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與魯迅的小說一樣,劉震云創作的很多小說也表現出對時代社會和平民命運的關注。他們都通過自己的作品創作深刻挖掘蘊藏在普通人瑣碎日常中的國民精神,進而闡述對于自身所處時代的中國社會狀況的獨特認知。魯迅小說所體現出的很多創作傾向對劉震云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劉震云不僅對此進行了繼承,同時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有所革新,進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
關鍵詞:魯迅小說 劉震云 小說創作
劉震云曾經在名為《讀魯迅小說有感:學習和貼近魯迅》的文章中寫道“魯迅一生所寫的小說不多。其中被人們稱道的大致有:《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風波》、《故鄉》、《阿Q正傳》、《社戲》,還有《故事新編》里的幾篇。”[1]基于此,當我們把劉震云的小說創作放置于魯迅小說的創作光譜中,可以看到后者對前者的諸多影響,劉震云小說中蘊含著不少魯迅的精神因子。當前學術界對于魯迅和劉震云小說創作的研究,有人從兩位作家整體創作的角度出發,開展比較研究;也有人從以魯迅的創作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傳統的角度出發,分析劉震云在小說創作中對“五四”新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展,或者從敘事手法、藝術特色等單一角度進行比較研究。本文以劉震云幾部不同階段的小說作品為中心,結合魯迅的部分小說作品,具體地分析劉震云的小說創作如何受到魯迅小說的影響。
一、對國民性批判的視角
在談到劉震云的創作時,評論家摩羅曾說:“劉震云正是一位魯迅式的作家,一位魯迅式的痛苦者與批判者。”[2]結合劉震云的創作歷程不難發現,劉震云的小說創作汲取了眾多魯迅小說創作的元素,在對于國民性的批判方面尤為明顯,但劉震云沒有原封不動地繼承魯迅對于國民性批判的方式,而是以此為基礎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進行了發展和革新。
魯迅自創作伊始就將“立人”作為自己文學創作的目的,其對于國民性的批判是站在啟蒙者的角度,站在精英知識分子的立場上,以俯視的視角來審視農村和農民的。魯迅在小說中通過對于人物形象的否定性批判,揭露和控訴現實社會中普通民眾精神品格上存在著的弱點,希望以此來起到社會啟蒙的作用。而劉震云在進行對于國民性的批判時,其視角與魯迅是不同的。劉震云在童年和少年時有過鄉村生活的經歷,這使他能更為細致地觀察到農村底層農民的生活狀況。在談及鄉村生活的經歷時,劉震云曾說:“我從小在一個村里長大,現在人家對我說東南西北,我就會按照小時候村里的方位去判斷整個世界,到巴黎是這樣,到布魯塞爾,到泰國,到緬甸也是這樣。”[3]因此,在創作小說的過程中,劉震云始終保持“在場”的姿態,將自己融入普通民眾的生活當中,以一種民間的視角來審視農村和農民。縱覽劉震云的小說創作,無論是早期的《塔鋪》《新兵連》,還是后來的“故鄉”系列的小說,或是近來的《一句頂一萬句》《吃瓜時代的兒女們》等等,他都以參與其中的姿態描寫普通民眾瑣碎的日常生活,表現底層生活的種種面貌。正是在講述普通人生活瑣碎的這一過程中,劉震云表達了對國民性的批判和對底層群眾不幸生活的同情。
二、反諷技法的使用
反諷(irony)一詞自兩千多年前在古希臘時期的喜劇中出現以來,伴隨著時代的發展,被廣泛地運用到修辭學、哲學等多個領域,至德國浪漫主義時期,反諷的運用開始延伸到文學藝術的領域。雖然不同領域對于反諷的定義存在著細微差別,但其在小說敘述中的主要含義可大致概括為:作家通過在字面上描寫事實的反面來探求事物的真理,即作家期望表達的真正觀點存在于作品所講述事物的另一面。
在理性批判精神的主導下,魯迅小說有著明顯的“反諷”特征,以此來“引起療救的注意”。而劉震云小說中同樣表現出“反諷”的特征,陳曉明在評論劉震云的小說時曾提到:“盡管這樣我又不得不承擔自以為是的風險,我還是要說,劉震云的最重要的特色——反諷,并沒有得到恰如其分的解釋。”[4]這足以體現“反諷”對于劉震云小說的重要性,劉震云對于“反諷”手法的運用也經歷了由稚嫩到成熟的發展過程。
(一)語言敘事的反諷
在《孔乙己》中,當孔乙己臉上帶著傷疤到咸亨酒店的柜臺前買酒時,其他酒客們看到孔乙己的進入,故意大聲喊,認為孔乙己一定是又偷別人的東西了。當孔乙己否認自己偷東西之后,又有酒客斬釘截鐵地指控孔乙己,說親眼看到了孔乙己偷了何家的書。面對這一無力改變的事實,孔乙己便開始狡辯,稱“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這樣是為了追求知識,不能算作偷。魯迅通過在小說中設置的孔乙己將“偷”稱為“竊”的情節,表現了自己對當時社會上舊知識分子的諷刺。與此同時,魯迅在小說中還設置了孔乙己教“我”“茴香豆”中“茴”字的四種寫法的情節,這不僅表現了以孔乙己為代表的舊知識分子的迂腐與頑固,同時也體現了魯迅對舊知識分子作派的反諷。
在創作的初期,劉震云小說的反諷主要體現在小說的言語敘事中,其小說情節鮮明地顯現出其對于“反諷”技法的使用痕跡。在《一地雞毛》中,主人公小林在初入職場時有著孤傲的性格,但迫于現實生活的壓力,不得不開始送禮和討好上司,甚至在菜市場遇到老朋友“小李白”時,小林也不再覺得站在菜市場幫助老朋友賣烤鴨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因為賣烤鴨可以給他帶來額外的經濟收入,這與小林初入職場時的孤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是在小林這一形象前后轉變的對比中,體現出劉震云對“反諷”的使用,這樣的寫作方式在劉震云早期的《新兵連》《單位》《官場》等作品中也都有著鮮明的體現。
(二)結構形式的反諷
在《狂人日記》的篇首,魯迅以文言作序,簡要介紹了狂人生活的大致狀況,《狂人日記》的文言序言與緊隨其后的白話文正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是在這一對比中,顯示出魯迅在小說創作中通過結構形式的設置達到“反諷”的目的。
在《狂人日記》中,序言是以文言文書寫的,而作為正文的日記內容則是運用白話文書寫的。《狂人日記》創作于1918年4月,結合這一時間點可知,當時社會正處于急劇變革的時代背景下,文言文代表著舊的事物,而與之對立的白話文則代表著新的事物。魯迅以文言文作序并以白話文進行正文寫作的創作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一種“新舊交雜”的狀態。而這一“新舊交雜”的寫作方式,影響了劉震云的小說創作。在小說《故鄉相處流傳》中,劉震云將全文分為了“在曹丞相身邊”“大槐樹下告別爹娘”“我殺陳玉成”“六〇年隨姥姥進城”四段,這四段所代表的事件跨越了三國到明初再到清末最終到20世紀60年代四個時期幾千年的時間歷程。通過對歷史人物曹丞相、袁哨(袁紹)等人的虛構,在幾千年的時間歷程中將過去的事與現在的事交雜在一起,以狂歡的話語實驗展開小說的寫作。劉震云在此寫到曹操進行官渡之戰時,調來直升機開炸黃河;慈禧太后在洋人的幫助下,用八枚巡航導彈轟炸太平天國的首領陳玉成,等等。在《故鄉相處流傳》中還有多處與此相類似的情節,劉震云通過在小說中創作此一系列的情節,在看似天馬行空的敘述方式中融入了自己對人類社會中發生過的荒誕且虛妄事件的思考。
《故鄉相處流傳》與《狂人日記》更為明顯的相似之處是劉震云在創作中對分別代表著新舊事物的語詞的運用。《故鄉相處流傳》在描述軍事演練的場景時,提到了曹丞相要檢閱“新軍”,丞相與“新軍”是代表著完全不同時代事物的語詞。而這一用法在小說中同樣有著多處體現,小說中的人物袁哨要求他帶領的“新軍”只能喝開水,不能喝雪碧、可樂和粒粒橙等等。劉震云通過在小說創作中對這些分別代表著新舊事物的語詞的混雜使用,使讀者們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極為強烈的荒謬感,這使小說天馬行空般的文本敘述方式得以更好地展開。
劉震云在以《故鄉相處流傳》為代表的“故鄉”系列小說中對魯迅《狂人日記》中“新舊交雜”的結構形式進行了繼承與發展,揭示出歷史與現實中存在著的種種荒謬,并由此表達對現實世界中發生過的事件的理性思考。在看似荒誕的語言敘事和結構形式之下,蘊含著劉震云尖銳且深刻的批判。
從單純在語言敘事層面上顯而易見地表現“反諷”到通過結構形式的設置將“反諷”無形地融入小說創作中,不僅體現了劉震云對于“反諷”技法運用的嫻熟,也體現了他在小說創作中更為強勁自如的語言駕馭能力。
三、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魯迅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影子。魯迅在小說《阿Q正傳》中塑造了阿Q這一典型的人物形象。阿Q是生活于辛亥革命前后的一個思想落后、愚昧的農民,面對現實生活的困境,他選擇以“精神勝利法”的方式獲得對困境的超越。正如魯迅塑造的阿Q這一人物形象,劉震云在小說《我叫劉躍進》中也塑造了一個類似于阿Q的人物形象——劉躍進。作為一個生活于社會底層的進城農民工,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和窘境,劉躍進也如阿Q一般,選擇運用“精神勝利法”來對抗現實生活中無法逃避的痛苦。在妻子跟一個賣假酒的男人私奔后,劉躍進獲得了前妻新歡所開出的六萬元的借條。在獨自生活的過程中,他愛上了曼麗發廊的老板娘馬曼麗,于是他想著等將來拿到六萬元現金后,給馬曼麗個樣子看看;當他在路邊偶遇獨自賣唱的河南乞丐時,他要求乞丐演唱河南墜子《王二姐思夫》,為了證明自己有底氣命令老乞丐改動演唱的內容,他用手指著眼前的一棟高樓,對老乞丐說那是他劉躍進蓋的。當他說出大樓是他蓋的時,仿佛他是大樓建設的投資者,實際上劉躍進只是工地里負責體力工作的普通農民工。劉躍進的種種行為,正是阿Q“精神勝利法”活生生的體現。
傳統的小農意識和來自現實生活中強勢群體的霸凌與侮辱塑造了同為底層人民的阿Q和劉躍進性格中的相似之處,即他們性格中都存在著狡黠、自私、自欺欺人等特征。但劉躍進與阿Q又不是完全相同的,在生活中擁有現實寄托的劉躍進,其性格方面比阿Q多出了農民常具備的勤勞和責任感。劉躍進的現實寄托就是他的兒子劉鵬舉。在與妻子離婚后,劉躍進拒絕讓自己的兒子跟隨妻子生活,而是選擇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將兒子養大。盡管劉躍進在屈辱和羞恥中艱難地將劉鵬舉養育成人,但劉鵬舉卻不務正業,極其擅長對劉躍進坑蒙拐騙,且毫無責任感,以混日子的心態得過且過。通過塑造劉鵬舉這一人物形象,劉震云得以發掘出劉躍進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在批判其性格缺陷的基礎上,表達出對以劉躍進為代表的底層人民的同情與關懷。
四、典型意象的繼承
(一)死亡
魯迅在小說《藥》中,通過對“死亡”意象的運用,講述了華老栓夫婦購買“人血饅頭”為兒子華小栓治病的故事。在《藥》中,革命者夏瑜和在當時已無藥可醫的華小栓便是“死亡”意象的化身。作為革命者的夏瑜以死亡的方式,實現了個體生命的超越和對當時社會上麻木群眾的喚醒,而華小栓的死則顯示了魯迅對當時社會愚昧無知的譴責。
劉震云在其小說中也常常通過塑造“死亡”意象來展現其作品的主旨,且在不同的創作時期,其小說中“死亡”意象的內涵也是不同的,并且在閱讀中我們不難發現這一意象演變的軌跡。在劉震云早期的作品《新兵連》中,老肥因為被部隊查明患有“羊角風”,進而遭到部隊的遣返。在被遣返后,他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時老肥的死,只是讓文中的“我”感到傷心和遺憾。而到了劉震云于新世紀創作的小說中,“死亡”便具有了多重深刻的內涵。在《手機》中,嚴守一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心性開始變得扭曲,說謊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只有在回到陪伴他長大的奶奶身邊時,嚴守一才會感到心安。在《手機》的末尾,劉震云寫到“又四十六年后,嚴守一他奶去世,嚴守一跟她再說不上話”[5]。嚴守一的奶奶瀕臨死亡時,還在擔心自己去世會給子孫的生活添麻煩,于是自己將后事進行了妥善的安排。劉震云并沒有以尖銳的語言描寫嚴守一奶奶的死亡過程來表達對嚴守一的批判,而是以溫暖和諧的筆調,描繪了人必然會經歷的死亡過程。在這里,嚴守一奶奶的死亡,更像是對被社會環境異化了的嚴守一的一種救贖。在《我不是潘金蓮》中,丈夫秦玉河意外死亡后,李雪蓮假離婚事件除李雪蓮外的唯一當事人便從世界上消失了,李雪蓮假離婚也因此變成了一件永遠無法說清的事情。這時李雪蓮就開始尋求死亡,希望以死亡的方式表達對現實的控訴,并以此維護自己的尊嚴。但果園農夫的及時勸告,讓李雪蓮“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換棵樹,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6]。這使李雪蓮實現了與自我心靈的和解,也使其避免了死亡的悲劇。在最新的小說《一日三秋》中,劉震云使死亡不再是單純生理意義上的死亡,他使死后的人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與活著的人進行對話。這樣的書寫方式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為劉震云的創作開辟了新的方向,也拓寬了其小說的敘事空間。
(二)吃人
在《狂人日記》中,魯迅借狂人之口闡釋了“吃人”在文學層面的含義,在此之后,“吃人”也成為眾多作家經常使用的文學意象。在《故鄉相處流傳》和《故鄉天下黃花》中,人物對權力的狂熱追求使得各個派系之間斗爭不斷,而權力的斗爭必然會產生付出生命的犧牲者,這無疑是“吃人”最為鮮明的體現。在《我不是潘金蓮》中,李雪蓮去找前夫秦玉河說理時,秦玉河竟因為李雪蓮在與其結婚前已不是處女而對其當眾進行羞辱,在眾多人面前大罵李雪蓮是“潘金蓮”,李雪蓮聽到后如遭五雷轟頂。劉震云對這一情節的描寫體現著男權主導下的社會對女性的一種“吃人”。最終,生活在絕望困境中的李雪蓮也開始了對自我的嚙噬,由于沒人相信她與秦玉河是假離婚,所以她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告狀,將自己一生的美好時光都埋葬在了申冤的路途中,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在絕望困境下自己對自己的一種“吃人”。
五、結語
魯迅小說中所體現出的眾多精神因子對劉震云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劉震云在繼承這些精神因子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獨特認知對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發展,這使他的小說不僅更加符合當今大眾的審美取向,也使其作品做到了文學性和批判性的恰到好處的平衡。與魯迅采取“樓頭瞭望”式的手法來描寫民間大眾不同,多年的鄉村生活經歷使劉震云能夠更好地運用民間大眾的視角來對普通人瑣碎的生活進行描繪,但這不是否定魯迅在小說創作中對普通人生活和命運的關注。在2021年出版的《一日三秋》中,劉震云在延續以往寫作風格的基礎上,也致力于求變和創新,將神秘主義元素融入了小說的創作中,給讀者帶來了與以往不同的閱讀體驗,而求變和創新,正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先驅們所期盼的。因此,我們也應當對劉震云的作品創作給予期待和關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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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陳曉明.漫評劉震云的小說[J].文藝爭鳴,1992(1):69-73.
[5] 劉震云.手機[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253.
[6] 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