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云山詩意中

20 世紀 70 年代末，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全國各地重要的樓堂館所都亟須為公共"空間配置藝術作品進行裝飾陳列，國內掀起了"召集全國各地知名畫家為這些重要接待場所創"作大尺幅作品的熱潮。為了復興中國傳統文化， 老畫家們重執畫筆，爆發出少有的創作激情，"傾盡畢生之心血，盡情創作。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精神力量，為了國家的需要而作畫。當任務"布置下來，沒有人會提出異議或講任何條件，"全情投入進行創作，而正是特殊時期的這一舉"措，對未來中國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來自廣東的李國華（1923—2014），"是黎"雄才的嫡傳弟子，他是嶺南畫派山水畫領域的"重要傳承者之一。李國華"1936 年考入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中國畫系，開始系統嚴謹的學科學習。"他曾任廣東畫院專業畫家、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廣東省美術家協會理事、黎雄才藝術研究"會顧問等職。20 世紀 70 年代后期，"中華人民 共和國文化部中國畫創作組發函，邀請李國華"赴北京頤和園藻鑒堂作畫。自此便開啟了其為 一系列公共空間繪制大型創作的輝煌歷程，包括廣州東方賓館、廣東迎賓館、廣州流花賓館、"廣州新火車站、廣州白云山山莊旅舍、大同礦 務局、肇慶鼎湖山慶云寺、廣州珠島賓館、廣"州白云機場候機樓、廣東省人民政府迎賓廳、"香港新華社接待大廳……本文聚焦的山莊旅舍"公共空間創作《黃山云》，雖然在其眾多公共"空間創作中并不算大尺幅作品，但其背后的歷 史因緣與故事卻值得探究。

廣州白云山山莊旅舍曾被國家領導人稱為""“嶺南奇舍”，是著名建筑大師莫伯治先生的""成名之作。這里是一個可以走近歷史、品讀文""化的地方。“嶺南的傳奇， "在這里發生、延續，"""成就著一段非凡的歲月。時至今日，在這里，"""我們依然覺得，隨時都可以與偉人對話。”[1]"""意想不到的是，李國華"1976 年為山莊旅舍作的""山水畫《黃山云》，至今仍然完好地懸掛在山 "莊旅舍一號元首房“天然居”的客廳正面。闊""別 37 年，"2013 年 11 月 11"日，一次難得的機緣，李國華與這幅山水畫再度重逢。

時值深秋，2013 年"11 月"11"日下午，"秋風"颯爽，李國華由子女陪同，前往廣州白云山上"幽靜寧謐的山莊旅舍。曾接待眾多國家領導人"的山莊旅舍負責人悉心安排了這次探訪之行，"先由山莊旅舍有關人員引領李國華一行徐徐參"觀，將關于山莊旅舍的故事娓娓道來：

都說山莊旅舍是“南國的中南海”“廣"州的國賓館”，這個說法，其實是確有所"據的。山莊之規劃始于"1962"年，選址在白""云山……嶺南建筑大師莫伯治帶領他的團 隊，精心設計了這座帶著濃郁現代嶺南建 筑特色的山莊，與白云山相映成趣，入內 "一步一景，"表現為“堂橫廡列，"闌楯周接，"花映木承”的格局，建筑輪廓既豐富，庭 園間更兼具層次錯落。如此，便成為無可 替代的“嶺南奇舍”。"[1]

山莊旅舍依山而建，李國華由兒女攙扶順 "勢而行，"依山而上， "隨步處處有景， "時時有花， ""一株近 50 年的含笑花，靜靜守候在入門的必 "經之路。而另外一株同樣引人贊嘆的玉棠春，""據說是辛亥革命那年就栽種于此，距今已超過 "100 年。這時李國華不舍移步，很有一種對此""景要即時用筆勾勒下來的沖動，長期養成的寫 "生習慣令他情不自禁，不想放過生活中任何美 "的場景。在李國華已出版過的畫冊中為數不多 "的花鳥畫中，比如早在 20 世紀 80 年代海南采 "風時寫的《可可》《胡椒》《菠蘿蜜》《山竹果》，"就可以看出李國華在花鳥畫上的技法同樣出彩。"嶺南畫派注重寫生，運用色彩上撞粉、撞色、 "撞水、半工半意的寫法，將對物象的表現推向""極致。由童年開始直至老年鍥而不舍的追求，""使這位畫家的學識素養全面發展，使其風格獨 "樹一幟。

我們來到此次探畫之旅的核心，山莊旅舍"一號元首房“天然居”，大門一開，一幅山水"大作的氣場不由得撲面而來。“天然居”客廳"正面墻上懸掛著的，正是 37 年前李國華為山莊"旅舍所作的山水畫《黃山云》。此時此刻，李"國華拄著長傘迫切地快步走向畫前，仿佛與"一"位分隔 37 年的老朋友再度相逢。老人的目光一"接觸到畫面，便一刻也未離開，久久地、靜穆"地打量著這幅在自己作畫歲月中特殊的作品。"那一刻，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忐忑、激動、欣喜"若狂，面上肌肉輕微跳動的微妙表情，一定是"激起了潛藏心底的種種回憶。這時，他口中不"斷默默嘆著“這張畫真是好畫啊”“寫得真"好”……此情此景，令在場的人亦不自覺地為"之動容。

37 年前，李國華曾幾度上黃山寫生，足跡"踏遍黃山的大小山頭。為了畫好一棵松樹，他"曾頂著烈日，也曾冒著寒風，細細觀察松樹的"樹勢、分枝以及特質，流連忘返。對于山勢、"石崖石脈，他更是了如指掌。他對每處不同地"方的地形地貌，"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由于各地的氣候條件不同，天造地設，就會形"成各地特有的地形特質和自然風貌。南方的樹"木、水土，由于多雨而格外茂密溫潤，而北方"由于太陽直射和日照時間短，樹勢多是少葉而 挺拔的，山石多險峻而堅硬。而黃山的特點是 巖石結構， "花崗巖的巖質， "山風、流水、飛鳥、"浮云皆入眼底。李國華認為只有當一個人真正"住在山里，日夜與林風、山石、蟲鳴為伴，才"可以完全領悟山居，當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霧靄"山嵐中，就會感覺到足下的每一塊石頭都好像"可以與你對話。這時，李國華與大自然已像是 多年交往的老朋友，"相識相知，"而無所不曉了。

面對大自然繁復的景物造型，要能夠提取出一種線條去概括，需要一種對生活的感受和""觀察。李國華的寫生直接師造化，樹石經常是""他的刻畫重點。每次寫生歸來，李國華便對感""興趣的素材著手整理，醞釀創作，組織畫面。 "李國華在寫生記錄的時候，并不像有些畫家那 "樣帶著相機，先拍幾張照片，速寫幾筆，然后""回去再完善。他會放更多的時間在現場的鉛筆""單線速寫，認為可以寫成大畫的，想到以后需""要表現這棵樹的具體細節，則會站久一些，忠""實地記錄自然樹木本身的結構。豐富的寫生經""驗使他能夠準確把握在現場需要挖掘什么，因 "此寫生本身已經具有構圖和取舍。其寫生創作""的興趣點直接表現在所寫生對象的地形地貌、 "樹木的特質上，李國華寫生時會在枝干和葉這""些細部下很大功夫。他的寫生給人最直接的感 "受是，他不想放過一些細節，盡量將它刻畫到位，"不像古代文人畫輕形似，沒有經過寫生就單純""臆造形象入畫。他非常關注樹的樹結、樹皮、 "樹枝的特點，"枝干的聚散、交搭關系。若是近景，"他通常會把石作為一個描繪對象，由于近距離""刻畫，將傳統的用筆融入了一塊石頭，用線條""的輕重來表現它的質感。

李可染在《談學山水畫》一文中說： “畫 "山水還要有畫山水專業的基本功。一定要對山、 "水、樹、石、云、點景人物等進行專門研究，"""深入觀察、研究大自然山川的組織規律，要超""過一般人的認識程度。古人講，‘石分三面’‘下""筆便有凹凸之形’，這就很難。山有脈絡，不""同的巖石有不同的紋理，千變萬化，要表現好""是不容易的，得下很大功夫。古人又講，‘樹""分四枝’，把樹的前后、左右關系畫出來，畫""不好就只有左右兩面，沒有前后關系。畫人物""就更嚴格，"要研究顏面、動態、手足、衣紋等等，"表現對象的深入研究和精確描繪的能力。繪畫""的能力源自不間斷地磨煉功夫，藝術不僅要苦""學，更主要的是苦練。”[1]"李國華旅行寫生有""一門引以為豪的絕活，面對大自然繁復的景物、造型，他懂得抽取幾條線來高度概括，這是經"過長期寫生鍛煉出來的功力，李國華稱“那幾"條線的準確是連攝影也比不上的”。李國華赴"黃山寫生的成果，"可從他創作的《黃山迎客松》"《峰巒云霧》《黃山秋色》等一系列作品窺見"一斑。

20 世紀 70 年代，李國華接到山莊旅舍的"""誠摯邀請，為其公共空間配畫。為此，他再度"""上黃山，久經醞釀，決定以有“國賓迎客松”"之喻的黃山迎客松作為畫面主題。面對黃山的"""奇絕， 一個問題一直回旋在李國華腦海里：“用"""什么樣的構圖，才能代表黃山的特點，才能以 ""景寓情，與山莊旅舍渾然相融？"”當登上“天 "上玉屏”時，迎客松一景撲面而來，此刻，"一 "個生動鮮活的構圖驟然在腦海中形成。以迎客"""松暗喻主人的好客與熱情，表達廣東人民以豁"""然大度的姿態熱切歡迎四面八方的客人。李國"""華對自然景物、地質地貌駕輕就熟的技法，此"""刻發揮得淋漓盡致。

《黃山云》作于"1976 年，畫面為有“天上"""玉屏”之譽的黃山玉屏峰之境。此處峰壁如玉"""雕屏障，故名“玉屏峰”，海拔 1700 多米。李"""國華道："“這是黃山‘天都峰’的第一臺階。”"此畫是 20 世紀 70 年代他獨自登黃山寫生后回"""廣州所作。玉屏峰前巨石如平臺，"左有青獅石、"""迎客松，右有白象石、送客松、立雪臺。雄山"""怪石、奇松險壑、摩崖古刻、云海波濤，登臺"""四眺，"景色奇絕。明代徐霞客游此， "贊嘆不已：""“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 ""俱手可攬。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真黃山 ""絕勝處！”《黃山云》畫面中， "山石行筆老辣， ""水墨淋漓，被稱為黃山三絕的石、松、云融于"""一畫；國之瑰寶——迎客松，近在咫尺；眺望"""遠處云煙似海，意境壯觀。李國華當年登臨此景，畫作“一覽眾山小”的磅礴氣勢仍躍然紙上。"畫作右上角題款："“登黃山天都峰至天上玉屏， 值宿雨新晴，朝云如海，雄奇壯觀。一九七六"年大暑揮汗寫于廣州。”此作被陳設在山莊旅"舍一號元首房“天然居”的客廳正面，可謂別"出心裁。一進門，"國寶級的名松迎客松寓意山"莊以主人的姿態熱情迎接尊貴賓客的駕臨，遠"景的送客松則形似作揖送客，與迎客松遙相呼"應。畫中名山與云海的主題，"暗暗契合山莊旅"舍“山中多詩意，"白云盡如畫”的意境。書畫"與山水的融合，揮毫潑墨間，山水就在眼前。

中國的地域廣博，涵蓋多種地質、地貌，"""因而孕育了不少名山大川。歷代帝王、詩人、""畫家、僧侶，皆與之結下不解之緣。得天獨厚 "的地理環境，"是大自然營造出來的“天開圖畫”，"因而宗教營造出敕封或敕建之名剎古寺，詩人""又吟詠出傳頌千古的名章佳句。李國華獨愛通""過對實景的描繪，選擇具有代表性的景物，來""闡述他心中對祖國河山和地緣生態的感覺。畫""如其人，他的作品呈現出靜謐、淡然的氣質，"""畫風細膩、樸實。在采訪中，李國華談到他寫""生創作時的心態："“我對大自然是鐘愛的。我 "偏愛大自然的博大奇觀，喜歡追求造型奇特的""枝干。既然我喜歡寫實，就極力想寫出當地特""定的環境風貌。尊重大自然，心態十分平和，"""別無他想。‘境由心生’，我的畫風，或許是 "我用平和、真誠的心態，表現大自然點滴之美""的外化表現。我追求的是細致，能夠細致的，"""還想細致。意所欲則為之，不計工拙。”創作""過程中，李國華追求秀逸、渾厚、富有詩意的""意境，其實這是一種心境的表達，一種人格的""追求。他談道："“要做到小幅之精，"巨幅之大氣，"需要歲月的歷練。”

談起掛在“天然居”客廳的這幅《黃山云》，"山莊旅舍負責人興致勃勃地說："“很多人一進""來看見這張畫都‘嘩’的一聲！寫這些大畫都""要耗費很多心力的……我們很多時候帶客人過來，他們或者在這里住，或者來參觀的，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嘩’的一聲，這幅迎客松真的"畫得非常之好！”李國華聞聽此言謙虛地表示"謝意。

李國華端坐于客廳，細細鑒賞著自己這幅"畫作……一位 90 多歲的老畫家，當看到自己"30 多年前的作品，至今還完好地懸掛在如此顯"赫的國賓場所，那種被高度認可的成就感，使"老人備感欣慰和自豪。世人追求世間種種名利， 對于老人而言，都只不過是過眼云煙。不管外"界對自己的認知如何，至真的，是至今自己的"作品仍受到社會的贊賞和認同。這是給一直沉"靜篤定、默默耕耘，為藝術奉獻一生的老畫家"最好的饋贈。只有足夠的沉潛，才能感受到這 份來自光陰的厚禮。李國華說："“我這生只愿 心中有畫，而別無所求。”年逾 90 歲高齡的山"水畫家李國華在此與自己 37 年前為山莊而作的"山水畫再度相逢，透過這種回望，去延續這段"與山莊的故事，去回眸自己走過的歷程。中國"山水畫的文脈何嘗不是通過不斷地回望與思考"而得以發展傳承。

事隔"37"年，李國華為山莊旅舍欣然寫下“山"水相逢”的題字。從壯年到暮年，一場奇妙的"相逢，這位 90 多歲的老畫家再次為山莊旅舍留"下了墨寶。此行在山莊旅舍歷史的延續和演繹， 以及老畫家的繪畫生涯中，都留下了非常難得"和有趣的瞬間。而正是無數個這樣的歷史瞬間， 匯聚成山莊旅舍的前世今生，無形之中，為后"人留下了一份文化瑰寶。這是“山水相逢”間，"此次探畫之旅最具意義之所在。李國華的公共"空間創作《黃山云》將繼續與這個中庸和諧的"地方共同譜寫嶺南優美的協奏曲。

["作者簡介"]"周善怡，女，廣東美術館美術文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研究館員，廣州美術學院"首屆博士生，研究方向為區域美術研究——嶺"南美術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