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擠滿了人。
曹甄和他爸爸被安置在一間病房里。在來醫院的路上,尹漣從新聞里看到了曹甄媽媽所在實驗室的相關情況,里面的人全都爆發了相同的暈厥癥狀,他們被送進了另一所醫院。
這是一次全球性的突發事故。各大媒體平臺都已經炸了鍋,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政府都在緊張調派武裝資源維護當地的秩序。尹漣縮在走道的墻根下,她的心跳仍然沒有恢復正常速度,她的兩個朋友也在民政局里暈了過去,她們的家人也都趕到了醫院,尹漣分身乏術,她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守在曹甄所在的病房門口,她的爸媽在不遠處陪著她。
尹漣用顫抖的雙手瀏覽著手環投影屏幕上的噴涌式資訊,隨便點開一個頁面都會卡頓半天,這些信息洪流大多數是對這次事故的起因分析,這種大規模的集體暈厥事件史無前例,有人猜測是某種潛伏病毒急性爆發,有人猜測是太陽活動引起的異常輻射,有人猜測是外星人入侵……除了文字描述,資訊還配有很多亂象的照片和視頻,它們來自世界各地,涵蓋各個種族,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大量動物暈厥的情況。
在一個快速閃過的小彈窗下方,尹漣注意到一段黑色的詞條,它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尹漣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有些熟悉的金色LOGO,她點了進去。這是一個匿名并且隱藏了IP屬地的自媒體賬號發布的資訊,文章里稱地下企業御腦集團早些時候遭到了全球頂級黑客團隊的入侵,他們部署在全球各處的云端服務器同時陷入了宕機狀態,此次事故中暈厥的人全都是御腦產品的用戶,也就是說那些人的大腦里都裝有腦機接口……
尹漣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倒流,她雙眼發黑,險些倒地。
緩過神來后,尹漣才覺察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無法控制住呼吸的節奏,走道在她眼里變了樣,它像一條扭動的巨蛇,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仿似螞蟻一樣在蛇身上爬來爬去,從黑暗涌出的邪惡觸手裹挾著冰冷的鐵刺將她淹沒,她感受到切實的疼痛,胸口的疼痛,骨髓深處的疼痛。
尹漣無力地翻找瀏覽記錄,她想再看一遍那篇文章,但點開后顯示鏈接已失效,發布它的自媒體賬號已經被封禁。尹漣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這篇文章,又有多少人會相信,在無邊的信息海洋中,也許這篇文章就如同下一刻就被蒸發的小水珠,只存在了短暫的一瞬間,但尹漣愿意相信這個瞬間,千萬種說辭中,她唯獨相信這一種是真相。她盯著斜對面的病房門口,那道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里面關著的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
“讓開!快讓開!要出人命了!”張檬小跑著跟在一張急救床旁邊,上面躺著不省人事的校長,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他的情況比大多數人都危急。
急救床被推進了走道盡頭的手術室里,張檬被攔在了外面。
尹漣盯著手術室門上方的紅燈看了一會兒,放低目光時,張檬和她對視了一下,尹漣偏過頭擦了擦淚水。
“小姑娘,給,看你哭得那么傷心。”
尹漣抬起頭,張檬遞給她一沓紙巾。
“謝謝。”
“家里人暈倒了?”張檬俯下身和尹漣一起蹲在墻根下。
尹漣遲疑起來,“一,一個朋友。”
“這年頭,眼淚比什么都精貴,肯為別人流淚的人,都是還有人性的善良人。”
尹漣往手術室那邊看了一眼,“他是你什么人?”
張檬突然提高了音量,“什么人?他不是我什么人!這個糟老頭,他是我兒子的校長,剛才那會兒真是嚇死我了,我正在跟他說話,他突然就倒了,你說他要是就這么上了西天,我找誰說理去?好在半路上看到那么多人都出現了相同的癥狀,我也就不擔心了。搞不好,他還會看在我送他來醫院的份上同意撤銷我兒子的記大過處分。”
尹漣轉頭打量著身旁的女人,她欲言又止。
“你說這到底是這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人,像斷了電一樣倒了,我剛才聽人說,全世界倒了十幾億人呢,這也太恐怖了。”
尹漣木然地注視著斜對面的病房門,“也許,真是斷電了吧。”
沉默了一陣,尹漣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低聲道:“你說,一個喪失了愛的能力的人,能夠偽裝出愛嗎?”
“能啊,這太簡單了。”張檬突然來了興致,“我兒子幾個同學的家長就是這樣,名義上的夫妻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感情,一切都是裝出來的。人嘛,畢竟是群居動物,只要社會模式還是這樣,就離不開各種關系的建立和經營,對大多數人來說,有一個陪伴,有一個肯和自己真心實意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就足夠了,什么情情愛愛的,太奢侈。我家的情況還算好,我這個人是急脾氣,也沒什么大志向,我就希望我兒子將來出人頭地,我老公還挺包容我的,我這樣的脾氣,別人想要裝出愛我的樣子很困難,我相信我老公不是裝的。”
尹漣輕輕地笑了笑,“你們真好。”
離開醫院后,尹漣讓爸媽先回家,她要去辦一件事。
尹漣沒有等曹甄醒來,她已經不關心他什么時候醒來——或是能不能醒來了,她已經在各個社交軟件里清除了他的所有信息。
尹漣到寵物回收商那里贖回了她的薩摩耶,她感到萬分慶幸,它還沒有被轉賣出去。她長久地擁抱著自己的狗,狗也激動地嗚咽著不停蹭她。
回爸媽家的路上,坐在浮車里看著窗外飛逝的霓虹光影,尹漣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這個世界在她眼里再次有了色彩。她忽然想起了曾經和她聯絡過的“四號”,現在她覺得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大概是她過去幾年中遇到的最真誠的人,看不見的面具遠比看得見的面具要恐怖。
在一段關系中,最致命的莫過于虛假卻又完美無瑕的真誠。
尹漣抬頭看向了天空,穿梭交織的光流匯聚成復雜的圖像,她仿佛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天秤,托盤上空空如也,天秤不是審判工具,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審判一個純潔的靈魂。如果把全球七十五億人放在一側的托盤里,也許只用在另一個托盤里放上一根羽毛,這些人就會被壓得飛向四方,非物理意義上的重量是一種復雜而抽象的存在,就像她曾做過的那個噩夢,一只小小的螞蟻也可以重若泰山。
這個世界沒有迎來尹漣期盼中的巨變。
一段時間后,絕大多數在事故中暈厥的人都恢復了正常,聯合國竟然堂而皇之地把事故發生的那天定為“世界頭疼日”,用于提高人們對頭疼癥狀的重視,尤其是頭疼所致的暈厥,他們還為此成立了“頭疼基金會”,用以幫助那些需要關愛的人。
尹漣看到這條新聞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地球還在圍繞著生銹的地軸吃力旋轉,一萬年前如此,一萬年后依然如此。
這一切,不過是人間喜劇中小小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