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樹的生長說起

一

旅途中看到一些大樹，我總會肅然起敬，總要仰頭來看看它巨大的樹冠和偉岸的身影，心中也會盤算它延伸在地底下的龐大根系，還會想到這棵樹經歷的風霜雨雪以及這個地方滄桑巨變的歷史。大概因為職業原因，看到大樹，我總會想到教育。

大樹是怎么長大的？

想想它的當初，也許是不經意間，一顆種子，被風吹到土壤或石縫里，在日升日落中長成幼芽。春夏秋冬，寒來暑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它的樹冠在不斷向外伸展，吸收陽光，迎接風雨；它的根不斷往下扎，往周圍的土壤里鉆去——外在的生長和地底下的內在發育同時進行。在南方的原始森林里，我見過巨大的榕樹，它有許多巨大的根莖裸露在地面上；在家鄉，我也見過巨大的槐樹和皂莢樹被挖出來移栽的情景，它們在地底下暗暗生出的巨大根系總是讓我驚嘆。

此刻，我在想，很多樹木的樹冠發育與根系發育難道不是也有密切的關系嗎？

一個人的成長也是如此。要讓一個人真正長大，不能只有身體的發育，更要有心靈的發育。換句話說，一個人僅僅長高是不夠的，還要追求生命的寬度。

想想花盆中的植物，為什么長不大？就是因為根系受到限制，它的內在發育空間受到制約。它只是活著，只能長那么高，我們才可以把它養在家里?；氐饺说某砷L來說，如果人也像花盆里的植物，他的精神空間受到限制，心靈不能自由，那么其外在發育也會受到限制。

城市里的大樹還有人剪枝、打理，讓它們長得整齊一點，而鄉間或深山里的大樹則無人照料，有些甚至從石縫里破土而出。它們沒有盆栽植物的嬌氣，卻長得那么舒展自在，充滿傲氣。花盆里的植物不同，它們有主人，要澆水、施肥、剪枝，冬天防凍，夏天防曬，但只能僅僅點綴出那么一點綠色，無法成為棟梁之材。有人說：花，是被澆死的；魚，是被喂死的。人類的教育如果缺少了自然哲學的啟示，必然走向衰落。功利教育更是一種反自然的拔苗助長。

二

再說樹冠的發育。那些大樹往往都有巨大的樹冠、繁茂的枝葉，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留住雨水，獲得更多的陽光。旁逸斜出的枝條也是成長的需要，因為生命的寬度和高度是相輔相成的。

我經常看到一些城市園林工人在砍伐梧桐樹的巨大枝條，但不久后，被砍伐的地方會長出新葉，一年后，新的枝條又生了出來。這與生命的成長多么相似??！那些被教育者視為缺點的東西經常被打壓批評，但一些缺點在被矯正之后又不斷出現。在學校里，學生也似乎像樹木一樣。家長和老師手里拿著刀鋸和斧子，總希望孩子按照大人設定的路線往上發育，在應試教育中取得成功，卻未曾想，旁逸斜出也是成長的需要。

人生是多元的，成長是多彩的，精神也有多維的空間。風霜雨雪、電閃雷鳴對于成長都是必需的，而且會讓生命更有質感和韌勁。參天大樹是自然的杰作，溫室里的弱苗只是自然對人際法則的嘲弄。人的算盤打得再好也經不起自然規律的打磨，背離天道往往會遭遇反噬?；氐浇逃希袝r學生搞點與學習似乎無關的事情，弄出點小動作，追求一點另類愛好，教育管理者往往如臨大敵，上綱上線，甚至還打著愛的旗號，嚴加管理。殊不知，過分的管理，恰恰是在干擾孩子的成長。人活著就是為了體驗各種酸甜苦辣，試錯也是一種人生收獲，彎路有時也是生命寬度的拓展。只要是生命自身的選擇，結果就應該由自己承擔。在一些可管可不管的地方，往往考驗教師的價值觀和教育智慧。其實，孩子在施展自由意志的時候，往往是在體驗存在的歡樂，就像樹冠與根系的發育，有時候是旁逸斜出的，但也是一種需要。

三

在許多旅游景點的大樹上，我都看到過游人用刀子刻寫的字“×××到此一游”。有些筆畫粗大，顯然是在樹木小的時候刻上去的，隨著樹木的長大越來越醒目。我又想到對生命的傷害，是否也是同樣的道理。人心很脆弱，尤其是幼小生命，受到的傷害會一直留存在記憶中。

我至今記得小學一年級時，因為后面的同學說話，我背過頭看時，班主任敲在我頭上的教鞭；記得初中物理考試時，因為我答錯一道題，老師撕毀我的卷子給我帶來的心理傷害；還有小學三年級，因為一次盲目從眾的錯誤，老師讓我和幾個同學站在教室前面受批的羞辱。

雖然心靈有巨大的修復能力，很多當時受到的傷害會隨著時間而慢慢淡忘，但心靈也有巨大的還原能力，一旦一些不愉快的記憶被喚醒，會讓人充滿感傷?？吹綐渖夏切﹤?，作為教育者，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新的壓迫者。

四

人是教育的目的，不是流水線上的產品。在整齊的冬青迎賓樹叢和五彩的花草園里，如果是樹，就讓它像樹一樣生長。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說過：“樹被砍掉主干之后，會在根旁萌發新芽。同樣，人在患了病和被摧殘之后，人的心靈往往會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時期和充滿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發現新的希望，把被扯斷的生命線重新連接起來似的。這些根部萌發的枝條雖然茂盛多枝，生長迅速，但這種生命只是表象，它永遠也不會再長成一棵真正的樹?！?/p>

我至今珍藏著十幾年前一位退休工人寄來的一封8000多字的長信。他憤怒控訴自己初中時一個班主任，因為兇暴，把全班20多個學生都罵回了家，導致他們都成了失學兒童。因為沒有接受好的教育，這些人大多生活得不幸福，比如他至今只能靠給別人加工門窗度日，收入很不穩定。

我還想到那個跳樓自殺的少年，高考只差幾分就會被清華大學錄取?？删驮谶M入某大學半年后，他卻從實驗室的六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出人頭地，要考第一。盡管他很爭氣，每次考試都是班級前五名，可嚴酷的母親總是不滿意，對他各種管制和限制，導致他喪失了同齡孩子們應該有的歡樂。上大學后，沒有了成績優勢，生活能力和其他能力又很弱，他終于無法支撐自己的尊嚴，也無法像中小學那樣有學習的自信，心理的巨大失落導致他走向絕路。他本應該像樹一樣自由生長，有寬大的根系，有豐富的枝干，卻成為一棵空心樹，最終被風雨擊倒。

五

面對樹木，我常常會想到尼采的那句話：“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在教育教學實踐中，我們總希望用陽光的、積極向上的東西影響學生，害怕學生接觸那些負面的東西，其實地球引力是向下的，自然人性也是向下滑落的。教育不要懼怕學生接觸那些負面的東西，有些東西不用教，學生也會接觸到，甚至自身就有，比如本能的欲望。因為人性天然就有壞的一面，就像地上的雜草，沒有誰播種，也會自然長出來。教育并不是要屏蔽這些，而是引導學生直面人性與社會的真實，看到陰影，更要看到陽光，認識到陰影只是陽光對物體的投射。要讓學生認識社會人性的善與惡，而不是打造一個精神的牢籠，把他們封閉起來，防止他們直面社會與人性的真相，只進行虛假的“上半身”教育。事實上，獸性是最真實最自然的人性，但教育要把人性由獸性向社會性和精神性方面引導，讓一個人的人性盡可能多地擺脫獸性而趨向于神性。沒有對惡的認識，一個人也不可能認識善。真善美是在和假丑惡的對比與交戰中彰顯出來的。

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類的教育與樹的生長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相似之處，比如都需要持續發展和能量的積累，都需要時間和耐心，不能急于求成；都需要適當的環境，都需要關注生命的個性，不能人為扭曲；都需要重視根基和土壤，都需要自我調整和適應環境；都需要監護和關懷……但樹的生長和人類的教育畢竟是有本質不同的，教育涉及人類的認知、情感和社會發展，而樹的生長是生物學的過程。實際上兩者無法簡單類比，因而把教師比作“園丁”也是經不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