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是谷崎潤一郎避開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激進的日本文壇,在蟄伏中細心綴寫的長篇小說。小說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日本大阪,情節圍繞蒔岡一家三女雪子與四女妙子的婚嫁問題展開。雪子的性格上和舉止都符合傳統日本大家閨秀的形象,因生年不詳、性格沉默寡言等原因錯失了許多姻緣。妙子是最小的女兒,在大阪被稱作“細姑娘”,取“細”字與雪子的“雪”字便是書名的由來。
《細雪》作為一部風俗小說,對生活細節的描寫往往使人身臨其境,但其中的醫學書寫對于如今的讀者有理解上的困難:相親對象懷疑雪子健康有問題,則需拍X光片寄出;一家人會日常注射維生素B;板橋做小手術意外死去……對現代人而言,有了如今精細化的醫療以及對絕大部分疾病的深入了解,很難把營養問題、細菌感染與死亡聯系在一起。
在如今的文學影視作品中,癌癥、白血病、艾滋病等變得更加常見,這些脫離日常的疾病的出現也許暗示著醫學常識的更迭。同時,醫療技術的發達減少了基因缺陷對個體生存的抑制,現代人對他人身體的不幸變得更加寬容。可以說,《細雪》很好地將醫學要素融入了文學創作,從醫學視角品析這部作品是對谷崎文學研究的又一補充。
一、《細雪》中反映的營養學
在小說開篇的姐妹閑聊中,幸子吩咐下人準備好維生素B和注射器:
腳氣可以說是阪神地區的一種地方病,也許由于這個緣故,這一家人從當家的兩口子到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悅子,每年夏秋兩季都鬧腳氣,注射維生素B就成了習慣。近來連醫生那兒也不去了,家里常備有高效維生素注射劑,連沒有什么毛病的時候也互相打針。
維生素B多來源于植物的整粒種子,腳氣病是維生素B缺乏引起的營養不良癥狀。在某一段時間,日本軍人在海外只吃精白米,磨掉了富含維生素B的谷殼麩質,和如今一樣加工成精白米后糧食會變得耐儲存,但也導致了腳氣病在軍中流行。之后日本政府于1886年組織了“腳氣病調查會”,通過研究基本確定腳氣病與食用精白米面的關聯。
幸子一家補充維生素B的習慣,大概大多數醫生都會表示支持。一次性大量攝取維生素B,多余部分會隨尿液排出,因此過度攝取對人體幾乎沒有害處。
小說里幸子得了黃疸,為避免外出,請櫛田醫生來家里出診。
快到十一點鐘時,門外有汽車停止的聲音。
“毫無問題,這是黃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塊牛排。”
“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過多了。……每天喝些蜆子醬湯就會好的。”
幸子得黃疸后面色憔悴、眼白發黃,為了不讓別人看到,所以不去醫院。櫛田從營養學上給出建議,牛肉導致脾胃失調,蜆子含有微量鈷,對黃疸患者有一定治療幫助。當時尚未分出營養學,為避免過度治療,醫生會主動提供飲食建議,比起藥物治療,食療對患者健康更有好處,減輕了治療負擔。
二、《細雪》中的醫療事故
妙子與曾經的私奔對象富家子弟啟哥兒以及情人板倉間的情感糾葛無疑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妙子為謀獨立,與啟哥兒藕斷絲連,用啟哥兒的錢支撐自己奢侈的生活以及與板倉間的愛情。妙子的荒唐隨著板倉死去、啟哥兒被家里掃地出門而告終,失去支撐的妙子面對啟哥兒的訴求和腹中板倉的孩子無奈敗露。得知妙子的不檢點,幸子和雪子的憤怒到達了頂點。板倉因醫療事故死去不同于如今的絕癥,手術中的細菌感染是導致板倉死去的原因。在抗生素出現前,外科手術極容易導致患者的死亡,小說投射現實反映了當時的醫療困境。
小說中板倉由于中耳炎沒能及時醫治患上乳突炎①,必須進行手術,而術后出現顱內感染開始痛不欲生,更加復雜的是并發癥,病菌從腦部蔓延到腿部。從現代醫學對乳突炎的治療來看,術前患者必須先使用大量廣譜抗生素②進行抗感染治療。已知青霉素的使用是在1944年后,在小說中反映的年代,醫生只能盡量保持手術環境清潔無菌。
板倉的病釀成重大醫療事故的原因是復雜的。一是手術中的不當操作造成細菌感染,二是當時的醫療體系對醫生的維護。患者主動轉院得顧慮該行為對主治醫生造成的影響,若無主治醫生同意,即使其他醫生愿意承接病人,也得注意同行的評價。后來板倉轉去了一家臭名昭著的醫院,目的便是不讓這場注定失敗的手術影響主治醫師的名聲。
書中醫患關系展現的醫學倫理基于復雜的人倫關系,底層患者承受壓力,醫生憑借信息差掌握話語權,這從院長對板倉父母的說辭可以看出:
對于令郎耳朵的治療自己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消毒也很徹底,沒有什么失誤。如今看來,令郎腳上的毛病和耳朵全屬兩碼事。你們可以看到令郎耳朵的毛病完全好了,已經用不著住在我這里了。我這里還有別的住院病號,考慮到他的安全,因此昨天晚上征得鈴木醫師的同意,為令郎動手術。由于家長們下不了決心,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我覺得目前說不定已經失去時機,要是再拖拖沓沓鬧出什么亂子來,我們醫院不負這個責任。
院長把手術不慎一事推脫得干干凈凈,可見在醫生主導的醫療系統中,患者難以保證自己的權益不受侵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社會開始擺脫封建制度的枷鎖,隨著法律制度的完善,日本的醫療糾紛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開始成為社會問題。板倉父母想不出“賠償”二字,是因為當時“醫療事故”和“醫療賠償”的概念還未形成,如今平等的醫患關系可以說是醫學現代化的體現。
三、《細雪》中的倫理問題及反思
在這一醫療事故中,一次次手術延誤間接導致板倉死亡。當時照看板倉的有兩組人,一組是救人心切的妙子和板倉妹妹,另一組是對救治感到徒勞無望的板倉父母。
幸子到來后,一邊是板倉的父母,一邊是妙子和板倉的妹妹,他們分成兩組,時時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悄悄商議。介在他們中間給雙方調節的嫂子,一會兒被這邊叫了去,一會兒又被那邊叫了去……這時妙子和板倉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嘮嘮叨叨地陳述如果不采取外科手術而讓病人白白死去,那將是父母姐妹的過失,懇求她設法勸媽媽同意。嫂嫂讓她們兩人一勸說,覺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媽媽講了許多話。媽媽堅持死也要落個全尸。
這段文字體現了新舊倫理的碰撞。妙子一方覺得人命大于天,板倉父母則害怕觸碰禁忌希望留下全尸。作者描寫這場矛盾時加入了幸子的第三者視角,讀者跟隨幸子了解矛盾全貌的同時,幸子的私心也得以暴露:
實際上幸子覺得旁人不必要的多嘴要是造成不良后果,那位老太太說不定會懷恨一輩子,而且事情明擺著十之八九不會成功,所以對于這種事她很不愿意牽連進去。
“……你姑且等著吧,盡管你那樣說,最后她會知道必須聽從大家的意見。她那樣發牢騷,只不過是寬寬自己的心罷了……”
對于幸子來說,這次她來探病,在情理上已經說得過去了,現在她只想把妙子帶回家,可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有點為難。
幸子對妙子與板倉間的曖昧關系不滿已久,表面上她支持妙子,實際上覺得板倉礙事,因此幸子的態度游走于對立的兩邊。此處情節使原本僵化的對立變得跌宕起伏,板倉的痛苦與幸子的算計形成對比,凸顯出幸子封建傳統維護者的女性形象。幸子來醫院出于人情,板倉父母出于忌諱錯過手術的最佳時機,板倉的死雖說是一場意外,但封建家庭的桎梏卻是讓板倉命如芻狗的根本原因。
兩種倫理的碰撞是讀懂《細雪》的鑰匙。妙子與雪子兩個主要人物身上有許多可比性,故事發生年代革新與封建并存,妙子的開放被封建家庭系上鎖鏈,雪子的保守屢遭人誤解。妙子的“新”是其不幸的根本原因,雪子的“舊”也讓自己如涸轍之鮒般動彈不得,擇新還是擇舊的困境既是作者本人的困惑,也是日本社會不得不面對的兩難選擇。
在小說的時代背景中,個人生死依附于人倫。這種碰撞體現在醫學上便反映出對生命的看法,現代人認同人人平等,封建等級、家庭觀念不應凌駕于生命之上。板倉計劃著病好后與妙子成婚,但他沒想到橫亙在生命前的大門會是那樣沉重。
妙子難產的情節也體現出人對生命的“無意識”:
不久院長抱著死嬰兒走進屋子,汗流滿面地說:“實在對不起,我失敗了。因為胎兒是橫產,所以由我助產。托出胎兒時我失了手,嬰兒窒息死了,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證過沒問題,可是竟鬧出這種失誤,真不知怎么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長坦率認錯,其實不認錯也沒什么,他卻誠惶誠恐地陳謝,幸子對他的誠懇態度反而產生一種好感。
小說中幸子曾不慎流產過,于是在每年流產那日傷心,可見她并不是一個不能理解他人喪子之痛的人,只是覺得未能出生的孩子雖然不幸,但原因不在醫生,而是難產本身。這一部分導致讀者理解困難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幸子對接生醫生的要求是否過低了,二是幸子對妙子失去孩子一事是否過于冷淡。其實這兩點都可以歸結為幸子與讀者生命觀的不同。讀者認為生命無價,因此醫生的不謹慎會被放大成為主要原因;幸子認為命運無常,孩子遇上難產是母子共同的不幸,孩子沒能活下來僅僅是遺憾。
解構“生命無價”是“生命”與“價值”兩個觀念的耦合。幸子并非真的對生命“無意識”,在她的“命運無常”觀中,“生命”與“命運”是綁定的,因此才能輕易地接受不幸導致的死亡。日本素有“三歲之前孩子都是老天爺的”說法,也是該意識的體現。現代人對“生命無價”的判斷是基于社會進步對個人權利的保障,本身就是現代化的重要體現。從小說中兩種倫理的交鋒可看出,舊的觀念若不打破,生命的價值便會墮入虛無,生命無價便無從談起。
注釋:
①乳突炎是指鼓膜完整、有炎癥體征,乳突腔存在不可逆的病理性改變的一類中耳感染性疾病,多是由于急性化膿性中耳炎治療不恰當導致。患者一般會出現聽力下降、耳鈍痛、輕度頭痛等癥狀,有的患者甚至還會出現耳源性面神經麻痹、眩暈、耳后骨膜下膿腫、顱內感染等癥狀。
②指抗菌譜范圍廣可以抵抗大部分細菌的藥物。
(杭州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