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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耳光

2024-01-01 00:00:00秦汝璧
翠苑 2024年5期

本來許永震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朱丹,但是他在周五的時候想起來了,因為周四的晚上他打了他現在的女人林曉月一個耳光。

許永震還沒結婚的時候,朱丹住在這座城市的西面,林曉月住在這座城市的東面。那么,是跟住在東面的女人繼續交往,還是跟住在西面的女人繼續交往,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每次許永震往東面走的時候,即便是做與女人無有關系的事情,他會想到朱丹;而他往西面走,也是做無關女人事情,他就會想到林曉月。為了結束這令他困擾的局面,他最終把房子賣掉,住在了林曉月的東面——東面的東面,若從地理位置上看,兩個女人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因此,他得以靜靜地通盤去選擇她們。

朱丹與林曉月沒有什么區別,朱丹高一點,林曉月矮一點,這算是什么事呢?朱丹不怎么顧及場合,大家還莫名所以的時候,她似乎早已聽出其中的戲謔,于是突然地哈哈大笑;林曉月因為留過學,喜歡西式風格的別墅,就是房屋頂上要有風車,有尖頂,但這又算什么事呢?最終,只有一個區別是許永震需要反復考慮的,那就是現在的女人的父母是體育老師,而朱丹的父母是在水利局工作。在考慮的過程中,他開始思考自己的過去。他發現他的生命中原來一直缺少老師。

許永震十六歲就出了學校,去社會上打拼,因此,他需要老師。即便是體育老師,也代表一種規訓與教誨。岳丈是中學體育老師,岳母是小學體育老師。不過體育老師是肉體工程師,不能決定學生的世俗前途。簡單的規訓與被規訓,規訓,秩序,與確定的世俗前途,而肌肉過分的結實,塊頭太大,也意味著蠢相。不過若逢著學生期末考試,體育課是第一個被犧牲掉的,不及語文老師、數學老師重要。然而體育老師也是老師。

誰叫他前幾年一直在社會上受委屈,沒有人管!他年紀輕輕就蓄了單薄的胡子。他原本是要準備去參軍,但是因為身高,沒有去成。后來吃的好多了,可惜已經不長個子,只在身體各個部位長肉,尤其是腿,這樣一來,雙腿就顯得矮墩墩的。因此,他的臉部給人感覺是四十歲的臉,但是身體,像是十八歲正在發育的時候,正在孵化的半熟的雞。無論如何,他是個好說話的人,甚至是可以讓人放心地欺負一下,憑空用什么敲一下頭。現在,他憑自己的能力,做了小老板,賺了許多錢,在城市的核心地帶買房,買車,偶爾也欺負一下別人。在這突如其來的一陣自我鼓動中,許永震會在端起水杯喝水的時候,眼睛一轉,睥睨一下身邊的女人群,或許比睥睨的速度還要快,很巧妙地掩飾,像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什么。在漫長的與女性相處過程中,他看不上朱丹,也看不上其他的女人。因此他聽從心底的召喚,選擇了現在的女人。此后,他對別人總是謙虛地說:“她們有很多人看不上我。”介紹完現在女人的姓名與年紀,第二句便是:“她父母是做教師的。”他需要跟著她一起承接教化,訓練。這還不僅僅是體面所帶來的滿足感,而是殘酷的訓練管束,對目標的期待與實現,如同士兵。士兵是戰爭的需要,要取得勝利,因此需要這樣的管束與訓練,那是安全與保證。對于許永震來說,每個人都需要經過這樣的訓練教化,這似乎是天生的,從原始部落而來,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在社會中生活,才能夠持續地更好生活。

許永震既然選擇了現在的女人,許永震就應該把朱丹忘記。而他確實也忘記了,刪除了所有與她的聯系方式。有一天,他甚至已經不記得朱丹究竟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而他周四的晚上打了林曉月的耳光,他被迫想起了朱丹。他想起朱丹那哈哈大笑起來的模樣,那是對他的嘲諷,嘲笑他一個商人卻需要體育老師的規訓與教化,就跟需要官方認證一樣。

“有人打了我!”女人尖削的臉龐焦黃焦黃的,除下眼鏡,眼睛周圍打起許多個褶子,在電話中對社區警察控訴。手機開了免提,對方的詢問也聽得清清楚楚。

“誰打了你?”女人一聽,不知怎么開口了,仿佛“老公”二字還難以啟齒,“男朋友”更是讓她傷心欲絕,只是說:“有人打了我。我姓林,雙木林的林,叫林曉月,‘曉風殘月’的‘曉月’。你們快點過來。”那邊似乎在登記,對方嘴里重復:“林曉月,雙木林的林……”

林曉月有些不耐煩,再次催促:“你們趕緊過來……”林曉月報完地址后,就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盯住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眼神像濕衣服一樣粘住他。男人的脖子被碎玻璃劃破了,低下頭查看傷情,便把衣領拉起來看了看,血濺到衣領上,順勢又看了一眼林曉月,默默走到房間里,站在陽臺上往下看。起重機的吊桿豎在半空中,轟隆隆地把土從這邊挖到那邊,已經挖出了一個洞,還在繼續挖。

林曉月的臉雖然小,但是身體卻相當胖,盡管穿一件寬松的睡衣,依舊可以從粗碩的胸脯看出她的結實。許永震轉身想要打開客廳的門出去。林曉月不許他走,一面說:“你打了我,你敢打我!”說著說著,火氣就上來了,正要撲過去,門響了。

兩個社區警察帶著夜晚的清冷氣進來,已經到了十一月。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警察問:“是你報警的?”林曉月先是一愣:“是的,是我打的電話。他打了我一個耳光。”說完把自己蓬松的頭發擼起來讓對方看有些腫脹的臉腮。對方稍微看了一眼,就看向男人。男人走過去把客廳的門關上,示意警察坐下。

“為什么事打她?”年輕些的警察坐在沙發上,側身往房間看了一眼。結婚照片旁邊還掛著兩大團紅色氣球。那些波浪形的紅色彩帶繞著天花板似乎還在氣流中飄蕩。還有一只小黑貓,躲在陽臺上裝著兩只紅色氣球的紙箱子里。紅色氣球彈出來一只,滾到了窗簾后面。房間剛剛布置過,他們國慶節剛結的婚。

“嘭”一聲巨響,幾個人嚇一跳,黑貓把氣球抓破了。男人迅速地捏起貓,用腳狠狠地一踢。黑貓喵的一聲尖叫,竄走了。

“你們看吧,他發神經,他就是發神經,我沒惹他。你們把他抓起來!”女人歇斯底里地叫,拿起一個抱枕向男人砸過去。枕頭軟塌塌的,沒有任何作用,她知道。

社區警察齊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其中操著合肥話的警察開口說:“這不是說抓人就抓人,還要看最終派出所決定。我看你們這其實就是簡單的家庭糾紛,甚至連糾紛都還算不上。”

林曉月一聽,用眼睛抓住他,說:“他打人,你們為什么不抓?你們現在不抓,他今后還會打我。”

年輕些的警察繼續做好登記:“許永震,男,1995年出生,安徽蚌埠人;林曉月,女,1993年出生,南京本地人。家庭糾紛,晚十點出勤。”簡單記了幾筆,一面詢問幾個問題。

“老打你嗎?”

“沒有。”

“這就是了。他如果經常打你,你再拿出證據,那我們好抓他的。”當下,社區民警就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去,順便用腳清理地板上的碎玻璃碴兒。地板上被踏出許多個臟腳印,水與泥沙攪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為什么打你?”年輕的警察不經意地再次問。警察經驗豐富似的,從來不問男人問題,諸如:你為什么打她?你打了她哪里?男人也什么都沒說,只問他們要不要喝點水。因為衣領上有些血漬,他在警察喝水的當兒去房間內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

許永震進房間的時候又看見那只黑貓氣定神閑,跳進那只紙箱里。

“你們小夫妻兩個,還是好好過日子。”操著合肥話的警察站起來說,仿佛早看清楚一切似的,面帶溫和的笑意。

許永震從林曉月身邊走過,送了送他們。屋內頓時安靜下來,什么也沒發生,好像剛才來的兩個人是來串門的,現在剛走。茶幾上的水還冒著淡淡的熱氣。

他轉身的時候,林曉月就進房間了。她把房間的門啪地一關,于是她的臉忽然地現一現就消失,像一次瞬間的回憶。不過因為他過于熟悉,短短的劉海一直整齊地劃向一邊,連著鬢角一直往下,墨水筆畫上去的一樣。她很像她的母親,結過婚后她就學她母親把頭發剪短了。以前她一直勸她母親留長頭發,那樣可以做很多發型,短頭發能夠供理發師發揮的空間實在有限。沒想到,她戴完婚紗后就把頭發剪短了,變得跟她母親一樣。也許是她父母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夫妻二人竟然也有些像,除了職業上相同外。因此,林曉月如果留長頭發,面相就會跟她父親相似。許永震自己想想也很可笑,為什么總要與她的父母聯系在一起,仿佛什么事在他心里過一過,繞個彎,就與她的父母聯系在一起。事實上,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她父母了,還是他出資鼓勵他們出去旅游,享受一下退休時光。岳母總是說:“你說這個家離得了我嗎?我要是有個自由身,我真想跟永震一起去遠處瞧瞧。”因為許永震有時候會一個人開車去出差,她看見車上空一大塊感到很可惜。夫妻倆這次是去九寨溝旅游,剛去一周不久。岳母經常發照片到群里。

他留神聽門內的動靜。自然還是那些令人起疑的嘰嘰咕咕,聽不清楚。她喜歡整個人悶在被窩里。怕還是她的父母。出了這檔子事,或許他們會提前回來。他斷定那些令人煩躁的嘰嘰咕咕就是林曉月在向他們控訴他打了她一個耳光。為什么不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雖然多,她卻只拿來撒嬌。她的小小的不幸也是幸福的,她就要別人這么覺得。因此她每次跟朋友說完后,都不勝聊賴,不大能夠獲得友誼的滿足,習慣性地扯一扯朋友的是非。

“你為什么要打我?”他在睡夢中仿佛聽見林曉月又在問他。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無數次,而他每次都以沉默應對。面對她的咄咄逼人,沉默除了回避還有妥協——他其實也找不到一個具體的理由來解釋,而他這個耳光在當時非打不可。

他在夢中有股沉重的悲傷,逼著他踢蹬著腿,想要把這悲傷趕走。他睡得一點也不踏實。小房間里的床上臨時放了一些雜物,他似乎怎么挪避都碰到物體的邊邊角角。他在夢中更加沉重了。他把她的眼鏡打掉了,看來下手不輕。林曉月戴眼鏡,但是她不近視。她跟著潮流,亦步亦趨,用翻譯家的譯筆忠實地把潮流譯到她這里。無框眼鏡流行的時候,就在家里戴;在外的時候戴金絲平光眼鏡。最近剛畢業的年輕女大學生戴八棱眼鏡,遮住半張臉,無論是扁臉還是圓臉,是瓜子臉還是鵝蛋臉,總要戴一副,寬大的眼鏡是壁壘,沒有什么立體的表情,因此總不大理睬人。后來,男大學生也戴。她總是一陣風地跟上去,常常因為不記得把眼鏡放在哪里而大呼小叫。

許永震總是哄著她,遮擋她,防止別人誤會是因為他欺負她才大呼小叫的。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一點兒不為他著想。她好像看穿他似的:“我倒要問問我的爸爸看!”“我爸爸說這件事應該那樣做。”因此他一直感到一種羞恥,被人看穿的一種羞恥。他真像個學生似的害怕她那對做體育老師的父母。他們在教化規訓的同時,會說:“瞧,這點都不會嗎?”

“你為什么要打我?”林曉月一次次地問,就是一次次地選擇不原諒,在暗示他:我一直記著你的那個耳光,遲早我要還給你。

起碼不是為了今天的事才打她,他想。他不由自主地把今天的事努力回憶了下。

他的一個朋友今天開畫展,朋友是自由畫家,剛從某所大學的美術系辭職做自由畫家。今天一大早電話他,請他去捧捧場。他第一個想法是請林曉月一起去。雖然林曉月本人是做會計職業的,他認為她比他適合看這些,合適出入這些場合。家里角落的小書櫥放了些《職場潛規則十條》《成功學》這些書,都是她的。平時沒事的時候,她也會翻翻。

“你今天有空?下午太平路四十號有個畫展,要不你去,我可能沒有空。要去清點庫存,一直拖到現在,下季度的貨要預備了。”

“幾點鐘?”

“你最好三點鐘出發,今天周六,人比較多,防止路上堵。他們四點鐘開始,可能會請你吃飯。如果你不能去,我就開車彎到那里一趟。”

“我到時候再看看吧。”

照她的脾氣,不一定能夠去,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她總不肯在路上浪費一秒時間,掐點過去,常常因為時間來不及了,走到半路上才徹底死心,打道回府。如果林曉月不去,那么,他就一定要去了,因為他已經答應了朋友。他下午兩點鐘再打一個電話去確認,那邊像是剛睡醒的樣子,拖著濃厚的鼻音,說:“我不去了,什么都沒準備,你去吧。”他一直認為她會去的,似乎是沒有理由的一種肯定。因此他整個下午都準備忙店里庫存的事情,而當知道她不去時,盡管也在意料之內,但他還是莫名地有些發火,說:“你好像只會認真干睡覺這樣的一件事。真不敢想你的父母還是老師。”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就已經讓她不舒服。他不像她那樣,即使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也要強裝振作起來,也要去處理,第二天要開會,談要事,每一天都很努力。他從談事的客廳里出來,一步一步地甩著腿下臺階,心里裝著許多事的樣子,沉甸甸的。他忍耐不住,試圖想起其他的事情來換一換腦子。于是他想到了朱丹。如果當初沒有選擇林曉月,那么他就一定會選擇朱丹。這樣的念頭又冒出來了。

難道非如此不可嗎?他可以有許多選擇,他既然有了錢,就可以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甚至可以娶一個外國女人,在國外旅游的時候,他會在車站碰到一個,或在酒店大廳也碰到一個。她們一點不需要他操心,行事獨立,思想單純。這或許有些瘋狂,他經常提醒自己現在是有錢的人了。但是朱丹也是留過學的,不過只在加拿大待了兩年就又回來了,她學到了怎樣喝咖啡,需要倒多少奶,學到了怎樣煎牛排,把西方的牛排煎得外焦里嫩而符合中國人的習慣。為什么要回來呢?她說是她的諸多前男友中的一個說服她回來的,只要她回來,他就會在公安系統幫她找一份工作。朱丹熱愛穿制服,熱愛穿制服坐在辦公室里,同樣也需要一種規訓,當然這是他無法滿足她的。這也是他無法最終選擇跟朱丹在一起的隱衷。

這座城市本就是盛產教師、公務員的地方,他們成了城市的面部表情,而這座城市本也是歷史悠久的古都,連河流也在這座城市里迂回往復,最后悄悄流到大海。若碰不到林曉月朱丹這些女人,也會碰到其他女人的。這些女人的父母不是做小學教師,就是做大學教師。許永震思緒紛紛。這兩件事情其實也沒什么關系,也就是說女人與城市表情或者說是城市印象是兩回事。林曉月本人是做數據分析的,而朱丹更是連個畢業證都沒有的無業游民。但他注定要跟這些女人勾搭在一起,從他選擇這座城市開始就注定了的,因為他需要她們的父母是教師,祖父母是教師,或者曾祖父母也是教師也沒什么關系,只要他們自己沒有忘記,那么他就不會忘記。

外面冬陽正好,行人匆匆忙忙,也不知道他們正在忙什么。機場有飛機剛起飛,轟轟聲在人群的頭頂盤旋,久久不散去。他走進人群中,一下子看不見他了。傍晚時候,他出現在一家火鍋店,似乎來早了一點,火鍋店里沒有什么人,只有兩個位置有人。他打了一圈電話,想要約人出來,沒有人接,到底還是一個人吃了火鍋。在吃火鍋的時候,精神得到放松,這就想起剛才所看的畫。

畫展上都是一些黑白畫,其中一張有些淡彩,似乎是一個光頭的女人側躺面對觀眾,利用水的流動,令人印象模糊地躺在池水里,其實沒有水,但因為橫逸的頭發,還是感受到無形的流動。她的五官不合比例,好像整張臉就由五個黑洞組成的,沒有一點女性的樣子,因此顯得面目可憎,而她又是個女人。他有點不適應,也看不大懂,在畫前略站了站就走了。他聽到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對另外一個人說:“畫家畫出了人的孤獨。畫家故意隱去了性別。這就代表了普遍意義上的人……普遍的人有一種普遍的孤獨……”許永震這才發現原來那個畫中模糊的人或許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

時間再往后推推,林曉月昨天晚上還帶那只小黑貓去看病,一口一個“白居易”叫它的名字。他不喜歡貓,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起碼是對貓狗這樣的動物沒有愛心。有一個朋友,也養了一只狗,狗得了胃病,整天趴在那里,吃東西,吐東西,最終花了八千塊去動物醫院治好了。發了瘋了,八千塊干點什么不好呢?他看見那些病愈的大貓躲在玻璃后面。他承認有些貓的確是可愛的,毛茸茸的淡黃色的毛,蹲坐在那里閉目養神。客戶充滿好奇地看它們,它們滿臉冷漠,接受他們好奇地打量。養這些可憐的小動物就意味著耐心,還有那些裝模作樣的溫柔。

“白居易”還在他開門的時候躥出去了。他到樓梯上看了看,看看那只貓到底要干什么。貓也回頭看了他一眼,轉頭繼續溜。晚上,林曉月發現貓不見了,彎腰到處找:“有沒有看到‘白居易’?”他就是沒有告訴她,小東西出去了,不會回來了。

“貓到哪去了?”她再次問。

“也許它不辭而別了。”

“它從來不單獨出去。”

“我記得它是一只公貓?樓底下好像養了一只母貓。”

林曉月下去敲鄰居的門,鄰居說:“我剛才看見它在過道口處的,好像沒地方去。”她誤以為是他放出去的。

“你到底有沒有看見貓?”她瞪著他。

“我進門的時候就沒看見過它。”他輕松地說。

“你門沒有關?”

“可能沒關緊,隨手帶了一下,它從門縫里鉆出去了。”

還是他的疏忽。她賭氣似的,大半夜在小區到處找,“咪咪”地叫,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有人說在花壇里看到過,她高興得就要請人家吃飯,跟人家要電話號碼,以備日后好聯系。

“白居易”剛來不久,但是他好像對它很熟悉,就像他腦子里早已經固化了的印象。這些印象是從生活中無數次的接觸,摩擦,凝結而成的。許永震當然說不清楚。這么說吧,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養一只貓,或者一只狗之類的東西。如果非要說出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十六歲從學校出來,面臨三個去向,一是上海,二是跟遠方親戚出國混綠卡,三是去南京。他思考了很久,權衡各種利弊,在混亂中,仿佛是思想里出現一個指南針,指南針指向了南京。沒想到,他初到南京的第一天,因為火車晚點,導致公交車停運。時間太晚了,太晚了,連四車道的馬路上都沒有什么汽車了。他只好找到附近的一座橋,睡在橋洞里。那樣沒有什么人可以打攪,但是橋洞里有貓。他只好跟流浪貓一起住一宿。那些貓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無一例外都是黑色的,怎樣的臟污,也看不出來。然后,這些貓總是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冷的,不懷好意的。它們不善跟人撒嬌,甚至都不會發出任何的叫聲,哪怕是信號標志的叫聲。

那些貓好像跟他有某種仇結。看吧,現在那些貓的代表,也就是“白居易”,還是來到了他的身邊。它被林曉月呵護,培養,但它從來不只是一只貓。它成了過去的象征。象征是抽象的,早已離開了原先的形象,因此無法說明,正如他無法說明他為什么不喜歡“白居易”。他承認“白居易”就是“白居易”,與其他的貓并不相同,更不是那些流浪的野貓。況且“白居易”在林曉月身邊已經足足待了好幾個月,從林曉月起“白居易”這個名字開始,“白居易”就無法避免沾惹了林曉月身上的氣味。按照愛屋及烏原則,他只會喜歡“白居易”而不是厭惡。

她昨天就對他有些生氣了。他知道。晚上睡覺之前,她嘰咕一陣。等他上床后她就一直背對著他,被窩筒中間撐開一個大洞,冷風直往里面鉆。今天她沒有去參加畫展,一直在睡覺,這本來也沒什么,也許她昨天沒睡好。樓底下的挖機一直在工作,發出沉悶的聲音,如果留意這種聲音,就再也無法從腦海中去除,除非一開始它沒有引起注意。它先要挖一個無比深的坑,然后再把這個坑填上。據說到年底才能完工。

“我要去我朋友家住幾天。”她經常這樣對他說。但他懷疑這只是她對她的那些朋友的誤會。就連最好的朋友,在林曉月給那只貓過生日的時候都沒有過來。

她說過要去朋友家許多次了,但是一直沒有動身。他的猜測是對的,那也許只是朋友的客氣話,而她一直當了真。不過,因為時間有點長,朋友自己也可能忘記曾經的許諾,只有她還一直記著要去朋友家住幾天,以為她們關系有多好似的。

林曉月不經意地放縱那些十三點的小舉動,看起來無傷大雅,可是她既然是老師的女兒,她身上這些小舉動就不應該有。

“你這時候去朋友家一定很奇怪。”許永震說。

“我真無法忍受那些聲音,你晚上居然還能打呼嚕。”她對他的那些呼嚕聲又驚又氣。他太結實了,是過去的種種磨難使他變得結實。他應該像她那樣神經較弱的,不能受一點響動的影響,最好得神經衰弱癥,失眠一段時間。她那天又對他說了,“我受夠了,我要去朋友家住幾天。”

或許是在混亂中打了她一個耳光?許永震疑惑地想。

他忽然感到害怕起來。

但是,他馬上否認了“在混亂中打她一個耳光”的想法,一定有個什么理由,一個站得住的理由。于是,他開始重新回憶,努力地試圖找出點什么來。

那天是個雨后天晴的午后,空氣中有泥土的淡淡的腥氣。NBA季前賽凱爾特人球隊獲得了西部賽區排名第一的成績,因此他中午喝了一點啤酒。還有就是那天新聞宣布,這座城市去斐濟的飛機從那天開始每周增加一個班次。這是個看畫的好時候。林曉月應該會來這次畫展看看油畫,一個即將去紐約留學的女學生的畫展。她沒去看,說她沒做什么準備。盡管在電話那頭,他聽出來她剛睡醒。他也說了她,說她整天睡覺,人是會睡傻掉的。他確定這句話沒有說重,只是很隨意的一句話。

他一個人吃完火鍋就準備回家,因為喝了點啤酒,不能開車,因此叫了代駕。代駕司機嫌車太豪華,有點不敢開,拒絕了他的訂單請求。他只好繼續等待,時間有點長,他只好先打的回去。等他剛走到小區大門口,他看見挖掘機還在煙塵彌漫中有力地挖土,一直在挖土,沒有開小差,笨拙地,勤懇地一下又一下。他下意識地用手扇了扇灰塵,扇走一片,又來一片。他的臉最終也灰灰的了。

他承認他有點不高興,現在想是的,他當時有點不高興。不高興的原因是什么呢?他說不出來。他對一切都不高興,沒有什么興致,然后他就打了她一個耳光,想不起究竟是因為哪一個具體的理由。許永震躺在沙發上,黑暗中點燃的香煙頭忽明忽暗。找來找去,能夠說得出口的就是她寧愿在家睡覺也不愿去畫展,讓他匆忙地結束手頭上的事情,惹了一些麻煩。對了,他又想到他當時回來時,她正上完廁所,褲子一直退到腳踝,因為沒有紙巾,她裸著雙腿搖擺到房間里。她說:“廁所里沒有紙了。”她從儲物間里拿出一包出來,同樣搖擺到廁所里。在打開包裝的時候,卷紙不小心滑到坐便器里。“我說了很多次,不能買這種卷紙型的,容易滑到廁所里。”

原本家里的日用產品一直都是許永震買,從擦屁股的紙,到拖地的拖把。上次岳母說過他們喜歡用卷紙型的廁紙,為了方便,他自己家也開始用起這種卷型的廁紙。所有的東西要買就買雙份的。一向挑剔的岳母都對別人豎起大拇指:“永震是個細心的人。”

許永震對林曉月說:“以前我在荒野地里曾經用樹葉子擦屁股。”但當他說這句話時,林曉月就會想起他也曾經說他用香煙紙盒擦屁股。許永震以為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玩笑,她現在也是如此滑稽。她從坐便器里撈出那卷吸了許多尿液的卷紙,重重地往垃圾桶一扔,垃圾桶被撞翻。林曉月雙腿赤裸,依舊搖擺著折回去重新拿一卷,嘴里叫囂:“我真的受夠了!”他失去了過去馳騁的力量,即使這樣一句微不足道的話,或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無法承受。于是他沖過去打了她一個耳光。若從旁人看來,這確實有些發神經。她去拿廁所紙的當兒,抱怨了幾句。這一切都是應當的,他卻打了她一個耳光。如果不是因為褲子沒有穿,她真想殺了他。

他試圖解釋,但是太復雜了,剛想開口,就像面對人群一樣,疲倦地閉上了嘴。因此他寧愿用一個理由,一個看起來說得過去的理由,人人都看得懂的理由。

“白居易”在黑暗中踱來踱去。他知道它一直在找東西吃,沒有理睬。已經到了第二天了,這個小東西一定餓瘋了,因為他又在昏暗中看到了它那雙眼睛,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依舊能夠看到橋洞里那些野貓的眼睛,還是在他的婚房里。他看了眼手機,早上四點鐘,時間還很早,到底已經到了第二天。林曉月烏發亂挽,也踱來踱去,地上的碎玻璃碴兒被她踩得咯吱響。看模樣,她只睡了一會兒,一切都即將開始不尋常起來。她似乎要做什么,一直想著要做什么。地上的玻璃碎碴兒提醒許永震昨天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現在只感到痛苦,希望昨晚只是一個夢。但是那破碎的聲音依舊在不懷好意地提示他。她坐在沙發上,躺半天,然后轉過頭來說:“我要去我爸媽那住一段時間。”因為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你爸媽去旅游,不是還沒有回來?”

“就是因為沒人,我才要去住幾天,這里太吵,樓底下一直在挖土。我已經有好幾天沒睡好了。”

“我聽說這個月底前他們就結束,我前幾天問過門衛。”

林曉月沒有接話,他認為她是因為他打了她一個耳光而故意要遠離他。因此他現在需要一個理由了,這個理由就是她當時沒有去畫展,他剎那間牢牢地抓住這個理由。這個理由看起來也像那么回事,但是他知道這只是他臨時抓住的,因此堅持不了多久。

“是你先不去畫展的,我已經跟我朋友說好了,你一直在睡覺。我手上事情都沒做好就匆匆忙忙趕過去,我總不能對我的朋友說話不算話。”

“我還是要去我父母家住幾天。”林曉月輕描淡寫。

“我今天打了兩個電話給你,提醒你,你都沒有去。”許永震繼續強調,企圖用她的錯誤來挽留她。

“我沒說我一定要去。”

“我以為你會去,你應該去看看攝影,看看畫這類。”

“憑什么你認為我應該去看這些?”

“因為你的父母是老師。”

“我的父母是老師那又怎樣?”

許永震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老師應該是懂得欣賞這些。”他慌不擇言,只能選擇心里最熟悉的想法說出去。

“我的父母是體育老師,他們最愛的是錢,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媽是個不愛運動的人,她甚至因為體重超標而幾次體檢不合格。”

“我知道這件事。”

“就因為我沒有去,你就打我?”話題被她重新拉回來,她漸漸占據上風。

“不是,那是因為這件事而在混亂中失手打的。”

“你是忽然打我的,不是失手,我就那么走著,走得好好的,你打了我一個耳光。”林曉月提醒他。

“我是聽到了你說的一些話,心里有些氣。”許永震支支吾吾,鐵定地抓住他是因為她沒有去看畫展這個理由。“你其實昨天晚上就讓我生氣,就是你找那個小東西時候,一只貓,你又是請人家吃飯,又是把人家請到家里來。你跟人家很熟嗎?別人怎么看你?”

“好了,我不想跟你說下去了,我現在知道你是一個冷酷的人。”

林曉月去房間收拾東西。許永震腦袋嗡嗡響,一直在回憶剛才那句“你是一個冷酷的人”。他是一個冷酷的人嗎?他只是不喜歡貓而已。就在他懷疑自己的當兒,林曉月把大門關上了。他仿佛已經聽到岳母在那說:“你這次做了一件錯事。”許永震以為岳父岳母因為女兒會在電話里或在某一個講話的場合中把他訓一通,告誡他如何對待女性,如何與女性相處此類。

三天后的中午,他接到了岳母的電話,“小許啊,你還吃過飯了?你們那點事曉月告訴我了。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呢?舌頭與牙齒還有碰撞的時候,何況你們路還剛開始,你多讓著她……”在一旁的岳父大概嫌棄她說話說不到重點,吞吞吐吐,一把搶過電話,先是笑了兩聲:“我們就在你樓下,曉月跟我們在一起,你在家的吧?你對她,對我們,我都是知道的,原諒她這一回,日子好好過下去……”那岳母急忙補充幾句,“兩人要互相體諒,小事就沒必要。”唯恐他說的不到位。

許永震一面靜靜地聽他們在電話中嘰里呱啦地說話,一面給他們打開門。

作者簡介:

秦汝璧,1991年生于揚州高郵。中國作協會員。2016年開始在《鐘山》頭條發表作品,至今已經在《作家》《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刊上發表作品若干。中短篇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品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首屆石峁文學獎·中篇小說獎。2023年10月獲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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