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次相同,廢棄廠房門口仍然有機甲衛兵把守,與上次不同,車間的馬扎不見了,更換成了相對舒適的折疊椅,各種電子設備也跟進了,正前方的墻面上鋪展著一大塊幕布,預訂上吊著投影儀,有點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電影院。由于時間緊迫,許多電線來不及上墻,都在地上甩著,虬結著,像一盤破土而出的老樹根。四個墻角都安裝了音響,屏幕上方還有一個攝像頭,那是鐘馗外延的五官。
高賽、小杰和駱梁不得不低頭走路,以防被絆倒。只有小杰總是盯著攝像頭,好幾次都是經由高賽提醒他抬腳。
跟上次不同的還有與會人員的狀態,這次明顯比上次松弛,會議正式開始之前,相鄰的人時不時嘰喳兩句,形成一片朦朧的嗡嗡聲,像是清早的薄霧,離遠了能看見一團模糊,走近了卻只剩下沁涼的潮濕。
三人落座后,小杰問高賽:“你上次給我的漫畫到底是誰畫的?”
“富堅老——”高賽順口了,差點說出“老賊”,還好及時發現,“師啊。”
“線條和上色以假亂真,劇情也無可挑剔,但我知道,這不是富堅義博的手筆,也不可能是。”
“怎么會呢?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這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是出自原作者之手的贗品。”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高賽說,“你都說了原作者,怎么還會是贗品呢?”
“我也說不清楚,比如達芬奇又畫了一幅《蒙娜麗莎》,兩幅畫作肯定不會一模一樣,但世界上只有一幅《蒙娜麗莎》。”
“那留哪一幅《蒙娜麗莎》也是達芬奇說了算。”
“不,世界上所有優秀的文藝作品,包括繪畫、音樂、舞蹈和小說,經典的只能是唯一,作品一旦完成,就獲得了生命力,與作者無關。我的意思是說,這些經典的作品就像數學和物理定理,宇宙開荒之際就存在于世,創作者們只是發現她們。《蒙娜麗莎》之于達芬奇,就像三定律之于牛頓,你能說牛頓發明三定律嗎?”
“你這就有些詭辯了,牛頓是不能發明三定律,如果當年蘋果砸的是萊布尼茨,就是萊布尼茨三定律了,但《蒙娜麗莎》只能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同理,《全職獵人》也只能是富堅老師的《全職獵人》。”
“我還是持相反的觀點,我覺得如果沒有達芬奇和富堅義博,也會有《蒙娜麗莎》和《全職獵人》,沒有吳承恩也會有《西游記》,沒有劉慈欣,也會有《三體》。所有無可取代的藝術品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面世,是她們選擇了人,而不是人創作了她們。”小杰侃侃而談。
兩人結識以來,高賽第一次見小杰有如此磅礴的表達欲,奈何他輸出的信息高賽實在不敢茍同。怎么看,這都都像是無稽之談,文藝作品肯定以作者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啊,怎么會脫離作者而獨立存在?這已經不是唯心主義,簡直就是信口雌黃。
換以前,高賽肯定要跟小杰大戰三百回合,讓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幡然醒悟和改正,現在他不再這么強硬,不再試圖去改變他人,意見不合就不合,爭得面紅耳赤也不定分的出高下,分的出高下又有什么意義?反正他的目的是讓小杰幫忙回復被刪除的信息,事已經成了,小杰愿意說什么就讓他說去吧。
“我想見見那個人。”小杰說。
“誰?”這句話把高賽問懵了。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你馬上就能見到它了。”事已至此,高賽也不想瞞著小杰,索性攤牌。
聽高賽說完,小杰突然緊張起來,不是那種害怕的緊張,而是期待的緊張,就跟網戀對象初次見面似的。高賽的印象中,小杰都是一張撲克臉,還沒見他對誰溫柔和緊張過。
杜慶斌走入會場后,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各位同仁,又見面了。”杜慶斌緩緩開口,“相信大家已經收到消息,我們現在已經取得非常重大的突破。在這里,我就不具體對個人提出表揚了。被害人目前仍然下落不明,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接下來直接進入正題,請警魂為大家講解案情,同時對進展和偵破方向做一個統籌。”
鐘馗這次沒有現身,而是獻聲,四個音響攏出了立體環繞音。
高賽湊到小杰耳邊,被后者厭煩地撥開,高賽又不遺余力地湊上來,“你別急著推我,這就是那個人。準確地說那不是個人。”
小杰臉上的緊張仍然沒有褪去。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對吧?”高賽問。
“對,來之前我有一半的把握,來之后另外一半把握也有了。”
“但你為什么還是有點緊張?跟計算機見面也會讓你手足無措嗎?你會在意它的眼光嗎?說實話,它連眼睛都沒有。”
“在你眼里,它是一臺計算機,對我來說,它比你更像個人。”
被人說不如機器更像人,高賽感覺到被冒犯了,但沒有跟小杰理論。小杰也不再跟高賽交談,而是聚精會神盯著攝像頭,仿佛在與鐘馗深情對視。
“經過大家最近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們又找到幾位失蹤人員,最重要的是,我們查明了失蹤人員的聯系。”杜慶斌上來就開門見山,“接下來,請鐘馗為我們梳理案情。”
“我目前已經復原了所有失蹤人員社交賬號的痕跡,根據交叉對比,我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全部參與過一次網暴,即幕布上的案件。”鐘馗說。
投影儀啟動,投射到幕布上的是一則新聞:玩飛盤女教師遭遇網暴離世。新聞中有幾張截圖,其中一張是死者的信息流主頁,正是“向日葵的夢”。
“由此可得,這些人員的失蹤或與此事息息相關,這也是我們接下來的主要調查方向。另外,我們會全力復原被害人失蹤地點的監控,爭取早日破案。”
鐘馗說完,全場再次一片嘩然,只有高賽和小杰神態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