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如何行權或者說孔子行權的標準一直都是學界討論的重點。近年來,學界多認為孔子行權的標準為“仁”與“道”,然而無論“仁”還是“道”,其本身所包括的內涵都比較模糊。因此,要明確孔子行權的標準,并明確其概念。“權”本身即為一種價值選擇,孔子之權,權“益”不權“利”,“益”在此意為使所權之事物產生的價值達到最優化、最大化,其本身也有“時中”的性質,與利既相聯系又相區別,其并非機械地講究私利或者公利,亦或是某一利,而是一種內在的尺度。
“益”“利”之別
權變思想歷來是儒家學者們關注的重點。孔子是先秦儒家權變說的提出者,最早提出“未可與權”。孟子也非常注重“行權”,而孟子曾將孔子頌為“圣之時者”,“時”即“時中”,有與時俱進、審時度勢之意,可見孔子的權變思想在孟子心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并以此為標志區分孔子與其他先賢之圣。而孔子之權明顯有“避利趨益”的傾向,當然,此中所說的“益”并非利益。《說文解字》中說:“益,饒也。”饒,飽也,富饒有盈余。從字形上看,從水、皿,上半部為水,下半部為皿,表示水從容器中滿出來。由此可見,“益”有最大化、最優化之意。此外,在《易經》中,第四十二卦為益卦,卦辭為“利有攸往,利涉大川”。《彖》曰:“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將財富回饋給百姓,每天都做這樣的事,長此以往,將會受益無窮。這項行動猶如上天給予大地各種生命和陽光雨露,其沒有什么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又曰:“凡益之道,與時偕行。”變通趨時,把握時機,要做出適于時代需求的判斷和選擇。由此可見,“益”本身有“時中”的屬性,也有權變的性質。因此,選用這個字用來表達在處事過程中以增益為目的,以非固定的方式和內在的尺度進行選擇,而使所處之事的價值達到最大化、最優化。這便是筆者想表述的孔子行權的標準,即價值之增益。
與“益”不同,逐“利”是孔子所憎惡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在《說文解字》中有:“利,铦也。從刀。”本義指刀口鋒利,后引申為利益、功利,與害或弊相對應。而在儒家,利常與義相提并論,“利者,義之和也;義者,利之和也”(《易傳·乾文言》)。義利之辨是儒家價值觀的重要話題。孔、孟、荀都有關于義利之別的言論,宋代朱熹也曾言“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因此,在孔子和儒家主流思想傾向中,利相對義而言單指功利,而重義輕利一直都是儒家所提倡的價值取向。“權”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選擇,孔子之權是不以功利為標準的權變,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相反,孔子從不權“利”。
相對于“益”來說,利有私利和公利之分,但不論是哪一種,“利”的指向性和目的性都十分明確,不夠靈活,這也是孔子權益不權利的根本原因。在《呂氏春秋》中記載了子貢贖人的故事,可以略窺孔子之“權”。“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于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于府。子貢贖魯人于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子貢贖回了同為魯國人的同胞,并且拒絕了官方的補償,本該是清風峻節,受人贊頌之事,但是孔子卻批評他有所“失”,因為在孔子看來,子貢所做之事雖然高風亮節,但有損魯國頒布此律例的初衷。魯國頒布此律例是為了鼓勵國人贖回同胞,而子貢的行為雖是大公無私,損私利而濟公利,但也降低了其他國人贖回同胞的意愿,是損不是益,因此孔子不與,反而贊賞子路的做法。“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子路救了溺水者,并接受了被救者的感謝。救人者得到了褒獎,提高了民眾見義勇為的意愿,這是益不是損。可見孔子之權,非私利也非公利,看重行為本身的價值,而且把握“益”的方式也是動態的,即主體本身的價值選擇是靈活的,并非遵循單一的標準或原則。
從生死觀看孔子權“益”
生死觀問題是哲學研究中的重要話題,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生命是一種特殊形式的物質運動,人的生命是指個體生命的存在,是個體價值存在的根本和前提,因為生命的消失代表個體無法繼續進行實踐活動,故而無法繼續創造價值;相反,死亡則象征著生命個體的消逝,是對生命存在的否定,死亡代表個體生命的完結,但死亡本身不意味著生命價值的完全消失,“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死亡也可以具有價值。因此,對孔子生死觀的研究是考察其價值選擇的重要內容。
孔子的生死觀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孔子對生命個體是珍而視之的,他對保全個體生命十分看重。子路是孔子的學生,性格魯莽而暴躁,他曾問孔子:“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論語·術而》)這其實是孔子對學生子路的一種警告,雖然勇敢是美好的品質,但若不珍視自己的生命,那么則是對生命價值的一種褻瀆,孔子不與之。在孔子看來,生的價值尚未完成,死亡就是無意義的,是對價值的損害,只有保留生命,積極地創造主體價值,才是益而不損。
另一方面,孔子不畏懼死亡,“朝聞道,夕可死矣”(《論語·里仁》)。這句話是說如果生命的價值已經實現,人生的使命已經完成,那么死亡只是生命的完成,是對生的成全。“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何謂“成仁”?有人認為“成仁”即成“人”,是實現生命價值最大化。在這種情況下,死亡是生命的升華,是生命價值最大化的選擇,這也是益而不損的價值選擇,如“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亦如“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
“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這句話表明了孔子對生死的態度。相較于未知的事物,孔子更注重現實世界。在他看來,雖然“天命”制約著整個世界的發展,但人的主體價值仍然在于個體本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的終極使命便是“弘道成仁”。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在個人使命尚未完成,生命價值尚未實現之時,保全生命,便是保全了價值;在人生使命完成,或者生命的價值需要死亡來實現之時,死亦不足懼也。孔子的生死觀彰顯了其權“益”不權利的價值取向。
從出入矛盾看孔子之權“益”
早年的孔子一直熱衷于政治,以積極的態度入世。春秋時期的一個顯著特征便是禮崩樂壞,而孔子又是周朝禮制的堅定擁護者,曾發出“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論語·學而》)的感嘆。事實上,孔子終生都在為重建禮制而努力。重建禮制,以德治國,是孔子從不加以掩飾的政治理想。“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則凸顯了孔子對建功于政治的熱情。孔子曾言:“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這并非自大,事實上孔子十分具有政治才能,他曾在不同的國家擔任官職,且政績斐然。早年的孔子偏向理想主義,具有“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斗志,他希望以個人的作為來改變社會現狀,營造“天下有道”的社會大環境。曾有人勸諫孔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社會大環境惡劣,單靠少部分人是難以改變的。孔子則回答:“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這對后世儒家形成迎難而上、積極有為的精神提供了借鑒。他認為,人生存于社會,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應該具備對社會的責任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君子應有的抱負。“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這是孔子社會責任感的體現,更是孔子出世情懷的體現。
但現實是殘酷的,“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斗志在多次碰壁后,孔子開始權衡反思。在諸侯割據的年代,如何厲兵秣馬、吞并弱小才是諸王應該思考的內容,孔子即便有治國之才,但與諸侯統治的意愿相悖。晚年的孔子自諷“累累若喪家之狗”,對政治改革失去信心的他,發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感嘆。他曾贊賞學生曾晳的理想追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這與道家的社會理想十分相似,雖有出世之情懷,但又包含了對“天下有道”的希冀。朱熹對此點評道:“曾點見道無疑,心不累事,其胸次灑落,有非言語所能形容者。”(《答陳明仲》)孔子并非悲觀之人,出世思想只是孔子生死之權后的結果。孔子雖然喪失了政治改革的信心,但并沒有放棄他堅守的政治信念。晚年的孔子將重心放在了教育學生上,孔子將自己的政治理念托付給學生,既然“天下有道”的實現只能順應“天命”,那么他要做的只能是保留“火種”,等待時勢到來,薪火傳承,“雖百世可知也”。世人認為這時候的孔子才是真正的“圣之時者”。所謂“時”,首先是指外在于人的特定時間與空間下的客觀情勢,同時又體現了人們對它的把握與回應。“時”的處世智慧要求人們具有因順情勢,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進則進、當退則退的處世態度與原則,是對應時達變、隨時俯仰精神的一種高揚。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孔子的這番言論為后世儒家面對政治打壓時提供了借鑒,在大道允許的情況下,積極有為地投身于政治實踐,發揮才能,濟世救民;在確定“道之不行”,社會環境不允許自己實現政治理想時,及時抽身而退,追求出世之樂趣,“待價而沽”,這便是孔子權“益”的凸顯。依據時勢的通權達變,反對機械古板和持守一端,儒學具備了與時遷移的生命力,這也是儒學能在后世大放異彩的主要原因。
從經權關系看孔子之權“益”
在《論語》中提及頻率最高的兩個詞匯是仁和禮,仁和禮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仁和禮的區別在于,仁的尺度是內在的,禮的尺度是外在的,而權的尺度也是內在的。因此“仁”常被視為孔子行權的標準;而“禮”則與“經”相聯系,與“權”相對應。在儒學中,“經”為守常之意,“權”為通權達變之意,二者經常被相提并論。但在《論語》中,只能證明“仁”所含的尺度是內在的,而它所包括的內涵仍然有待討論。所以行權的標準是仁的觀點并不準確。研究孔子行權的標準,應該從“權”所對應的“經”入手。
從經權關系來說,行權則意味著反經,孟子曾說:“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孟子·離婁上》)這表明在特殊情況下,若遵循禮制有損于心中道德之時,便可以行權反經,遵循禮制固然重要,但在救人性命面前,顯然救人為“益”。此外,孔子對管仲的評價更能佐證這一觀點。首先是對“管仲知禮乎”的評價。“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論語·八佾》)孔子認為,“樹塞門”和“有反坫”都是國君才可以有的待遇,管仲的行為在當時屬于僭越的行為,因此他大罵管仲不知禮,并對弟子說道:“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論語·八佾》)這是孔子對“反經”行為的批評。另外,還有對“管仲仁者與”的評價。孔子的弟子子路曾問道,管仲背棄與公子糾的情義,反而去輔佐殺死公子糾的齊桓公,這是背離“仁”的行為。但是曾批評管仲不知禮的孔子卻在這件事上十分贊賞管仲,認為管仲幫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是管仲之仁。由此可見,在無“益”時反經,管仲逾越君臣之禮,并無任何益處,是孔子所不容的;在“益”時反經,管仲雖然背棄與公子糾的君臣之禮,但他的行為有益于百姓,有益于天下,是孔子所贊許的。這也表明“益”之與否是孔子行權的標準。孔子曾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論語·里仁》)“義者,宜也。”(《中庸》)為人處世就是進行各種抉擇,對于人的價值選擇而言,如何使選擇增益,正是權之所向。因此,君子行事,并不拘泥于某種模式,亦不排斥某種模式,而應根據實際情形作出合適的選擇。
孔子并沒有刻意對“權”進行解釋,更談不上對“權”作理論、系統的闡發,但他注意到了行權問題,這一點是無疑的。他對行權標準所采用的價值取向成為儒家士人精神形成的基礎。孔子之“權”使后世儒家門人積極有為的同時又懂得明哲保身;使儒家文化堅守己心的同時又兼收并蓄,為儒家思想成為兩千年來影響中國社會的主流思潮奠定了基礎。
通過對孔子權變思想的研究,我們可以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這表明儒家文化并不只是三綱五常、禮義廉恥,其中依時變通的處世原則往往被人們所忽略。孔子之“權”顯示出高度的人生智慧,值得人們進一步探究學習。
當然,對孔子行權標準的研究仍在進行,孔子的“孝道”“為學”“生死”“出入”等思想都帶有一定的矛盾色彩,如何通過“權”對其進行統一、合理的解讀,是概括孔子行權標準的重要任務。此外,孔子權變思想的價值也仍需進一步挖掘,例如,“權”本身的意義有無層面上的區分,輕重之權、損益之權、合理之權是否相互區別等。孔子的“未可與權”問題仍然沒有公認的、合理的解釋,“共學”“適道”“與立”“與權”的不同排列順序,乃至書寫順序的錯誤都會影響人們對孔子“權”的解讀。當然,如何將權變思想的價值運用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將“權”的智慧合理地運用到國家建設中,推進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改革,平衡依法治國進程中德治與法治的關系,處理好現代化建設中政治經濟文化的協調發展,才是研究權變思想價值的最終目的。
(作者單位:吉利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