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爺爺的葬禮上,雄雄的爸爸吹了嗩吶。那時,巷口的老榆樹還沒被砍掉。鼓匠班子成員是臨時“散裝”的,雄雄爸卻是默認首席。圍觀的街坊鄰居很多,他們不住地感嘆:這老路,演什么像什么,沒想到嗩吶也吹得這么好聽。
老路不跟別人坐一堆兒,自個坐在老榆樹的大樹蔭下。大半天不見他吃喝,不間斷地吹,額頭的青筋藍而鼓,根根分明。口水多時,他會掏出一塊白手絹擦,暫把那聲音擱在空中,聽曲的人也覺不出中斷。陽光透過樹隙,在他的臉上身上晃動,有汗滴偶爾落下來,他的頭發一絲不亂,整整齊齊地攏向腦后。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卻記憶深刻。從那時起才知道,老路不僅演包公、武松,還拉胡琴、吹嗩吶。雄雄爸的眼睛,跟六小齡童一樣,大而深。懂行的人都知道,只有歷經幾十年臺下功夫和很多次臺上十分鐘,才會是那樣。不過,這樣的眼睛也是遺傳的,長在雄雄臉上有點兇巴巴,但長在雄雄的姐姐——英英的臉上就驚為天人了。
在我們生活的巷子里,孩子們都以英英為驕傲的。出了巷子外給人們介紹時會說:就是和英英住一條巷,或者是在英英家巷子的東頭、西頭、后頭。問話的人們往往會瞪大眼睛,很是惋惜地待上幾秒,似乎在想:英英的鄰居怎么會長這樣?李麗的姐姐問我這話時,李麗的哥哥用一種非常特別的眼神看著我,以為他也會追問一些什么,但是沉默半天,他什么都沒說。李麗的哥哥,就是李銳,這人個頭不是很高,眼睛也不太大,但眉眼里有一種霸氣。我有點怕他,他胳膊上有文身,不知道是什么圖案。
晉劇團招學員,英英是特招的。在搬到我們院子之前,老路一家住在劇場宿舍。英英是在劇場后臺爬大的,所以什么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差不多是無師自通,并且樣樣出彩。三年學徒期還沒過,就成為劇團的頭牌。
放學,我們不回家,先去劇場后院,看“小戲子”們學唱戲。有老師在講:“手為勢,眼為靈,身為主,法為源,步為根。”小戲子們大都年齡和我們相仿,也有的比我們大幾歲的。人們統一叫他們“小戲子”。他們都是從壓腿、翻跟斗的基本功開始。雄雄卻是這里面最活躍的,比正式的學員還要上心。雄雄小時候就在院子里舞拳弄棒,他的口頭禪是:我是蓋世英雄。
我們最關注的當然是英英。她在粉色的毛衣外面套了長袖——他們叫水袖,她梳了一個簡單的馬尾,臉龐亦如粉荷般,隨便擺一下長袖,輕挪碎步,就有一種飄飄搖搖的姿態,伸出的手指就是以后語文課文里學的:指如柔荑,膚如凝脂 。她看見我,總會給我一個微笑。這個笑會讓我狠狠地驕傲一番,在同去的伙伴面前,頭頭是道地給她們講英英姐和我的故事。至于英姐唱的什么,早就忽略。不過也大概有一些唱詞擠進我的腦子,那年從春天到夏天她反復唱的似乎就是那幾句。
我看見李銳的時候,雄雄剛被他爸爸的朋友,那個教戲的老師攆出來。李銳等在劇場門外,旁邊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他一條腿很隨意地搭在上面。我忘記說了,李銳爸爸是某局局長。
英英換好衣服,她沒有自行車,她喊我,讓我跟她一起走。
李銳并不騎車,推著車慢慢跟在我們身后,不時和我們搭話。我感覺很不自在,蹲下來系鞋帶。聽見李銳說:“我馱你回家。”英英正眼不看他一下,快速往前走幾步,又回頭找我,拉起我的手。我更不自在了,想著下次能不能去李麗家玩了。
快到永安巷的路口,遠遠看見老路向這邊張望。我回頭,不見了李銳。老路迎上來,接過英英手里的包,問:“今天怎么樣?累不累啊?爸給你做好飯了。小家伙你也來吃啊! ”
我紅著臉說:“不。”老路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雄雄野哪兒了?我和英英對視一下,我們都沒說話。
回家比平時晚了好久,我又被媽罵了一頓,蹲在院子里給妹妹洗尿布。
這時又看到李銳,他在院外走來走去,自行車的輻條發出很特別的聲響。
不一會兒,隔壁傳來打鬧的聲音。奶奶說:“這孩子天生就愛唱戲,他爹就是想讓他上學,這樣擰下去,不知道會咋樣?”
老路不知道在用什么打雄雄,每打一下就吼一句:“你還往不往劇院跑了?”聽不到雄雄的聲音。等我洗完尿布,站起來往鐵絲上晾,我聽到英英弱弱的勸阻聲:“爸爸不要打了,都流血了!”
聽過街坊跟奶奶聊天:“老路媳婦在劇團唱戲時,那叫個漂亮啊!不過,唉,太惹人了。”后面就沒話了。老路媳婦去哪了?搬到這里就沒見過英英和雄雄的媽媽,也沒聽大人們談過。
這不是老路第一次打雄雄,為了學戲的事這樣毒打,還是第一次。
從那次毒打后,我再也沒看見雄雄去劇場,但是他學習卻沒好到哪里去,反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們混在了一起。因為他的跟頭、棍棒都拿得出手,竟然混了個小頭目。當然這還是后話。
排練了大半年后,英英的戲終于要上演了,她是主角。
二
那場戲,一票難求,但是老路早早給奶奶弄到一張,我是被領進去的。
臺上,大幕從兩邊勾起,英英正在臺上,濃妝重彩!
她的唱詞,我早就熟稔在心:三年夙愿今朝償,癡情女終將配才郎,宋相公獻壽詩當仁不讓,老爹爹具慧眼善辨良莠,玉扇墜像赤心,我全然奉上,伴宋郎去求學,苦讀文章,但愿他早遣媒,喜聲早響,如顰我整云鬢,理紅裝。蒙蓋頭,著錦囊,登上花轎悠悠顫顫會宋郎,只等待新婚禮炮三聲響啊。
聲音或平緩或舒展;碎步輕移,身段也顯得婀娜如柳;那腔調,或悲或喜,或悲喜相交;承起轉合,似乎都在我的控制之中。奶奶的嘖嘖聲一直不停:“這扮相,這嗓音……原來英英天天唱的這出戲叫《滿盤錯》!”
劇場有熟人的話,沒票也能進來。無票者擠在過道里,密不透風,使得劇場內熱浪洶涌。靠坐在奶奶腿上,我不停地擦汗。根本看不進去,依舊是咿咿呀呀的唱腔,令我昏昏欲睡。重要的是,看慣了英英沒化妝的樣子,現在她臉上涂了厚厚的油彩,實在看不出哪里美了。
我在昏睡之際竟然看到了李銳!坐在前面最好的位置上,他穿著西裝,打條紅色領帶!小縣城的人們,盡管習慣了李公子的各種非常規,但是這樣的做派還是頭一次!那些年,在小城,誰有過這樣的見識啊!前排的人好多不看戲,眼光都掃在了那氣度翩翩的李公子身上。
一段唱完,高呼小叫的喝彩聲從前面傳過來,很明顯是以李銳為中心的,那喝喊聲把我嚇了一跳。
在亂哄哄、嘈雜、煩悶、燥熱中,有鄰座的嗑瓜子聲,也有冰棍甜絲絲、涼絲絲的誘惑從不明來源處傳到我的鼻孔。斜坡的過道上,沒來得及打掃的瓜子皮、煙頭、碎屑在腳下踢來踢去。人們挨挨擠擠,呼出的氣息彼此快速共享。我感覺自己被高高地抬起來,飄在這種聲音、氣息的上空,又沉沉地睡著。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等我睜開眼,臺上演員已站了一排。英英在最中間,穿著彩色的戲服,頭上的花冠瓔珞已取下,能看到她眼里閃動的光。
李銳跳上臺,手里拿了一把花。花色很雜,有幾朵黃的,幾朵藍的,剩下就是綠葉。他直接走到英英跟前,往英英手里塞。英英不接,左躲右躲。她是站在第一排的,被逼到了后面。前面的演員還在拍手、鞠躬……大幕一點點拉上。黃色光打在紅絲絨大幕上,兩片垂幕晃動,晃動,直到停下,沒有人從那后面出現。
我拉著奶奶去劇場后院,說好了,等英英卸裝后一起回家。
院子里好幾個大燈都亮著,亂哄哄一堆人,已將近晚上十點,聲音特別刺耳,比散場的劇場還要吵鬧,看不清怎么回事。我掙脫奶奶的手,鉆過人縫,有兩個人正扭成一團,難分勝負。片刻工夫,一個人就把另一個撂倒在地。旁邊有人說,這個小小子,太厲害了!有人在喊:“放開,放開,不能再掐了,再掐就沒氣了!”那個騎在上面的人,是雄雄!他平時練的一身功夫,這時全用上了,幾下拳腳,就把那個人——李銳打趴下。
這時有人喊:“團長來了。”人們自動讓開。早聽說劇團調來個新團長,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真人,不愧是從部隊文工團下來的,身板高大筆直,相貌俊逸!后面是老路。老路飛跨幾步,超過團長,費了點勁才拉開雄雄。許團長指揮著給派出所打電話,并要求人們趕快散去,不要圍觀。一副威儀赫赫的軍人姿態,令人刮目。老路聽到“派出所”,趕緊放開雄雄,把團長拉一邊,求團長不要打電話。
李銳被人拉起來,大概鼻子在流血,臉上糊了一片,紅領帶也被扯開。那束花正被踩在腳下,亂紛紛一片。我撿起幾個花瓣,燈光下仔細瞅,是塑料做的假花。我在爸爸單位的電視里看到過一次為演員獻花,可那是在電視里啊。
其實那晚李銳的西裝、紅領帶、塑料花,遠比英英那場處女演出產生的效果更轟動,讓沒見過世面的小縣城人們談論了很久。
三
一群半大的孩子為成員的小團伙,以雄雄為首。他們有個據點,在防空洞里。距第五個洞口不遠,已經出了城。那時好像城門還在,地下防空洞雖然廢棄了,但是巷道大部分都完好,是那些調皮膽大的小子們的樂園。那時街上有搶軍帽的,傳言跟他們有關。
雄雄的行為,學校老師也有所耳聞。最終闖了大禍,是在學校,課間在操場打架,把一個男孩的耳朵打掉了。其實雄雄也沒有那么狠毒。誰都知道,零下二十多度的戶外,忘戴帽子耳朵凍了很平常,用力打一下就可能掉。據說匆忙之中一個同學撿起來耳朵,按了上去,但是給按反了!雄雄被警察從學校帶走。人家說,這個學生總是動手動腳,很多孩子被他打傷過,絕對不再容忍,應該送少管所。老路奔奔波波在外面找關系,幾天下來,通過他已經退休的師兄的兒子,竟然托到了李銳!
李銳的條件是:英英做他的女朋友。這對老路來說是一個要命的選擇。他幾乎哭著來找奶奶商量:保兒子還是保女兒。最初想,英英還小,如所遇人不淑一輩子就毀了;而這回也可以趁機給雄雄個教訓。但是轉念又想,雄雄太小了,萬一在里面結交了更多的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即使出來了,未來的人生也兇多吉少。全城之內李銳看上的女子當然不會只有英英一個,但是老路這樣的家庭能跟局長家結親,也還不錯。以老路和奶奶聊的想法是局長家盡快來提親,先定下親事,等過幾年英英到了十八歲再談婚論嫁。
英英一定也是先為雄雄考慮的,其次才是自己。她強烈反對父親,只是因為沒想到父親第一考慮的是雄雄,她的反對實質上很微弱。我那天聽見英英和老路頂嘴,跑出來沖出院子 ,我追上去,她在巷口抹眼淚。我說,英姐,你就假裝跟他好。她說,這怎么假裝呢?我被問住了。確實,怎么假裝呢?
老路跟奶奶說,不知道雄雄在里面會不會挨打,飯怎么吃,會不會冷?
雄雄回家的第二天,電力局就派來了工人,巷口新立了一根電桿。說是電桿,其實也不是那種水泥澆鑄的,就是一個高高的樹干,一條專門的電線從樹干接到了老路家。拉電專線是那個時候特權的表現之一。都聽見老路推脫、拒絕;也聽見英英高聲謝絕。無奈來的是工人,他們要做的是趕快完成任務。
慢慢地,他家院子里的燈泡開始加大亮度,也不再用生土爐燒水。他家新電爐的爐絲很粗,燒起來很紅,老遠就能感受到炙熱炙熱的。老路有一天也告訴奶奶去他家打開水。巷子里的人笑著說,老路,這回可勁地用吧。他低下頭,并不搭話,臉上顯出些許愧疚來。在舞臺上出頭是習慣性的,在生活中老路可是個低得不能再低調的人。他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似乎善惡美丑天然影射在那雙瞳仁里。可惜我那時年幼,不更世事。只覺察那里沒有包公的威武、梁山好漢的英氣,只有一絲怯懦、卑微、率真和溫暖,讓你知道他不在戲里。
除了拉電線,局長家沒有任何動靜。但是李銳經常來馱走英英,有時很晚再送回來。
四
我一直對劇場后臺充滿好奇,那天真的有一個機會。
我聽到“他問如顰我愛他哪一件,他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件件都遂我心房”,我能聽出來是英英的聲音,想如果被抓住,肯定她會救我。
后臺其實很亂,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出相、入將的門里不過如此。我摸摸那些玳瑁瓔珞頭冠,很輕飄,里面竟然是用粗針大線串連起來,縫到一個彎曲的紙板上。還有一些長槍短棍,我挨個摸一遍。心想,不過如此。
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很安靜,沒有英英的聲音,我害怕起來。似乎那個門簾在動,忽然聽到了很低的聲音:你我魚水相攜……共歡娛。是一個男人,非常好聽的普通話!我掀開一點布簾,天啊,是那個許志強!他的手正從領口伸進英英的衣服里!這新團長有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高聳的鼻梁,眼神就是想象中大海的樣子,深不見底,充滿奧妙。
我屏住呼吸一口氣跑回家。
那件事過去很久。一天早上,去學校時,英英在窗口喊我。我繞到南房后面,發現房門是上了鎖的!她扔出把鑰匙,我鼓搗了半天就是打不開。我高喊:“姐姐——姐姐鑰匙不對!”她在門后噓噓地讓我不要出聲。我急急忙忙去上課。
等我放學回來,關英英的小房門大開。老路破天荒地坐在門口。李銳來了,也不說話,闖進屋里,每個房間推開看一下,又去小房看了,黑著臉:“英英在哪里?”
老路諾諾地說:“可能,還在……團里!”李銳說:“我剛從團里出來。”說完,摔門走了。
老路看到我,沒有說話,站起身,打了水放到電爐上。他的眼里蒙了一層陰影,我大概讀出了什么東西。
他過來給我的盆里倒入熱水,說用熱水燙一下好些。原地定了一會兒,然后訕訕地回到自己家。
院門咚的一聲被推開,雄雄回來了。木門本就有點歪,這一下感覺被他快推掉了。他把手中的棍子扔下,擰開水龍頭,俯下身下猛喝一頓,臉上、領口上都是水。我不由得咧嘴笑起來,同時聽得那邊正房的門推開又彈回去。老路沖出來抄起棍子就打,雄雄也不躲。背上、頭上、屁股上、腿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我嚇得尖叫起來,奶奶也出來了。奶奶說:“不能打了!不能打了!”老路把棍子扔到一邊,喘著粗氣坐下,掏出一根煙,劃火柴的手抖動幾下,點著后吸幾口,幾乎是同時不停地咳嗽起來。雄雄從他手里搶過煙,一個弧線扔了出去。僵持了一會兒,老路很低地問:“能不能不再逃課,不再打架?”雄雄根本不理他,推起他家那輛嘩嘩亂響的自行車,一邁腿出了院子。
雄雄的背影從破舊的大門口消失。老路沒有吼叫,定定地,兩眼望著遠處。我順著他的眼光往外看,我們的老榆樹,榆錢已掉完,新芽長到小指肚大小。夕陽把樹的影子打到那片空地上,斑駁疏離。前院人家養的鴿群,正是回籠時刻。鴿哨忽遠忽近,那是一種特別的悲愴之音。
五
我們的小巷,一定是比南方的雨巷寬了好多的,沒有落在瓦片上滴答的雨聲,也沒有大大的石板,甚至一些邊邊角角還是土路,夏天時偶爾會歪歪地長出幾株小草、格桑花來。巷子是前后大雜院形成的,前面大雜院的后墻,便是巷子的一側,后面的大院,大門對著巷子。我們不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都能看到巷子里來回走動的陌生女人。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在壩上零下十幾度的室外,她也太單薄了,臉面黑黑的,并不白凈。紛亂的雪中,她撐了一把傘。我們感覺可笑。這個口外小城,曾經生活很糙的。下雨天,極少能在大街上看到傘,更何況是雪天?大部人是在雨中跑的,撐傘的人多半是有錢人或當官的。
很快,她不撐傘了,傘和她的手一起裂了。她凍裂的手有時是血紅血紅的。姐姐說,那是凍瘡在流血。姐姐說她是南方侉子,是來找許團長的。很奇怪,那天看見她竟然給老路跪下!聽到這話,我沒敢吱聲。姐姐還說,這個南方侉子最初是住在大眾旅店里,后來去了車站附近,那里有私人開的小店,骯臟不堪,人們分男女睡在大通炕上,每夜只要很少的錢。
這天我放學,竟看到英英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她們說什么我聽不清楚,偷偷靠近一點。那個女人的話我一點都聽不清,只聽見英英說,姐姐,他沒說有你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話語中明顯帶著哭腔。
有一天李銳帶人砸了那家店,逼店家趕出了女人,同時警告那些私人小店,不讓女人入住。這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
雪中撐傘的女人,選擇了我們巷的老榆樹。在某個黎明之前,用一根軍用行李繩吊在樹上。早上我去上學前有人已經發現,被抬走了,我走時,還有沒散去的人們,聽到很多感慨唏噓的話。
有說老榆樹是趙家祖上種的,有說不是。因為我聽奶奶說過,榆樹陰氣重。榆樹完全可能是柳生的,柳生,就是無人栽而自生的。即使隨便長的,老榆已根深葉茂,到夏天濃蔭蔽日。也奇怪,自從那個女人死后,大樹就蔫頭耷腦了。來年春天沒再發芽,枯死了。那個長了一張很大很白臉的街道主任,帶一幫人把大樹給砍了!
沒有了大樹,小巷明顯寬綽起來。那個特權電線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的。清冷冷的早晨,老路有時會來回踱步,光線一覽無余地打在巷子里,他的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正午,不再有樹蔭,起初老路還會在那里等待英英或雄雄。
匆匆上下班過路的人們,有時也會偶然駐足。斑斑駁駁的陰影曾落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太多的夏日我們曾在下面嬉戲。李銳不停地來要賠償,有時是派人來,有時是親自來。老路每次都膽戰心驚,先讓英英藏到奶奶屋里,更害怕的是李銳和雄雄碰到。
老路再也不在街坊面前遮掩了。老路用打雄雄的方式,狠狠地打了英英。其間我們沒聽到英英吭聲,倒是老路扔掉皮帶,瘋狂地大吼幾聲,一下一下地踹門,直到他們家的入戶門歪歪地耷拉下來。老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幾天之后,院子里只有奶奶和英英,李銳帶了兩個人上門。他們扔給英英一個紙單,那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包括超額使用的電費,之前老路已經答應每個月都用預支工資還了。或許,李銳沒見到英英,有所不甘。這下讓他撞到在家的英英,他滿口臟話,威脅英英還錢。英英說,我爸爸已經答應每月開支還你一部分。奶奶也勸,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已經答應還了,肯定會還的。李銳說,什么孩子,裝什么純?手指著英英說,你就是個婊子。英英嘴唇哆嗦,臉色發白,上前抓住他的衣服,被李銳一腳踹出去。英英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滾。那一刻奶奶看到,英英身下流了一攤血。英英堅決不去醫院。
那時英英肚子已經很大了,據說只能生下來。奶奶幫忙領著英英去找團長,團長否認孩子是他的。那一夜,英英不見了。前后院的鄰居們借了手電,出城一直找到東洋河。東關的一個農民救下了英英,好在東洋河水不是很深。奶奶熬了紅糖姜水,端過去。英英神情時好時壞。老路抱著英英:“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該打你。”奶奶出來,流著淚,自語著:“唉可惜,可惜啊。”
有一天,警察走過這條小巷,上門通知:雄雄連傷兩人——李銳、許團長。正是嚴打時期,雄雄被判了無期。
六
天已擦黑,三歲的大妹妹莫名其妙大哭不止,我抹著頭上的汗無計可施。看著黑乎乎的窗外,胡亂給她穿好衣服,大著膽子把她領出來。院落寂闃,小巷空空,月亮升在巷口的邊緣,我腦子里蹦出爺爺教過的一句古詩“月出皎兮”。沒有風,偶爾會有行人急急走過,路上灑滿了迷迷蒙蒙的月光。妹妹還在抽抽搭搭的,我不管,拉著她的小手來回溜達,她的小手溫潤、綿柔。
那個聲音就是這個時候傳來的。只看過在戲臺上的老路唱戲,化著重重的油彩,有時紅,有時黑,有時黑白相間。我想像他腳蹬朝靴,身著五彩戲裝或身披斗篷,左右移步,頭后面的長翎子顫顫巍巍。事實上他家的窗戶是黑的,他家的門是緊閉的,但是那聲音卻是穿透力極強的,沿著門縫,沿著窗縫,就如在耳邊。怪不得初冬時,奶奶要把麻紙打成小條刷上糨糊來糊窗縫,原來窗縫是真的不嚴啊!
那唱聲直抵心底,穿肝透膽,沾巾墮睫。每唱出一個字,都似用盡力拔山之氣息。不知道是什么戲,唱詞倒是很清楚:
“老婆子撞柱血飛濺,張元秀只覺得塌了天哪,塌了天,老伴呀我的老伴呀。悔不該清風亭上把這奴才撿,悔不該呀清風亭上咱又把他們去成全,悔不該清風亭上又把這奴才見,認什么子來續什么緣,盼他做的是什么高官,老伴呀我的老伴呀,可憐你死去難閉眼哪,可憐你滿腹話要說卻不能言,可憐你到死呀也不明白,咱養大的兒咋能對咱這樣慘,咋能對咱這樣慘哪,我的老伴呀——老伴呀,這包子還在你的身上暖,你為誰留誰稀罕,你為誰留誰稀罕,誰稀罕,蒼天,難道你也沒長眼,任由這世道顛倒顛,難道你也欺良善,滅絕人性把富貴攀。張元秀,我壓不住怒火,恨不得一指捅破天,捅破天。奴才全將良心昧,氣得我渾身打顫心意灰,遭凌辱心如刀絞。”
妹妹已不哭了,院門口零零星星聚集了不少人,都朝著那個窗口,雖然黑乎乎依舊沒有亮燈。唱念聲一直從里面傳出來,有幾個人竟然抹起了眼淚。小院、小巷的人們也是第一次在家門口聽到老路唱戲。
第二天,老路一貫梳理得整齊的頭發紛亂地耷拉下來。重點是,人們發現他兩鬢和前額的頭發都白了。
七
劇團倒閉后,一些年輕的演員都去文工團走穴,畢竟他們都學傳統戲,沒有什么市場,慢慢地就認了。多年后,我做過一些相關的工作,才知道政府把他們這些人分流到當時還沒停產、破產的企業里。所以老路還是有工資的。
又過了幾年,那些縣直的小國企紛紛關停破產,工資常年發不出。最初還放不下身段,爺爺的喪禮上,吹嗩吶純粹是友情客串,此刻才是他正業的開始。
跟班子后,老路的嗩吶內容寬泛了很多。《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社會主義好》《黨啊親愛的媽媽》……每一首都被他吹得驚天地,泣鬼神。東家總會因為他的出場,在結賬時多給一些工錢。別地的鼓匠班子也不時挖他,有人勸他自己搭班子,他都回絕。小英英在姥爺拉扯下長大,定期會去精神病院看英英,有時英英也回來。老路總對小英英說,你要是個男孩多好啊!跟姥爺學戲、翻跟斗、吹嗩吶。
吹了的、彈了的、唱了的人們,一溜煙兒地去找東家要吃的喝的。老路卻不急,整理一下領口,撣撣衣服,慢慢點上一支煙坐下來,遞一支給守靈人。在棺材另一頭,守靈人嘴里正叼著煙,接過來別在耳朵后,抬起頭笑一下,臉慘白慘白的。就這張臉,他自己知道小孩子看到他會哭,女眷們也不敢和他搭話。他也自覺,白天只待在靈棚里,飯是東家送過來。老路是個例外,他們在好多次的葬禮上見過面,差不多是老朋友了。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守靈人給別人介紹:這是老路,我的同事。老路錯愕了大半年,他心里一直在重復這兩個字:同事。
他又抬一下頭:“你去吃飯啊!”也不看老路。老路笑笑,跟你做個伴。老路學著守靈人的樣子,把一沓沓紙錢疊好。守靈人說:“我比你掙得多。”老路笑笑說:“知道知道。”守靈人又說:“吹不動就跟我一起干吧。”老路心里咯噔一下,嘴上還說:“知道知道。”
上場葬禮一連吹了五天,回家忽然胸口憋悶,這次也吹得格外吃力。于是又說:“我拜你為師,就搶了你的飯碗,你肯嗎?”
守靈人還是沒抬頭說:“搶不了,跟鬼也講緣分的,我看出來你跟鬼也是有緣的。”老路笑了,鬼就是人,人都會成為鬼,怎么能沒緣呢?
守靈人抬一下頭,把一摞疊好的油印紙錢放到供桌旁邊,說人不如鬼。
背上背了十幾年嗩吶,雖不重,第一次放下,空空地,感覺后背變成了荒原,蒼茫,空曠,死寂。好在班子里又有新的嗩吶吹手,而且他們也不用那么真的吹了,便宜的音響可以循環播放最精彩最高的音調。
最重要的是,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工作了,不費任何力氣,有吃有喝,坐著就可以掙到之前雙倍的錢。所以,師傅只帶了他一次,他就獨立工作了。那一陣他幾乎天天盤算自己的存款,再這樣做兩年,就攢夠小英英大學的學費了。女孩子家家的,大學學個什么專業呢?
不過,這事看著簡單,但也不會那么順當。比如一入冬,直到臘月年根底,多病的老人家很多挨不到來年春天,所以是他們工作的旺季。但是冬天守靈很難,傳統都是棺槨停在院子外面,搭個靈棚,不管什么天氣、什么溫度,都得待在旁邊。師傅說這是職業修養,盡管大部分孝子賢孫不會半夜來查崗,但作為優秀的守靈人都應該堅持。
那一夜,太冷了,老路不得不點了一個火堆,也避免自己睡去。火光金黃,暖和舒適,他感覺自己坐在陽光下,光線迷了雙眼。他睜開眼睛是因為火燒到了他的棉褲。最不幸的是靈棚的一側還在燃燒著,旁邊的紙扎等七七八八一大堆東西也被引燃。
這次失火,被東家索賠,一分錢沒掙上,反而賠了人家不少。
后來城里不容許搭靈棚,黑夜時東家把他悄悄鎖在了殯儀館。那天晚上他給許多的亡靈守夜,不過那次倒沒影響他睡覺,沒像師傅跟他說過的那樣,會很熱鬧。
后來殯儀館新出個規定,嚴禁活人在里面過夜。他在城里基本就二次失業。白天守靈賺的工錢大打折扣。
好久沒見,找到師傅。師傅說他下鄉剛回來或明天也要下鄉。他的口氣絕不是下鄉守靈,而是下鄉檢查工作或下鄉調研,最次也是下鄉收稅的稅務干部。他感覺著師傅是不愿意在城里搶他的飯碗。
守靈人的工錢單結,確實不低,只是沒有保障。老路感覺眼前這個年輕的師傅,還是不錯的。四十上下,消瘦,個頭略高,拋開臉色不說,眼窩陷進去,眼神像十幾歲的孩子,獨身,簡單。心里便萌生一個想法。
那天,沒有死人。老路買了酒肉,把守靈人帶到了英英的小屋。十幾年后,那個小屋已經更低、更矮。窗戶還是當年的小窗格,好在守靈人的眼睛容易適應黑暗,屋內比外面低了不少,一腳伸下去,差點閃個跟頭,一眼看到坐在床角的英英,守靈人竟然“啊”了一聲,就往外退,老路拉住他。
英英脖子上有一個皮圈,皮圈上一根長繩子拴在床頭。老路說,跑出去不好找,走丟好幾次,也被車撞傷過。英英直直地盯著守靈人,沒摔家具,也沒鬧。給守靈人盛飯、幾次倒酒,安安靜靜的,越發堅定了老路心中的想法。
守靈人說:“她是仙女,我不配。”老路說:“我看很配。”守靈人說:“我怕她。”老路說:“她不怕你,她喜歡看你,你在,她不鬧,多好啊!你見過不怕你的女子嗎?”守靈人遲疑一下,搖搖頭:“沒有。”
肺癌晚期的最后半年,老路走路都費勁,需要大口喘氣。要不是及時換了新職業,去哪里掙錢啊!老路感到很慶幸。小城的新鬼也慶幸,曾經有過一個守靈人衣帽干凈,白發整齊,像一位滿腹經綸的學者。
尾
從沒想過在大雪天去看一場戲。山西省晉劇團的演出,是晉劇的最高水平!冀北的小城,人們迷戀晉劇,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
上次看晉劇是幾十年前了!這場大雪,不緊不慢,揮揮灑灑,飄了一天一夜,不夾雜一絲絲的風、如果不是零下,確實有給人飄飄欲仙的錯覺。撐一把傘,只管走,不管終點,也別回頭。在幾近迷眼的雪花中,竟看到一個撐傘的男人,一個老男人,是許志強!
我悄悄跟在許團長身后,其實也不用悄悄地,他或許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戲還沒開場,他走過大門 ,從側門進入,合了傘,抬頭。頭頂上是一排一排的水晶燈,墻壁上是各式不知名的圖案。許久,見他低下頭,并不找座位,手在一排排座椅上摩挲,走得很慢,最后來到舞臺下面。各種各樣的超大音箱擺著,靠近舞臺的側面。他沿著這些音箱一個一個看過去,傘不知什么時候扔掉的,兩只手都放在了這些音箱上。最后,人們看到一個老男人癡立著,在最前排座位和舞臺中間的空地上。
臺上大幕攢動、緊閉。忽然全場熄燈,一片黑暗。很靜。燈再亮起時,劇名“滿盤錯”打在兩側。老男人已不知所終。
作者簡介:
焦紅琳,河北省作協會員,小說見于《作品》《山花》《朔方》《安徽文學》《當代小說》《草原》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十字街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