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秋天的膽汁寫下的小練習曲（組詩）

落" 日

夕陽有如大磨正在隆隆降落

碎屑紛紛——

時間的碎屑……

瞧，那碾壓萬物的紫色巨輪

正徐徐下沉

就快落到山岬處了

就快落到那人觀望的眼睫毛上了

但是忽然

一根纖細的草莖挑住了它

那時間的巨輪

在草莖上停留了那么千分之一秒

血脈靜默，秒針停滯

胸腔也失去了心跳

就這樣，在類似于長達一個世紀的靜默里

一根草莖完成了它的挑戰！

我把我的叫喊借給了遠方的一棵樹

我把我的叫喊借給了遠方的一棵樹

那棵樹聽見了卻沒往下傳

這導致整個樹林劇烈搖蕩

像合唱團駐扎在一座大山的山腰處

我把我的嘆息借給了一片云彩

那片云一直懸在雪山的額壁賴著不走

仿佛大山自己給自己系上了紗巾

我夢見的女子就是這么個俊模樣！

我把我的笑聲借給了山腳下流淌的小河

河水用液體的手掌接過去并逐級下傳

因此整條河都被這笑聲浸染過了

整條河就像一條系滿寶石的腰帶

系在北方那個黑臉膛的漢子的胯間……

旅" 途

我要帶著一塊石頭上路

一塊灰色的石頭

我要帶著它走遍大地

并將自己的體溫和心跳

也試著傳給它

異鄉，在散發著尿騷味兒的火車軌道上

孤寂，住在鄉野窮困的小旅館里

睡眠的燈，空空亮著

又熄了……

我哭著成為

又一塊灰色的石頭！

在赫圖阿拉

過煙囪山

遇見被神領走的那人

竟自去了鴉鶻關

一只禿老鴰啼喚一聲

一百年也沒動窩

它把自己站成了荒廟

在歲月枝頭……

蘸秋天的膽汁寫下的小練習曲

秋風浩蕩

如同在肆意地撕扯一卷書——

我寫下的書！

世人如蟻，皆伏下身子

揪緊了大地……

我在飛沙走石中兀立

亂發似狂草，身如枯樹——

我一輩子鐫下的漢字

顆顆崩落如斑銹！

而紙面上卻了無痕跡

這就是著書人的命罷！

婆婆丁啊婆婆丁

婆婆丁啊婆婆丁

當春天急于躲閃，杏樹忙于開敗

鷹的巨翅被懸崖上的殘雪灼傷

那漫山遍野的婆婆丁沒有陰影

它們揮舞鋸齒形的葉子，使炊煙和民謠

退避于山洼處的陰影里……

要付出整個人間的熱情才能安身立命于

這曠野。祖先教誨的燈，要在克制中

點燃。樸素的手掌要在黑土下摸索

我知道天空也許會暫時熄掉那光焰

我知道大地上的勞動者將再一次引領犧牲

而我收回雙手時婆婆丁已然黯淡

它折斷時沁出的潔白漿汁

使春天傳遞出的心跳，重歸枝頭！

一只舊石槽

四壁都已風化了，槽的一角

也有些殘，百年前的舊器物

不知有多少牲口的唇和舌頭

舔過磨過。槽底是否還存有

草料的余香？

想象一匹馬，自傍晚勞作歸來

蹄音踩著月光，鬃毛沾著寒霜

主人不慌不忙，為它備下晚餐

風把馬廄的門一次次摔響

馬和馬燈都需要歇息

而一代代莊稼人耕耘過的黑土地上

卻溫著永不凍結的悠悠長夢

就像這古石槽，已不再是一塊石頭

而是洇著汗和血的一部奇書！

月

突然，一張臉出現在村莊上空

橘黃色的，飽經風霜的圓臉

仿佛一張新烙的玉米面餅子

把這個秋天全部的陽光收集、凝聚

并呈現

我屏息站在窗前，仰頭觀瞻

又低首冥思——我在這輪明月里

看見的不只是自己的往昔

還有故鄉三千里的惆悵與思念

我父親的亡魂正如一陣風颯颯響著疾馳而過

……

而我兒子的城市遠在五百里的海濱

此刻他一定是在燈下溫習白日的愛情

溫習一首新寫下的歌是否還有翅膀

當晚鐘驀地敲打我的額壁

我已響起鼾聲……

秋天，一匹馬在楓樹枝條上瘋跑

當冰的觸覺涌上我的手指尖

冰在燃燒，夏天在潰敗

臉成為火的一部分

使白紙變得高貴

而秋天，風吹著空空心臟

字典的洞穴打開了

一匹馬在楓樹枝條上瘋跑

舌頭燒焦，馬的睪丸燒焦

蜂群轟鳴著在馬尾中摸索辭藻……

遠方，一個穿婚紗的新娘跑過斷橋

婚禮奏鳴曲潰敗又凝聚

千畝荷塘抓住這最后的高蹈

蓮子的心，漲滿苦膽汁兒……

這波光粼粼的大軍正開往何處？

行走在春寒料峭的大沙河畔

總感到堅冰剛剛融化的河水

像一支洶涌行進的墨綠色軍團

槍械與槍械的摩擦聲：鏗鏘，有力！

有好一會兒，我沉默，屏息，孤立

這波光粼粼的大軍正開往何處？

何處是那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戰場？

抑或，何處才是遠方，天際

雷霆滾過的空無……

沒有人回答我。連風，也耷拉下翅膀

我撿起一塊石頭扔進這黑鐵和青銅的隊伍

帽徽起伏的漣漪瞬間就將其收留、吞沒

連一絲縫隙也沒有！

哦，我被這緊密無間的隊伍駭到了

我想象水中被裹挾的魚兒是否也會氣餒

并感到壓迫。用歌聲編織的網

能否將其捕獲？我感到那墨綠色的軍團

此刻因我的存在，驀然停頓下來

并以巨大的力量，讓我瑟瑟發抖！

老" 宅

走到老宅的后墻下

猛地撞見那一樹金黃的絢爛

竟誤以為是兒時的野櫻樹正繁花似錦

走近了才發覺，那只是一棵小小的栗樹

不覺心中一凜，才發覺鬢上的霜更厚重了

而崖邊的古洋河仍有壯士的豪邁

兩岸灘沙鋪展開少年時那潔白的信箋

我卻潦草地寫不出半個雁字

當年暗戀的鄰家女孩早已嫁做人婦了罷

我低首默然，看滿菜園蔥綠的秋白菜

和青蘿卜，正把蒼茫的謠曲說與蟬鳴

說與老屋下那位顫巍巍的皓首老翁

我和他合影時，他的手是微涼的

就像我此刻的心境！

作者簡介：

巴音博羅，滿族。一級作家，當代著名詩人，自20世紀90年代起從事文學創作，至今發表文學作品400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是歷史的鄉愁》等?，F掛職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