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賽乘坐空鐵來到墨城市中心的“萬物廣場”,半下午,車上人不多,人們或扎著腦袋,或仰著頭——佩戴mini-Vision。另外還有幾個工業機甲,不清楚里面有沒有操作者。
萬物廣場是萬物集團旗下的綜合體,涵蓋了衣食住行四個生活場景,正如萬物廣場的Slogan(口號,廣告語):來萬物,得萬物。
據說最初的Slogan是“求萬物,得萬物”,遭到詬病后把“求”改成了“來”。高賽覺得大可不必,“求萬物,得萬物”只是借鑒了“求仁得仁”、“求漿得酒”的固有句式,本意并沒有多少感情色彩,是人們太敏感,解讀得言過其實。當然,也不能責怪群眾,如今的語境容易讓人產生歧義,現實中如此,網絡上更甚。
高賽進入旋轉門,一個甜美可愛的全息少女出落在她面前,詢問他是否需要向導。高賽揮揮手,少女便不見了。這讓他想起近來失蹤的三名被害人——會不會有人揮揮手,他們就消失了呢?
高賽乘電梯來到四樓的鐘書閣。書店安裝著鏡面吊頂,把書架的長度拉伸了一倍。人不少,但大都聚集在文創區和水吧,真正的讀者沒幾個。
書店剛開業時被網紅們炒作成打卡圣地,每天都有慕名而來的游客拍照留念。邢永卿也是其中一員。幾個月前,邢永卿還在書店向女友求婚,一人拿著《百年孤獨》,一人拿著《尤利西斯》,配的文案是“找到對的書,找到對的人。堅持閱讀,堅持愛情。”高賽看到邢永卿的信息流后笑話他,一年到頭也看不完一本書,還堅持閱讀,這不是自欺欺人嗎?邢永卿說高賽太傳統,不了解年輕人的時尚,他們的生活重心傾斜在社交平臺,一本書上傳就等于讀了,一件事上傳就等于做了,一個人上傳就等于愛了。
高賽直奔兒童閱讀區,很容易就在一群孩童中看見鶴“坐”雞群的小杰,他正抱著一本漫畫書,啃得津津有味。高賽喊了他兩聲,小杰從書中抬起腦袋,指了指墻上“文明閱讀,禁止喧嘩”的告示牌。
小杰站起來,夾著書往外走。
高賽緊隨其后,經過暢銷書的展臺時,隨手抓起一本拆掉塑封的樣書。
小杰來到水吧,點了一杯金桔檸檬茶,一角提拉米蘇。
高賽過去幫他結賬,“再給我來杯拿鐵。”
“先生您好,一共116元。”收銀機器人的面部展示了賬單明細和交易信道,只需要使用w-Phone輕輕一碰即可完成支付。
“多少錢?”高賽知道書店里的物價高,但沒想到這么離譜。他看了看價目表,“不要咖啡了。”
高賽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收銀機器人,結果遭到拒絕,倒不是店面不收紙幣,而是找不開零。早在二十多年前手機支付就幾乎完全覆蓋所有線下交易場所,店里的收款箱常年處于空置狀態,根本沒有現金。
高賽又翻了翻錢包,終于湊夠零錢。他端著飲品和糕點坐到小杰對面,以過來人的口吻跟他說:“少吃點這種東西,都是添加劑。”
“你是嫌貴吧。”小杰邊吃邊說。
“說什么呢?我堂堂刑警隊隊長,在乎這點小錢?我是擔心這玩意吃多了對身體不好,你這還在發育呢。再一個,少看繪本,雖然你還在發育,也得接觸一下成熟的文學作品,你像我看這本——啥呀這是!”高賽像是從盲盒中開出一條毒蛇似的,慌忙把書扔在桌子上,書名為《女性健康私密指南2》,副標題是“守護女性荷爾蒙,每一位女性都需要的健康枕邊書”,作者為[日]松村圭子。
“我最后警告你一遍,我看的是漫畫,不是繪本。”小杰惡狠狠地提醒高賽,“兩者有本質的區別。”
“不都是畫兒嗎?”高賽不以為然,但還是抬眼瞧了瞧,看見小杰手里的書上寫著《全職獵人》。小杰似乎不愿讓他看到,把書掖到背后。高賽接著說,“行了,說正事吧,你這段時間表現不錯,我跟檢察院申請了,以后不用每個月強制會面。”
“那太好了。”小杰說完就要走。
“喂喂喂,我可是百忙之中抽時間來見你,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告別?”
“咱倆有什么可說的嗎?”小杰站起來,“謝謝你的招待。”
“你給你站住。”高賽喊住他,“我跟你講,你現在還屬于保釋階段,我隨時都能把你送進去。”
“我隨時恭候。”小杰毫不畏懼。
“你看,我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高賽一秒鐘破功,五官像橡皮泥一樣,輕松揉出嬉皮笑臉,“我還有話跟你說,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加入警隊的事。”
他們倆之前攜手破獲過一宗大型跨境電信詐騙案。那次也是高賽從中斡旋,讓小杰將功補過,獲得保釋的機會,避免入監。高賽想要將小杰破格吸收到警隊,為此跑上跑下活動了很多關系,沒想到小杰卻不領情,他寧愿漂泊不定也不希望被工作鎖死。高賽煞有介事地搬出小杰的母親,說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母親著想,做父母的肯定希望看到兒女能有一個安穩的生活。小杰卻說,母親從不干涉他的選擇。
“我沒興趣。”小杰再次拒絕高賽。
“我知道你對警方有意見——”
“不,我對警方沒有任何意見。”小杰打斷高賽,“我只是對你個人有看法。”
“是,我是把你母親抓起來,但她犯罪違法在先,我秉公執法在后啊。這些年我對你不能說無微不至,起碼也稱得上知冷著熱吧。你就記住一件事,我肯定不會害你。”
“那可不一定。”小杰不以為然道。
“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多疑?這個不信,那個不信,你相信什么?你相信光嗎?”
“我相信數據,人是會騙人的,數據不會。”
“數據也是人造的啊!”
“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小杰說完果斷起身。
高賽目送小杰頭也不回地離開水吧,嘴里嘟囔著什么,看見小杰吃剩的蛋糕,大剌剌把餐碟拽過來,大口掃邊,順便用小杰喝剩的飲品溜縫。恰在此時,小杰去而復返。
“那什么,光盤行動從來就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高賽連忙解釋。
“別說你認識我。”小杰掩著嘴,卻難掩厭惡。
“多少人想認識我都沒門呢,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看你那樣,又沒讓你吃喝我剩的。”高賽用手背擦了擦嘴,“你這是良心發現,回心轉意了?”
小杰從座位上拿起剛才落下的漫畫書,匆匆逃走,就好像跑得夠快,就能甩掉剛才與高賽同桌的事實。
為什么如此殫精竭慮這個少年的未來?他們不是親戚,兩家也沒有交情,高賽沒有任何義務包攬他的生活,可能是出于內疚,或者同情,仔細想想,兩種情緒都不準確。是,高賽把小杰的母親送進監獄,讓本來就是單親的小杰雪上加霜,可他問心無愧,所以不必內疚——這是他的工作,道德上可以憐憫,法律上絕不容情;至于同情更談不上,小杰活得可比他滋潤和瀟灑,隨便接兩個網單,抵得過他一年的薪水。大概只能推給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