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商社三井物產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的作用

摘 要：1876年，三井物產成立于東京，在全球各地設立分支機構，以貿易業為中心不斷擴大業務范圍。明治后期，隨著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三井物產成長為日本最大的綜合商社，并躋身為三井財閥的主要支柱之一。三井物產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從各方面推動日本近代的經濟發展：促進貿易發展；提供資本支持；提供人才支撐；提供情報支持。三井物產配合日本政府并支持其他日本工商業者，是日本近代經濟發展的重要組織者之一，也是日本近代對外經濟擴張的先鋒和主力之一。這有賴于三井物產作為綜合商社的強大實力，也得益于三井財閥和日本政府的支持。作為三井財閥的核心企業，三井物產生動體現了財閥與日本資本主義發展的密切關系。

關鍵詞：綜合商社；三井物產；日本近代；經濟發展；財閥

中圖分類號：K3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4）04-0069-12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4.04.006

綜合商社是在全球范圍內從事以貿易業主導的多種行業的大型跨國公司，在二戰后的日本是一種比較流行的企業形態。日本在明治時期已經形成了最初的綜合商社三井物產會社（以下簡稱為三井物產）。1876年，三井物產在日本東京成立，主要從事貿易業務。其后三井物產在世界各地設立分支機構，以貿易業為中心不斷拓展業務范圍，逐漸成長為日本最大的綜合商社，也以其雄厚的實力躋身為三井財閥的三大支柱之一。

三井物產發展壯大的過程也是日本資本主義形成并發展演變的過程。三井物產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發揮的作用值得深入考察。日本學界從經營史角度細致梳理了三井物產的主要經營活動，強調三井物產順應日本資本主義發展的要求而逐漸壯大①。對于三井物產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的作用，也從貿易、投資方面進行了一些深入的實證研究②。但是，仍然有必要拓展視野從經濟史等角度進行更為宏觀的考察。三井物產作為三井財閥核心企業，被不少學者視為論證財閥與日本帝國主義關系的重要案例。春日豐細致梳理了九一八事變后三井物產順應日本政府國策進行的貿易、投資活動［1］。坂本雅子通過考察三井物產在近代中國的活動，論證了財閥與日本帝國主義的密切關系［2］。王尤清探討了三井物產作為三井財閥核心企業在日本對華經濟侵略中的作用［3］。這些研究重點關注日本壟斷資本主義確立后三井物產的活動，對于日本資本主義形成發展過程中三井物產作用的考察則相對不足，而且忽視了三井物產作為日本近代最大綜合商社的獨特性。

總而言之，學界對于三井物產作為綜合商社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的總體作用，總結得還不夠全面，特別是對三井物產從情報、人才方面促進日本經濟發展的考察不足。因此，本文立足既有研究并結合相關史料，從貿易、資本、情報、人才四個方面系統梳理三井物產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的作用，論證綜合商社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的重要性，管窺財閥與日本資本主義發展之關系。

一、促進貿易發展

明治前期，日本政府大力推行殖產興業政策，扶持資本主義的發展。然而日本開港通商后卷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成為歐美商品市場和原料供應地，對外貿易長期被怡和洋行等外商壟斷，制約了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因此，日本政府大力鼓勵日本人創立貿易商社以奪回對外貿易的自主權［4］12。三井物產就是在這一背景下于1876年由與日本政府關系密切的富商三井家族興辦，其前身則是下野的政府高官井上馨創辦的貿易商社先收會社。

三井物產的目標是“向海外輸出有余之皇國物產，輸入內地需要之物資，與宇內萬邦廣泛交流”［4］23，以振興日本貿易為己任。三井物產成立的第二年就在中國上海設立分支機構，其后分支機構逐漸擴展到世界各地，在全球范圍內開展貿易活動。三井物產順應日本資本主義發展的要求，進口原料并開拓海外市場。

充足的原料是資本主義工業化發展的基礎，日本國土面積狹小，資源相對匱乏，需要從海外進口原料。三井物產進口的原料品類繁多，順應日本資本主義的不同發展階段也有一定變化。19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日本棉紡織業蓬勃發展，逐漸成長為日本產業革命的主導產業。但是，日本棉花的產量有限、品質一般，難以滿足棉紡織業持續發展的需求。因此，三井物產率先從中國、印度、美國等主要棉產國輸入棉花供給日本棉紡織企業［5］40-46。1897—1919年，除個別年份外，三井物產常年占據日本棉花進口總額的20%以上，確保了日本棉紡織業的棉花供應［6］。在進口羊毛、麻等其他輕工業原料方面，三井物產同樣非常活躍。進入20世紀，隨著日本重工業的快速發展，三井物產開始大力進口生鐵、硝石等重工業發展所需的原料，例如向日本最大的鋼鐵企業八幡制鐵所供應中國漢陽鐵廠的生鐵［7］154-155。三井物產致力于全球各地收購日本資本主義發展所需的重要原料，使日本企業免于原料匱乏之憂。

先進的生產設備是提高生產力的保障。明治時期日本重工業生產能力有限，生產設備大多需要從歐美進口。三井物產大力引進歐美設備，其中尤以紡織機械最為重要。1886年，三井物產獲得英國最先進的紡織機械企業普拉特兄弟公司制品在日本的獨家經銷權，此后長期占據日本紡織機械進口額的一半以上［8］62。以此為基礎，三井物產開始進口鐵路設備、電器設備等其他設備。1897—1909年，三井物產常年占據日本機械進口總額的20%以上［9］249。三井物產進口的設備大多都來自普拉特兄弟公司、通用電氣公司等歐美先進企業，性能優良，有利于日本企業提高生產力。

市場是驅動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日本人口有限，國內市場相對狹小，蓬勃發展的資本主義迫切需要開拓海外市場。三井物產創立伊始就致力于開拓日本商品的海外市場，充當日本資本主義商品輸出的先鋒。在工業發展的起步期，日本對外出口產品主要是煤炭、生絲等原料。三井物產創立之初就接受日本政府的委托獨家經銷三池煤。為此，三井物產在中國的上海、香港及新加坡等地開設分支機構大力推銷三池煤等日本煤并成功立足。1888年，在三井物產的主導下三井成功收購三池煤礦，1892年，以三池煤礦為基礎的三井礦山會社成立，出產煤炭繼續由三井物產經銷［10］。后來日本的煤炭出口隨著國內煤炭需求的增加而逐漸減少，但是生絲等原料仍然大量對外出口。1897年，三井物產成功向美國直接出口生絲。此后三井物產的生絲出口額急劇增加，至1907年三井物產占據日本生絲出口總額的25.5%，成為日本最大的生絲出口商［9］251-254。一直到世界經濟大危機，生絲都是日本出口額最大的商品，三井物產則長期在日本生絲出口貿易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原料的大量出口有利于日本獲取外匯，加速資本積累。

隨著日本工業的快速發展，三井物產開始大力出口棉紡織品等工業品。1891年，三井物產開始向中國試驗性出口日本棉紗，此后出口額逐漸擴大。日俄戰爭后，三井物產糾合日本的重要棉紡織企業成立三榮棉布輸出組合、日本棉布輸出組合等卡特爾性質的銷售機構，由三井物產分別在朝鮮、中國東北統一經銷這些棉紡織企業的棉布［5］54-55。由于三井物產的苦心經營以及日本政府的政策扶持，日本棉紡織品逐漸取代了英美紡織品在朝鮮、中國東北等市場的地位。在1907年7月的三井物產支店長會議上，牛莊支店長井上泰三指出，由于三井物產的努力，日本棉布輸出組合制品占領了中國東北棉布市場，美國棉布基本絕跡［11］。同時，三井物產在中國東北傾銷棉布幫助日本政府實現了回收軍票的目的。三榮棉布輸出組合的棉布則驅逐了英國棉制品，壟斷朝鮮市場。1897—1917年，三井物產常年占據日本棉紗出口總額的20%以上。1906—1918年，三井物產常年占據日本棉布出口總額的20%以上［6］。在開拓火柴等其他日本輕工業產品市場方面，三井物產同樣占據重要地位［12］。隨著日本重工業的快速發展，日本逐步實現織機等重要設備的國產化，需要開拓海外市場。三井物產開始大力對外出口重工業產品。1931—1936年，三井物產經手的日本機械出口額增長了4.5倍之多［7］287。三井物產在開拓日本商品的海外市場方面發揮了先鋒和主力作用。不斷擴大的海外市場需求則刺激著日本企業提高生產力。

明治后期，日本收回了關稅自主權，三井物產引領日本商人逐漸從外國商人手中奪回了日本對外貿易的自主權，長期占據日本對外貿易總額的20%以上。三井物產除了推動日本對外貿易外，也利用其遍布全球的分支機構在不同國家間進行貿易。例如向美國出口南洋的橡膠、錫礦，向中國推銷加拿大小麥［13］338。三井物產在國際上進行的這種貿易也有利于推動日本對外貿易的發展。1908年，三井物產開展中國東北大豆的對歐貿易后，大豆成為中國東北最重要的出口商品，農民通過銷售大豆增加了貨幣收入，有利于棉布等日本商品在中國東北的傾銷［2］45-46。能夠根據商品在世界市場的供需狀況在全球范圍內開展貿易活動是三井物產作為綜合商社相對于普通商社的優勢所在。

三井物產不畏艱險在全球范圍內為日本資本主義尋求原料產地并開拓商品市場，有力推動了日本貿易的發展，從流通領域支持了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在這一過程中，三井物產的貿易活動范圍和規模不斷擴大，成長為日本最初的綜合商社并不斷發展壯大。

二、提供資本支持

資本是資本主義發展的主要驅動力。三井物產通過從事貿易積累了大量財富，達到了日本近代商業資本發展的頂峰。與此同時，三井物產依托雄厚的資本滲透乃至支配大量生產企業，發揮了產業資本的作用。

三井物產背靠富有的三井家族，但是創立初期三井家族更為重視與其同時成立的三井銀行，三井物產只能依靠在三井銀行的5萬日元透支額度開展業務［9］55。雖說如此，依托三井家族深厚的信用，三井物產并不缺少融資渠道。日本政府為了發展對外貿易，大力扶持三井物產，多次向三井物產提供借款等資金支持。在橫濱正金銀行于1880年開業之前，三井物產受命經辦日本的押匯業務，受惠頗多［14］19。橫濱正金銀行開業后，作為日本政府控制下的主要外貿銀行亦大力支持三井物產［9］171。同屬三井財閥的三井銀行一以貫之地支持三井物產自不待言。匯豐銀行等資本雄厚的外國銀行也樂于向三井物產提供融資［9］183-193。三井物產隨之發展，資本積累不斷增加。三井物產的注冊資本在1893年僅為100萬日元，1909年增加為2 000萬日元，1918年猛增至1億日元［8］26-27。與此同時，三井物產在三井財閥內的地位不斷提升，與三井銀行、三井礦山會社并列為三井財閥的三大支柱。

三井物產依托雄厚的資本繼續發展貿易業，同時從事航運、保險、倉庫等相關行業，進行多元化經營。三井物產還進行投資活動，向三井財閥系企業以及其他相關企業提供短期信貸甚而直接投資入股，借此取得他們的原料供應權和產品銷售權。《三井本社史》指出：“明治末年，三井物產公司逐漸促進了本系統內各公司的成立，到大正時期，越發加強了這一趨勢。在生絲生產方面，它保有了帝國蠶絲、河野制絲、片岡制絲、日華制絲、郡是制絲等各公司的股份。以此為起點，在煤炭生產方面，投資額達2 600萬日元。到大正八年上半年，它已成為擁有37 978萬日元的龐大金融力量，并與許多生產公司發生資本及放款關系，直至掌握其產品的獨家經銷權。當時與該公司訂立獨家經銷契約的生產公司達到八十家以上。”［14］65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由于長期的經濟不景氣，資本集中于三井銀行、三菱銀行等財閥系主力銀行的趨勢越發明顯，財閥的壟斷地位逐漸強化，壟斷資本主義加速發展。三井物產在一戰中獲得飛躍性發展，依托雄厚的資本和信用進一步強化了對各種行業特別是工業的投資活動，在強化對流通領域支配的同時，不斷擴大自身的業務規模和范圍。三井物產基本上獨資設立了東洋棉花、三機工業、大正海上火災保險等眾多子公司。同時動員三井財閥系企業及其他相關企業合資設立不少新公司，并向原有投資對象追加投資。在三井財閥中，三井物產擁有數量最多的子公司［15］50。三井物產的重要投資活動通常需要得到三井財閥的控股公司三井合名會社的認可。這有利于動員三井財閥系企業共同投資，也使三井物產能夠以較少的資本影響乃至支配投資對象，進一步擴大三井財閥的勢力范圍和影響。

對很多日本企業而言，三井物產不僅是一個穩定的合作伙伴，也是一個可靠的籌資對象。日本企業通過向三井物產籌資，在緩解資金緊張、擴大生產規模的同時，也加深了對三井物產和三井財閥的依賴。例如三井物產長期向鐘淵紡織會社提供大額無擔保信用，并購買其股份，成為鐘淵紡織會社的重要股東之一。鐘淵紡織會社則通過三井物產購買棉花、紡織機械，并銷售棉紡織品，發展成為日本最大的棉紡織企業。對于以豐田汽車馳名世界的豐田集團，三井物產從其奠基時期就在資金方面給予巨大的支持。1897年，三井物產發現名古屋的發明家豐田佐吉研制的織機技術先進，充分認可其市場價值，開始支持豐田佐吉進一步改進織機，還動員名古屋、東京、大阪等地的資本家共同投資建立豐田式織機會社［9］266-270。此后豐田式織機性能不斷提升，由三井物產經銷，逐漸打破歐美織機對日本市場的壟斷，并開始對外出口。1926年，三井物產又扶持豐田佐吉設立豐田自動織機制作所。1933年，豐田自動織機制作所開始研發汽車，豐田汽車由此起步［16］。三井物產在進行投資活動前，往往進行相關市場調查和信用調查，重點扶持有發展潛力的企業。這些企業的發展壯大在擴大三井財閥影響力的同時，也有利于日本資本主義的成長。

在對外投資借款方面，三井物產尤其活躍，是日本資本主義進行資本輸出的先鋒之一。資本雄厚的財閥在動員社會資本進行對外投資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三井財閥的對外投資主要是以熟悉海外情況的三井物產為主導進行的。中國是近代日本對外資本輸出的主要對象，三井物產在中國的投資活動尤為活躍。1900年，三井物產順應日本“臺灣總督府”【“臺灣總督府”是甲午戰爭后日本在中國臺灣設立的最高殖民統治機構，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后廢除。】發展臺灣制糖業的要求，出資并主導設立臺灣制糖株式會社，獲得其制品的獨家經銷權［17］。1902年，三井物產與華商合資收購“興泰紗廠”，將其改組為上海紡織株式會社，開創日本人在中國設立棉紡織企業之先河。三井物產的這一投資活動是上海支店長山本條太郎獨斷決定的，事后才得到總部的認可［18］。辛亥革命后，三井物產作為三井財閥的代表積極參與日本重要對華投資機構東亞興業株式會社、中日實業株式會社的成立。1915年，日本強迫中國簽訂“二十一條”后，三井財閥實質上的統帥三井合名會社理事長團琢磨在三井物產支店長會議上指出，之前三井家在中國的事業都由三井物產單獨代表經營，但隨著中國局勢的變化，已經不能再僅憑三井物產，而是要大力發展其他事業［19］264。此后，三井財閥加大了對華擴張力度，期望在三井物產之外開拓新的在華事業。與三井物產同時成立但長期專注于日本國內業務的三井銀行也于1917年在上海設立了第一家海外分行。但實際上，此后三井財閥的對華投資、借款活動仍然主要由在華根基深厚的三井物產主導進行。九一八事變后，三井物產引導三井財閥順應日本政府要求大力參與了對偽滿洲國的投資活動［2］341-343。七七事變后，在日本的武力背景下，三井物產強行“接收”了大量日軍占領區的企業，投資規模進一步擴大［2］356-358。三井物產的這些對華投資活動有賴于日本政府的支持和帝國主義特權，促進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對華經濟擴張。與中國相對比，在日本不享有帝國主義特權的美國等地，三井物產的投資活動則相對較少，主要專注于貿易業務［20］。

三井物產通過投資獲得了投資對象的原料供應權和制品銷售權，強化了對流通領域的壟斷，同時擴大了業務規模和范圍。而受到三井物產資金支持的日本企業大多成為發展潛力較大的企業，它們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特別是對外經濟擴張中非常活躍。這也體現了財閥通過資本影響乃至控制了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

三、提供人才支撐

人才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撐。三井物產非常重視招攬并培養經營管理人才。三井物產社長益田孝認為，三井之所以能夠凌駕于三菱等企業之上，就是因為重視培育人才，人才才是三井物產的寶物［8］79。

三井物產招收的員工大多來自東京高等商業學校（一橋大學）等商業學校，也有不少來自東京帝國大學、慶應義塾大學等頂尖學府。以1915年為例，三井物產的1 159名員工中，畢業于商業學校（包含高等商業學校）的有607人，畢業于大學的有174人，其中畢業于東京高等商業學校者就達到314人［21］。員工入職后，需要接受商務等方面的培訓和實習。1891年，三井物產創設修業生制度，招聘人員擔任修業生，對他們進行專門性培訓［9］64。例如甲午戰爭后，三井物產為了進一步擴張在華業務，專門培養所謂的“支那修業生”，讓他們學習漢語、了解中國經濟［22］。員工通過在三井物產的培訓和歷練不斷成長，不少人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經營管理人才。

三井物產提拔員工時，不拘泥于學歷和資歷，而是更重視能力，這有利于優秀人才脫穎而出。三井物產因此被日本社會譽為“人才蓄水池”［8］81。益田孝等非三井家族出身的經理人在三井財閥掌握較大的經營實權，這有利于調動他們的工作積極性并最大限度地發揮他們的才能。大量的優秀人才使三井物產能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取得快速發展。

對于這些培育出來的人才，三井物產并沒有完全將他們留為己用，而是允許他們在三井物產之外的崗位上為日本的經濟發展出謀劃策。在1902年7月14日召開的三井家同族會管理部會議上，益田孝提出《關于培養貿易見習生的建議書》，感慨“擴展海外貿易是國家的急務，而擴展貿易的第一義是得到適當的人才，但是本國卻沒有具備培養這些人才的機構”，因此建議設立基金從高等學校畢業生中選拔品學兼優之人派遣到國外學習貿易實務。而且指出這樣培養的人才并不一定要背負為三井家服務的義務，只要能盡力于日本貿易的發展，去留自由，這樣才能招致最能干的人才［9］215。

不少三井物產培養出的優秀人才為其他日本企業的發展建言獻策乃至在其他企業兼任職務。這些企業以三井財閥系企業為主。三井財閥總部在調度財閥內的人力資源方面有較大權利，而三井物產出身的人才在三井財閥總部也占據重要地位。1901年，中上川彥次郎逝世后，益田孝長期實質性統轄三井財閥。福井菊太郎、安川雄之助、南條金雄等三井物產董事則陸續擔任三井合名會社理事。在三井財閥系企業的董事等高管中，三井物產出身者是最多的。例如三井物產董事安川雄之助同時兼任東洋棉花、東洋尼龍、芝浦制作所等三井財閥系企業的董事［15］56-59。除了三井財閥系企業外，三井物產也樂于向其他有業務合作的企業派駐員工。由于三井物產經營的商品種類和業務范圍非常廣泛，所以培育了具備各種商品、行業專門知識的人才。這些人才到經營相關商品或行業的其他企業參與管理和監督，發揮經營管理才能，促進企業的發展，同時也加強了這些企業與三井物產和三井財閥的聯系。

三井物產還允許甚而主動要求一些員工直接離職加入三井財閥系或者其他相關企業，繼續發揮他們在三井物產任職期間積累的經營管理才能。1892年，三井物產理事馬越恭平受命挽救瀕臨破產的日本啤酒會社，使日本啤酒會社起死回生后從三井物產辭職。1906年，日本、札幌、大阪三大啤酒合并為大日本啤酒會社，馬越恭平擔任社長，成為“東洋啤酒王”［23］。1899年，三井物產讓三池支店長大田黑重五郎就任芝浦制作所主事，使芝浦制作所扭虧為盈，逐漸發展成為日本最大的電氣機械制造商［24］。1913年，三井物產倫敦支店長磯村豐太郎受命擔任北海道炭礦汽船會社的專務董事，通過改革促進了北海道炭礦汽船會社的發展［25］。

不少三井物產出身的人才成長為日本知名的企業家，在日本財界呼風喚雨。日本的帝國興信所認為擁有眾多人才是三井物產取得巨大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指出“現在作為財界一流能手而活躍的眾人中，過去拿過或者現在仍然拿著三井物產薪俸的何其之多，從這一點也能看出對于三井物產而言，人才如云這句話是多么無可爭議地適用”［13］331。

受到三井物產人才支持的企業大多與三井物產保持密切的業務往來，由三井物產供應原料并銷售制品。他們的發展在推動日本經濟增長的同時也有利于三井物產擴大業務，這也是三井物產愿意為他們提供人才支持的重要原因。三井物產對其他日本企業的人才支持也是三井財閥通過人事手段加強內部凝聚力并對外擴大影響力的體現。

一些出身于三井物產的人才還出任政府官員，影響乃至參與日本經濟政策的制定。例如三井物產理事山本條太郎由于西門子事件引咎辭職后繼續從商，后來加入日本最大的政黨政友會，在政友會內被視為三井財閥的代表。山本擔任政友會干事長時，設置了政務調查會并自任會長，負責調查決定政友會的政策，如提出產業五年計劃《經濟國策的提倡》［26］71。又如大正時期擔任三井物產董事的藤村義朗被選舉為貴族院議員，后來出任清浦奎吾內閣的遞信大臣。南新吾、橫竹平太郎等海外貿易經驗豐富的三井物產員工被日本政府遴選充當駐外商務官，發揮所長進行對外經濟調查并將相關情報傳遞回日本［27］。

在日本推進對外經濟擴張時，長期在海外活動的三井物產員工尤為活躍。海外經營對人才的要求比起在日本國內更高，擁有這樣人才的日本企業并不多見。東亞同文會認為，在20世紀初的中國，日商中只有三井物產等兩三家有實力的大商店才能自行培養有用的人才，普通的日商則缺乏這種能力，即使了解到前途有望之事業也因為缺少可用的人才而束手無策［28］。人才眾多的三井物產則可以派出人才協助日本政府和企業進行對外經濟擴張，這在中國東北表現得尤為明顯。1906年，日本政府在中國東北主導設立了國策會社“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滿鐵首任總裁后藤新平希望招攬“當代一流的人物”以經營滿鐵，物色三井物產長崎支店長田中清次郎擔任滿鐵理事。當時三井物產正待重用田中為船舶部長，但還是同意了后藤的請求。田中還推薦三井物產門司支店長犬塚信太郎擔任滿鐵理事。滿鐵的基礎穩固后，田中又辭職回歸三井物產，但此后仍然與滿鐵維持著密切聯系。1939年，滿鐵設立大調查部時，田中回到滿鐵擔任大調查部長，享受副總裁待遇［29］。1927年，日本首相田中義一任命山本條太郎擔任滿鐵社長。山本早在甲午戰爭前就作為三井物產員工開拓了中國東北市場，但在1914年從三井物產辭職。盡管如此，田中義一仍將山本條太郎視為三井的人［2］251-252。這種人事上的關系有利于加強三井物產和滿鐵的聯系，兩者在共同推動日本對中國東北的經濟擴張方面進行了密切的協作。

人事是財閥控制旗下企業并擴大勢力范圍的重要手段。三井物產是三井財閥內人才最盛的企業，也是輸出人才最多的企業。三井物產培養的人才在三井物產之外繼續發揮經營管理才能，有利于三井財閥的壯大，也促進了日本經濟的發展。

四、提供情報支持

情報是工商業者進行經營決策和政府制定經濟政策的重要依據。迅速而有效地獲取情報才能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占據先機。三井物產成立伊始，就非常重視情報工作。社長益田孝長期從事對外貿易，深知情報對于貿易的重要性。三井物產經營的《中外物價新報》主張日商只有通過實地調查等方式了解外國的風俗偏好等情況才能順利進行對外貿易［30］。為了有效推進情報工作，三井物產制定了相關規章制度。1876年制定的《三井物產會社規則》規定：番頭（掌柜）應詳細了解諸般交易的流程、商品的行情以及其他一切與商事相關的情況，與其他商賈廣泛相交，如果了解到與本會社相關的情報要迅速匯報［31］96。

在日本近代的民間企業中，三井物產擁有最為強大的情報工作能力。三井物產依托遍布全球的分支機構從各方面源源不斷地搜集情報。三井物產搜集的情報范圍非常廣泛，涉及經濟、政治、社會等各個方面，以貿易、商業等經濟情報為主。在三井物產作為綜合商社發展的過程中，情報工作的重要性不斷增加。正如三井物產業務課長在1915年7月的支店長會議上指出的，三井物產作為世界性買賣的經營者，“經常努力搜集重要情報并迅速整頓分發方法，對于謀求促進原本的交易并且開拓新交易而長期占據優勝的地位是最必要的”［19］238。情報工作有利于三井物產把握商機進行經營決策，是三井物產取得巨大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井物產除了利用情報謀求自身發展以外，也將情報傳遞給日本政府和工商業者，促進日本經濟的發展。對不了解外國情況而又希望開拓海外業務的日本工商業者而言，三井物產是重要的情報來源。向客戶提供所需情報是三井物產作為商社應盡的義務。《三井物產會社規則》規定，每周都要詳細調查商品的行情、銷售額和存貨，制作行情狀交付給相關客戶，同時要盡可能地添附文件詳細告知相關交易狀況［31］100。1901年，三井物產與鐘淵紡織會社簽訂的合同中規定“乙方（三井物產）接收的棉花相關海外電報無論事情大小，一旦接報立即通過電話向甲方（鐘淵紡織會社）的營業部通報自不待言，甲方的經理或者交易系長請求時，不論何時均應允許他們閱覽與棉花相關的往返電報”［32］。三井物產經常接受客戶委托進行市場調查，搜集他們所需的市場需求等情報。

對于并非客戶的其他日本工商業者，三井物產也不吝于分享情報。1880年2月14日，益田孝在《中外物價新報》上發出公告，指出日商由于對海外缺乏了解而難以進行對外貿易，呼吁有志對外貿易的日商向三井物產索取中國等外國的情報［33］。三井物產甚而聲明希望通過傳遞商業情報來振興日本的商業貿易，即使因此影響到自身業務亦在所不惜［34］。這種說法雖然不無夸張，但也表明了三井物產向日本工商業者傳遞情報的決心。為了讓更多日本工商業者了解外國的經濟狀況，三井物產通過報刊等公開出版物將自身搜集到的情報公開。日本現在影響最大的經濟類報紙《日本經濟新聞》的前身《中外物價新報》就是由益田孝在日本政府的勸誘下于1876年創辦的，日本政府為此還提供了補助。《中外物價新報》是日本最早的經濟類報紙，刊載的很多報道由三井物產在上海、倫敦等地的分支機構提供［35］。三井物產還直接將對外調查活動結果整理成書出版。1928年，三井物產上海支店認為當時關于上海的英文和日文書籍較少又難以入手，為了便于日本工商業者來上海開展活動，專門調查了上海港口、經濟等方面情況，并將調查結果出版［36］。此外，三井物產也向日本的重要經濟組織提供情報。例如日本紡織聯合會機關報《聯合紡織月報》刊載了很多關于外國棉花、棉紡織品的相關報道，其中不少都由三井物產在倫敦、上海、香港等地的分支機構提供［5］44。《朝日新聞》等日本主流報刊也不時刊載三井物產提供的信息［37］。這些公開出版物擴大了三井物產所搜集情報的影響范圍。

三井物產提供的情報翔實可靠，得到日本人的信任。例如東亞同文會調查上海的木炭年進口量時，發現三井物產上海支店和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的說法存在較大偏差，最終采信了三井物產的說法。因為東亞同文會認為三井物產的說法是經營木炭的專家推算得出的，比起領事的粗略觀察更為合理［38］。日本工商業者可以參考三井物產提供的情報制定并調整經營策略。三井物產尤其注重提供海外市場相關情報，日本工商業者可以針對性地改進商品品質以擴大海外市場。例如20世紀初，三井物產向三重紡織等日本棉紡織企業傳遞亞洲棉布市場動向的情報，建議他們生產符合市場需求的棉布，促進了日本棉布的出口［8］70。

日本政府也非常倚重三井物產的情報搜集能力。在很多國家，三井物產的分支機構比日本政府的駐外領事館更為密集，搜集情報也更為便利。三井物產搜集的很多重要情報通過日本駐外領事館等各種途徑傳遞給日本政府。1885年，三井物產上海支店長向日本駐上海領事提交了關于上海煤炭市場的詳細報告，被外務省全文刊載在通商匯編中［39］。三井物產還向日本政府的各種財政經濟類調查會派出代表，提供情報，發表意見，影響相關政策的制定。例如三井物產董事安川雄之助在濱口雄幸內閣時期擔任關稅調查會的委員長［15］26-27。

三井物產還為日本政府和工商業者的海外調查活動提供便利和支持。日本人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海外進行調查活動時，三井物產在當地的分支機構往往和日本領事館并列成為他們首先拜訪的對象。1884年，日本東京府煤氣局職員所谷英敏在日本駐上海領事和三井物產上海支店的周旋下才得以實地考察參觀上海煤氣公司［40］。1898年，黑龍會調查員小越平陸調查中國東北到達營口時，得到三井物產營口支店長島田久米太郎的招待，還向島田借錢充當調查經費［41］。1910年，豐田佐吉前往美國、英國考察紡織機械時，三井物產在美國、英國的分支機構提供了重要支持，使其得以深入英美紡織企業和紡織機械企業進行實地考察［42］。這些由三井物產支持的海外調查活動有利于日本人加深對海外的認識并進行對外經濟擴張。

三井物產作為日本近代最大的綜合商社，具備強大的情報工作能力，構成了日本近代情報網絡的重要一環。三井物產提供的情報為日本工商業者制定經營策略、日本政府制定經濟政策提供了參考，促進了日本經濟的發展。

余 論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經濟不斷發展，從一個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偏遠島國逐漸成長為資本主義經濟強國之一。三井物產作為日本近代最大的綜合商社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三井物產在日本政府的扶持下順應日本資本主義發展的要求，逐漸成長為最大的綜合商社。三井物產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亦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向日本政府和工商業者提供支持，促進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是日本近代經濟發展的重要組織者之一。作為三井財閥的核心企業之一，三井物產在日本經濟發展中的作用生動體現了財閥在日本資本主義發展中的主導地位。

三井物產之所以能夠取得巨大發展并在日本近代經濟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少不了日本政府的支持。日本政府為了促進貿易發展，在資金、政策等方面為三井物產提供了重要支持。而三井物產則投桃報李，將“奉公”視為義務，順應日本政府的經濟政策促進日本經濟的發展。這也體現了財閥與日本政府的密切關系。

需要指出的是，在日本近代，并不是所有的財閥都能形成三井物產這樣的綜合商社。三井、三菱、住友、安田財閥都是銀行資本與產業資本深度結合的金融資本，但是商業資本的發展程度和作用則存在較大區別。三菱財閥遲至1918年才正式設立三菱商事會社，其實力與三井物產相比稍遜一籌。安田財閥專注于銀行、保險業，沒有正式興辦貿易商社。住友財閥在一戰期間商社蓬勃發展的背景下一度計劃興辦住友商社，但最終并未付諸實施。而三井物產則與三井財閥的發展相終始，通過雄厚的商業資本為三井財閥成為日本第一財閥助力良多，“與三井系的所有事業取得聯系、立于第一線戰斗的是三井物產”［15］93。日本經濟學家巖井良太郎認為，在由金融資本支配的財閥中，三井物產這種“由商業資本主導的事業支配網，完全是三井財閥特有的存在，其他財閥未見其例”［26］106。在二戰后期，甚而發生了三井財閥的控股公司三井合名會社被子公司三井物產吸收合并的奇觀。

三井物產推動了日本經濟特別是以財閥為中心的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但是對日本經濟的影響并非全然正面。三井物產對商業貿易的過度壟斷壓迫了日本的中小商人，“作為貪得無厭的壟斷魔和中小商業者的殺戮者而成為社會非難的目標”［43］，加劇了日本社會對財閥的反感。而且三井物產對日本經濟的促進作用是與日本的對外經濟擴張乃至侵略密切相關的。三井物產依托雄厚的實力和遍布全球的分支機構，成為日本對外經濟擴張的先鋒和主力之一。中國是日本近代主要的原料產地和商品市場，也是重要的投資場所。三井物產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利用帝國主義特權引領眾多日本工商業者大肆進行對華經濟侵略，甚而直接參與對華戰爭。日本近代的經濟發展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外擴張和侵略基礎上的，而三井物產在這一過程中尤為活躍。

二戰后，由于盟軍推行的解散財閥政策，三井物產被拆分為近兩百家公司。20世紀50年代，原三井物產相關企業重新集結為新的三井物產，逐漸恢復元氣。三菱、住友等其他大型企業集團也陸續重組或興辦了三菱商事、住友商事等綜合商社。在二戰后日本的經濟發展中，三井物產等綜合商社繼續發揮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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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俊華］

The Role of Mitsui Bussan， a General Trading Company，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Japanese Economy

WU Qi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Zhejiang 321004， China）

Abstract：" In 1876， Mitsui Bussan was established in Tokyo and established branches around the world， continuously expanding its business scope with a focus on the trade industry. In the late Meiji perio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Japanese capitalism， Mitsui Bussan grew into the largest general trading company in Japan， and became one of the main pillars of the Mitsui Zaibatsu. Mitsui Bussan is seeking its own development while promoting Japan’s modern economic development from various aspects： promoting trade development， providing capital support， providing talent support， and providing intelligence support. Mitsui Bussan， in cooperation with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and supporting other Japanese industrialists and businessmen，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organizers of Japan’s modern economic development， as well as one of the pioneers and main forces of Japan’s modern foreign economic expansion. This is due to the strong strength of Mitsui Bussan as a general trading company， as well as the support of Mitsui Zaibatsu and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As the core enterprise of the Mitsui Zabatsu， Mitsui Bussan vividly reflect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Zaibatsu and the development of Japanese capitalism.

Key words： a general trading company; Mitsui Bussan; modern Japan; economic development; Zaibatsu

收稿日期：2024-05-11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三井物產株式會社對華情報活動研究（1877-1945）”（19CSS030）

作者簡介：吳 起，男，博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日本近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