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塔·加德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視角下 《喧嘩與騷動》的文本研究

[摘" 要] 《喧嘩與騷動》是美國“南方文學”宗師福克納的經(jīng)典代表作之一，一經(jīng)出版便迅速在各國掀起了研究的熱潮。福克納在他的小說文本中塑造了眾多性格迥異、個性鮮明的南方女性形象，并通過對她們不幸遭遇的描述，再現(xiàn)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飽受摧殘的現(xiàn)實。他擅長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生活，女性、社會、種族以及階級問題均在他的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表達了他對男權社會中除男性外的“他者”的普遍倫理關懷。本文將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基于格里塔·加德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理論對《喧嘩與騷動》進行解讀，從主題、場景及人物塑造等方面探討并肯定福克納的生態(tài)女性意識，同時指出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他的這種意識仍然存在局限性。

[關鍵詞] 格里塔·加德" 生態(tài)女性主義" 《喧嘩與騷動》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49-04

福克納的經(jīng)典小說《喧嘩與騷動》通過描述康普生家族在工業(yè)化社會轉型之際由輝煌走向衰敗的場景，影射特殊時代背景下女主人公凱蒂·康普生以及其他女性的命運，揭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壓迫、被禁錮的人性悲劇。“格里塔·加德認為人類統(tǒng)治自然和男人統(tǒng)治女人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生態(tài)思想和女性主義相結合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然而生態(tài)女性主義不僅僅像它的名字所表示的那樣，這是十分典型的針對女性主義以及環(huán)境主義的描寫，具體來說，生態(tài)女性主義也應該不斷拓展延伸，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即對自然、對女性、對種族、對同性戀以及其他弱勢群體的普遍倫理關懷。”[1]本文嘗試以加德的生態(tài)女性批判視角進行研究和分析，對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進行解讀，挖掘小說中潛藏的四個層面的內(nèi)容，即對自然的戕害、對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批判、對美國南方種族和階級問題的批判以及其批判的不徹底性，借此反思現(xiàn)代女性問題和生態(tài)問題。

一、被戕害的大自然

“美國南北戰(zhàn)爭之前，南方的這片區(qū)域，不僅土地十分肥沃，氣候也非常溫和。在這片上帝眷顧的土地上，物產(chǎn)極其豐富，有森林、有河流，可以向人們提供獵物和魚群……”[2]南北戰(zhàn)爭之前，南方保持著自給自足的種植園經(jīng)濟；南北戰(zhàn)爭之后，由于北方工商業(yè)文化的入侵，種植園經(jīng)濟遭受重創(chuàng)，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傳統(tǒng)的棉花市場逐漸變成了賭徒們不勞而獲的地方。小說中，杰森說自己對棉花市場的興趣已經(jīng)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不難推測，像他一樣的南方人都想通過比別人提前掌握商業(yè)先機的方式賺大錢。他們似乎并不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連續(xù)性和依賴性，認為女人和自然生來就是被征服和剝削的，當時的人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是征服、控制和利用。

顯然，受男權意識形態(tài)影響，人與自然被割裂開來，人們天然地認為人與自然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他們認為人類才是世界的中心。“加德基于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維度出發(fā)，提出人類對自然的不斷掠奪以及社會對女性深刻的壓迫是高度相關的。為此，她致力于在兩者之間創(chuàng)設一個更暢通的通道。”“在她的個人視角當中，關愛倫理是環(huán)境正義的體現(xiàn)，同時也能夠讓人們更好地感受到階級的剝削。”[3]

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認為，正是父權制度將自然置于從屬地位，才使男性獲得對自然的支配權力。福克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喧嘩與騷動》中，他對工業(yè)快速發(fā)展后所留下的污穢不堪的自然景象進行了大量描寫，大自然明顯處于人類的壓迫和剝削之下。小說中有關昆汀的部分將人與自然的不和諧描繪得淋漓盡致。昆汀在乘坐火車的途中，聽到刺耳的排氣聲和車輪的呻吟聲，而巋然不動的山與人造物相比被遠遠拋在后面，直至消失在云霧之中。這些場景描寫無一不表明，為了交通便利，人們對自然進行了極大的剝削和改造，更展現(xiàn)了福克納對于工業(yè)文明入侵傳統(tǒng)南方社會的仇視，以及對傳統(tǒng)南方自然風光的依戀。肖明翰認為：“福克納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沖突性是相當明顯的，很多問題在他的一生中都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他對于南方地區(qū)以及南方的文化傳統(tǒng)保持著一種愛恨交加的情感。”[4]

二、傳統(tǒng)社會性別體系下逼仄的女性生存空間

作為人類學術語的父權制，指的是一個社會中的男性成員傾向于在社會中獲得更高的權力地位。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剝奪了話語權，失去了獨立的人格，只能活在男人的陰影之下。《喧嘩與騷動》中的康普生夫人和凱蒂·康普生就是身處于這種壓迫和束縛之下的女性形象。

1.美國南方傳統(tǒng)社會性別體系對女性的壓迫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存在往往被男性定義。《第二性》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的代表作，書中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女人是什么？”作者回答道：“女人是次于男人的客體，女人是他者。”[5]事實上，在男權社會中，男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而女性則被迫退回只有日常家務活動和婚姻生活的狹小生存空間。福克納所在的美國南方歷來是清教徒的大本營，受到宗教教義影響，婦道觀在此地尤為盛行。作為南方?jīng)]落貴族中最具代表性的成員之一，康普生家族的男性仍然是南方傳統(tǒng)觀念的忠實信徒。對于男權意識極度膨脹的杰森來說，女人應該像一只溫順的羔羊，應該把貞潔看作如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恪守男權社會為她們制定的道德規(guī)范。凱蒂婚前懷孕，敗壞了康普生家族的名聲，杰森絲毫不掩飾對凱蒂的蔑視和仇恨，他當即驅逐了凱蒂。文本中凱蒂因失貞導致了她悲慘的一生，社會和家庭拋棄了她，眾人給她冠上了“淫蕩”的惡名，認為她辱沒了家族聲譽的杰森咒罵她是賤胚、蕩婦，其女是野種，將她趕出了家門。

杰森是個極度自私又冷酷的男人，雖然在康普生家族中，他是唯一一個贏得康普生夫人喜愛的孩子，但在他那冷漠麻木的母親的溺愛之下，他成長為一個自私邪惡的人。凱蒂作為一個積極獨立的女孩，從小就想在一幫孩子中扮演領導者的角色。杰森打心眼里不愿意被一個女孩牽著鼻子走。當凱蒂開始使用香水和穿成人的衣服時，杰森對她說的話都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在杰森眼中，女人對男人的態(tài)度和姿態(tài)應該是低眉順眼的，而女人也只不過是用來交易的籌碼和物品，是討男人開心的物件。杰森曾想通過凱蒂的婚姻換取海德銀行的職位，但當他得知凱蒂失貞被拋棄、他的計劃落空的時候，他對凱蒂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怨恨。甚至后來在凱蒂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他不僅克扣凱蒂寄給女兒小昆汀的生活費，還在拿到錢之后設法不讓凱蒂與自己的女兒見面。杰森的種種行為無不體現(xiàn)著美國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下，社會對女性的苛責和壓迫，以及男性凌駕于女性之上的無恥行徑。

除此之外，同為女性卻深受男權思想荼毒的康普生夫人也在無形中成為刺向凱蒂的一把匕首。作為美國南方傳統(tǒng)婦女觀塑造出來的完美“產(chǎn)品”，康普生夫人沒有半點叛逆意識，過著教條的生活。她自私冷漠、淡泊親情，身上沒有一點兒南方淑女所應具備的美德。正是她的冷漠無情，使得凱蒂在遭遇一系列不幸之后的境遇雪上加霜，從此被迫離開女兒，最終成了妓女和納粹軍人的情婦。

2.美國南方傳統(tǒng)社會在性別方面的雙重期待

對當時的美國南方人來說，男權思想深入骨髓，社會普遍認同男性天生優(yōu)于女性。因此，男權社會對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期待：男孩生來就應該征戰(zhàn)和探索外面的世界，而女性則必須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盡管凱蒂的好奇心相當強烈，但她的這種想法卻被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排斥。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是無聲的。福克納曾坦言道：“我非常喜歡她，我不能讓她只是存在于一篇短篇故事當中。”[6]凱蒂無疑是福克納的“心頭愛”，然而縱觀整部小說，她的白癡弟弟班吉甚至也有權力去敘述和定義別人，然而作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凱蒂卻只活在三個兄弟的記憶中。她的觀點沒有被人們所理解和接受，人們只能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她、和她對話。《喧嘩與騷動》中凱蒂敘事的缺席也象征著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只能活在男性的陰影之下，毫無話語權可言。福克納通過這樣的敘事方式，把美國南方社會對女性的普遍態(tài)度表露無遺。

在傳統(tǒng)的男權社會中，男性想方設法剝奪女性受教育的機會，只為實現(xiàn)對女性思想的禁錮，從而保住男性至高無上的權威。杰森為了阻止凱蒂接受教育，不斷奉承自己的母親，說其因為不諳世事才顯得更加高貴。女性想要有獨立思考和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就必須接受教育。因此，對女性主義者來說，女性要和男性擁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權利。《喧嘩與騷動》中，作為男權意識至上的康普生家族中唯一的女兒，凱蒂自然失去了接受教育和參加工作的權利。她無法像昆汀那樣幸運地進入哈佛讀書，開啟嶄新的人生。由于受教育水平較低，她在失去家庭庇護后也難以做到經(jīng)濟獨立，最終只能靠出賣肉體和依附男性這樣墮落的方式謀生活。

此外，男權社會對于男女的雙重標準還表現(xiàn)為他們在鼓勵男人有豐富的性體驗的同時要求婦女保守貞操。在當時的美國南方，男性在很小的時候就可以在他人的引導之下有性生活，甚至越早失去處子之身，就越被認為有男子氣概。小說中，康普生說過這樣一句話：“南方的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非常丟臉的一件事情。”[2]而女人則完全不同，失去了貞操，她們就“不能夠被稱之為是真正的女人”[7]。這種視女性貞潔為至高榮耀，而視男性保持童貞為恥的觀念極大地展現(xiàn)了男權社會對于性別的畸形認識。

三、對美國南方種族問題的批判

在福克納所處的那個時代，人們擁護奴隸制和種族主義。那些南方種植園主將黑人奴隸視為一種能夠為自己創(chuàng)造巨大利潤的商品，而黑人奴隸作為主要勞動力，卻一無所得。福克納強烈譴責奴隸制，卻又對現(xiàn)實無可奈何。在他的小說中，白人種族主義者人性的罪惡與丑陋以及社會制度的扭曲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種族歧視在福克納的小說中是一個經(jīng)常被討論的話題。小說中，杰森認為國家就應該讓黑人無法維持生計、挨餓受凍，這樣他們才能認清自己的一無是處。《喧嘩與騷動》中，人物敘述的內(nèi)容中也多次出現(xiàn)“不中用的黑鬼”等這類帶有侮辱性的詞語。小說中，昆汀看到黑人的時候反應強烈：“我自己是坐在一個黑鬼身邊的。”他認為黑人和白人是完全相反的鏡像，黑人是客觀存在的，也正是由于如此，他們作為高貴白人的身份才得以凸顯[8]。因此，昆汀在面對頭上包著一塊毯子、像一枚雕塑似的“黑鬼”時會施加一些小恩小惠，讓他“給自己買點圣誕老爺爺?shù)亩Y物吧”。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昆汀也囿于傳統(tǒng)思想，自然地認為黑人就應該低人一等，由此可見，當時黑人在整個社會中遭受著怎樣的不公平對待。

與被白人貼上奴隸的標簽相比，黑人骨子里流露出的奴性更讓人覺得悲哀。“昆汀自殺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種幻覺，他和黑人羅斯庫司有過這樣的一段對話：‘你是不是在和一個黑老頭兒開玩笑？’‘曾經(jīng)有南方人捉弄過你嗎？’‘你說得太對了，南方人就如同是上等人一樣，我們完全沒有辦法和他們一起生活。’”可見在他的腦海中，南方白人就是上等人的代表[7]。由于深受奴隸制的摧殘和荼毒，羅斯庫司自然地認為人有高低貴賤之分，所以當他在與白人主子交談的時候，心甘情愿地降低自己的身份，奉承他的主人。這體現(xiàn)出黑人內(nèi)心深處的種族自卑感，種族歧視對黑人精神的殘害是根深蒂固的。此外，小說中最有溫度、有愛心的黑人形象迪爾西在某些事情上展現(xiàn)出了反抗的意識，但從本質上講，她的那些話語仍然是從白人統(tǒng)治者的角度出發(fā)，為白人發(fā)聲。在整部小說當中，羅斯庫司認為整個家族都是不吉利的，但是迪爾西說：“就算是這樣，跟這一個家族在一起，你不也是沒有吃過任何虧嗎？”他的妻子不僅不從丈夫的角度看待問題，反而盲目地為自己的白人奴隸主辯護，認同他們的價值取向，她像一個“傳聲筒”般不加思考地順從、忠誠白人奴隸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奴性已經(jīng)深入到黑人奴隸的骨髓中。但實際上，他們?nèi)匀皇潜话兹耸澜缗艛D的邊緣群體，白人奴隸主并沒有將他們當作平等的人看待。

四、結語

為了改變男女不平等的現(xiàn)象，人們首先可以做的就是承認這些不平等現(xiàn)象的存在和個體的差異性，然后促進不同種族、性別、階級的和諧共處。福克納對小說中包括凱蒂、小昆汀、康普生夫人和迪爾西在內(nèi)的女性角色的悲劇性人生經(jīng)歷和命運表現(xiàn)出了同情，同時也對她們強烈的反叛精神進行了高度的贊揚。但她們終究沒有走出拘禁她們的“牢籠”，成了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犧牲品。作為一個典型的美國南方人，福克納目睹了南方女性、大自然和有色人種的悲慘處境，看出了他（它）們同為受害者的屬性，意識到打破這種壓迫與被壓迫的錯誤關系的重要性，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由于所處的時代背景，他的批判難免不徹底。

參考文獻

[1] 汪雅雪.從環(huán)境正義到社會正義：論格里塔·加德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寫作[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6．

[2 徐國超.地方·女性·人心——《喧嘩與騷動》的生態(tài)批評視界[J].電影評介，2008（23）.

[3] 王秀花.格里塔· 加德研究——論加德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創(chuàng)作與批評[D].貴陽：貴州師范大學，2020.

[4] 高慶.《塵埃落定》和《喧嘩與騷動》故鄉(xiāng)敘事比較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15.

[5] 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6] 李厚綱.評《喧嘩與騷動》中的南方女性[D].長春：吉林大學，2004.

[7] 賈少英.“走出”與“返回”的精神之殤——從生態(tài)批評的視域解讀《喧嘩與騷動》[J].大眾文藝，2016（10）.

[8] 王祿萍.論福克納小說中的原罪意識[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8.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何潔，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跨語言文化研究。

安琦，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直屬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項目“在校優(yōu)秀生提升基本科研能力”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