鐮斧到內蒙古出差，看到林爽的居住條件，感慨道：“現在一院普通職工住的都比你強。”在林爽的帶動下，四院的干部都把家搬到了呼市。

林爽上任時，四院搬遷剛結束。他組織制定了固體彈道導彈及其固體火箭發動機的發展規劃與技術路徑，提出十年奮斗目標和實施步驟，并重點支持副院長楊南生牽頭研制直徑三百毫米固體發動機。研制工作很快獲得突破性進展，由三百毫米固體發動機配制成的試驗飛彈，在酒泉試驗基地飛行試驗一舉成功，后又接連發射六發彈，全部成功。三百毫米固體發動機的誕生，標志著中國固體火箭事業完成了從無到有的歷史性突破，它向世界昭告：中國從此有研制固體火箭的能力了！錢學森在出席四院工作會議時，興奮地說：“你們自力更生，不經仿制，短短幾年就獲得很大成功。這是很了不起的，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

1967年初，四院接受了發射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的運載火箭“長征一號”第三級發動機的研制任務。這一年，失敗、摸索，再失敗、再摸索，研制團隊在技術上先后突破了殼體材料、推進劑、噴管以及發動機自旋、高空點火等一系列技術難關，之后十九次試車均獲成功，向國家獻上了第一份厚禮。1970年4月24日，第三級固體發動機最后的有力一推，將“東方紅一號”衛星準確送入預定軌道，《東方紅》樂曲響徹寰宇，開啟了中國的太空時代。

1979年1月，林爽被任命為七機部副部長。在內蒙古邊遠地區奮斗近十四年后，他回到了北京。當年投身五院創業時他還不到不惑之年，如今歸來已是白發稀疏、年過花甲的老者。但他老驥伏櫪，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他雖然患有心絞痛，可雄心不減當年，力求在自己分管的工作領域里開創新局面。他在微電子技術的發展上傾注了大量精力，從引進的集成電路研制線、生產線的設備驗收、開通到填平補齊等，他都深入地處陜西的現場，和有關專家、領導、科技人員一起研究與解決問題。

1982年12月，林爽離休后，受聘任航天部（原七機部）科技委顧問，不時為自己為之奮斗一生的導彈與航天事業建言獻策。1983年，他受聘擔任《當代中國的航天事業》一書的副主編，不顧年事已高，身體欠佳，認真審改送審書稿。他完全有條件在書中反映自己在導彈航天事業中的貢獻，但他在名利面前總是謙讓，轉而突出宣傳其他人。

林爽于2001年11月6日因病逝世。他生前留下遺言：死后喪事從簡，不發訃告，不擺靈堂，不寫生平，不留骨灰，不搞遺體告別；三萬元積蓄，一萬元交黨費，一萬元捐希望工程，一萬元捐航天基金會。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兌現了把一切獻給黨和人民的諾言。

（實習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