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創作中,儲福金對中國古典文化及思想的自覺吸納,對生命的獨特體驗,以及先鋒敘事手法、意識流小說的創作風格,皆無法被簡單地歸因到任何一個既定的范式之中。先鋒和古典并行不悖本身就是他創作的重要特質之一,也是其始終嘗試探求的、凝結著現代和傳統格調的寫作策略。在他的“《黑白》時代”,從圍棋當中引入儒、釋、道三家學說,同時,也希望在文化層面上,將琴棋書畫匯入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之中。但在儲福金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直溪》中,我們所看到的神秘性,更多的是作者對于人生不可知、生命不可抵達的某種感慨、追尋和探討。與儲福金以往以圍棋為切入點的小說《黑白》《棋語》等文本不同,小說《直溪》故事發生的時代、人物的經歷雖然圍繞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時期及其后的影響展開,但“棋語”并沒有給主人公帶來太多轉危為安的際遇,而是作為他人生當中的一種消遣或思想的工具。主人公宋正明試圖從棋盤中悟出人生,但最終教會他懂得現實的卻是現實生活本身。或許這就是儲福金的長篇小說《直溪》和以往作品的區別所在。
在小說《直溪》中,從主人公宋正明來到直溪生活的第一天開始,他便感到自己是臨時生活、工作在這里。他切斷了與以往人事的一切聯系,記憶變得虛浮,而直溪鎮的一切則充盈虛無。當下的現實都如此實在,如此真切,曾經走過的大半生的城市記憶卻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這注定是一場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對望,也是當下和過去的自己的一場神交。當主人公和林向英產生情感聯結之后,兩個人的感情從原有的棋逢對手,逐漸進入了愛人生命體驗的靈肉交融。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從城市中抽離,一個則未能和城市發生實際的關系。但可以肯定的是,林向英的出現使得主人公重新燃起了求索欲,而不僅僅暫停在機械重復地完成指派的工作任務。在這個幾乎無事但卻小事不斷的日常當中,儲福金將情感的細部處理得真切而靈動。
與儲福金以往的文本相比,他對于江南腹地場域的描述依然始終縈繞著水汽。這不僅與他的故鄉宜興相關,也與他生活過的直溪密切相連。同以往《黑白》等作品的故事發生在南城、海城等江南腹地一樣,這一次他落筆至直溪鎮,地處常州金壇的北部。雖然儲福金自己在小說開篇便說,他的“直溪故事”和自身經歷并無關系,但我們依然能從其中發現蹤跡。無數個小鎮,縱橫聯結著中國的東南西北。在鄉村與城市的形態之外,它承擔著第三種角色,作為穩定的社會結構,凝結著屬于千千萬萬人的時代縮影。更何況隨著時代的變遷,縣、鎮擁有著極為復雜的色彩,人們對它的感知記憶不盡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破敗落后、閉塞脆弱并非縣鎮的統一底色。綜觀《直溪》中的小鎮和村落,沒有一絲土味。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儲福金對自然之景的敘述。宋正明和林向英兩次去盾山,后來宋正明又帶著林向英的兒子肖可俊進山,山中的四時之景似乎讓我們看到了日本俳句般輕柔舒緩的節奏,煙霧彌漫之下的青山和綠水的寫意,也似乎讓我們體味到了禪宗的意趣。當然,直溪的純凈不僅來自風景,還在于這里的民風。直溪人是不虛飾的,他們有什么便說什么。同時,直溪也是個溫柔鄉,是個容易讓人迷失的地方。這里所說的迷失并不是富貴迷人眼,或是讓人意志軟弱,而是它讓人感到疏離和安靜,讓人按部就班、安于命運,讓人不再有激烈的情緒。
小說中,主人公宋正明被賦予了作家的身份,他來到直溪是要完成這里的人口普查工作,這也意味著他無法和神婆姚萍麗一樣自由地與社會“脫節”,他不得不主動地和當地的人們產生聯系。同時,寫作成了他的過往或業余職業,下棋及情感生活則成了他日常生活和思想生活的主體。可以注意到,儲福金在他的小說當中反復用到“流動”一詞。這其中蘊蓄著地域的變動,也隱含著思緒流動的意味。在思緒的流轉之間滲透著流淌的感覺結構。同時,也隨時召喚著讀者跟隨作者的思緒進入到文本所敞開的各種可能性之中。似乎在直溪的生活,一切感覺都可以被喚醒,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似乎任何可能性都有可能出現在主人公身上。因而,也就不難理解林向英在主人公的眼中突然由男性轉為女性這類情節的出現。宋正明總是把自己當成外來人,沒有根脈在此的感覺。位于盾山的直溪鎮人口多,人情相對冷清,極地寬遠,因而,就愈發激活了宋正明與城市相關的記憶,不時地跳動出來,影響或者裹挾著宋正明當下的思緒。或許無論是思緒的流動,亦或是地域的變更,還是命運的流轉,一切都浮動在直溪的時間中,讓他獲得用一種虛懸的實在來化解無盡的虛玄的可能。我們不妨來看儲福金在作品當中關于棋盤的一段描述:
盤上的十九道線乘十九道線的交叉點,殘留了無限重復的記憶。一曾是營帳外的金戈鐵馬,一曾是高山流水處的琴韻詩話。千古無同局,是無盡的變化,又是無可變化的一顆顆棋子落在盤上。
不變的黑白,不變的搏殺。
在宋正明看來,時間讓圍棋之外的社會、世界、人生都有了變化。時間相對于棋局而言,依然維持著內在的變化。這或許就和宋仲明自己思考的一樣,他似乎從城市而來,對于直溪鎮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感到新奇,又難以融入。然而,他曾經離開的城市也從未因他的離開而凝固不變,而是不斷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疏離之后,當主體性被激活,他再也難以回到曾經熟悉的城市。縱使宋正明是學社會專業的,他也依然無法融入這個社會。儲福金筆下的這一形象似乎是當下一類人的縮影。并非主觀能動,便可以抵達某種狀態或目的,因而也沒有了眺望的必要。就像宋正明似乎希望和林向英發生精神上的共振和身體上的連接,可這些卻又那樣難以抵達。他反復想要弄清楚直溪鎮谷口村和壇水村之間的“飛地”,想要弄清楚神婆姚萍麗的來處,最終,也不過是接受了前者不記、后者不錄的答案。
在感覺的流動當中,故事出現的第一處轉機便是林向英的“變性”。和宋正明朝夕相處的棋友竟然是個女人,這和他平日里看到的個子頎長、衣著寬大的醫生形象截然相反。既然林向英是女性,似乎這兩個惺惺相惜的人發生情感的糾葛就成了某種必然。當關系微妙變化之后,林向英的過往也被和盤托出。就在宋正明逐漸適應了林向英是一個女人之后,林向英的過去也朝著宋正明撲面而來,原來她曾經未婚生下過一個孩子。如果說宋正明和城市的關系是過去式的,那么林向英和城市的關系因為孩子和她深愛的男友而無法中斷。即便她原以為那是愛情,但結果也不過是被當作了欺騙自己生下孩子的工具。林向英依然無法擺脫內心深處對孩子父親的傾慕和對兒子肖可俊的愛。當肖可俊從城里來到直溪鎮看望母親時,宋正明的眼前也便多了這樣一個從城市來到鄉鎮的精靈般的男孩子。肖可俊棋藝頗高,完全不輸宋正明,殺伐果斷,不僅繼承了母親的技藝,從他看待問題的成熟思維和判斷能力可見他的背后有怎樣一位優秀的父親。這也讓宋正明捉襟見肘。透過肖可俊,宋正明也看到了自己離開的城市。不到一年間正迅速地接受著時代的洗禮。“子一代”的變化構成了城市傳導到鄉鎮來的時世變化,它似乎要動搖或是改變曾經百年未變的直溪鎮的風俗和觀念。
在儲福金以往的創作當中,始終較為關注對中國文化傳統和古典文化知識的運用,小說《直溪》中出現的巫術、算命之類也并非首次在他的文本出現。這類書寫不僅為文本增添了一股神秘的力量,也讓我們看到了意識的雜亂與對人世的追問。小說中,那個生活于“飛地”的神婆姚萍麗,因為人口普查工作的推進,幾乎不請自來地出現在了宋正明的關注視線之中,關于四柱八字算命的古代文化的隱喻也在這一人物的出現后隨之而來。姚萍麗不僅能夠說出宋正明的過往經歷,甚至還可以預見宋正明和林向英未來的感情趨向。從地理位置上看,神婆姚萍麗是屬于“飛地”的,她的生活訴求很容易得到保證,也就是說她可以從自然的饋贈中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因而不需要從社會層面與人們產生聯系。因姚萍麗的出現,一個完整的關于古老文化淵藪的光暈彌漫到直溪,令人感到神秘。所謂的“飛地”,屬于直溪鎮壇水村的一片水灣,在這里的水邊有一個小島,姚萍麗所處的傳染病醫院就位于此。而后來,這個傳染病醫院搬離了壇水村,去了據說是山中的谷口村。谷口村對這一說法卻矢口否認。
姚萍麗的來處、預測能力引發了宋正明的思考。要是她真有預測能力的話,那或許就是她生活中的一點光,也是給她苦難人生的一點補償。那么,天下有沒有人生苦難而形成的特殊感知溝通?如果說苦難造就一個作家,在宋正明自己看來,他或許只是寫作者,還算不了一個作家。這或許因為他的苦難總是虛浮的,缺了一點根本的基礎,始終存在于思緒之中。最終,一切又回到了神婆的讖語——狐貍濕了尾巴,但并無結果。也似乎回到了宋正明最開始和林向英所下的那一盤棋當中——黑白兇險都是確定的,然而,每個人卻無法預判之后的結局,這所謂的不確定,或許才是唯一的確定性。
長篇小說《直溪》的亮色并不在于他對文化和地方性的著色,也不是他對于以往傷痛記憶的復刻,而是在經歷了封禁等苦難之后對內心變化的摩挲。這種變化就是無法再去融入任何一種生活狀態,也無法和人真正產生實在的關聯。那種不確定性和自我懷疑,以及意識的四處飄散,真實地記錄了他曾經歷的真實性。這或許也就是儲福金在小說當中提到的化解悲哀、安慰人生,根本在于思想,偏偏痛苦的根子是思想生成。走到窒息的生活中來,其實那片陰影依然追逐著他,劃入他的內心,避無可避,躲無可躲。這也意味著儲福金小說當中的哲學性和思辨性始終在延續,無論是人的來處和去處,還是命運的不確定性,他的意識流書寫中始終都涌動著矛盾的思緒。這與他以往的小說《念頭》等一脈相承。在《直溪》中,他追問的是人和人之間的聯系,人和城、村之間的聯系。在寫意和寫實之間不斷糾纏,又彼此跳脫,試圖合二為一,卻又矛盾相生。
與儲福金以往的作品相比,“前《直溪》時代的作品”是于玄妙和虛實相生的狀態之中試圖沖破念頭的曖昧和纏繞。《直溪》中的隱含作者則始終處于思緒的不安與無序感中,面對現實,他始終沒有太多的勇氣和渴求,也不知道自己的疏離和沖決最終指向何處。或許厘清儲福金創作的變化,捕捉他在未來所關注的現實的變化,成為我們可以期待的方向。
[基金項目:本文系當代江蘇籍作家寫作發生與江南文化關系研究(23CZW057)、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青年項目“江南士風與新世紀江蘇小說創作研究”(22ZWC002)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賀與諍,1992年生,常州大學周有光文學院講師,現當代文學。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江南文化研究。
韓簫蔓,2004年生,江蘇揚州人,常州大學周有光文學院2022級漢語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