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融合路徑探析

［摘 要］民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中的寶貴經驗和重要理念對于當前地方生態文明法治建設具有較大價值。廣西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涵蓋保護山林、土地、水源和生態多樣性等多方面的內容，形成思想先進、嚴守程序和重在效力等特色經驗。當地瑤族人民通過石牌“老形式”講現代“新規矩”，并在現代立法、司法和執法等方面使二者相互吸收補充，共同促進當地環境保護事業的發展。目前當地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適用與延續遭到了巨大挑戰，民間習慣法并未得到應有重視，且當地民眾現代法治觀念缺失。為促進民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有機融合，應當從立法上尊重習慣法存在的客觀事實，建立起多元生態糾紛解決與嚴格賞罰機制，同時結合民族文化特色實施普法宣傳。

［關鍵詞］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石牌律；現代環境法治；廣西金秀瑤族

在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指導下，中國已逐漸建構起包括環境保護法、野生動物保護法在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環境保護法律體系。但由于部分民族地區環境長期閉塞且具有脆弱性，目前其環境保護法律體系難以有效解決所有地區的生態環境問題。解決民族地區環境問題需要因地制宜，須尊重并充分利用當地習慣法等本土傳統資源，使其對地區生態環境的改善與治理發揮正向促進作用。本文所稱“生態保護習慣法”是“指在民間自發生成的，以生態保護為指向的，人們在生活中根據事實和經驗，依據某種社會權威和組織確立的，具有某種程度上、有可能的強制力的行為規范”。①民族習慣法所蘊含的生態保護理念在維護生態系統平衡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時可有效彌補國家現代法治適用的局限。事實上，從21世紀初到近期，國家生態環境保護的相關文件都不斷強調要發揮包括環境鄉規民約在內的生態保護習慣法等傳統資源的作用，①意在促進地方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之間的有機融合，從而既有利于形成生態環境保護的多元法律機制，又有利于優秀民族文化的弘揚與傳承。

廣西金秀大瑤山被譽為“世界瑤族研究的中心”。金秀瑤族習慣法不僅是瑤族文化的集中體現，更是中國民族法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以“石牌制”著稱于世，后者是瑤族人民“在歷史上為了生存和發展而建立的具有自衛自治性質的法律制度和社會組織”，②也是當地習慣法體系的核心內容，而生態保護習慣法又是其中一項重要的構成元素。歷史上在沒有專門國家法保護生態環境的情況下，習慣法在金秀瑤族社會沿襲了幾百年，對當地生態保護發揮過重大作用。新中國成立后，金秀大瑤山的原始石牌律逐漸融入現代調解民事糾紛、保護自然生態等內容，以石牌形式制定的村規民約經有效改造后又重新登上歷史舞臺，并在新時代背景下被納入現代法治的軌道，有效保護著當地的“金山秀水”。

目前已有不少學者關注到各地區生態習慣法對于當代環境法治的貢獻。例如，筆者曾經提出，少數民族習慣法的自覺保護加上官方司法規制、鄉規民約自我約束組成的多重生態保護法律機制，對當今生態保護法律機制建構具有一定借鑒意義。③關丹丹提出，黎族生態習慣法體現的森林資源保護、生物多樣性保護等法文化內涵，對當代環境保護意識形態的形成具有借鑒意義。④常麗霞、張清蓉認為，生態保護習慣法是建構生態法治重要的法文化資源，在民族地區的生態秩序中發揮著重要功能。他們還關注到藏族生態習慣法與國家法的互動關系，指出需要通過多種方式來保障習慣法與國家法之間的適度并行。⑤由于廣西金秀是瑤族民族文化的活態載體，許多學者曾親自踏入瑤山探尋當地民族法治文化。他們展現了廣義層面的金秀瑤族習慣法與國家制定法間的矛盾與調和，⑥并在微觀層面聚焦金秀瑤族刑事習慣法與國家制定法間的沖突。⑦金秀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法治在諸多方面表現出同質性，而金秀瑤族在大瑤山定居至今，其生態觀念、生活方式隨時間流逝是否有變化，當地環境保護中是否充分發揮作用，都需要進行調研探討。本文通過實地調研該地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融合現狀，重點關注并挖掘一些被忽視的地方生態保護習慣法的現代意義。

一、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內涵與特色

（一）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內涵

金秀瑤族人民基于山區地理特點，在“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等傳統觀念影響下，逐漸形成包括保護山林、保護土地、保護水源、保護生態多樣性在內的習慣法，鑄就了一整套獨具當地特色的生態保護體系。這些寶貴的生態保護習慣法經歷史傳承與發展，深深地根植于當地民眾的思想深處，滲透在其行為之中，并以頑強的生命力延續至今。

1.山林保護習慣法

金秀大瑤山處于桂中腹地，森林覆蓋率高達87.99%，同時肩負著大瑤山國家級森林公園、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級珠江流域防護林源頭示范縣的重任，①并被評為“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豐富的森林資源離不開瑤族山林保護習慣法的助力。瑤族山林保護習慣法主要源于瑤族人民對自然萬物的崇拜心理，他們深信世間萬物皆有神靈，因而心存敬畏。例如門頭花藍瑤的光達基宮是一座自然神廟，廟內將日月、風雨、樹木等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自然萬物敬為神靈，告誡人類要敬畏自然、保護自然，尤其認為山中古木皆有樹神庇佑，因而格外心懷崇敬。

一是提倡植樹造林。山林對于金秀瑤族民眾而言不僅是一種生產資源，更是一種生活依托。在瑤族人民備受重視的成人禮儀——受戒儀式中，特別是在門頭村，祭拜祖宗石像、背誦祖宗古訓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舉辦儀式時，少男少女需跟隨長輩念誦“村邊四方、劃作眾山，種樹護樹、作善積?！钡裙庞?，借此將保護山林環境的古訓烙印于每個村民心中。門頭村“敬畏自然”的生態理念被央視紀錄片專題報道，后者用“天梯古道巴掌路，山水樹林有恩情”來形容瑤民的自然保護理念。今天，在六巷鄉下古陳坳瑤村落、門頭村以及金秀鎮的六段村保留著許多百年古樹，它們得到世代村民的敬畏和愛護，歷經風吹雨打而長青至今。特別是門頭村仍然保持著村民每年集體上山種樹的習慣。據村民介紹，該村在建村時就開始植樹造林，在不得已需伐樹時，也要經過全村人民的同意，且須舉行儀式敬告神靈，求請山神土地的應允。自建村400多年來，該村極少有過偷伐古樹擅自變賣的情況，也因此從未出現過地震、泥石流、山體滑坡等自然災害。

二是嚴禁亂砍濫伐。瑤族人還將其生存環境及各種寶貴的生物資源視為上天恩賜的神圣禮物，②認為有山林庇護就會人丁興旺，有樹木相伴村寨就會安寧，因此嚴禁砍伐山林。如在全廣西最大的千年杉樹王在門頭村建村之初就守護在村子中間，是村里祭祀求子納福以及村外游客觀賞之地。而圍繞著杉樹王也誕生了許多警示后人保護神木的傳說。據當地老人講述，解放前曾有人欲砍伐杉樹王以盜賣牟利，但在砍伐者動斧前，樹上就掉落幾條大蛇、蜈蚣等類毒蟲，采伐者因此倉惶逃跑。此后，周圍村民都認為該樹有蛇（龍的化身）保護，因此歷經千年無人敢砍伐，當地的村民逢年過節都來祭拜。人們還視樹木為涵養水源之本，認為過度砍伐則會水源枯竭、田稻不收，如有濫伐林木、放火燒山之類違反自然法則的破壞行為，就要依照石牌重辦。如1982年的六巷村六巷屯村規民約第三條就規定：“各山屯的山林地屬集體全權所有，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占用，不得亂砍亂伐，違者罰款5000—10000元。”①1982年制定的《玲馬大隊村規民約》第九條規定：“嚴禁毀林開荒，凡有50株以上的樹木（包括雜樹），有2立方米以上的不準開荒，違者每畝罰款3元。”②這些規定與當今《森林法》等環境法規有著極大的相通之處。

山林保護意識刻印在瑤族人民的基因中，成為他們的日常行為。正是這種視山林為親人的習慣，促使瑤族村寨世代守護森林。也正是這些豐富的習慣法，使得當地村民自然而然地遵守國家禁止亂砍濫伐的相關法律規定，造就了如今金秀古木參天、綠樹成林的景象。

2.土地保護習慣法

瑤族歷史上曾經有過刀耕火種、食山過山的游耕遷徙階段，瑤民對土地的依賴自古至深。而自瑤民遷入并扎根大瑤山以來，他們依山而居、傍山而作、靠山而食，土地成為其重要財富。出于對土地的熱愛，他們形成了對土地的崇拜，例如祭拜土地公制度。據筆者調研，金秀當地的五個瑤族支系都有游田（游神）儀式，雖然每個支系舉行的時間不一，但本質上都是通過祭拜土地來慶祝豐收，并祈來年風調雨順。如每年農歷的5月12日都是金秀羅香鄉橫村屯的土地公日，村民當日都會去土地廟祈福，以佑土地豐收平安。

特殊的耕作方式也使瑤民形成特殊的土地保護方式。例如歷史上山子瑤通常三五年翻山越嶺搬一次家，食山過山以尋覓新的土地，也使原來耕種的土地得到休養生息。直至20世紀80年代，山子瑤還保持著原始的“刀耕火種”的生活習慣，即在每年農歷11月份左右，同村居民共同將荒山上草木砍倒，留置于來年春天草木被曬干時進行小范圍的放火燒山，留下厚木灰做肥料。當地村民稱這種耕作方式為“煉山”，可以使土地獲得輪休，保持肥力。雖然隨著山子瑤生活逐漸安定，荒山的數量急劇減少，“煉山”只在古占屯等個別偏僻地區留存，但輪耕觀念始終存于當地百姓心中，這與我國目前節約土地的國策相一致。

3.水源保護習慣法

金秀大瑤山河流眾多，山溪清泉匯入江河，滋養著山里的瑤民和山外的城市。河流水質充分影響著當地及下游人民的用水健康安全，瑤族的傳統習慣法則充分發揮著保護水源的作用。在金秀各時期的石牌律中，保護水源都是重要內容，當地瑤族人民甚至還制訂過專門保護水源的石牌律。目前展存于金秀瑤族博物館內的1813年的《義路等九村等禁示龍堂石牌》，就是當地第一部專門用來保護公共水源的石牌律。因石牌是專門為禁伐護水而立，在當地又被稱之為“禁碑”。石牌明文規定九村民眾須共護水源、共享水源，其效力范圍包括義路村、古陳村等九個村落。碑文規定：“保護水源，以資灌溉也。……涓滴之源灌溉田禾，是樹木即屬蓄水之本，豈可任意砍伐滯礙水源”，“概不許私佃自懇、伐樹燒山，以畜水源。如還（犯），依律重究?！边@些規定強調了森林和水源與人民生活相依相存的關系，體現了村民們對于周邊水資源的重視?！傲魉粻幭龋瑺幍氖翘咸喜唤^”，可持續發展理念在當地習慣法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古老的石牌律也深刻影響著金秀現代的基層法治，許多現代化的村規民約都繼承了這一傳統，如2019年金秀長垌鄉溶洞屯村規民約第十三條以及古占屯村規民約第七條都規定：“本村飲水源地保護區內嚴禁圈養馬、牛、羊；在水源地禁止使用有害化肥和農藥?！?/p>

4.生物多樣性保護習慣法

大瑤山物種豐富多元，位列廣西群山第一，是全國第二大物種基因庫，并擁有許多國家重點保護動植物，保護動植物的傳統理念也充分體現在瑤族人民的生活習慣中。

一是動物保護?，幾迦罕姵浞掷霉爬系氖坡蓙肀Ｗo野生珍稀動物，維護生物多樣化。如金秀鎮六拉村訂立于1911年的《六拉村三姓石碑》第五條規定：“公議吾村老班公共山場四處，河水四條，不準亂行弄魚弄蛙。如有亂行偷盜，罰銀十二兩?！雹俚?1987年金秀縣林業局與羅香鄉人民政府及當地部分村民代表共商共議制定的《關于保護羅香龍軍山水源林、鱷蜥的規定》中明文規定：“禁止濫砍濫伐和抓捕鱷蜥等，違者罰款50元?！雹诔吧鷦游锿?，金秀瑤族對有助于人類生產的動物也加以保護，特別當地許多村寨至今還保留著祭祀牛神的民俗節日。如在長垌鄉滴水村還保持著“護牛節”傳統（有些地方又稱“牛王節”）。節日于每年農歷四月初八盛大舉行，相傳這一天是牛王的生辰，故要舉行祭祀。過牛王節時，全村的牛都要停止勞作一天，各家各戶翻新牛欄，以慰勞牛一年來的辛苦耕作。雖然如今對牛神的敬畏心理沒有那么強烈，但瑤族護牛的思想卻永世相傳。此外，金秀瑤族保護動物的習慣法還存在于諸多飲食禁忌之中。如瑤族民間的法師及道師在舉行完度戒儀式后禁止食用貓肉、狗肉、蛇肉三類食物，否則其法術將不靈驗，嚴重者甚至會生病。

二是植物保護。大瑤山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山高壑深、植被豐茂的地方，因此植物物種非常豐富，當地的香靈草、絞股藍茶、瑤族中草藥、瑤族藥浴更是自古聞名。難能可貴的是，當地的瑤族傳統醫藥也保持著一些約定俗成的習慣法。如在采摘藥材前需撒一小把白米以酬謝山林恩賜。采藥時秉持“積留”原則，即需要多少就采摘多少，不采挖幼苗、能取桿的不取根、絕不采光挖盡，等等。待到病人痊愈后，瑤醫還需要親自入山感謝，以“采一種二、雙倍償還”的方式回饋大自然。正因如此，幾百年來大瑤山內的中草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始終保持著物種的豐富多樣性。這些觀念和做法與現代生態法治提倡的“不竭澤而漁、不焚林而田”的思想內涵相一致。在村規民約方面，2001年金秀龍軍屯以保護八角種植為目的舉行村民大會，依照石牌的傳統方式重新制定了一份村規民約，其中規定：“亂闖入他人八角林偷撿八角（落地果、八角花等）”，“違犯者按每市斤當時的價格四倍賠款，另加罰米四十斤、酒四十斤、豬肉四十斤?！雹龠@些規定都使得金秀當地的植物茂盛、物種多元。

金秀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在保護林木、水源、土地和生物多樣性四方面的內容共同構筑了當地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基本框架，體現出環保理念的先進性，同時也奠定了其與現代生態環境法治相互結合、相互促進的基礎，使得民間習慣法與現代法治能夠共同助推綠水青山釋放生態紅利。

（二）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特色經驗

受地域環境、文化等因素不盡相同的影響，各地區民眾在處理人與自然關系這一問題時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差異。與其他地區瑤族相比，金秀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在制定、實施與傳承過程中逐漸豐富、逐步完善，形成自身獨具的特色，且與現代環境法制有著諸多相通之處。

1.內容完整，思想先進。青山綠水是瑤民的世代家園，瑤族先人利用生態習慣法來護村佑民，賡續山水林木。石牌律在金秀瑤族習慣法中占據中心地位，在瑤民口中甚至有“石牌大過天”的說法。石牌律的意義在于運用民間權威力量約束本村人，同時警示外村人。石牌并非廣西金秀瑤族所獨有，在廣西之外的瑤族地區，如貴州荔波瑤麓、湖南隆回等地也有，但后者數量較少且留存不完整。金秀瑤族石牌律傳承至今，滲透至當地民眾生活的各個方面。從整體上來考察金秀瑤族習慣法的現代變遷，會發現其中生態保護習慣法保存得最為完整，且遵守度相對較高。無論是古老的石牌制度還是現代化的村規民約，都是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祖輩相傳，體現著金秀瑤族民眾樸素的自然保護意識，生動展現了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先進性和跨時代性，其中體現的環保目標與我國現代環境法治高度一致，有些先進的環保思想甚至領先于現代法治近百年。

2.遵守程序，嚴格實施。石牌制度靠遵守與實施發揮懲戒與教育作用。自古以來金秀瑤族石牌頭人領銜的相關人士通過約定的流程（召開石牌會-宣講石牌規約-盟誓）建立石牌并實施。雖然廣西境內其他瑤族地區也存在成文形式的石牌，如龍勝各族自治縣龍脊鄉立于1849年的《龍脊鄉規碑》、龍勝各族自治縣泗水鄉周家瑤村立于1874年的《永遠禁止碑》等，它們在懲罰形式與懲罰后果方面與金秀瑤族石牌無異，但是由于未嚴格按照既定流程制定，因此非嚴格意義上石牌組織下的石牌律。在金秀當地，類似田土糾紛問題的解決需要嚴格按照父老、小石牌、大石牌的順序逐級解決，禁止“越訴”。而在其他地區，如貴州瑤麓瑤族的石牌律，其制定程序雖也秉持“經過氏族首領會議決定”原則加以訂立，②但現實中對于石牌規定的懲處方式卻鮮有采用，對石牌規定的內容也沒有按照一定程序加以實施。由此看來，國家法律的缺位在客觀上也促進了少數民族在法文化上的創造力與自我調整能力，③尤其是金秀瑤族石牌習慣法文化展現出獨特的生命價值。

3.物罰為主，重在效力?？疾旖鹦愎爬系氖坡?，會發現其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多以罰款、恢復原狀作為懲罰手段，這與現代環境法治的懲罰措施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如1813年的《義路等九村等禁示龍堂石牌》，通過設立禁止性條文規定懲罰事項以及賠償數額以警示后人遵守。現代當地村規民約的懲罰手段與國家環境立法已非常接近，如2012年青山屯村規民約第一條就規定：“發現偷砍林木按市價罰十至十五倍，林木（或折價）歸還失主，余下的留作公益積累?！痹?019年的古占屯村規民約第一條與第三條分別規定：“偷采、偷盜他人經濟林水果、家禽等，按市場價10—15倍罰款”，“不準毀林為地、砍柴、燒炭等，如有違反，……按每立方米林木罰款1000元”?，F代環境法治也正是通過制定環境保護基本法和單行條例，利用國家強制力對破壞生態的行為進行懲戒，以促進民眾保護自然生態觀念的形成。石牌的具體內容一直傳襲至今，其內容與現代環境法治現實變通融合，只是懲罰內容由昔日的罰米、糧油、肉等生活必需品，轉化為更方便流通的現金貨幣，以利于在當代適用與傳承。因此，二者的懲罰效果卻相似，都起到維護生態秩序的作用。這種習慣法的懲戒效力與國家法的強制力結合在一起，可以對當地的生態保護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二、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融合與困境

從定紛止爭的運作成本及效率等層面來看，民間生態保護習慣法不可或缺。雖然生態保護習慣法表面上看與國家現代法治存在著差別甚至沖突，但實則可以和諧相融。隨著現代環境法治在民族地區的不斷滲透，金秀瑤族之前由生態保護習慣法占主導地位的局面被逐漸打破，民眾的生態理念正在發生改變。如今，金秀整體上呈現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共生共榮、相互融合，共同促進著當地環保事業的發展。

（一）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融合現狀

1.以石牌“老形式”講現代“新規矩”

法治轉型往往不能一蹴而就，在習慣法與現代法治傳承與融合的過程中必須考慮到當地民眾的接受程度，作為當代環保法制載體的石牌律亦是如此。金秀瑤族習慣法的傳統形式是將其逐條鐫刻在石碑上，樹立在村口、大路口、中心廣場、大樹下、祠堂里，故稱為“石牌律”，這種形式便于永久留存、世代相傳。在現代基層法治建設過程中，金秀也注重保留和繼承這種古樸的方式，如在指導村寨制訂村規民約后，將其條款逐條鐫刻在石碑上，使得當地民眾以“老形式”接受“新規矩”。

在金秀瑤族各個時期訂立的石牌律中，有關保護生態環境的規定往往排在最前列，且條款數量一般高于其他方面。如光緒七年金秀六巷鄉門頭村所立的石碑古訓規定：“……種木護村，作善積福，毀木霸地，作惡遭禍，天地有眼，會有報音（應）。”許多其他地區的石牌上也都寫明禁止破壞林地。新中國成立后，1952在政府指導下制定的《大瑤山團結公約》也鐫刻在石牌上，并以雖然“自由開墾”“誰種誰收”，但“經各鄉各村劃定界之水源、水壩、祖墳、牛場不準墾植；防旱防水之樹木，不準砍伐；凡放火燒山，事先各村約定日期，做好火路，防止燒毀森林”等為主要內容，依然把保護山林放在主要位置。進入21世紀后，現代化的村規民約基本上也都采用了石牌的形式，仍保留了大量保護山林的內容。筆者在調研中觀察了大量刻在石牌上的村規民約，它們立在每個村寨的寨口或者顯著位置。和古代的石牌律相比，它們除了行文方式（古代為豎排，現代為橫排；古代行文從右至左，現代為從左至右）、語言表述方式不太一樣以外，其他方面幾無二致。如金秀博物館展陳的清代道光年間的一個石牌與溶洞屯2019年制定的村規民約在外觀形制、鐫刻材質上頗為相似。

2.以生態習慣法傳統智慧充實現代環保立法內容

一方面是地方自治立法從生態習慣法中吸收立法智慧。鄉村法治秩序的構建“不是復制西方法律制度，而是重視中國社會中那些起作用的，也許并不起眼的習慣、慣例，注重經過人們反復博弈而證明有效有用的法律制度”。①當前中國現代環境法治的完善當然也要在以生態保護習慣法為代表的非正式法律制度中探尋精華部分，從立法上吸收傳其中的生態智慧，從而更好地實現環境立法的目的。由于金秀是生態大縣，當地瑤族的固有習慣法又格外強調保護環境，因此縣政府在進行地方自治立法的時候非常注意吸收其精華部分。如《金秀瑤族自治縣自治條例》《金秀瑤族自治縣野生動物保護條例》等對瑤民的保護生物多樣性習慣法就進行了全面吸納。②此外，當地近十二年來相繼頒布了《金秀瑤族自治縣森林資源管理條例》等地方性法規，并出臺了《金秀瑤族自治縣生態保護、建設、發展總體規劃》等一系列政策性文件，這些立法中或多或少都包含了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內容。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上文提到的1987年金秀林業局與羅香鄉人民政府及當地部分村民代表共商共議而制定的《關于保護羅香龍軍山水源林、鱷蜥的規定》。這份規定以石牌制形式訂立了五條內容，極大地保護了當地生物多樣性。這說明目前金秀正將古老的習慣法結合目前現行的國家法，書寫新時代生態保護篇章。此外，當地禁漁期制度的建立也是現代法規吸收融合傳統習慣法的典型范例。金秀政府現規定每年三月初到六月底為禁漁期，此時段內禁止放網以及違規捕撈。而百年前許多村寨的石牌中就有“禁漁期”的規定，并設立了更為嚴厲的懲罰措施。如訂立于民國初期的《羅香七村石牌》第十三條規定：“在江河裝魚梁魚笱得魚，不得亂取，不得貪污。偷取魚者，按例照輕重處罰?！雹?980年六巷鄉六巷村制定的《關于封山育林、封河養魚問題的決定》規定轄區內河段不準任何人亂炸、用農藥毒魚。④在一些村寨如長垌鄉平孟村，甚至全年都禁止電魚、毒魚、炸魚等行為，違者將受到嚴厲懲處。這可以看作是現代官方禁漁期制度的原型，且最終得到地方立法的吸收和提升。

另一方面是村規民約對傳統石牌內容的吸納。村規民約雖不在國家立法體系范圍之內，但據《民法典》第二百六十四條規定，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中，它與法律、行政法規、章程等都屬于村務的法律依據和法律淵源，是“法”的創制方式之一。①由于內容上的高度契合性，近代村規民約對于古代石牌律可謂無縫對接。例如，1897年訂立的《兩瑤大團石牌》第一條規定：“瑤山香草、桂樹、竹、木，不得亂取，重罰”；第四條規定：“各村各宅豬畜養物，不得亂取。眾團重罰。”②均以石牌條文的形式強調了自然資源保護的重要性。現代村規民約對上述內容進行了吸納，例如橫村屯2019年新立的村規民約第三條明文規定：“進入他人責任地偷撿茶葉、甜茶葉、竹筍等一切經濟作物被抓到的每斤按市場價3倍賠償。”羅運屯2020年新頒布的村規民約第十條規定：“禁止偷盜他人經濟作物及盜采野生藥材，凡有違反者，按市場價100倍罰款。”村規民約將傳統石牌內容進行現代化吸收，并輔之以符合時代的懲治措施，以求達到保護生態的目的。

3.以傳統生態習慣法與現代生態法制的互補強化執法效果

一是生態補償制度為瑤民堅持生態保護習慣法提供經濟保障。由于金秀地處珠江上游，其生態位極為重要，因而政府采取的生態保護重要措施之一就是落實生態公益林保護制度。該地90%的林地都被劃為生態公益林，生態公益林內禁止砍伐林木、野外用火、開墾林地、狩獵野生動物和燒炭、放牧、取土、砍柴、采藥等行為。公益林往往只種不砍，且地域劃分也會隨著每年政策范圍的調整而不斷變化。而生態公益林的劃分會極大影響瑤民以漁獵及種山為主的傳統的生活方式。為此國家通過公益林補償機制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且補償金額也不斷變化。筆者調查得知，平孟村公益林的補貼大概為每年每畝12元左右，而以坳瑤為代表的橫村屯2018年共支出生態公益林補償金61510.45元。正是這些補償資金保證了瑤民能繼續維持其生態保護習慣法。

二是生態護林員制度激發瑤民堅守生態保護習慣法的積極性。金秀還通過完善護林員制度激勵瑤族群眾實施生態保護習慣法。護林員的主要職責是協助在林區內宣傳林業法律法規，及時勸阻、制止并上報管理責任區內發生的亂砍濫伐林木、亂捕濫殺野生動物、亂采濫挖野生植物等行為。護林員制度把村民納入生態保護隊伍，激勵了他們運用自身傳統習慣法進行生態執法的積極性。在筆者走訪的幾個村落，村民們大多知曉生態護林員的存在，并且積極支持該制度。如滴水村村規民約第九條就寫明：“對于偷盜者，人人都有義務揭發，發現偷盜者并敢于向執約小組匯報和揭發的，給予獎勵金?！雹垡簿褪钦f，在護林員制度設立之前，村民對于上述行徑都會舉報，而不怕得罪同村人。因為在瑤民心目中，無論是村里人還是外鄉人，破壞環境的行徑都是無法容忍的。因而可以說，受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影響，金秀的護林主體包括但不限于護林員，甚至人人都是護林員。在有些地區，如橫村屯，護林員還兼任水域巡邏員，其職責不限于保護林地，還包括水林一體監測，有效保護了當地的生態資源。在長垌鄉，護林員的主體甚至包括當地的“瑤老同”④，他們通過身體力行引導群眾共同護林，激發其他群眾的護林積極性，建立了具有大瑤山特色的生態護林機制。

4.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環境司法相輔相成

近幾年來，得益于傳統的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金秀縣環境司法工作得到了長足發展，而環境司法工作的發展反過來又強化了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二者相輔相成，互為反哺。2020年6月金秀法院成立了“金秀瑤族自治縣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以國家法為依據，輔之以民族習慣法，通過專業化審判，經辦了一起又一起破壞環境的案件，有效維護了瑤山群眾享受綠水青山的合法權益。其中大部分案例都是有關林地與動植物保護的，尤其是林地案件多牽涉沒有辦理采伐證或者存在超量砍伐現象。例如，據當地司法人員透露，2018年余某等人在未辦理林木采伐證的情況下，私自砍伐了位于六巷鄉新村屯的16余立方米的杉樹林，被判處拘役4個月并處罰金；2019年金秀法院共處理在禁漁區內違法捕撈案件7起，懲治10名犯罪嫌疑人；2020年忠良鄉趙某等人因在山區狩獵野生動物，捕獲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蘇門羚被立案查處。

（二）金秀瑤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融合的現實困境

傳統生態環境習慣法是金秀瑤族人民在長期與自然環境互動過程中形成的律法經驗和智慧結晶。盡管目前它與現代環境法治的融合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在調研和走訪中，筆者仍然發現存在一些影響二者融合的現實困難，從而阻滯了當地生態環境優勢的維持與提升，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

1.傳統民間習慣法未受到應有重視

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逐漸臻于完善，金秀當地許多內容豐富、生態價值觀念先進的生態保護習慣法己成為當代中國正式的法律淵源。但同時，民族地區長期存在的那些保護森林、土地、水資源、野生動植物等優秀生態保護習慣法卻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①而是隨著時代發展逐漸被忽視和遺忘。據筆者調研，在現代法治的沖擊下，金秀當地年輕人正逐漸淡忘許多習慣法，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正隨著時光流逝而只封存在老一輩人記憶中。例如，金秀瑤族自古就有的禁漁期、禁漁工具等傳統習慣法規定能夠有效保證當時水產資源的可持續發展，因而即便過去金秀大瑤山水產資源有限卻仍能供給瑤民日常所需。反而是進入現代社會以來，隨著當地習慣法影響力的式微，當地群眾不再恪守生態習慣法則限制捕撈水產的傳統，導致濫捕現象頻頻出現，從而使得金秀當地的魚類資源數量下降。這些現象“引起當地瑤山群眾的不安”，②他們開始意識到過度索取會違背自然規律，從而思考民間習慣法與其世代所居環境間的密切聯系。

雖然中國已經制定了一定數量的環境保護法律規范，但對于民族地區而言，現代法治的普及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在法律作用有限的情況下，以少數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輔助國家環境法治的貫徹實施，對于保護少數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完善其生態法治體系是十分必要而緊迫的。雖然金秀縣經常通過舉辦法治宣傳文藝晚會、發放法律知識手冊、召開法律大會等方式進行環保宣傳教育，但這些活動往往突出強調國家現代環保方面的法律法規，引導當地民眾樹立綠色環保理念，卻忽視借本土民間生態法資源提升當地群眾環保理念，未能充分發揮其環保積極性的重要作用。

2.當地群眾現代法治觀念缺失

傳統習慣法確實能夠彌補、豐富、具體化國家制定法，維護民族地區社會鄉土秩序的作用，然而也正因為如此，當前國家現代法治難以在這些地區高效推行。隨著石牌制度效力逐漸衰落、民間習慣法意識逐漸缺失等情況的加劇，在國家現代法治的權威卻未能同步跟進的前提下，最終將會造成大瑤山地區的法治秩序出現時空錯位，直接導致大瑤山地區的“法治秩序真空”。①社會群體和公民自覺遵守生態環境法律是現代環境法治體系建設的基礎力量。金秀歷史上閉塞的地理條件造就了習慣法的盛行與高效力，但與此同時，該地區現代法治觀念落后也正成為制約當地法治發展的瓶頸。許多民眾連最基本的現代法治知識都不具備，遑論從知法到守法。因此，我們在強調瑤族民間習慣法的同時，更應當從國家現代制定法的角度進行普法宣傳。目前，政府雖通過巡回法庭等方式頻繁普法，但鑒于村民文化程度以及年齡等因素，普法之路并不順暢。

從調研結果來看，當地的老年人更傾向于秉承原始民間習慣法解決環境問題，他們認為原始習慣法等同于現代法治。即使普法活動詳細闡述了與當地居民息息相關的《森林法》等法律文件，但他們往往難以理解那些隱藏于法律規范背后的法律精神。而且，年輕人對于國家現代法治的知悉程度遠高于老人，男性普遍高于女性。究其原因是每當舉行普法教育活動時，婦女及老人群體往往因要照顧家庭而缺席，成為普法的盲區。與此同時，民間生態保護傳統習慣往往是一種價值理念，人們并不知如何行使一些現代環境法治規定的程序性權利。當發生環境糾紛時，部分村民不知自身享有何種權利，前往何處維權，應向何人申告等等。又由于普法的側重點各異，部分年長民眾對于當地法律顧問、駐村法官、法律援助等相關法律公益幫扶項目也僅知曉概念，卻不知如何借助這些途徑來捍衛自身的正當權益。

三、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融合的路徑探析

需看到的是，正是現代環境法治與少數民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之間存在的博弈抗衡，加速了二者的融合。在當前生態環境保護中，應當尊重習慣法的客觀存在，吸納和弘揚其中優秀的部分，并通過各種方式引導二者實現進一步融合和良性互動。與此同時，還應當針對二者的融合困境，從立法、司法、普法等多方面協同發展，從而改善環境，推進行現代環境治理體系的建設。

（一）地方立法中應尊重民族習慣法的存在

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八條與第十條中指出：“（每一締約國）應當依照國家立法，尊重、保持和維護土著和地方社區體現傳統生活而與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和持久使用的做法”，“保護并鼓勵那些按照傳統文化慣例而且符合保護或持續利用要求的生物資源習慣使用方式。”①中國作為該公約締約國之一，也應從立法維度促進金秀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環境法治的更好融合。由于民族地區的群眾已經對傳統習慣法有了根深蒂固的認可和理解，他們愿意依照傳統方式生活，如若現代法律中的條款與習慣法不一致乃至大相徑庭，其效力與認同度往往就會遭遇巨大阻力。而“真正能得到有效貫徹實施的法律，恰恰是那些與通行的習慣慣例相一致或相近的規定”。②例如，同處西南民族地區的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在立法時通過頒布補充規定以肯定當地民族習慣法的優秀精神，其《三江侗族自治縣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的補充規定》第四條規定：“超采伐許可證規定的限額采伐林木的，沒收其采伐的林木，并由林業主管部門責令補種超采伐林木株數五倍的樹木。”③這就從立法上吸收了侗族生態保護習慣法中對盜砍、亂砍行為以復種補植來彌補的做法，在國家法中加以呈現。④金秀地區瑤民自古至今始終處于一個熟人社會中，其民族習慣法沿用至今。如果在立法中不考慮當地習慣和文化的傳承，在司法適用中強行推行國家法，不僅無法解決環境問題，反而會阻礙當地法治的進步。

正如前文所述，結合瑤族習慣法保護當地山水林木，可以增強立法的認可度，提升立法的權威性。政府在建立大瑤山自然保護區以及生態水源林之初，當地村民與村委會常因山林打獵等事由產生不可調和的紛爭，但后來村委通過傳統石牌組織訂立村規民約來規制狩獵行為，并制定了諸多采用石牌樣式的地方法規，就得到了村民的支持。⑤而這些規制的內容又與《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的精神十分契合，最終使國家法在當地得以實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兩者之間存在密切聯系。因此，今后在地方立法中仍應堅持以習慣法為參照，將各少數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中的諸多優秀部分融入生態環境立法，從而有助于國家生態環境法律和各地生態保護習慣法的良性互動。

（二）建立多元化的生態糾紛調解機制

各民族地區豐富的生態資源導致其環境糾紛往往占據當地糾紛的較大比重，加之生態環境糾紛的復雜性，單一的調解主體可能無法實現化解糾紛的目的。在這些地方解決生態糾紛的主體不應只有一種，而是應當建立民間與官方調解人員的二元合作機制。例如在西南民族地區，除去政府管理部門的專業人士以外，各地區均有未得到充分利用的民間生態糾紛調解人士，如寨老、款首等。依據生態保護習慣法解決相關的生態糾紛，已成為各民族地區普遍認可和接受的方式，這也為以當地生態保護習慣法解決現代環境糾紛奠定了一定基礎。如西南貴州省黎平縣九龍村的侗族地區目前仍然傳襲的寨老制度：寨老作為村寨的自然領袖，承擔了村委會一半以上的糾紛調解，其中的主要部分正是生態環境糾紛。在金秀當地，瑤族自古流傳“石牌頭人制度”，他們自然也應當成為調解人員的主力軍。事實上，一些民間生態糾紛解決最初援引的就是舊時石牌頭人制度進行糾紛調解，即：由一些德高望重、知曉歷史事實的老人引用石牌公約中的內容，在調解中發揮信服作用，從而高效徹底地解決林業糾紛。這種方式調解糾紛的順序是：首先遵從石牌頭人的調解；調解不成再根據當地村規民約以及傳統石牌規定的古訓化解糾紛；若是前二者皆無法解決爭端，則運用目前的國家法律以解決糾紛。這種糾紛解決模式具有先進性，可為當前各地的環境法治所借鑒和利用，但如果只是一味僵化固守，則難以達到調解的目的。遺憾的是，目前石牌頭人制度存在衰敗和被遺忘的趨向，在調解中未能充分參與解決當地生態糾紛。若要使生態習慣法在新時代更好地結合現代法治高效發揮作用，就應當充分發揮其解決糾紛的效用，從而傳承習慣法的精神內涵，節約司法資源。

（三）貫徹嚴格的生態賞罰機制

一方面，以獎助機制弘揚優秀的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一大特點在于其懲罰性，即通過懲罰禁止人們破壞環境的各種行為。而在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與現代法治相融合的過程中，守法獎勵機制也有助于更好弘揚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中的優秀部分。金秀縣出臺了以“生態文明行為兌換積分活動”為代表的獎助機制，即通過保護環境等相關為民辦實事來換取實際的“超市物品金額兌換券”，契合了傳統石牌習慣法中將罰金部分給予檢舉者的做法，彰顯了瑤民珍惜環境資源的習慣與現代法治相結合的保護措施。又如《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生態環境保護條例》第七條提到：“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應當加強生態環境保護工作，將生態環境保護納入本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總體規劃以及年度計劃，將生態環境保護經費納入本級財政預算，從政策上予以扶持，在項目上予以傾斜，資金上加大投入?！雹倨渲校囵B精曉民族習慣法的人才也是資金支持的內容，這種做法也有助于弘揚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

另一方面，以懲罰機制改造不合理的習慣法。少數民族習慣法在與國家現代法治融合的過程中，其自身也在逐步向現代化轉型，其中不合理或與時代脫節的部分內容有必要通過懲罰機制加以改造，以便更好地適應當代社會。傳統的生態保護習慣法往往存在“罰款濫用，以罰代刑”的現象，但目前有越來越多的民族地區通過創新懲罰機制，以更合時宜的方式改造不合理部分內容。當前金秀瑤族生態保護習慣法中懲罰機制的改造更多體現在懲罰數額上。如1991年修建的六段村石碑條約第二條規定“偷竊他人杉樹者，按地徑每寸直徑罰款15元”；隨后1999年的六段村新立石牌第二條較之前罰款額度和懲罰力度加大，規定“盜竊他人杉木者，按地徑計算，每寸直徑罰款二百元”，②此規定較之前的村規民約更為合理，罰款力度與社會發展相適應，更能發揮懲治效力。當然，除了懲罰數額的現代化創新以外，民族地區生態保護習慣法還可從懲罰機制上創新，以便更好地與現代法治相適應。例如，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錦屏縣平秋鎮魁膽村2014年12月9日議定的《魁膽村村民自治合約》第十四條就明確規定：“加強對村寨古物的保護，損壞古井、古樹、古碑、寨門、亭閣等公共財產，除承擔修復費用外，自愿承擔違約金100—300元?！雹龠`約金相較于帶有懲戒意味的罰款而言更具備實施可能性，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村規民約的權威性。因為將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視為“約定”，更能獲得當地民眾的支持。隨著當代社會的轉型，許多民族地區的生態保護習慣法將對不愛護生態村民的懲罰措施轉化為為民辦實事等現代公益性勞動。

（四）開展具有民族特色的法治宣傳

在新時代下，借助民族特色文化創新法治宣傳手段，將有利于將傳統習慣法與現代法治融合。例如貴州納雍縣將本地腔調與民間口語靈活地結合，改編出《保護環境》等多語言民歌，將“法律語言”變為“民族方言俗語”，使得生態法律深植少數民族群眾內心。廣西金秀的瑤族山歌是其獨特文化標簽，因而可以順勢借助這一形式將保護環境傳統古訓與現代法治相融合。金秀有諸多歷史民歌，在路旁也會出現類似“賺金山，賺銀山，法律法規是靠山”的法律標語，但是法律宣傳與民歌娛樂卻未能加以運用。此外，在普及國家現代法治的同時，還可依托紀錄片、博物館等載體，將深藏于民間的少數民族習慣法文化展現于大眾，通過對二者的融合宣傳，可更好地提升當地法治化水平。

結 語

在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背景下，各民族獨具特色的生態保護習慣法蘊含寶貴的生態智慧，構筑了獨具特色的民間生態法文化。盡管當前學界對少數民族生態保護習慣法的關注度還不高，其原始性和法律效力也備受質疑，但在以廣西金秀為代表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從多方面表現出其積極性與先進性，并通過多種方式融入和豐富了國家現代環境法治的內涵。總結并宣傳金秀瑤族的優秀經驗，將有助于國家環境保護法與少數民族傳統生態保護習慣法的全方位互動，從而助力建設多元和諧的生態環境，更好地描繪好美麗中國的新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