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話語中致歉語“不好意思”的韻律—語用界面研究

［摘要］" 致歉語是一種常見的禮貌語用表達，現有研究主要探討其詞句結構和文化語境，較少關注其韻律特征。本文以漢語自然話語中口語致歉語“不好意思”為例，采取語料庫研究法，探究該致歉語的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的關系。研究發現，具有不同語用功能的“不好意思”在停頓、時長、音高和音強等方面有著不同的韻律表現，其語用功能和韻律特征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具體表現為：實現概念功能的“不好意思1”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通常無停頓，其平均時長最短，平均音高值和平均音強值都最小。實現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的“不好意思2”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有時有停頓，有時無停頓，其平均時長居中，平均音高值和平均音強值都最大。實現元話語功能的“不好意思3”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通常存在停頓，其平均時長最長，平均音高值和平均音強值都居中。

［關鍵詞］" 自然話語；致歉語；“不好意思”；語用功能；韻律特征

［中圖分類號］" H030"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4-0020-12

收稿日期：2023-05-08；修改稿，2024-01-24；本刊修訂，2024-03-29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基于生成音系學的漢英韻律結構對比研究”（項目編號：18BYY014）及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西部和邊疆地區項目“三語音系習得研究：以彝族學生英語語調為例”（項目編號：19XJC7400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趙永剛，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音系學、句法學理論及應用。電子郵箱：fuwayonggang@126.com。

引用信息：趙永剛.自然話語中致歉語“不好意思”的韻律—語用界面研究［J］.山東外語教學，2024，（4）：20-31.

DOI：10.16482/j.sdwy37-1026.2024-04-003

Prosodic-pragmatic Interface Studies on the Speech Act of ApologyMarker “Buhaoyisi” in Chinese Spontaneous Speech

ZHAO Yonggang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bstract： Apology is one of the frequently occurring speech acts of politeness in daily communication. While current studies have discussed a great deal of its formal structures and cultural contexts， few have touched upon its prosodic features. Adopting a corpus-based approach， this article takes as an example of the apology marker “Buhaoyisi” in Chinese spontaneous speech， and explores the relation between its pragmatic functions and prosodic features. It has been found that “Buhaoyisi”， possessing different pragmatic functions， has distinct prosodic behaviors in terms of pause， duration， pitch and intensity. Specifically， “Buhaoyisi1”， which performs ideational function， normally show no pauses between its surrounding constituents. And it has the smallest values in terms of its mean duration， mean pitch and mean intensity. “Buhaoyisi2”， which realizes the function of politeness speech act， has pauses between its surrounding constituents in a casual way. And it manifests a medium value of its mean duration and has the highest mean pitch and the highest mean intensity. “Buhaoyisi3”， which fulfills the meta-discourse function， is usually accompanied by pauses and has the longest mean duration. Its values of mean pitch and mean intensity stay medium among the three.

Key words： spontaneous speech; speech act of apology; “Buhaoyisi”; pragmatic functions; prosodic features

1.引言

致歉是日常交際中四大禮貌性言語行為（致歉、致謝、問候、告別）之一，向來是語言學研究，尤其是語用學領域探討的重點。趙永剛（2007：131-132）歸納了致歉語的三種分類方式：依據交際渠道，可分為語言性與非語言性致歉語；依據傳播方式，可分為口語與書面致歉語；依據文體風格，可分為正式與非正式致歉語。本文所探討的“不好意思”，按照前兩種分類，分別屬于言語性致歉語和口語致歉語，而按照文體風格，其正式程度依語境而定。熊子瑜、林茂燦（2004：126）認為話語的交際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其韻律特征實現，話語的韻律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受其交際功能的制約。說話人可以通過改變話語的韻律特征以體現其思想、態度與語用意圖，而受話人可以根據韻律特征的變化更好地領悟說話人的話語含義。本研究借助Praat語音分析軟件，對漢語自然話語中口語致歉語“不好意思”展開韻律分析，調用停頓、時長、音高和音強四個方面的韻律資源，探究口語致歉語“不好意思”在不同語用功能下的韻律特征，旨在尋求韻律特征與語用功能之間的關聯。

2.文獻綜述

目前，國內外關于致歉語語用功能和韻律特征的專門探討，為數不多，而更多的是從以下四個方面開展研究。第一，從跨文化、跨語言視角出發對比分析致歉語。語種涉及漢語、英語、印度尼西亞語、阿拉伯語、法語、日語等，對比的內容包括致歉策略、表達方式和手段、致歉使用對象等（劉思、劉潤清，2005；Beeching，2019；Morrow amp; Yamanouch，2020）。第二，著眼于網絡溝通（Computer Mediated Communication）中致歉語的使用情況（Lutzky amp; Kehoe，2017；Morrow amp; Yamanouchi，2020），或者聚焦于某特定語境中致歉語的使用，如政治話語、機構性話語（田海龍、張穆瑤，2015；劉風光、鄧耀臣、肇迎如，2016）。第三，就詞句結構、特征性質、類型功能等方面對致歉語展開系統全面的研究（康紅霞，2008；關英明、代鈺，2014）。第四，針對漢語致歉語“不好意思”的研究。涉及到會話功能、語用功能、歷時與共時發展脈絡等內容（孫利萍，2011），以及“不好意思”與其相近表達“對不起”在語法、語義、語用、使用頻率等方面的差異辨析（金敏，2013）。

有關于會話或者互動中的韻律研究成果豐碩。Fox（2000）指出韻律在語言學中常被用來指代話語中的音長、重音、聲調、語調等韻律特征。Freeman（2019）探討了會話中立場態度的韻律特征與聲學表現。此外，也有研究從韻律-語用界面進行了考察，如Hellbernd amp; Sammler（2016）從韻律的角度研究了言語行為，說明了蘊含特定言語行為與交際意圖的語言形式，展現出特定的韻律特征。還有研究將其他語言母語者在其英語二語中展現出的致歉言語行為與英語母語者的致歉言語行為進行了對比，如Alzeebaree amp; Yavuz（2017）。也有研究對單一語言內的致歉策略展開探討，如Nureddeen（2008）、Shariati amp; Chamani（2010）、Murphy（2015）等對蘇丹阿拉伯語、英語、波斯語的致歉言語行為作了分析。張燕（2016）曾探討過言語行為的韻律特征，但其對致歉語韻律特征的討論所占分量較少。她采用定量和定性相結合的研究方法，聚焦于請求、致謝和致歉三種言語行為常用表達，從產出和感知兩方面，考察了中國英語學習者在言語行為中對交際韻律的使用情況。

于素霞（2017）總結了“不好意思”在現代漢語中的三種語用功能分別為概念功能、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和元話語功能。為方便指稱，我們把實現這三種語用功能的“不好意思”依次記為“不好意思1”“不好意思2”和“不好意思3”。它們在結構形式方面各表現出了一些顯著特征：第一，實現概念功能的“不好意思1”，在句中通常不獨立使用，而是作為句法成分出現，可充當定語、賓語、狀語等，可受副詞“很”“非常”等修飾，如（1）和（2）；第二，實現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的“不好意思2”，在會話中的位置比較靈活，可作獨立話輪，也可位于話輪的起始或者結束位置，如（3）和（4）；第三，實現元話語功能的“不好意思3”，可出現在話輪的起始或者中間位置，如（5）和（6）。

（1）不常下筆的人不會成為作家，老是不好意思1當眾演說的人永遠當不了演說家。（《語言學概論》，高名凱、石安石作，中華書局1963年出版）

（2）李懵之還說：“以后有什么難處，別不好意思1張嘴。”（《追窮寇》，李曉明作，廣東人民出版社1973年出版）

（3）她穿上拖鞋走過去，神色抱歉，“不好意思2，第一次跟你們見面，我都來遲了。”（《好久不見》，桑玠作，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4年出版）

（4）拉拉忽然說：“不好意思2，打斷一下，姚楊，李坤交代你跟馬洪分享經驗的時候，對你說了這么安排的原因，你理解李坤的意思吧？”（電視劇《杜拉拉升職記》）

（5）不好意思3，我覺得現在的周星馳他不是神。（電影《美人魚》豆瓣影評）

（6）請問大家，美國總統是哪兒畢業的，是法學院。華爾街的精英、美國財政部長保爾森、國際金融炒家、華爾街人才是商學院，不好意思3，我也是商學院畢業的，我就不想說我自己是人才，我覺得我不是，我覺得我的水平有限，因為我看過太多人才了。（郎咸平博客）

（1）和（2）中的“不好意思”皆作狀語，前者表達害羞、難為情的意義，后者表達礙于情面而不便或者不肯的意義。在（3）和（4）這兩例中，“不好意思”都位于話輪的起始位置，前者是對已然發生的冒犯事實表示道歉，后者是對即將發生的冒犯行為表示道歉。在（5）和（6）兩例中，（5）中的“不好意思”位于話輪起始位置，而在（6）中，它位于話輪的中間位置，這兩例中的“不好意思”是說話人用來組織話語、表達自身觀點和態度情感的一種話語策略技巧，許靜（2007）稱之為“話語標記語”（discourse markers），在語言中不影響句子真值、只表達態度或步驟意義。

綜上所述，現有研究表現出以下特點：第一，國內外關于致歉語的考察主要從跨文化交際、本體研究和具體使用三個方面展開。從跨文化交際視角出發，主要對比分析不同語言的致歉語；對致歉語的本體研究，主要分析其詞句結構；另外，很多相關研究主要聚焦于特定文體、特定語境中致歉語的使用情況。第二，針對漢語致歉語“不好意思”的相關研究，歷時演變、語用功能、與近義致歉語的比較辨析等方面，已經較為系統、全面。第三，個別研究對致歉語語用功能與韻律特征之間的關系有所討論，但是點到為止，尚未充分論述。對于致歉語的研究，尚且存在以下三方面問題：一是從韻律的角度剖析致歉語的研究較少；二是針對“不好意思”的探討，幾乎未見有研究分析其韻律特征；三是韻律-語用界面的研究中，鮮有學者探討致歉語。有鑒于此，本研究依據于素霞（2017）有關語用功能分類，在韻律-語用界面下，探討“不好意思”的韻律特征。

3.研究方案

3.1 研究問題

本研究擬回答以下兩個問題：（1）“不好意思”的三類語用功能在語料中的頻數分布如何？（2）不同語用功能下的“不好意思”分別在停頓、時長、音高和音強方面表現出怎樣的韻律特征？

3.2 語料來源與標注

本研究的語料來自中國傳媒大學有聲媒體文本語料庫（Media Language Corpus， MLC），該語料庫包括2008年至2013年的34039個廣播、電視節目的轉寫文本。我們借助此語料庫的文本資源庫，組建了用于本研究的音頻語料庫。首先，以“不好意思”為關鍵詞，以訪談類節目《魯豫有約》2011年1月1日至2013年12月31日間的訪談話語為范圍，進行了檢索。其次，根據檢索到的“不好意思”文本信息，相應地在訪談節目視頻資料中截取對話片段，進而提取“不好意思”的音頻數據，組建成可用于本研究的音頻語料庫，共包含162項“不好意思”的用例。

對于這162項“不好意思”音頻用例，我們基于MLC的文本信息，做了進一步轉寫加工與標注。第一，沿用杰斐遜轉寫體系（Hepburn amp; Bolden，2013）的符號與規約，對音頻語料進行言語聲、副言語聲（如笑聲、哭聲、吸氣、哈欠、咳嗽等）、非言語聲（如掌聲、背景樂等）和話輪等方面的詳細轉寫。第二，在轉寫文本中判斷并標注出每例“不好意思”的語用功能，另起一行，使用“{1/2/3}”表示，在“不好意思”正下方標注，“1”代表概念功能，“2”代表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3”代表元話語功能。

3.3 分析工具

關于分析工具，我們主要使用了Excel工作表和Praat語音分析軟件。依據標注符號“{1}”“{2}”“{3}”，我們將162項用例的語用功能逐個計入Excel工作表，以此統計語料庫中“不好意思”語用功能的頻數分布。對于韻律特征分析，使用Praat 6. 2. 1版本解析音頻語料，顯示其在停頓、時長、音高、音強方面的語圖信息。根據語圖中的時長層，計算語料中各例“不好意思”的語速，進而計算三種語用功能下“不好意思”的平均語速，單位為“毫秒/音節”，結果取整數。另外，根據語圖中的音高層和音強層，計算其平均音高和平均音強，單位分別為赫茲（Hz）、分貝（dB），結果保留一位小數。

4. 結果與討論

4.1 “不好意思”語用功能的頻數分布

按照于素霞（2017）總結的三種功能類型，借助Excel工作表，我們統計得出了162項“不好意思”語用功能，其頻數分布如表1所示。

從表1與圖1可以看出，這162項用例中，實現概念功能的“不好意思1”頻次最多，占比近七成，實現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的“不好意思2”和實現元話語功能的“不好意思3”出現次數都較少，依次為16.7%和11.1%。首先，“不好意思”的字面意義主要是表示害羞、難為情，或者礙于情面而不便或不肯，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使用的“不好意思”作為某個句法成分出現在句子中，而不是單獨出現，因此，“不好意思1”的頻次占比最大，這是其典型用法。其次，“不好意思”并非典型的、嚴格意義上的道歉表達，日常交際中，更為常見的道歉用語是“對不起”“抱歉”等，因此“不好意思2”的使用頻次較低。另外，“不好意思”還可以用來組織話語、表達自身觀點和態度情感，有時是語言使用者的個人語體風格，而非所有人都如此使用，因此，“不好意思3”在語料中出現的次數非常少。下面，我們將結合上文提到的三類語用功能，對其韻律表現進行分析。

4.2 “不好意思”的韻律特征分析

韻律能夠組織和架構繁雜的語言信息，輔助語言有效交流的實現，說話者在言語表達中被激發而產生這些韻律的變化，匹配話題，形成結構化信息傳達給聽話者，從而完成有效的交流（夏志華，2011）。根據韻律信息圖，我們首先總結了三類語用功能的“不好意思”在停頓方面的表現，也分別統計出了三者的平均語速、平均音高和平均音強，結果如表2所示。

從表2可以發現，“不好意思1”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通常連接緊密、不出現停頓，原因主要在于語法上不需要停頓。其平均語速最快，語速快表明發出每個音節所用的時長就短，因此其平均時長最短。其平均音高值最小，平均音強值也最小。“不好意思2”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有時出現停頓，有時沒有停頓，根據不同的語境，出現停頓與否的原因亦不相同。其平均語速適中，這意味著其所用時長居中。其平均音高值和平均音強值都最大。“不好意思3”與其前后話語成分之間通常會出現停頓，這類停頓的主要原因是說話人意義表達的需要。其平均語速最慢，平均時長最長，平均音高值和平均音強值在三者中居于中間。下文將通過具體實例對這三種“不好意思”展開具體分析與闡釋。

4.2.1 “不好意思1”韻律特征分析

“不好意思1”主要用于實現概念功能，在交際中使用頻率最高，比較典型，往往在韻律表現上沒有標記性，如（7a）和（7b）所示：

（7）a.［被母親打］

T1 B：直接在馬背上就拿著（.）馬鞭子就啪這么打我。

T2 A：你躲了嗎？

T3 B：我這么躲那也躲不過。

T4 B：而且.hhh要是小孩他就跑：了：，我這么大（.）跑也不好意思=因為（.）那么多人看著=就是（.）特別沒面子。{1}

b.［待業時的艱難］

T1 A：在堅持音樂的過程當中，我知道后來小盧是吃了很多的苦的。

T2 B：我畢業之后在清華的北門租了一個小屋子，有一段時間我就蹭那個我的同學的飯：，當然了就是有一段時間確實也gt;不好意思向人借錢lt;的時候，我就吃方便面：。{1}

在（7a）中，B已是成年人卻在大庭廣眾之下仍被母親打，說話人使用的“不好意思”具有概念功能，表達其“害羞、難為情”的心理。在（7b）中，B剛畢業無固定工作和收入，又礙于情面不便也不肯向別人借錢來滿足自身日常生活需要。兩例中“不好意思1”前后皆無停頓。從轉寫標注（7a）和（7b）的T4、T2行看出，兩例中“不好意思1”在句中都作狀語成分，與前后語句成分同屬于一個話語整體，不需要語句切分，因此也不需要語法停頓。根據圖2，兩例中“不好意思1”的波形與其前后話語的波形之間基本無斷隙，這也體現出“不好意思1”前后無停頓現象。（7a）和（7b）中“不好意思”的韻律表現如圖2所示。

（注：“bhys”=“不好意思”；x1=137.6、y1=74.54）

根據韻律標注的時長層可以計算得出（7a）和（7b）中“不好意思1”的語速分別為100毫秒/音節、91毫秒/音節，基本接近“不好意思1”的平均語速，在三類“不好意思”中語速最快，用時最短。（7a）和（7b）中“不好意思1”的音高分別為137.6Hz、122.9Hz，音強分別為74.54dB、69.24dB，基本接近“不好意思1”的平均音高和音強，在三類“不好意思”中數值最小。由于兩例中說話人回憶起以往害羞、難為情或顧慮情面的經歷，在表達時言及這種不好意思的概念，再次引發心理上的能量削弱，因此語速加快、發話時長縮短、調值和發聲響度有所降低。

4.2.2 “不好意思2”韻律特征分析

“不好意思2”主要用于實現禮貌性言語行為，其使用頻次較低，往往在韻律表現上帶有一定的標記性，如（8a）和（8b）所示：

（8）a.［整容風波］

T1 A：〈寶寶〉你先背過身去把眼淚擦一擦。

T2 B：.hhh（（抽泣聲））不好意思啊，.hhh（（吸氣聲））嗯.hh=

{2}

T3 B：=我嫂子那幾天一直趴在我病床前，=她以為我不行了呢。

b. ［做蔥油餅］

T1 A：gt;倒油倒油lt;。

T2 B：這不就完了嗎？一張餅，烙給你女朋友吃。

T3 B：進：去，誒呦碰著你了=［不好意思］。

{2}

T4 C：""""""""" ［沒事兒吧？］

T5 B：（0.8）

T6 B：誒（（餅做好后B發出的感嘆））。

在（8a）中，因為呼吸的生理需要，“不好意思2”前后有停頓。B憶及其整容險些喪命的經歷時，忍不住在臺上抽泣，隨即為正在發生的失態行為向聽眾表示道歉，“不好意思”具有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由于心理波動大，造成的生理變化而影響呼吸的調整，是此例中停頓的主要原因。轉寫標注（8a）中T2行顯示“不好意思2”前后都有呼吸聲“.hhh”，韻律信息圖3a中“不好意思2”的波形幅度變化明顯，而其前后副言語聲（抽泣聲）的波形總體上幅度變化小，這是言語聲停頓的位置。在（8b）中，“不好意思”位于話輪的結束位置，其前無停頓，主要原因是說話者表達思路連貫，不需要停頓。B在做餅時不小心碰到了旁人，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是禮貌性言語行為，是說話人的補償性道歉策略。冒犯了別人，賠禮道歉是應該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一種條件反射，不需要額外的時間組織話語，因此不需要表達停頓。轉寫標注（8b）的T3行顯示說話人用“表示抱歉的原因”無縫連接（latching）禮貌性言語行為“不好意思2”，不存在停頓。韻律信息圖3b中“不好意思”的波形與其前話語的波形之間基本無間斷，也表明此例中“不好意思2”前無停頓。（8a）和（8b）中“不好意思”的韻律表現如圖3所示。

根據圖3的時長層，可以計算得出（8a）和（8b）中“不好意思2”的語速分別為219毫秒/音節、157毫秒/音節，基本接近“不好意思2”的平均語速，在三類“不好意思”中語速居中，用時居中。（8a）和（8b）中“不好意思2”的音高分別為234.8Hz、191.5Hz，音強分別為64.9dB與、73.3dB，基本接近“不好意思2”的平均音高和音強，在三類“不好意思”中數值最大。兩例中說話人在交際中對別人有所冒犯，從而引發其道歉言語行為。提高聲調、增強音響以及不使用過快的語速，有利于吸引聽者注意力、體現自身的道歉誠意、并且保證表達的清晰度，從而使道歉效果趨于最佳。同時，不使用過慢的語速，可使說話人在舒適的心理狀態下完成道歉言語行為。

4.2.3 “不好意思3”韻律特征分析

“不好意思3”主要用于實現元話語功能，其使用頻次更低，往往在韻律表現上也帶有一定的標記性，如（9a）和（9b）所示：

（9）a. ［妻管嚴］

T1 B：所以其實有些男人他真的很疼女朋友或者老婆=他會很溫柔怎么樣講話很小聲。

T2 A：你生活中說話特別溫柔嗎？

T3 B：我語調會比較溫柔一點。

T4 A：實際上（（整個人））也很溫柔啊。

T5 B：還好啦=不好意思，［（1.3）］我是條漢子（（溫柔并非漢子形象的典型特征））。

T6 A：{3}" ［（（A開懷大笑，觀眾掌聲））］

b.［唱京劇］

T1 A：你們聽媽媽唱過京劇嗎？

T2 C：沒有啊。

T3 A：你媽媽在家沒唱過嗎？

T4 C：沒有啊。

T5 A：你們知道京劇嗎？

T6 C：知道。

T7 A：你唱一句。

T8 B：早（（歌詞））（0.2），那種感覺的（.）那個是（.）別嚇著你們啊=

T9 C：=沒事沒事。

T10 B：那個就是：（2.8），. hhh（（吸氣，伴隨害羞的笑聲））［不好意思了］。（3.2）把他們都藏起來還好。{3}

T11 A：""""""""""""""""""""""" ［（（A開懷大笑，觀眾掌聲））］

T12 B：那逗著玩啊，媽媽可會嚇人的啊。

在（9a）中，A稱B這個人很溫柔，但是B不接受這種描述，他使用的“不好意思3”具有元話語功能，作話語標記語，標識他對“（不能說我溫柔）我是條漢子”這一命題的確信度。在（9b）中，B從未在自己孩子面前唱過京劇，在臺上突然被點到要這么做而有些放不開，“不好意思3”具有元話語功能，作態度評價標記語，表達對其當下動作行為的態度看法及評價：把孩子們都藏起來我再唱還好，他們在面前時我不好意思唱。（9a）中的“不好意思3”后有停頓。轉寫標注（9a）中T5行表示“不好意思3”后有1.3秒的停頓，后續才是進一步解釋說明的話語，該停頓是說話人在進行心理活動，在猶豫、思考以什么樣的方式和言辭，向聽話人傳達自己的觀點和態度。韻律信息圖4a顯示說話人B在表達停頓時段被觀眾的掌聲覆蓋。（9b）中的“不好意思3”前后有停頓。轉寫標注（9b）中T10行與韻律信息圖4b的波形和時長層，顯示出“不好意思3”與其前言語成分之間的停頓，包括2.8秒的無聲時段，以及一定時長的吸氣聲，這與其后言語成分之間有3.2秒的無言語聲時段。此例中的停頓一是因為呼吸的生理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說話人通過言語停頓，獲得更多的時間來展開心理調適，猶豫是否要在孩子面前唱京劇，以及思考接下來的話語如何表達。（9a）和（9b）中“不好意思”的韻律表現如圖4所示。

從圖4可以看出，“不好意思3”元話語功能的實現通常不在音高與音強方面做特殊調整，而是在表達時，對停頓與否進行把控，還可以通過調整語速和發音時長發揮其元話語功能。根據韻律信息圖4a可以計算得出（9a）中“不好意思3”的語速為206毫秒/音節，較多地偏離了“不好意思3”489毫秒/音節的平均語速，但是這并不影響此處“不好意思3”發揮元話語功能。轉寫標注（9a）中的T5行顯示，“還好啦”與“不好意思3”之間無縫連接（“=”），這說明“還好啦”在語用功能上與“不好意思3”表現類似，意味著發出“不好意思3”所需的語速和時長資源被部分地分配給“還好啦”，“還好啦”與“不好意思3”聯合為一個整體，發揮了元話語功能。雖然此處“不好意思3”的語速和時長比預期的語速快得多、用時短得多，但是由于“還好啦”的使用，整體上“不好意思3”元話語功能的發揮，并未因為語速和時長較大幅度的變化而大打折扣。根據韻律信息圖4b可以計算得出（9b）中“不好意思3”的語速為533毫秒/音節，基本接近“不好意思3”的平均語速，在三類“不好意思”中語速最慢、用時最長。（9b）中說話人被突然點名，做先前沒做過的、自己不會主動做的事情，需要一定的反應時間，進行心理活動和思考后續話語。三種不同語用功能“不好意思”分別在停頓、時長、音高、音強方面的韻律表現總結如表3所示。

5.結論與啟示

說話人能夠成功表達自身的交際意圖離不開對韻律資源的調用，受話人能否對話語做出恰當的理解也受話語韻律特征的影響。致歉語“不好意思”的語用功和韻律特征之間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其語用功能的實現依賴于韻律手段的調整，韻律因素的變化也可以體現出“不好意思”語用功能的不同。第一，“不好意思”發揮概念功能，一般不在停頓上做特殊調整，而是依從其不可獨立使用的句法特點，不出現停頓。通過加快語速、縮短發音時長、降低調值、調輕音響等韻律手段，體現出“害羞、難為情”或“礙于情面而不便或不肯”的概念意義。第二，具有禮貌性言語行為功能的“不好意思”在停頓方面無明顯規律性，有時出現停頓，有時沒有停頓，具體原因依語境而定。其語速及發音時長適中、調值最高、音響最強，用最舒服的心理狀態達到最佳的致歉言語行為效果。第三，“不好意思”作元話語策略，通常出現停頓，并且語速最慢、發音用時最長，這有利于獲取額外時間，思考和組織后續話語，在音高和音強方面往往不做特殊調整。總之，說話人可以借助停頓、語速、時長、音高、音強等韻律手段傳達其交際意圖，受話人可以在這些韻律信息的協助下更好地理解說話人的話語含義。

通過語音分析軟件，以數據的形式將話語成分的韻律特征展現出來，能夠客觀且直觀地反映出說話人講話時的抑揚頓挫，這些韻律參數使我們可以更加精準、全面地剖析話語的語用功能。但是，自然話語的發生具有即時性、不確定性和交互性等特點，這就意味著話語的韻律表現復雜且多變，話語的語用功能和韻律特征之間的關系具有實時性和動態性。如何通過技術性更為嚴謹的手段，更好地捕捉話語的語用功能和韻律特征之間復雜精妙的關系，也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課題。

（致謝：感謝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李紫亞同學在數據處理和論文修改中的辛勤付出和建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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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葛云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