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和城市化進程的推進,離開家鄉進城謀生已然成為鄉下人的選擇。“鄉下人進城”也成為當代文學創作的熱門題材,許多作家也通過文學作品對社會變遷做出了積極的回應,“鄉下人進城”已然成為一種敘事模式。百年以來,這一敘事模式出現了諸多變化,也彰顯出了不同時代風貌下的文學創作特點。
在這些“進城敘事”當中,河南作家李佩甫的作品獨具特色。他在作品對城鄉關系問題進行了思考和觀照,從1999年發表《羊的門》到2017年出版的《平原客》,在這將近20年的時光中,李佩甫對“鄉下人進城”、城鄉關系等進行了深入思考。他將豫中平原作為其創作的文學領地,通過河南鄉村敘事構建出獨特的文學王國,傳遞他的“中原聲音”。李佩甫的大多數長篇作品中都有對一種城鄉對立模式的書寫,其中《城的燈》《生命冊》便是典型的城鄉雙線并行的結構模式。在這些城鄉兩地書寫的背后是其對鄉下人進城書寫的思考,本文將選取李佩甫筆下的“鄉下人進城”書寫為研究對象,探究“進城”書寫的獨特價值和意義。
一、“鄉下人進城”背后的城市誘惑
隨著現代化進程的發展,城市與鄉村發展之間的格局也在暗暗發生變化,城與鄉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但與鄉村相比,城市發展仍有一定的優勢,如教育、醫療、交通資源等。于是人們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條件和發展環境,紛紛選擇進城。鄉下人選擇進城除了是為追求物質生活外,還為了實現理想。
(一)物質生活的追求
城市較之于鄉村,最大的優勢就是經濟優勢。鄉村以土地生產為主,農民們依靠農活勞作獲得生存資料,生活方式和精神文化相對傳統,而城市在商品經濟的大浪場中快速發展,處處充滿了現代氣息,高樓林立,燈火輝煌。城市與鄉村的不同是客觀存在的,生活在鄉村里的人看城市是閃爍的、充滿光芒的。《城的燈》這一標題就表現出了作者在作品中所塑造的“燈”的意象,城市對于生活在鄉村里的人來說就像是一盞盞亮著的燈光,吸引著大家,其中描寫馮家昌看到了城市里“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亮著一汪兒一汪兒的金子一般的芒兒……”,充分激發了新時期農村青年們奔赴城市奮斗的決心。《生命冊》中描寫吳志鵬初到省城時滿眼都是燈,“燈就像菊花一樣一盞一盞開放著,卻沒有一盞是我的。可我心里仍然充滿暖意。”“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馬路上就像是走在紅毯上一樣,很幸福。路兩旁亮著一盞盞路燈,那光芒是五彩的。”這些與鄉村截然不同的繁華對鄉下人產生了誘惑,就像《平原客》中描寫童年的劉金鼎跟隨父親在縣城面包房聞到的面包香氣一樣充滿了誘人的氣息。為了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為了所謂的體面,這些人甘愿在城市里浮沉。馮家昌為了獲得城市身份,在愛情和親情之間奮力掙扎,在權力場當中不斷選擇,最終,他背叛了感情卻完成了家族向城市進軍的使命。吳志鵬為了“錢”這一目標,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里“呼吸著污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當“槍手”,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
(二)理想實現的途徑
城市對于鄉下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進城”的鄉下人不僅是為了在城市里生存下去,更是為了精神上的追求,他們認為可以通過“進城”實現自己在鄉村無法實現的理想。《城的燈》中的馮家昌與劉漢香都走向了城市,李佩甫以兩人相似又不相同的“進城”心理闡釋了他對“鄉村人進城”的新的認識。馮家昌與劉漢香進城的心理動因都是受到了傷害,馮家昌是因為貧窮,以及馮家兄弟喪母后“外來戶”的父親在鄉村環境中的底層地位。他認為能夠留在城市是擺脫他卑微地位的一個途徑,因此在與劉漢香的感情被撞破后他選擇走向城市。馮家昌使盡渾身解數都要留在城市里,他能夠忍耐,有著異于常人的韌性,最終用他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和思維模式變成了“城市人”。
不同的是,劉漢香走向城市是一種覺醒,這種覺醒的一部分原因是馮家昌對感情的背叛,另一部分是她來到城市后所看到的城市對人的傷害。城市對劉漢香來說是陌生的,她對城市的了解來自對馮家昌的想象,在城市里,她唯一熟悉的也是馮家昌,但當她親眼看到馮家昌在城市中卑微的處境后感受到了想象與現實的差距。雖然她無法從被拋棄的痛苦中走出來,但她仍然原諒了馮家昌,可她也不想回去面對同情她的全村人。機緣巧合下,她遇到了老梅,老梅的園藝場給了劉漢香人生新的方向,她跟著老梅學習種樹,并且決定回到家鄉完成她的“花鎮理想”。
李佩甫在《城的燈》中讓劉漢香選擇了與馮家昌不同的進城之路,展現了城市的包容性。馮家昌在這里完成了他成為城市人的理想,并且將家里的兄弟們都“日弄”到了城里,劉漢香也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李佩甫試圖借助劉漢香這一形象,為鄉村找尋找一條發展的道路,但顯然,鄉村現代化進程是需要不斷探索的。雖然有些評論家認為在結尾的情節設置中劉漢香這一人物形象有些神圣化,但可以肯定的是,李佩甫在《城的燈》中對城鄉關系有了新的思考,鄉下人“進城”描寫也因此有了一個轉向。
二、“城市異鄉者”的生活境況
隨著城市化的發展,鄉下人“進城”的方式逐漸多樣化,除了打工、經商這種方式,還可以憑借上學、參軍等進入城市。然而城鄉的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城市相比農村有多方面的優勢,這種差距使得“進城”的鄉下人在新環境中總是處于邊緣位置,他們無法像城市人那樣享有同樣的資源。丁帆將進城打工的鄉下人稱為“城市異鄉者”,這個稱謂有強烈的漂泊感,這些鄉下人在城市中謀生存要忍受城市對他們的排斥,忍受處在城市邊緣的位置。即便是通過上學、參軍的方式走進城市并且獲得一份不錯的工作,這條道路也是難走的。這些人走進城市,想要在城市里扎根,成為城市人,就要付出相應的努力。李佩甫的作品當中涉及以婚姻為輔助手段幫助主人公改變身份的情節,如《城的燈》中的馮家昌、《無邊無際的早晨》中的李治國、《送你一朵苦楝花》中的哥哥,他們為了改變自身或是改變家族的命運、為了更好地扎根在城市當中忍受著現實帶給自己的沖擊,改變著自己的處事方式。例如,《城的燈》中馮家昌經過自己的努力有了軍職后,認識了市長的女兒李冬冬,他憑借著與李冬冬的婚姻在城里站穩了腳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脫胎換骨徹底洗掉了“鄉下人”身份,并且幫助自己的兄弟進城,給他們安排合適的工作。但馮家昌是痛苦的,婚姻是他成為城里人的手段,為此他背叛了對劉漢香的承諾,并且這種痛苦無處訴說,只能放在自己心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面對鄉村和城市的不對等,馮家昌是自卑的,當他終于能夠與李冬冬發生性關系時,他在心里疑惑“到底是他占領了‘城市’還是‘城市’強奸了他”。他在李冬冬面前需要事事服從忍讓,隱藏自己的情緒。馮家昌是屈辱的,他的屈辱來自城市,也同樣來自鄉村。在他逐漸落腳于城市時,馮家昌意識到,他已經回不去鄉村了。
三、作品中的“返鄉”情結
河南是一個有著悠久的農業文明歷史的地方,因此,小農思想觀念影響著生活在此地的人們的思想、行為習慣、處事方式等。當他們帶著根深蒂固的小農思想走進城市時,這種思想就會與城市文化產生碰撞,隨之發生變化。有些人在進城時就做好了在城市里扎根、擺脫“鄉下人”身份的決定,但他們是懷念家鄉的,這類人的“返鄉”是精神上的“返鄉”。當他們在城市中遭遇精神危機時,鄉土是找尋自我的精神支撐。
李佩甫筆下的“進城”人物都有“返鄉”情結,不論是《城的燈》中的馮家昌,還是《生命冊》當中的吳志鵬,李佩甫都在用理性的眼光從人物身上審視城與鄉之間的關系。對馮家昌和吳志鵬來說,家鄉是一個回不去的靈魂歸宿。《城的燈》結尾處,作者設置了馮家兄弟們返鄉迷途這個情節,暗示了馮家兄弟們進城后迷失精神家園的漂泊狀態。《生命冊》中,鄉村不再是簡單的主人公情感的歸宿,而是吳志鵬在城市中生存、不斷反思的精神救贖。吳志鵬吃百家飯長大,他身后是無梁村這片土地,長滿了“眼睛”,那是無梁村的父老鄉親們,是老姑父一張張字條,是他對這片黃土地的牽掛。他雖為了金錢墮落沉淪過,但他身上仍舊有農民身上質樸、純良的品質。在創業過程中,無論是對待金錢的態度還是為人處事的原則,吳志鵬都有底線、有堅持,沒有在欲望當中迷失自己。他在回憶鄉村時也是對自我的反省,當吳志鵬躺在醫院的病房時,他才意識到家鄉是他心目中的一片圣地,是能夠安放他靈魂的地方。在小說的結尾,李佩甫同樣設置了主人公返鄉的情節。在老姑父遷墳那天吳志鵬回到了無梁村,他發現家鄉“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但他這顆種子已經扎進了城市里,他意識到:也許他真的回不去了。可在在越走越遠的過程當中,他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夠托住他的東西”。吳志鵬在不斷地反思與救贖中完成了他的“精神返鄉”。
四、“鄉下人進城”敘事模式的突破與愿景
“中國鄉土小說從肇始至今,一直存在‘在鄉敘事’與‘進城敘事’兩個傳統”,如今中國正經歷著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的巨大變化,因此,傳統鄉土小說那種進城敘事傳統模式所形成的強調進城群體的邊緣化處境、著重放大城鄉對立的矛盾沖突、敘事對象聚焦于單一的進城群體的模式傾向也急需突破。從《城的燈》到《生命冊》前后的十年跨度中,作家的講述方式也會發生一些變化,但骨子里仍舊有一些不可更改的東西:對鄉村書寫的沖動。正因為李佩甫本身也是一個“進城者”,他能夠用城鄉雙重視野去審視城鄉的關系,看到了“進城”潮流對鄉村的影響,看到了城市當中涌動的欲望和誘惑。李佩甫執著在當下的語境中書寫城與鄉之間的關系,也在自己的創作中不斷突破“鄉下人進城”的敘事模式,他不再簡簡單單地展現對鄉下人進城后“城市異鄉者”的身份塑造,而是將鄉村文化放入到城市進行書寫,表現了城市化進程對鄉村的侵襲,展現了鄉村現代化過程中與傳統文化的矛盾沖突。文學始終是人的文學,作家始終在描寫人的生存困境以及精神世界。作為一位社會責任感極強的作家,李佩甫在他的作品中基于城鄉的對照,審視著城市與鄉村的變化,不斷地反思“進城”的鄉下人的命運,用理性沉郁的筆觸書寫了鄉下人面對城市現代化沖突的艱辛與局促。
“鄉下人進城”是一種敘事模式,不同時期、不同作家所呈現出來的敘事有諸多變化差異。“進城者”們大多是富有理想抱負的鄉土知識分子,在面對現代文明與傳統鄉土文化的沖突時,感受到了來自城市的落差感。《駱駝祥子》中的祥子、“陳奐生系列小說”當中的陳奐生、《人生》中的高加林、《浮躁》中的金狗、《生命冊》中的吳志鵬,這些人物都是“鄉下人進城”敘事中豐富的臉譜,折射出了中國不同時代的社會面貌與變化。作為植根于中原沃土的作家,李佩甫在他的“鄉下人進城”的書寫中超越了城鄉對立的基本模式,展現了其對于生存、命運的關懷。
(渤海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邵佳(1996—),女,河南平頂山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