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心中總有一個影子在縈繞。這個影子或長,或短,或高大,或渺小,或虛幻,或真實。
這個影子就是版書,是皖南旌德縣下轄的一個普通鄉鎮。為什么能如此深刻地印在我心里,最初的可能是它過于文氣的名字。我留意過旌德乃至皖南的很多地名,似乎有不少像版書這樣帶著濃濃的書卷氣的地名。也只有它,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貿然闖進我的心里,在我心底萌芽,日漸成長。
我工作的地方也是一個小鄉鎮,距版書不遠。只是我位于涇縣,版書在旌德。兩個不同的縣級行政區劃,將我與版書拉開了距離。每每想起,恨不得立即去一睹容顏,以了卻心中的這個結。然而,人到中年,無論做任何事都需要一個四平八穩的理由。這個理由戰勝了沖動,一再阻止了我前進的步伐,任由版書這個影子在我心里鬧騰。鬧騰的理由也很簡單,主要來自我對古代造紙史的興趣。因我參加工作以來,一直在宣紙行業摸爬滾打,一直想深入了解宣紙這個人類非遺的悠遠歷史。這一深入,更為燦爛更為厚重的中國造紙史自然進入了我的視野。
誰都知道,造紙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比起其他三項發明,造紙術更是光耀四海,澤被蒼生,為人類的文明進步立下了不朽的功勛。相比而言,當代的定位“神器”已不再使用磁鐵。激光等現代化“火器”,完全覆蓋了初時“以硫黃、雄黃合硝石,并蜜燒之”的藥研制程序?,F代的數據化排版,也已遠離活字印刷時代了。只有造紙術從發明之初,一直到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仍以植物為原料,依然挫、搗、抄、造,依然將植物纖維打散后重組后成紙??梢姽湃藦牟畈欢鄡汕昵疤釤挸鰜淼募夹g,至今仍沒被超越。也就是說制作的人與使用的工具在變,但先進的理念一直沒變。古代人用虛幻,現代人玩穿越,也難以形容這種超時空的跨越,唯有造紙術將兩千年的歷史變成了瞬間。這是我自始至終對其感興趣的重要原因之一,這實際上也是我心中最大的結。
那么造紙與版書有什么關系呢?難道旌德是一個造紙大縣?還是說版書是造紙重鎮?從現有的文獻和研究成果來看,這兩個問題好像都不存在,但版書與用紙卻有著一定的關聯度。多年以前,我在歷史線索中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傳說曹雪芹寫完后的《紅樓夢》散落各處,被一個叫程偉元的蘇州人花了幾年時間,收集殘稿遺篇,與友人高鶚一起編印成冊,以木活字排印出來,成為名噪一時的“程甲本”。當然,還有另一種傳說,這個叫程偉元的就是徽州人。無論他是哪里人,好像跟這個主題都沒有關聯。唯一有聯系的就是在中國印刷史上,木活字的重要性僅次于雕版印刷。相比而言,雕版印刷用的時間久,普及的范圍也大得多。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畢昇也試驗過木活字,但他認為木質有伸縮性,沾水后高低不平,容易粘藥,取用不便,因此采用了泥活字。然而,比畢昇晚了二百多年的王禎在使用木活字印刷中有了重大突破。王禎是山東人,曾在旌德當過六年縣令,他在旌德請人刻制了三萬多木活字,印刷了《旌德縣志》。同時,在排版中加以改進,既降低了工人的勞累,也提高了排字的效率。最后,他將改造的成果“造活字印書法”寫進了《農書》里,成為中國古代四大農書中唯一記載木活字印刷術的著作。正因為這種關系,可能有不少人認為“程甲本”《紅樓夢》就在旌德印制成功的,也因此有了程偉元是徽州人的誤解。
現今的查詢十分便捷,在百度中查找王禎的資料時,溢美之詞不勝枚舉。在百度詞條里,王禎不僅是個好官,而且還是農學家、科學家,簡直是個完美主義者的化身。但無論他有多么完美,我卻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他到旌德上任前沒有改進活字印刷術?一定是旌德有當時技術最好的刻工,能將那么多漢字刻進木塊里;一定是旌德有大量的能顛覆畢昇的木活字缺陷論的木材;一定還有較為便捷的紙張來源,因為沒有紙,再好的印刷術也付諸不了現實。于是,有了這三種條件,王禎的科學主張在此順利落地。于是,版書出現了。于是,涇縣出現了。于是,我心中就有了影子。
多年以后,我終于有機會行走在版書的鄉間小道上,看著與皖南山村一般的建筑,看著一樣的人在山地里勞作……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個能立即消失在蕓蕓眾生的普通人,心中的落差出現了,好在終于知道了版書之名的由來。版書,原名板樹下,因盛產銀杏、棗等而名。銀杏與棗樹易雕刻,并且伸縮性小,很難起毛,也不會遇水后高低不平,為旌德的木活字印刷業發展提供了助力。人們根據這一特征,便稱其為板樹下。清末民國期間,因此地出了一個出版家,易名為版書。也是木活字的原因,這里涌現出在中國雕刻史上留名的鮑守業、湯義風等雕刻家。于是,版書真正的由來卻被人忘記了。名稱一改,不知有多少與我一樣的人,被它的名字左右了認知。
在出門靠走、運輸靠馱的古代,人們的生產生活資料一定是就地取材的。我想,當時的旌德印書所需的紙張,也是就地取材得來的。盡管古代文獻沒有明確記載旌德造過紙,或者沒有造出過名紙,但鄰近旌德的地方所產的紙就特別有名。比如宋代蘇易簡在《文房四譜》中就提到徽州在晉代有了凝霜紙,唐代的宣州有了宣紙。尤其是宣紙,除了有大量的文獻記載和燦爛的文化外,迄今在涇縣的業態依然活躍。有了這兩地的優質紙張,讓王禎這個客居在旌德的山東人的科學設想在終于實現了。
現在看來,從板樹下到版書,過程似乎很簡單。從詞義上看,板書好像更為合理。板書,至少在詞典中能找到,詞義是指在黑板上寫字或教師寫的字,可以組成“板書整潔”等詞句。而版書只能會意了,早期的印刷是雕版印刷,版書估計有雕版工整的含義,與木活字又有什么關系!版書,可能與中國很多地名一樣,帶著明顯的職業特征傳承至今,逐步為公眾熟知。以職業為地名在我國比較普遍。比如居家生活,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米是聯袂的,米是基礎,以柴燒熟。油排在第三位,可見其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油,以植物提煉和壓榨出來的,全國很多地方都有油榨。于是,油榨、油坊、榨里的地名出現了。更多的地方命名不僅深刻,而且還彰顯其尊重,比如旌德是取“旌表方德”寓意,涇縣就有“以水為徑”之意,江南四大米市之一的蕪湖取其湖水“蓄水不深而生蕪藻”,等等。無不令人遐想聯翩,知其名,聞其雅,更仰其意,恨不能立即一親芳澤。有的地名好像比較隨意了,連首都北京也難以脫俗,比如糞場胡同、公主墳等地名,隨意得令人難以置信。一旦到了這些地方,心中似有一種膈應閃現。實際上地名如同人名,就是一種代號,并不能代表其全部。無論如何,社會發展到今天,很多地名只是代表著曾經的符號,早已脫離了初始的特殊。當時確立名字的特征,已被時代的腳步帶走了。同樣如此,版書這個能給我留下影子的地方,只有地名層林盡染,內核卻回歸平凡了。
作者簡介:
黃飛松,1969年生于涇縣。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全國非遺研培專家庫成員、中國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兼職研究員、安徽省科普作協常務理事兼傳統工藝專委會主任等。著有散文集《走走停停》、論文集《宣紙》等5部,其中部分作品進入“十二五”國家重點圖書、音像、電子出版物出版規劃名錄,部分作品獲國家出版基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