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教內蘊深厚與否,由思想洞察力決定。
面對“蠢而多財”與“賢而寡財”兩大選項,歷史上多數顯貴選擇了前者,而左宗棠果斷選擇后者。他的理由是,后代“蠢而多財”,必然導致“蠢而寡財”;選擇“賢而寡財”,就總有希望“賢而多財”。因為社會財富競爭,說白了是賢愚競爭、能力競技。因此,“子孫強于我,留錢做什么?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么?”“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在世時散財行善,內可以正家風,外可以廣人緣,這才是治家的苦口良藥,是真正的發家強族之道。
左宗棠這種“積德累善”觀念,也是受家風熏陶與影響而產生的。
湘陰左氏始祖叫左志遠,南宋時從江西遷到湖南,世居湘陰東鄉左家塅。
左志遠有個兒子叫左湯盤,讀書了得,考取過宋朝嘉定年間的進士,在浙江省做過采訪使,掌管檢查刑獄和監察州縣官吏。
明朝萬歷年間,左家家族又出了個顯赫的人物——九世祖左天眷。左天眷做過唐縣知縣,后升任遼東監軍道,直接對總督負責。左天眷因工作成績突出,后被提拔任遼東經略(相當于巡按)熊廷弼的軍事參謀長。這一代中,左天眷堂弟左任庵也是個出色的讀書人,他最醒目的特點,就是騾子脾氣,倔強清高。趕上張獻忠殺進長沙府,左任庵被威逼出山做官。為捍衛士人氣節,他嚴詞拒絕,被張獻忠當場殺害。此后,湘陰左家沉默于鄉間,再無聞人。
進入清朝起,湘陰左家以讀書耕田為本,也沒人出山做過官。
左宗棠曾祖父左逢圣讀書為生,是邑庠生,縣城秀才,舌耕養家。左逢圣一生有兩大特點:一孝順,二慈善。族譜上記下他一則故事:一次,他在外教書,碰上爺爺病重,飲食起居完全不能自理,左逢圣將爺爺弄壞的臟衣服用盆子端到河邊洗,邊洗邊想起爺爺的好,不禁痛哭流涕。他教書雖然沒掙多少錢,小日子過得緊巴,但心慈人善,在本縣人口流動頻繁的高華嶺設立一處茶室,自己買茶燒水,免費供往來行人解渴。1752年(乾隆十七年),湘陰發生大水災,民眾顆粒無收,左逢圣找有錢的富戶合伙,在湘陰袁家鋪開了一個粥廠,免費救濟災民。為了辦成這樁義舉,他不惜將唯一的一件上好的衣服賣給了典當行。
左宗棠祖父左人錦是國子監生,一等秀才。雖然舌耕為生,家境不寬裕,但繼承了左逢圣的慈善家風,曾仿照社倉法,在縣城修建“族倉”,以應對災荒年月。左宗棠記憶里,祖父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的人,平時在家里閑居也一臉嚴肅,為了幫助鄰里鄉親和睦,救濟村里那些貧困到難以自養的人,總是不遺余力。
“先生律躬之嚴,閑家之肅,敦睦家族推濟鄰里之義,余于是而又知其世德相濟,積累深厚。”
父親左觀瀾留給左宗棠最深的記憶,是個窮困的好人。左觀瀾為人勤懇,愛好慈善;但當時國家整體衰落,經濟日益蕭條,而養大6個子女,花光了他所有積蓄,歉收年份,家里要等著錢買米下鍋。但歷代積德與逆境磨礪,最明顯的好處是讓左宗棠與二哥左宗植特別發奮, 1832年雙雙考中舉人,成為家族史上兩百年未有的榮耀。畢竟,到父親一代,湘陰左家已歷7代秀才。
700多年家風傳承,左宗棠繼承得最好的是孝順與慈善。
受家風熏染,左宗棠的慈善義舉,在21歲那年便表現醒目。四子左孝同在《先考事略》中記載,左宗棠第一次進京會試缺錢,新婚妻子周詒端將娘家帶來的金銀首飾賣了100多兩銀子送他做路費。臨行前夕,左宗棠的大姑媽朱老夫人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找上門來求救,左宗棠一感動,一手相送。如不是親戚朋友再次湊齊這筆錢,第一次會試就泡了湯。
左宗棠第一次大規模的社會慈善活動,發生在1848年。當時湘陰遭遇洪災,全城被淹,舉鄉逃難。左宗棠發起義務捐贈倡議,募集了5000多兩白銀,辦成粥廠義務救災。這次花光了家里全部積蓄,只剩環堵蕭然的四墻。
當上浙江巡撫,左宗棠年收入在4萬兩白銀左右。隨著官越做越大,品級越來越高,“陋規”外快也多得驚人,僅陜甘茶馬使一職,為他累積了38萬兩白銀。
面對祖輩700年未有的巨額財富,左宗棠不但沒有歡喜,反而充滿了警惕與憂患。錢多在社會好辦事,但對家族并不見得是好事,他的辦法,是大筆捐款。
為什么要大把捐錢?除了前面的“心安”、獨特的“名利觀”,還源于他讀《易經》,悟出人類社會有個平衡法則:人在一個地方得到,老天必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讓你失去,以實現總體平衡。這種因果,有時是當代出現,有時會隔代循環。
憑《易經》參透了人世“陰陽平衡、好壞轉化”規律的左宗棠說“富貴怕見開花”,因為花開之后便是花謝。又說“暴得大名不祥”,因為驟然發跡者易驟崩。沒有積淀的富貴,瞬間改變家人固有的發展軌跡,打破了家族成長的規律,拔苗助長,像雞籠里冒出黑孔雀,不是好事,反預示大災。要想不財多累孫,只能發達后多做慈善,主動放棄錢財。
《易經》里有句話:“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君子一方面自強不息,另一方面對處境心存警惕,有一種憂患意識,才有望免除榮耀帶來的災禍。左宗棠將這句話刻在心頭,對照自家檢點反省。他勸孝威不要考進士,很大程度上還因為他知道兒子天資只有中等,所以17歲就中舉,很可能是湖南主考官沖著自己面子給的。兒子沒有高水平,靠關系占了寒門子弟指標,堵死他們的上升通道,一方面自己于心不安,另一方面為兒子才不及位擔憂。人是高是下,得靠真本事,這樣才能免得長憂。
8個子女中,長女左孝瑜能干又孝順,最像左宗棠。嫁給陶桄后,閑居安化小淹,日子悠然清淡。她看不得丈夫清寂,一天到晚吹“枕邊風”,勸得陶桄捐了個道臺。用今天話說,花錢買了個市委書記。左宗棠知道后,氣惱不已。但朝廷準許買官,自己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開始長遠考慮怎么剎住后人這股剛冒出來的“求官風”。他拿孝瑜作反面教材,寫信告誡兒子:你大姐這個人啊,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心慫恿少云去當官。當官真有她想的那么好?我看不見得。她是不知道當官的難處與苦惱,你等著看吧,她將來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意識到家大族大,族內缺少靈魂,自己辛苦打下基業,不出百年將走向毀滅,左宗棠開始焦慮:是時候得好好想清楚:自己辛苦大半輩子,到底為了什么?
國家的事,已經問心無愧。家人呢?不理想。哪有人能平定天下卻治不好家的道理?!
但治家似乎不見得比平天下容易。眼下,后人各想各路,有衰落跡象。自己死后,到底還能給兒孫們留下什么,給百年后的左家留下什么?
順著這點往下想,左宗棠徹夜難眠。
擔憂的很大原因是,最近20多年里,他已見過太多富貴之家一夜衰敗的事情。
遠的不說,湘潭岳父周衡,本是以相當于現在的財政部副部長級別退休,當年何等榮耀。現在兩個外甥紈绔得厲害,書沒讀好,事不會做,又抽鴉片,數萬兩銀子,能經得起數十口人幾年折騰?如今要靠從自己這里謀點差事,混點銀子,勉強度日。
親家陶澍呢,位居兩江,官拜宰相,名動中國,不謂不顯。但死后驟然蕭條,雖留下幾萬兩銀子,但陶桄如今只能靠爵田收租維系家庭正常運轉。
看來,高官無論貪婪還是清廉,富貴還是安貧,都很難走出“富貴陷阱”。
左宗棠是個心思很重的人,這個“富貴陷阱”切實將他難住了。想了數個夜晚,比較了各種可能性,在腦海里預演、推斷了家族的各種結局,左宗棠終于想明白了。他提起筆,給子侄寫下一聯,要求刻在湘陰左氏公祠門上,作為族訓:
“要大門閭,積德累善;是好子弟,耕田讀書。”
翻譯成白話:要成為顯門旺族,靠祖輩歷代多做善事;要出好兒孫,靠鼓勵種地讀書。兩者都做好了,家族才能百年興旺,屹立不垮。
今天仔細分析這看似普通尋常的16個字,可以看出是左宗棠對家族苦心孤詣斟酌后確定的一個巧妙設計。
為什么不定位于“仕讀傳家”?在封建時代,入仕是讀書人本分,也是主業,能夠實現固然很好,但國家官位有限,后代有才干且性格適合做官的人不會多,尤其做官的機會與平臺,百年難遇,終歸不能定為家族主業。家族要興旺,扎根于“耕讀”。也就是做鄉紳,民間讀書人。民間讀書人家庭,介于國家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社會地位、聲望、財富,高過普通民眾,又低于管理者。這種身份像腳跨朝廷門檻,進可做官,退可做民,即使不進不退,仍可以做社會中等階層,符合中庸之道。子孫后代不管才人輩出還是平庸守常,亂世無傾覆之禍,治世無衰退之憂,家族都是“不倒翁”。
按照自己的定位設計,家族固然可以求進保不退,但怎么保證自己死后族訓不改?人死不能說話,核心靠家風熏染。家風勝于家教、家規、家法,在于它潛移默化的影響力。
說一千道一萬,家風核心是“積德累善”。那16字族訓定位,屬于主張,還不是方法。在日常生活的具體做法上,如何“積德累善”,求家族興旺,保基業長青?說到不如做到,身教勝于言傳。左宗棠用行動在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