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向日葵

當天晚上，高賽鉆進了“向日葵的夢”的信息流，一條一條地瀏覽她發布的動態，之前的內容非常向上，這是一個有愛又可愛的女孩，喜歡唱歌、旅游、運動，是那種典型陽光女孩。高賽怎么也不能把她跟自殺聯系起來。通過社交媒體，高賽了解了她短暫的一生。

“向日葵的夢”原名吳若琳，2016年生人，就讀于墨城師范大學，研究生也是在本校念完，以應屆生的身份考取了教師編制，成為一名中學語文老師。

在校期間，吳若琳連續三年拿到校級一等獎學金。檔案里還有吳若琳從小學到大學的成績單和教師評語，各科成績都很拔尖，歷屆教師評語也出奇的一致，出勤率最高的兩個成語是“樂于助人”和“積極樂觀”。從這份檔案中，高賽看到了一個熱情活潑、聰明可愛的中學教師。

再往后，檔案里夾著吳若琳的結婚證復印件，她笑得非常開心，身邊的男子大方得體，明眸皓齒。檔案里也有吳若琳丈夫的資料，他叫宋洋，是ABB公司上海分公司一名員工。

高賽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他多希望吳若琳的檔案能再厚一點，希望她的人生能再厚一點。

邢永卿驅車載高賽來到吳若琳生前居住的小區，剛下車，高賽就看見兩個保安在哄趕路人，那人手里拿著一支向日葵，眼疾手快地扔到門口，轉身就跑。順著那支向日葵掉落的方向，高賽看見密密麻麻一地金黃。

“這是怎么回事？”高賽問其中一位保安。

“你們是干什么的？”保安比較警覺。

高賽出示了警官證。

“你們總算來了，趕緊管管吧，再不管我們入戶大堂就成花卉市場了。”保安告訴高賽，吳若琳自殺后，從全國各地來的網友來這里祭奠，都快成打卡點了。

因為吳若琳喜歡向日葵，昵稱也是“向日葵的夢”，所以人們都帶一支向日葵紀念吳若琳。此事已經嚴重影響到其他居民的正常出入，他們報了幾次警，但是都不能解決問題，警察也不能給小區拉一條警戒線，不讓人們接近，更沒有權利逮捕網友，只能勸離。保安以為高賽是專門來解決這件事。

高賽含糊兩句，帶邢永卿和小杰穿過入戶大堂。高賽特別小心，盡量不踩到地上的向日葵。看著這一地的向日葵，他仿佛看見了一具具尸體。

“你好。我是高賽，我們電話溝通過。”敲開吳若琳家的門，一個消瘦的男子打開門，跟結婚證上的男人判若兩人。如果是在大街上遇見，高賽肯定無法把他和宋洋劃上等號。

“請進吧。”宋洋無精打采，但還是竭力保持禮貌。

客廳拉著一層薄紗似的窗簾，屋子里的光線很暗，高賽稍微過了一會才能視物，便看見客廳里搭著靈臺，掛著吳若琳的遺照，祭臺上擺著幾樣水果，還有一只比茶杯稍高稍粗的花瓶，里面插著一支枯萎的向日葵。另有一張結婚照，兩人站在船頭，模仿《泰坦尼克號》的經典鏡頭，吳若琳穿著潔白的婚紗，手里捧著一只盛開的向日葵。

“她最喜歡向日葵了，說向日葵總是朝著陽光微笑，是最開朗最健康的花，我們結婚的時候，手捧花都是向日葵。”宋洋輕輕開口了，說著說著卻帶出哭腔，“我們認識以來，她也是向日葵一樣開朗的女孩。”

“節哀。”高賽說。

“你們坐吧。”宋洋別過臉，用手背快速蹭掉眼淚，轉身離開，很快拿著三瓶礦泉水回來。“抱歉，家里沒電沒氣，燒不了熱水，你們將就一下。”

“謝謝。”高賽倒不客氣，擰開一瓶水咕嘟咕嘟吸了一半。“之前有警察來過嗎？”

“來過？來過太多次了，最后怎么叫他們都不來了。”宋洋有些激動，“事情發生后，我勸她把社交網絡關了，不搭理網上那些噴子，她卻要跟他們斗爭，跟各個平臺的官方進行舉報，要求對方刪除不堪入目的評論，但總不能順著網線把那些人的嘴都堵上，更不能把他們都抓起來。平臺推來推去，言外之意就是讓我們自認倒霉。她咨詢了律師，又自費做了幾次公證，勢必要讓網暴者付出代價，結果沒等到這一天。我一開始覺得不可理喻，還跟她吵，被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罵幾句怎么就接受不了了，不搭理不就行了，至于跟他們治氣嗎？后來我才明白，沾上網暴之后并不是置之不理那么簡單，尤其是黃謠網暴，對女性來說，這是一種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圍獵方式，可以直接讓一個女性社會性死亡，因為你沒有辦法去證明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這關乎個人的聲譽和心理承受能力，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形成一場洪水。網絡就是擁有這樣的屬性。而且隨著事態發酵，還會從網上滲透到線下，她在網上被曝光了，我們家的地址，她工作的學校，甚至還有人破解了學校的攝像頭，直播她上課，彈幕都是些侮辱性的言論，還有人往學校給她寄包裹，里面是用過的避孕套、死老鼠、活蟑螂以及印著她玩飛盤的小卡片，上面還有她的電話。”

“為什么啊？”邢永卿脫口而出。

“為什么啊？”宋洋重復一遍，“為了好玩，為了開心，或者，什么也不為，就是無聊而已。還有更可怕的——”

說到這里，宋洋戛然而止，似是無力再繼續。

高賽小聲提醒邢永卿，把宋洋核實一下那些人，看看跟失蹤者有沒有交集。

“還有更可怕的，也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宋洋緩了片刻后續上剛才的斷句，“有人把她P到色情視頻的女主角臉上，黑了學校的教學系統。學生們是她最后一道防線，那天之后，她就請假在家。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就讓她跟我一起出船，順便散散心，沒想到反而害了她。”自始至終，宋洋都是用人稱代詞她，好像不提吳若琳，她就還有活著的可能。

“吳，”高賽改口道，“她走后，有沒有人找過你，現實或者網上。”

“找的人很多，多是表達緬懷的，就像門口那些送向日葵的網友。”

“有沒有比較特別的？”高賽提醒宋洋，“比如說，有沒有人提到要嚴懲那些網暴者，替她報仇？”

宋洋搖搖頭，“人們頂多在網上聲討一下，誰會真的動手殺人呢？你們找我是為這件事？到底發生什么？”

“你聽說過最近有很多人無故失蹤的新聞吧。”高賽本想保密，但還是決定告訴宋洋真相，似乎這樣能安慰到吳若琳的在天之靈，也讓宋洋出口惡氣，“我們查到，這些人的失蹤可能與她有關。”

“老天開眼啊。”宋洋忍不住哭出聲來，哭得非常投入，潑不進任何言語。等了半晌，宋洋終于從嚎啕變成啜泣，斷斷續續可以重新交流。“請你們相信我，她不可能自殺。那段時間我一直請假在家陪著她，就是擔心她想不開，但她后來告訴我，絕對不會一死了之。”

一開始，被網暴者都有這樣的決心，跟網暴者斗爭到底，但隨著時間推移，終究抵不過排山倒海的惡意，最終掉入死亡的陷阱。高賽能理解宋洋的心情，他不愿意相信吳若琳死亡的現實。

“這件事我們會查清楚。”高賽不確定這算不算安慰。

“她不會自殺。”宋洋又說了一遍，“意外發生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此言一出，高賽和邢永卿都是一愣，后面的問話也不知道怎么展開，只好先告一段落。從宋洋家出來，高賽讓邢永卿去調查一下宋洋。按理說，宋洋擁有充分的動機，他對吳若琳的愛越深，嫌疑就越大。邢永卿覺得沒必要，就跟那次調查無人駕駛汽車一樣，但只是稍微頂撞了幾句，就遵從高賽的意愿去了。

從宋洋家離開不久，高賽連忙聯系駱梁，結果卻打不通電話，提示先接聽才能撥出，原來是駱梁也心有靈犀地打給了他。

“有結果了。”駱梁說，“按照小杰的方法，鐘馗恢復所有失蹤者的社交平臺使用痕跡，經過交叉對比，找到他們之間的共同點：這些人都參與了一場網暴，導致一位女孩自殺。”

“這個女孩叫‘向日葵的夢’吧？”

“你怎么知道？”

“見面再說吧。”

“你怎么又知道？”駱梁說，“杜慶斌剛打招呼，要召開專案組第二次會議。你先去接上小杰，然后回局里，我們帶鐘馗一起過去。”

“接小杰做什么，他不是已經解決問題了嗎？”

“我也不清楚，是鐘馗指定要小杰出席會議。”

“鐘馗？”

“是的，這次會議由它主持。”

高賽掛斷電話，有種難以言表的興奮，黑暗中的對手終于露出獠牙。他渾身上下充滿干勁，恨不能立馬揪出幕后主使。就像長跑運動員馬上就要到達終點時都要沖刺一把，高賽準備大干一場。但這場比賽遠遠沒有望見盡頭，只能說是剛剛步入正軌，當務之急，還是找到失蹤人員。算起來，差不多有半個多月了，這些人還活著吧？

至此，大概可以猜到犯罪嫌疑人的動機，他們把網暴者抓起來秘密監押，毫無疑問是為了伸張畸形的正義。高賽也看過不少類似的電影，可將其歸類為自以為是的替天行道。這種是借著懲惡揚善的幌子違法犯罪，但自詡為義警的他們往往能受到民眾的青睞，就像《水滸傳》里的梁山好漢，就像美漫里的超級英雄。

這也是一個復雜的辯題，很難用幾句話表達清楚，作為一名人民警察，高賽必須堅定自己的立場，任何行為都不能逾越法律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