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惡煞神霍都窮兇惡極的懲罰,沒有像時光那樣漫無邊際野草似的瘋長下去,阿勿巴吉被惡煞神用狂風擊倒在地的翌日,有人眼尖,發現尼啰甲格山的杜鵑樹已經開始冒出新葉。也是那個尋常的日子,愛情女神俄巴巴西和哥哥智比娃西在巍峨的喀爾克別界山之上,為生活在原始、蠻荒的凡人,為呼吸心跳、行為飲食尚未跨入文明門檻的凡人,為放縱聒噪、毫無道德觀念、缺少自我約束能力的凡人,商量設計出一套堪稱完美的婚配方案,即“羊角婚姻”。由此,那花團錦簇的杜鵑樹,在世間多了一個詩意美好的名字:羊角樹。羊角樹的花,寓意愛情的象征之物,也喚作“羊角花”。
俗話說,干一行,愛一行,干哪樣,像哪樣。
為執行至尊阿巴木比塔賦予的光榮使命,四月,羊角花開的日子,俄巴巴西立即投入緊張的忙碌之中,來自天界的愛情女神,主動擔任起紅娘角色,像只辛勤的蜜蜂,不斷在尼啰甲格的一片片羊角樹林和羊角花叢里出沒,唱著纏纏綿綿、優美動聽的苕西情歌,希望用歌聲喚醒青年男女心中的柔情蜜意,點燃愛情之火。遺憾的是,情歌就像對牛彈琴,壓根無人響應。俄巴巴西為此生氣三天三夜,頭痛三天三夜,失眠三天三夜,用心良苦,竟被辜負,這些凡人簡直就像木頭一樣!男神阿布曲格與女神紅滿西當初造人種,材料是木頭,羊角樹削成的木頭。“名副其實的木頭腦袋!”俄巴巴西心想。冷靜下來,頭腦恢復清醒狀態的俄巴巴西方才意識到,領了羊角和羊角花投胎轉世的男女,此時畢竟還是媽媽肚里的一小塊肉疙瘩,尚未出生,是自己太過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何況,眼下凡人生活艱苦,連光明溫暖的火種這樣基本的生活要素都不具備,血肉之軀的凡人,屁股上翹著一截短尾巴的凡人,熟食的滋味都沒有嘗過,溫飽問題都沒有徹底解決,哪有心思談情說愛?還不如在尼啰甲格飛來飛去的那些小鳥逍遙快活呢!
世間尚無火,更別提雖有價值卻毫無營養的愛情。事已至此,俄巴巴西只能等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一個夜晚翻過一個夜晚,一個日子翻過一個日子,惡煞神霍都比造天用的青石板還重的懲罰后面,羊部落鄉親父老用血肉之軀熬過的無數個饑餓與寒冷的日子后面,沉睡已久的尼啰甲格終于醒來,羊部落被神凍結的家園尼啰甲格終于醒來。尼啰甲格的醒來方式:用生長在它皮膚上的花草樹木,用生活在它皮膚上的鳥獸蟲魚,用紅紅綠綠、香甜可口的野果,用它沁人心脾好得叫人恨不得割下來當肉吃的空氣。它們,是尼啰甲格的眼睛。尼啰甲格的眼睛無處不在,每一片角落,每一個褶皺,乃至每一個意想不到的死角,其實都隱藏著尼啰甲格的眼睛。風雪交加、冰寒徹骨的日子里,衣不蔽體、食難果腹的日子里,尼啰甲格有著一動不動的瘦,像一位飽經滄桑的母親,再也愛不動什么,什么都愛不動;類似的,羊部落鄉親父老也有著一動不動的瘦,他們整天在尼啰甲格的角角落落晃蕩出沒,夢游似的游走在死亡的邊緣,仿佛一群皺巴巴的鳥。饑餓,像鍋巴粘在了胃里似的,他們整天想著吃,想著填飽肚子,想到骨頭里。餓得昏頭漲腦的時刻,他們甚至想去啃食空氣的皮。好在,尼啰甲格終于醒來,綠色的生活重新張開臂彎,羊部落鄉親父老朝思暮想、被饑餓寒冷磨得尖尖的黑色眼眶里,再次顯現出初遇尼啰甲格的模樣:生機勃勃,勝似仙境。
春天,尼啰甲格開始冰雪消融,時序將匿跡的草、花朵和樹葉再次激活,它們成群結隊浩浩蕩蕩重新爬回它們的那一小塊天空,盤踞在各自的命運中央,恣意、慵懶、恬靜地舒展著它們自由的靈魂。折磨著無數生靈的饑餓與寒冷,在絢爛陽光和遍地游走的風聲里漸漸湮滅。湮滅,仿佛它們在空氣的哪兒敲出一個個窟窿,或者撕開一道道縫隙,消失得無影無蹤。黑心黑肺黑屁眼的惡煞神霍都也是如此,自去年將羊部落首領阿勿巴吉用一陣強風刮倒在地,他就像一只下了一窩蛋卻找不到窩的鳥兒,再未出現在尼啰甲格,用法術施展他的殘酷,虐待折磨凡人。或許,除了咎由自取,活著的凡人也應該向惡煞神霍都說一句“感謝”,哪怕違心,哪怕勉為其難,畢竟,惡煞神霍都養精蓄銳的間隙,尼啰甲格和羊部落鄉親父老們才迎來這難得的緩沖機會,讓大地有了春夏秋冬,有了四季輪回。客觀而言,春夏秋冬、四季輪回,是對當年男神阿布曲格和女神紅滿西“創世紀”這一壯麗詩篇的續寫、深入和豐富。
世間流傳這樣一個說法:水里的魚兒死后,就會化成水,就會變成水的一部分。萬物有靈,知恩圖報。饑餓與寒冷的日子,到了夏天,到了眼下,它們終于陷入疲倦,像水里死掉的魚兒一樣,化作水的一部分,悄悄流走了,片甲不留地走了,只剩陰影依然頑固地懸掛記憶枝頭,戀戀不舍地閃爍著,沸騰著,像夜晚之中尼啰甲格漫天的星星,爆米花似的星星,盤踞在寧靜的夜空,一只由眼睛組成的怪獸,陰魂不散,虎視眈眈地俯瞰著人間,俯瞰著尼啰甲格,俯瞰著這些枯瘦如柴、螞蟻一樣弱小的人形。話說,當年男神阿布曲格與女神紅滿西造天造地萬分辛苦,其實,對生活在尼啰甲格的鄉親父老而言,當下活人也是類似的萬分辛苦,生存也是類似的萬分辛苦,為了一張嘴,為了填飽肚子,此外,還要遭受惡煞神窮兇惡極的懲罰;因為辛苦,活著,變得更像一種任務,而不是什么值得歡樂和贊美的事,人被賦予生命,進入某具軀殼之中,活著的人就必須緊緊守護它,死死拴住它,不讓它墜落在泥土之中,成為肥料、沉默或者泥土的一部分。
羊部落鄉親父老誰都不會忘記,那些餓得自己似要在空氣的皮膚上跳出一張血盆大口或者胃來吞掉整個星球的日子,那些冷得自己恨不得重新鉆回媽媽肚子里的日子。終于,它們成了過去的一部分。柳暗花明的日子,首領阿勿巴吉倡議主持,羊部落鄉親父老集體進行了長達數日的檢討與反思,漸漸形成一個共識,那就是,必須對食物保持敬畏之心,把自己看作尼啰甲格的一部分,惜疼尼啰甲格給予的一切資源,杜絕浪費。這樣的檢討與反思是難能可貴的,因為浪費即意味著自取滅亡,讓正在被季節擰亮的生活重新投入饑餓與寒冷的臂彎之中。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彌足珍貴的檢討與反思,阿勿巴吉那總是異想天開的弟弟恩澤,甚至又鬧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昨天,他鼓起勇氣當著大家的面,發表了一個關于如何節約食物的想法:“我們每天要吃很多野果才能填飽肚子,第一個野果吃下肚子是餓的,第二個野果肚子是餓的,第三個野果肚子是餓的,直到第八個或者第九個,我們的肚子終于飽了。那么,我們為什么不直接去吃那第八個或者第九個野果?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節約多少食物?!難題是,沒有記號,我們如何發現最終讓我們飽肚子的那個目標呢?”這當然是個好主意,只是永遠沒辦法實現的好主意。
“蠢貨,照你的想法,我們都不用長肚子啦?”有聽者語氣輕蔑、恨不得把一個字掰成兩半來似的娓娓說道:“這是因為,這是因為我們這些長輩早晚都會被你這個蠢貨笑破肚子!”
恩澤遭受人身攻擊,氣不過,就沖那人隨口反擊了一句:“你的肚子壞了才好,今后,就再也不用為吃發愁啦!”
“你的肚子壞了才好,今后,就再也不用為吃發愁啦!”
恩澤就是這么說的,直到隔天,羊部落鄉親父老才終于意識到,恩澤這句有口無心的話,其實是一句要命的狠話。
阿勿巴吉雙手抱膝,靜靜坐在尼啰甲格山下一塊巨大的白色巖石上沐浴著夏日的陽光歇氣,清澈的流水在眼皮底下嘩嘩遠去,像深情之人,偷偷獻給命運的一個長吻。此時,尼啰甲格山上山下,全都浸泡在白花花的陽光下,浸泡在阿勿巴吉流淌著滿滿熱愛的深情目光里。那些個子參差不齊的灌木,無論冷杉、青岡、松柏或是羊角樹,郁郁蔥蔥地裝扮著尼啰甲格,綠色的樹冠撐裂陽光,綠色的樹冠扯碎陽光,在樹下砍出一塊塊小小的空地,編織出一塊塊顏色或深或淺或濃或淡的樹蔭。吃飽喝足的鄉親父老,在不遠處,在遠處,三五成群地扎堆,或沐浴陽光,或享受樹蔭,既不鬧騰,也不聒噪,只是靜靜享受著生命里這美好的小時光。河里,蟬西和恩澤的腦袋一會兒鉆進河水溫暖的肚子,一會兒又蘑菇似的忽然冒出來,口中,嘩啦啦噴射出長長的白條條的水柱,很快,水柱就在陽光下、在風里碎裂成顆粒狀,啪啪噠噠落在水面上,蕩起一層層、一圈圈的漣漪。兩人野鴨似的在水里快活著,幾次邀約阿勿巴吉下水,阿勿巴吉先是點頭答應,卻依然小鳥似的待在原地,無動于衷。于水,阿勿巴吉有本能的恐懼,童年,就聽見母親老是跟自己說,她曾親眼看見過水鬼,濕漉漉地坐在水邊,渾身上下就像水一樣透明,只是沒有腦袋,整個故事就是這樣的,簡單明了,一句話就講完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然而,卻讓阿勿巴吉不寒而栗。更隱秘的原因是,蟬西在,阿勿巴吉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在背后捕風捉影,閑言碎語。對于蟬西,阿勿巴吉感到內心更多的是一種感激,而不是精神上的默契和依賴,在他面前,友誼而非愛情,是主要成分。“姑娘,你覺得蟬西怎樣?合不合你的胃口?”有一天,母親忽然偷偷地將嘴戳到阿勿巴吉耳畔,悄聲問了這樣一番話,說完,還故意強調:“你都十八九歲的人了,再這樣下去就成老姑娘啦!”在母親看來,男女關系更像是生兒育女的工具,而戀人或者配偶如同某種食物。阿勿巴吉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于是,這個問題,就像此時蟬西或者弟弟口中噴出的水柱,很快就散成一串水珠,又很快變成一簇水花,轉眼消失了,仿佛壓根沒有存在過。
忽然,不遠處響起一聲尖叫。驚恐萬分的樣子。顯然,出大事了。尖叫聲在空氣中迅速撕開一條縫,磁鐵般吸引著人們順著它的方向跑去。阿勿巴吉趕到現場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呼吸。殘忍的一幕令在場的人不寒而栗,臉色黑紫,皮膚松軟,鮮血從耳朵、鼻子、眼睛、唇角流出來。花花綠綠的腸子從腹部中間,一窩小蛇似的鉆了出來,淌得遍地都是,并且,似乎還在爬行、蠕動。慘不忍睹。阿勿巴吉很快認出來,是昨天跟弟弟恩澤嚼嘴勁的那個人。剛從懸崖上摔下來了,肚子戳在一塊尖尖的石頭上。然而,此時此刻,阿勿巴吉感覺恐怖的并不是眼前這個人的死亡,而是弟弟恩澤昨天說過的那番話。顯然,眼下這個人,今后確實不用再為吃發愁,他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昨天還是一副勝利者姿態、鋒芒畢露的他,今天卻再也沒有機會贏了。確實,生活中存在這樣一類人,仗著年齡、經驗或者地位的優勢,就擺出一番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姿態,以其所謂的優勢,去跟一個晚輩較勁、潑冷水,不留情面地欺壓晚輩。殊不知,世事難料,時間面前,所謂勝負輸贏,不過是一種幻覺,一種暫時。阿勿巴吉心想,如果這個人在弟弟恩澤面前不那么盛氣凌人,目光長遠,保持謙遜,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而非昨天那樣赤裸裸地咒罵弟弟恩澤“蠢貨”,事情是否會是另一種結果?如果,受了委屈的恩澤不說那樣的話,事情是否會是另一種結果?阿勿巴吉記得清清楚楚,弟弟恩澤昨天的原話:你的肚子破了才好,今后,就再也不用為吃發愁啦!
一言成讖!
阿勿巴吉隱隱約約感到,弟弟恩澤身上似乎具有某種非凡的能力。然而,眼下,阿勿巴吉想不了那么多了,她調整呼吸,鎮定下來,指揮騷動混亂的人群,為亡者安排后事。
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阿勿巴吉的猜測,弟弟恩澤確實具有某種非凡的能力。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轉眼,已是兩月后,秋天已經降臨,尼啰甲格一片金黃景象。這天上午,除了老人、孩子和婦女,阿勿巴吉正準備帶領年輕力壯的鄉親父老上山采摘野果、草藥,提前為過冬做準備。臨行前,弟弟恩澤卻突然跑到面前,拽著姐姐阿勿巴吉的手,傷傷心心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姐姐,別出去啦,來不及啦,來不及啦,來不及啦!”
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簡直搞不懂恩澤的小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
“恩澤,你好好說話,告訴姐,什么來不及啦?”阿勿巴吉摸摸弟弟腦袋,試圖安撫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淚人兒。
“咱們得趕緊躲到洞穴里去。”止住哭泣的恩澤,說了一句讓眾人心驚肉跳的話,“惡煞神霍都就要來啦!”
“惡煞神霍都就要來啦!”恩澤就是這樣說的,可是,怎么會?此時的尼啰甲格,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天藍得沒有一絲裂縫,明明,明明就是個出門的吉祥日子嘛!“小孩子家家,別亂說話。”有個年紀稍長的善意提醒。確實,有些話,不能亂說。
然而,恩澤就像上鉤的魚兒似的不依不饒,他緊緊拽著阿勿巴吉的胳膊,幾乎是吼著又一次重復提醒大家:“真的,惡煞神霍都就要來啦!”
“恩澤,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有預感。”恩澤紅著臉回答。
“我也有預感。”有人笑著揶揄,“恩澤,你說的都是屁話!”
事實勝于雄辯。
阿勿巴吉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之際,眾人暗暗抱怨恩澤拖后腿之際,恩澤感到自己已經無力說服眾人之際,匿跡已久的惡煞神霍都,如同冬天落下春天爬上枝頭的樹葉,再次來到尼啰甲格,真的來到尼啰甲格。
事實勝于雄辯,只是,代價太過巨大,損失太過巨大。
心胸狹窄似地鼠的惡煞神霍都,窮兇惡極的惡煞神霍都,心狠手辣的惡煞神霍都,來到尼啰甲格,鐵板釘釘,羊部落鄉親父老的命運,將被這位惡神再次推向苦難的深淵,推向暗無天日的饑餓與寒冷歲月。
惡煞神霍都站在尼啰甲格的山巔,朝山下凡間僅僅瞟了一眼,就啪啪接連打了自己兩記耳光,把自己扇得暈頭轉向,惡煞神霍都就是這樣,但凡生氣,連自己都不認的。“媽媽的!”惡煞神自言自語。打自己耳光,是惡煞神霍都在跟自己生氣,是惡煞神霍都完完全全被自己氣糊涂了!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常舉動,是因為惡煞神霍都看見山下的羊部落,鄉親父老的臉上就像尼啰甲格的金秋一樣,個個紅光滿面,完全不似遭罪的模樣。想來,還是怪自己,怪自己對聒噪凡人的懲罰太過“仁慈”。惡煞神霍都愧疚難當,潛意識里,他甚至已經把自己的這種“過失”,看作是對至尊阿巴木比塔的辜負。
惡煞神霍都幾乎只花掉幾秒鐘時間就想到一個嚴懲凡人的好主意。
這個好主意把惡煞神霍都高興壞了,簡直,簡直恨不得自己給自己豎一個大拇指!
“惡煞神霍都,住手!”
惡煞神霍都剛從兜里掏出令箭,準備開始施出魔法嚴懲凡人的當口,一個嚴厲的聲音忽然從身旁的羊角樹叢中遠遠傳來。
是愛情女神俄巴巴西的聲音。
“俄巴巴西,怎么是你?”惡煞神霍都見是熟面孔,停下來招呼道。
“是我。”俄巴巴西面無表情地說,“惡煞神霍都,凡人愚昧并無罪,凡人與你無冤仇,為何又來尼啰甲格降災難禍害人間?”
“我乃奉至尊之命。”惡煞神聽出俄巴巴西話里有話,感覺被潑了冷水似的,心頭很是不快,于是,他理直氣壯、語氣輕蔑地說道,“俄巴巴西,你最好少管閑事!”
“你不分青紅皂白嫁禍凡人,傷天害理,罪不可赦!”俄巴巴西義正言辭地說道。
畢竟,姜是老的辣,惡煞神霍都遠比青春貌美的愛情女神俄巴巴西年長一大截,欺負晚輩,就像用筷子夾菜似的,輕而易舉。惡煞神霍都陰陽怪氣地說:“毛丫頭你是吃了豹子膽了嗎,你肯定是吃了豹子膽,否則,敢在我惡煞神霍都面前胡說八道,洗我腦袋?不過,我倒是想給你一個小小建議,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再找秤看看自己幾斤幾兩?!你,要是識相,就快快走開,不要污染我的眼睛,耽擱我懲治這些下賤的凡民!”
惡煞神的下流話驚得俄巴巴西目瞪口呆,她又羞又氣,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腦袋里則空空蕩蕩,像掃把掃過似的,再也挖不出一個字來應付惡煞神霍都,再也摳不出一句話來回應蠻不講理的惡煞神霍都。對于無恥流氓,道理、正義往往毫無用處。于是,俄巴巴西眼淚花花離去,朝著喀爾克別山,那里,有她的哥哥智比娃西。每次遭受委屈,俄巴巴西總是去找哥哥智比娃西。
望著俄巴巴西遠去的背影,得意洋洋的惡煞神霍都迫不及待地手握令箭,開始施展魔法,這次,他暗暗發誓,要把災難像秤砣一樣重重的降給人間,降給尼啰甲格的這些凡人。理由,不過區區三個字——不順眼。
就在阿勿巴吉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之際,就在眾人暗暗抱怨恩澤拖后腿之際,就在恩澤感到自己已經無力說服眾人之際。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說變就變,黑色的云打架似的迅速聚攏在尼啰甲格上面,虎視眈眈,一陣陣強風刮過大地,吹直人們瀑布似的長發,風里,一顆顆由脖子支著的腦袋就像一只只肥大的鳥兒。
眨眼,一場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史無前例的災難,就這樣再次降臨尼啰甲格,降臨尼啰甲格山下措手不及的阿勿巴吉和鄉親父老的命運中間。比起上次用的鵝毛大雪和颼颼冷風,這次,惡煞神霍都用的是擲地有聲的冰雹,生靈涂炭的冰雹,鐵拳似的砸向人間的冰雹,存心置凡人于死地的冰雹。哪支箭能永不飛落?答案是,射中目標的那一支!惡煞神霍都就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干的。
事畢,望著一片狼藉的尼啰甲格,望著哀鴻遍野的尼啰甲格,望著遍體鱗傷的尼啰甲格,望著滿地窟窿像是一只由眼睛組成的怪物模樣的尼啰甲格,惡煞神霍都的嘴角竟然亮出一個久違的微笑,邪惡的微笑,仿佛,一個圓圓的句號。
空氣,已然凝固了。
惡煞神霍都炮制的災難,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尼啰甲格淪為一片廢墟,成了名副其實的死亡谷。尼啰甲格,不幸的家園,羊部落男女老少精神上的傷心之地。禍從天降,羊部落死傷無數,草木沒了葉子,天空沒了鳥兒,地上幸存的蟲魚走獸也多半形單影只,罕有成雙成對。空氣中彌漫濃烈的血腥味和尸臭,一直持續到冬天。這場災難,使得阿勿巴吉忠實的助手蟬西落下殘疾,在護送阿勿巴吉和族人向洞穴轉移過程中,英勇、奮不顧身的蟬西不幸被一顆冰雹砸斷了一只胳膊,危急關頭,蟬西卻選擇義無反顧地將阿勿巴吉的弟弟恩澤護在身下,用身體撐起一小塊天空,直至災難結束。
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日子,穿過針眼般的日子,凄涼的畫面,苦悶的情緒,還有無言的痛苦、陰霾與恐懼,在尼啰甲格密封似的空間,胃一般自我消化。傷口,只能自我消化。惟有如此,它才可能恢復,愈合。
災難結束了,苦難似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緊隨其后,來到這片被惡煞神霍都折磨得烏煙瘴氣的土地。羊部落幸存者們尚未在雹災后緩過氣,依然暈頭轉向,這時候,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一場場暴風雪,整日在天地間嘶鳴,仿佛是這個殘酷季節送給尼啰甲格的禮物,送給幸存者們的最后晚餐。
冬天,涌現在幸存者們眼中的,是這樣一幅景象:天地間一片白,站在大雪里的尼啰甲格一片白,生活一片白,食物一片白,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連成一片,仿佛,穿著同一件衣服。大地上,無處不在的饑餓與寒冷也是一片白,除此之外,世間再沒有別的影子,再沒有別的雜質,它如此干凈,如此荒涼,干凈到骨頭里的那種荒涼,荒涼到骨頭里的那種干凈。
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或許是因為,眼下時間早已失去意義,因為,每個日子都是一個樣子,一個調門。作為羊部落首領,阿勿巴吉并未消沉,并未在命運屋檐下低頭。她的心被某種力量膨脹支撐起來,變得無比強大。惡煞神霍都降落在羊部落頭上的災難如同一塊磨刀石,將阿勿巴吉的意志磨得越發堅韌,越發頑強。阿勿巴吉暗暗發誓,要帶領族人走出逆境,掙脫困境。冷颼颼的夜晚,到處都是死一般的沉寂,這種愿望和信念越加強烈。白天,阿勿巴吉則無心小鳥似的待在洞穴,坐以待斃,她取雪洗面讓自己振作精神,然后帶領年輕力壯的幸存者四處尋找食物,為鼓舞士氣,很久沒有唱歌的阿勿巴吉,時常即興發揮,現編了關于勞動的歌謠為大家歌唱:“冷啊!餓啊!起早摸黑多辛苦,忍饑挨餓莫抱怨,只要有雙勤勞手,月亮也要抱回家……”此外,還有一些獻給天神們的歌謠:“白云之上天路已經鋪就,神啊請跟我們來吧!高山之巔天路已經鋪就,神啊請跟我們來吧!頭發鋪路迎接您,神啊請跟我們來吧!手臂搭橋迎接您,神啊請跟我們來吧!”唱什么都行,向神示好,熱臉貼冷屁股,有人因此表示強烈不滿,畢竟,所有的煎熬和苦難,惡煞神霍都是根源,是禍端。對此,阿勿巴吉卻意味深長地說:
“綠色的草總往上長,黑色的草總往下躺。”
穿過生命的時光像是踩在青苔上,就這樣起早貪黑、茍延殘喘不知過去多少日夜,桎梏封鎖著羊部落命運的窗戶,終日浸泡在寒冷與饑餓之中的凡人頭上那暗無天日的天花板,正悄然打開,隱隱,有了縫隙,隱隱,有了萌芽,隱隱,有了希望。就像,沉睡的種子撕破土壤那樣,一段嶄新的歲月、旅途或者歷史,一個光明、溫暖和充滿希望的世界,正在悄然開啟,正在降臨途中。仿佛,所有的日子,過去的一切,有過的風景,曲折反復的苦難,汗水、淚水乃至血水交至的艱辛,穿過歲月,都是為此而生,為此而來。
改變,或者根源,始于一場偶遇。始于相貌堂堂、心地善良的火神蒙格西來尼啰甲格散心,又極其偶然地遇見讓他一見鐘情的阿勿巴吉。
一天上午,跟平時一樣,阿勿巴吉與鄉親父老走出洞穴,忍著天寒地凍,來到尼啰甲格的半山腰尋找食物。只要有雙勤勞手,月亮也要抱回家!抵達目的地,覓食者們迅速散開,就像當年至尊阿巴木比塔與諸神朝大地上放人種那樣迅速散開,分頭尋找食物。
阿勿巴吉獨自朝一個緩坡走去,那里是面陽坡,或許可以挖到些折耳根之類的草根。雪實在太厚了,每一步都像是在與積雪覆蓋的地面拔河,倒是,絲毫不影響阿勿巴吉唱歌的心情:
雖然地凍天又寒,父老鄉親且莫怕!齊心協力闖難關,戰勝災害受考驗!天寒地凍是災禍,放開手腳把寒驅!勞動確能驅寒冷,刨開積雪挖草根,草根嫩芽形雖細,積少成多能充饑……
宛如天籟的嗓音,動人悲情的歌聲,響徹山谷,響徹云霄。空氣知道,一只小鳥因為聽得入迷分心,差點撞在一塊巖石上。碰巧,阿勿巴吉婉轉悠揚的歌聲也傳入剛來尼啰甲格天上閑轉的火神蒙格西的耳朵。木昵維谷天宮里不缺天籟之音,打動火神蒙格西的,恰恰是那如泣如訴的歌詞,字字血淚卻也蘊藏著美好信念的歌詞。如果說,善良和熱情是火神蒙格西的兩大優點,那么,好奇心就是第三個。
好奇心驅使火神蒙格西來到尼啰甲格,朝著阿勿巴吉的方向循聲而至。
阿勿巴吉身形婀娜的背影,美麗無暇的臉孔,杏仁似的黑色眸子,櫻桃般的嘴唇,白皙的胳膊,生機勃勃的身材曲線,渾身上下涌動著難以概括的魅力。涌入視線的阿勿巴吉,讓火神蒙格西——這個單身漢的心跳,瞬間被激活,被點燃了,胸腔騰起一柱強烈的愛慕之情。同時,弱不禁風的阿勿巴吉,又讓他無比心酸,這種辛酸,眨眼就變成一粒小小的火一樣的種子,撕破土壤的種子,在心蕊深深掙出一道裂縫,錐心刺痛迅速蔓延全身。既美又疼,未曾有過的感覺。素未謀面,又似曾相識,火神蒙格西感到,眼前的凡間女子,仿佛是他背負苦難、耐心等待多年的戀人。這,大概就是傳說的一見鐘情吧。
此時,憐香惜玉之情已經恨不得小鳥一樣長出翅膀來的火神蒙格西,哪還記得住天宮禁令!望著赤裸上身因寒冷而瑟瑟發抖的阿勿巴吉,他的心頭火山噴發似的涌出一股強烈的愿望,此時唯一的想法:保護她,給她溫暖。阿勿巴吉絲毫不曾意識究竟發生了什么?眼下,她正專注于埋頭用手刨開那冰寒刺骨的積雪,恨不得生出鳥爪來似的目光搜尋著食物的背影。當火神蒙格西將脫下的披衫輕輕搭在阿勿巴吉身上,給予她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阿勿巴吉此時只是感到好奇,好奇為何忽然間寒冷就化掉了似的?轉身剎那,阿勿巴吉終于看清:一張近在咫尺的,英姿勃勃、風流倜儻并且充滿柔情蜜意的臉。
阿勿巴吉望見火神蒙格西恍如天降的陌生臉孔與魁梧身形的剎那,身子瞬間整個兒的石化一般,呆呆愣在原地,腳拇指繃得緊緊的,震驚、意外或許還有一絲恐懼,涂白大地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涂白她的腦袋,使她忘記言辭,而一雙與冰雪搏斗顯得紅彤彤的手掌,也下意識地停止動作。毫無疑問,突如其來的相遇,戳破了虛無的界限,同時也模糊了真實的界限,分分鐘將阿勿巴吉與眼前火神蒙格西一起凍結在暗無天日、地老天荒的時刻,凍結在尼啰甲格的一小塊天空下面,凍結在永恒的瞬間,凍結在歲月的巖層之中。空氣凝固,時間凝固,蜷縮在阿勿巴吉皮膚長著尖尖牙齒的寒冷凝固,胃里光芒萬丈的饑餓凝固。沉默,橫亙于阿勿巴吉和蒙格西目光之間,橫亙于人神之間。雙眸明亮,鞏膜里閃耀著熠熠光輝的火神蒙格西,臉似一方池塘,盛著柔情蜜意。而有著血肉之軀的凡人阿勿巴吉面無表情,人早已在暖暖和和舒舒服服披在身上的披衫化掉了似的,剛剛還在唱著動人歌謠的這張嘴唇,這副喉嚨,這天使一般俏麗的人形,忽然間全都樹皮似的一片片剝落,落在地上,與腳下的冰雪融為一體,連成一片。渾身上下,唯一的自由,唯一的生命,就是阿勿巴吉水汪汪的眼睛,美麗的眼睛,在看,在凝視,在觀察。兩個孤獨的魂靈,兩雙孤獨的眼睛,就這樣以一種沉默的形式等著誰來牽線搭橋似的在空氣中默契地僵持,等待。沒有語言的空氣里,每一秒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阿勿巴吉的腦袋一片空白。腳下,積雪般肥沃厚實的寂靜正一寸一寸地順著腳后跟朝上生長攀援,膝蓋、臀部、腰肢、乳房、肩膀、脖子還有腦袋,仿佛要將阿勿巴吉整個兒地淹沒。或許是因為反射弧太長,良久,離開的念頭,才在阿勿巴吉意識的天空劃出一道絢麗的彩虹,像弟弟恩澤當年想趁水不注意游到河對岸那樣,阿勿巴吉終于本能地意識到自己有必要趁著沉默沒有抵達皮膚的邊緣,趁著意志沒有徹底被這種場面麻醉的時刻,用行動撕開空氣,撕開一道縫,盡快離開,或者逃走。畢竟,這張極其陌生的異性臉孔,誰知道他的腦袋里裝的什么,想的什么呢?倘若,能夠把他的腦袋撕開一個角,看看里面的構造,該有多好?阿勿巴吉不愿繼續這樣干巴巴地在沉默中僵持下去。然而,行動卻不長耳朵似的完全沒有配合阿勿巴吉想法的意思,兩條冰欠欠、硬邦邦的腿,徹底走累了似的跟阿勿巴吉沒有丁點默契,仍是一廂情愿地穩穩駐扎在這無垠的雪地中間,無動于衷。“這誰,跟啞巴似的,沒一點聲音?他,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他應該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稍稍平靜下來,阿勿巴吉想著這些問題。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被血肉之軀的羊部落首領阿勿巴吉動人的歌喉與樣貌所驚艷,或者說,被一見鐘情沖昏腦袋的火神蒙格西終于清醒過來,石化的舌頭與喉嚨終于解凍,火神蒙格西終于說話了,他的聲音讓死氣沉沉的氣氛擱淺,截止。“姑娘,請勿害怕。”出于禮貌,火神蒙格西唇角擠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然后,他語氣溫和地告訴阿勿巴吉,“我是火神蒙格西,來自天庭,今天來尼啰甲格散心,偶然聽到你動人的歌聲,因此冒昧前來探探究竟。”
聽過火神蒙格西自我介紹,阿勿巴吉一聲不吭,腦海浮現的是上次遇見惡煞神霍都的情形,嗨,可真是倒了血霉,不過,她未能親眼目睹過惡煞神那邪惡、晦氣的臉,某種程度而言,也算一種幸運。看了,沒準兒會睡不著覺的!
阿勿巴吉覺得,面前這個神看起來倒是不壞。
沉默。
“姑娘,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火神蒙格西又關切似的詢問。
“阿勿巴吉。”像是說到別人的名字,阿勿巴吉語氣有些生硬地回答,心頭,出于禮儀或者禮貌,阿勿巴吉卻在猶豫自己是否應該跪下?畢竟,眼前的家伙并非凡人,而是神,來自天界的神!“阿勿巴吉,好動聽的名字吶,像你的歌聲一樣!”火神蒙格西發自內心地贊美,臉,卻像是著火了似的,紅彤彤的。這是因為,他其實并非一個擅于贊美和討好異性的神,否則這些年也不會一根棍子似的孤零零的、可憐巴巴的杵在某種單身漢才能切身體會的背景之中。愛情需要緣分,無法奢求。因此,面對一見傾心的阿勿巴吉,一方面,火神蒙格西生怕自己的冒失會給阿勿巴吉造成一種突兀的感覺;另一方面,他又暗暗期待阿勿巴吉能夠意會自己的心跡:他愛上了她。火神蒙格西換了個人似的,放下矜持,擱下面子,鼓起勇氣,贊美阿勿巴吉,正是愛情的驅使和力量。
“阿勿巴吉,好動聽的名字吶,像你的歌聲一樣!”火神蒙格西像吃回鍋肉一般,又將贊美的言辭喃喃自語了一遍。
聽見贊美,并且不像是假話,阿勿巴吉會心地笑了。(后來,阿勿巴吉無數次地回憶起與丈夫火神蒙格西初次見面的場景:他就那樣木頭似的傻傻站在那兒,開始跟我說話,他靦腆,我也靦腆,我們說的話,云里霧里,就像沒有邊似的!然后,陶醉在遙不可及的幸福和追憶之中。毫無疑問,這是阿勿巴吉此生最最幸福最最快樂的一天,這種幸福快樂,讓余生的阿勿巴吉都沉湎其中,有時,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在與火神蒙格西相遇的那天過完了,而她,不過是從那幸福快樂之中膨脹出來的人形。令人唏噓的是,兩顆心沒那么容易睡在一起,此去經年,火神蒙格西因為種種原因,再未回過阿勿巴吉身旁。忠貞不渝、智慧善良的阿勿巴吉,為了愛人,為了火神蒙格西,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阿勿巴吉笑了,火神蒙格西也受了傳染似的,跟著微笑起來。微笑,取消了凡人阿勿巴吉與火神蒙格西之間的某種尷尬,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然而,就在這唯美的時刻,浪漫的時刻,阿勿巴吉的肚子里不合時宜也極不體面地咕咕咕叫了幾聲。咕咕咕的聲響,在空氣里,迅速勾勒出饑餓的形狀。羞愧難當,使得阿勿巴吉的臉瞬間通紅,像一朵開得正美的羊角花,紅艷艷的。
“姑娘,你餓壞了吧?你肯定餓壞了!”火神蒙格西說著,手中忽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鮮紅的果子,那是路過木昵維谷的一片果園里摘下的,沒來得及吃,這會兒倒是派上用場。火神蒙格西手里鮮紅的果子,阿勿巴吉從未見過。“這是天界的神果,你坐地上吃了它吧!”火神蒙格西告訴已經餓得眼睛快要冒出星星來的阿勿巴吉,“吃了它,你再也不會受饑寒。”火神蒙格西的慷慨贈與,阿勿巴吉不好意思接手。說不好意思,但阿勿巴吉的手又像是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一般,竹竿似的伸得長長的,長長地伸到火神蒙格西身前,將鮮紅的果子領受過來。說實在的,阿勿巴吉確實餓壞了,昨晚,她將自己唯一的少少的一點食物,主動分給一個正值哺乳期的母親,自己卻餓了整整一夜,餓得前胸貼后背,后背貼前胸。來不及坐下,來不及細嚼慢咽,阿勿巴吉便將果子幾口吃進肚里。吃下香甜可口的神果,阿勿巴吉只感到肚中熱騰騰的,不再饑餓,不再寒冷。“要不要坐下休息會兒?”火神蒙格西問阿勿巴吉,像是無話找話。阿勿巴吉看看腳下厚厚的積雪,心想,即使想坐下休息,也沒塊兒地啊!于是她搖搖頭。火神蒙格西似乎讀懂阿勿巴吉的心思,只見,他緩緩伸出右手,朝阿勿巴吉身后的雪堆輕輕一指,一團火便聽話似的撲了出去。神奇的一幕出現在空氣的皮膚上,出現在火神蒙格西手指的盡頭,只見,火神蒙格西指向的地方很快就被那玩意兒化出一片干燥的空地,顯現出大地本來的樣子。此情此景,阿勿巴吉嚇了一跳,臉色霎時蒼白如紙,兩條腿則被抽去骨頭似的,站立不穩,軟軟跌倒在眼疾手快的火神蒙格西的懷抱里。
“它……”阿勿巴吉牙縫有氣無力地擠出一個字。“哈哈,別怕,它的名字叫火。”火神蒙格西解釋道,“有了火,就有了光明、溫暖,可以利用它來戰勝寒冬和漫長的黑夜,還可以依靠它吃上美味的熟食!”為了讓阿勿巴吉明白自己的意思,火神蒙格西又拿出一個同樣鮮紅的果子,用被他叫做火的玩意兒烤熟。香氣撲鼻而來。阿勿巴吉由此吃到有生以來最美味可口的食物。
火,蘊藏光明、溫暖的火,讓人類戰勝寒冬和漫長的黑夜,讓人類吃上熟食、走向文明的火,就這樣漫不經心地進入阿勿巴吉的意識和視線之中,背景十分偶然,冥冥之中似乎又帶著一絲宿命色彩。“火”,頭一次,阿勿巴吉知道它的名字,意識到它的“神奇”。引用后世的一句話,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其實,火,或者說“這玩意兒”,阿勿巴吉并不陌生,早已在身后化作齏粉的童年歲月,喀爾克別山下的童年歲月,往往是夏天最熱的時光,這玩意兒偶爾會蛇出洞似的,從什么地方悄悄鉆出來,先是小小的一塊地方,然后,不斷地生長,不斷蔓延,宛如一頭沒有形狀沒有鼻子、眼睛、耳朵、腦袋的神秘怪獸,它大塊大塊地吞噬著所及之物,讓大地變黑,經過之地寸草不生。通常,一場雨后,這玩意兒才會瘋夠了似的,慢慢地減弱,慢慢地變小,最后變冷,消失。據說,曾經有膽大之人曾經試圖靠近過這玩意兒,結果被燒掉身上的毛發,痛得慘叫,痛得眼淚汪汪,痛得遍地打滾兒。阿勿巴吉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玩意兒居然擁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可以被馴服,可以如此聽話,可以把雪烤化,可以讓食物長出另一種味道,真是難以想象!顯而易見,火可以驅寒,可以制造光明、溫暖,可以戰勝漫長的黑夜,還可以讓人吃上熟食……想著鄉親父老饑寒交迫的臉孔……火!分明就是羊部落鄉親父老改變命運的神秘武器和寶貝啊!這么想著,阿勿巴吉心頭不由得一陣狂跳!
激動不已地阿勿巴吉向火神蒙格西詢問:“我想抓住它,可以嗎?”
聽過阿勿巴吉的話,火神蒙格西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剛剛從地上撿到什么寶貝疙瘩似的,哈哈大笑起來。自然,他明白阿勿巴吉的意思,她想得到火,得到這光明和溫暖之源……
笑過,火神蒙格西才慢吞吞解釋說:“火,像水一樣,是抓不住的,也不能抓它,阿勿巴吉,你可以靠近它,可以用它取暖驅寒,但必須保持距離,否則,它就會將你灼傷。”
“怎樣才能擁有它?”吃了火神蒙格西遞來的鮮紅果子,阿勿巴吉不再饑寒,渾身心曠神怡,思維也明顯變得敏捷起來。
“除了我,誰也無法真正擁有它。”火神蒙格西一字一句地說,“不過,火是可以馴服的。”
“可否告訴我馴服火的辦法?”阿勿巴吉繼續問,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
火神蒙格西來不及回答阿勿巴吉的問題,早已被愛情燃燒的他將蓄謀已久的火熱嘴唇變作答案,一陣風似的貼在阿勿巴吉的嘴唇。向一個美麗的凡人,被羊部落鄉親父老視為能人的女人,獻出了自己的初吻。
一股甜蜜蜜的感覺襲上心頭,阿勿巴吉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聽天由命。愛情,形如一截閃電,來得如此突然。感情快速升溫到了一種難以控制的地步,人神的界限被打破了的地步。阿勿巴吉和火神蒙格西的心,被他們的長吻牢牢拴在了一起。
時間,在一對戀人的耳畔滴答滴答流逝。
不知不覺,已至黃昏。暮色一截一截地在大地上生長著,涂抹著天寒地凍的尼啰甲格,涂抹著凡人阿勿巴吉與火神蒙格西有過的親吻和話語,涂抹著他們即將面對的別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分別的時候了。畢竟,萬神至尊阿巴木比塔的禁令仍在,神與人的界限仍在。被暮色模糊著的大地,界限的輪廓反而越發清晰。于是,一個深情的長吻后面,火神蒙格西理智地將懷中小鳥依人般的阿勿巴吉分離出來,“姑娘,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天庭了,你,你也早點回家去吧!”火神蒙格西聽著自己的聲音,心頭涌現一股深深的刺痛。
阿勿巴吉隱隱察覺火神蒙格西心頭藏著不為人知的隱情,此時早已淚眼朦朧,久久說不出一個字,她戀戀不舍地伸手拽著火神蒙格西的胳膊,仿佛,他眨眼就會長出翅膀飛走。
火神蒙格西將阿勿巴吉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摘果子似的摘了下來,緊緊握在手中,目光深情凝望戀人阿勿巴吉的美麗臉孔,情真意切地叮囑她:“阿勿巴吉,今日我們相遇彼此,是你我的緣分,我火神蒙格西永遠不會忘記。只是,只是天庭有禁令,不許人神往還,不知今日一別,何日再見?別的我不敢保證,但是,你千萬記住,以后,要是生了孩子,生了我們的孩子,等他長大,就叫他朝著太陽運行的方向,翻過界山——喀爾克別,到天上來找我吧!”阿勿巴吉未曾意識到火神蒙格西此時的打算和想法,她問:“到天上找你?”火神蒙格西回答:“是的,叫他來找我,凡間太冷了,讓他來為大家取火吧!火,乃是天庭圣物,沒有至尊之令,不得施予凡人,所以我眼下無法將它作為禮物送給你,幫助你們渡過難關,等將來孩子上天找我,屆時,就是削尖腦袋,我也會想出良策兌現我給你的約定!我心愛的姑娘阿勿巴吉,我摯愛的戀人阿勿巴吉,再見了!即便海枯石爛,請記住這個約定,記住我火神蒙格西對你的承諾!我會一直在天上等待孩子到來,并且助他將光明和溫暖的火種帶回凡間,造福凡間,屆時,你們將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阿勿巴吉一個眨眼的時間,火神蒙格西已經高高地飛了起來,他云彩似的飛過阿勿巴吉的眼睛,飛過他留給阿勿巴吉的約定,飛過他牽腸掛肚卻不得不松開的幸福,飛過尼啰甲格的無垠大地,飛向一場看不到邊的別離,遠遠消失在白云深腹,消失于晚霞叢中……
阿勿巴吉仿佛做了一個甜得掉牙的夢。
起風了,風吹起火神蒙格西留給阿勿巴吉的披衫,飛起的碎雪在她臉上慢慢化掉,又與眼淚混淆一起順著脖子往下流淌。阿勿巴吉佇立在茫茫冰天雪地中間,剛剛還在的甜蜜、細節或畫面一幅接著一幅在她的腦海浮現,又魅影般的慢慢化為烏有。她固執地讓自己保持一動不動的姿態,仿佛在等候遠去的戀人重新歸來,仿佛要為飄然而去的戀人火神蒙格西一直等候到底,直到地老天荒那一天。
天色漸晚,漆黑夜色一寸一寸縮短阿勿巴吉的視線,拽回她的眺望,使她的視網膜只能勉強辨出事物在她生命周圍的樣子。白日里看上去木訥、安靜、空茫的積雪,夜色的映襯下變得格外猙獰詭譎,它們扎堆一樣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涌向阿勿巴吉,撲向阿勿巴吉,仿佛要把什么收攏似的。空氣中,充斥著樹枝忽然斷裂的聲響。火神蒙格西已經離開,已經遠遠離開,已經在阿勿巴吉的眼睛里走得天遠地遠。于血肉之軀的凡人而言,眼睛的速度遠遠快過雙腳。但阿勿巴吉仍然無法追上火神蒙格西的背影。她想再好好地看看他,看看她的初戀,哪怕只是一眼。仿佛受到漆黑夜色的浸潤,火神蒙格西的樣子轉眼在阿勿巴吉記憶中變得模模糊糊,這種情形如她匆匆咽下他贈與她甘甜可口的鮮紅果子。至于那名字叫火的玩意兒,則生根似的扎在她的記憶中。別離,魚鱗一樣光滑的詞,緊貼著一場無比動人無比倉促也無比刻骨銘心的相遇,緊貼著阿勿巴吉與火神蒙格西的一見鐘情,爾后一個拐彎,物是人非,尾隨而至的僅僅是某種祈盼,一種轉瞬即逝,兩手空空的悲涼氣氛和失落情緒。這種情形讓阿勿巴吉感到火神蒙格西剛剛消失的背影,剛剛還與自己纏綿在一起的背影,仿佛是從自身延伸而去的某個部分,從她難以顯形的心臟位置。
不可遏制的思念,恍如頭頂爆炸成碎片的藍色星空,在阿勿巴吉的腦海瘋狂閃爍,蒼穹似是一只有著難以計數眼睛的怪獸,凝視著茫茫黑夜。尼啰甲格已然入夢,漫長的冬夜,在茫茫大地上拉伸著,風已停止呼嘯,世界凍結在一種寧靜而又深沉的背景之中。牙齒白生生的饑餓、寒冷在阿勿巴吉的身體里毫無動靜,仿佛,是別離清空了這些要命的感覺,是愛情的力量讓阿勿巴吉掙脫了它們。然而,真正的原因是,火神蒙格西拿給阿勿巴吉吃下的鮮紅的果子,他在她身上剝落的愛的痕跡,或許,還有他給衣不蔽體的她搭在身上的那件長長的披衫(據說,這是后世婦女喜著長衫習慣的依據或根源)。火神蒙格西已經離開,從水深火熱的凡間偷偷抹了一嘴蜂蜜之后,他從容地拍拍屁股,拍掉所有灰塵似的,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消失于遍地饑寒的尼啰甲格,留給凡人阿勿巴吉一個幻影般的美好約定。
火神蒙格西與阿勿巴吉的別離后面,愛情的某些滋味仍在阿勿巴吉的心頭閃爍、膨脹,就像是從這滋味之中膨脹出來的人形阿勿巴吉,表情透著期待和崇拜的阿勿巴吉,那月亮一般懸著的心,此時此刻,實際上是和一個依然存在的事實呆在一起:當她目送火神蒙格西高高飛起的背影在穹窿之上一寸寸遠去,一點點縮小到指甲蓋那么大,直至最后完全消失,世界或者所謂的生活也逐漸恢復它本來的樣子——遍地饑寒,苦難深重。如此現狀,鐵石心腸的惡煞神霍都當然“脫不了爪爪”,這個邪惡的瘟神,變本加厲的折騰與禍害,無疑就像雪上添霜,是要讓大地上血肉之軀的凡人走向滅亡!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能有什么辦法?“要是,要是人間有火就對啦!”阿勿巴吉不經意地想,至少,不用畏懼寒冷,畏懼黑暗。
星群在尼啰甲格的天空閃耀,阿勿巴吉雙腿依然故我,粘住一般,久久停留在原地,遲遲沒有離開,不愿離開。界限,躺在阿勿巴吉意識之外的界限,因為別離而清晰地顯現出它的輪廓。“我的天,”阿勿巴吉一遍遍回味著火神蒙格西的許諾,“他居然說,要把火贈與我們,贈與凡間!”這種慷慨是可能的,如果承諾兌現,如果約定成為事實,那就像尾巴一樣年復一年長在羊部落鄉親父老身上的饑寒將褪色成雪地中間的寂靜,而惡煞神霍都的無情懲罰也將失去殺傷力,變成某種受人憎恨和鄙視的道具,僅僅是道具,于凡間無損,于凡人無損。毫無疑問,對火神蒙格西戀戀不舍的阿勿巴吉之所以如此戀戀不舍,其實感情并非絕對因素,火神蒙格西許下的約定,基于實用主義至上的原始生存背景,某種程度而言更具誘惑。俄巴巴西女神與哥哥智比娃西制定的“羊角姻緣”尚未見效,凡間婚配秩序還沒有完全步入正軌。
世間尚無火。想到火,想到火神蒙格西,想到饑寒交迫的鄉親父老,浸泡在夜色之中的阿勿巴吉不免浮想聯翩,最后,又無可避免地陷入感傷:時候不早了,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天都亮啦!
于是,阿勿巴吉邁開腳步,慢吞吞地朝山下的洞穴走去,兩手空空地朝山下的洞穴走去。走著走著,阿勿巴吉不免羞愧起來,畢竟,像今天這樣空手而歸的情況,幾乎還是頭一次。近來,天氣越來越冷,尼啰甲格山里的食物也越來越少,日子過得朝不保夕,但是,好歹還能活下去。“活下去”,作為信念,作為鼓勵,阿勿巴吉每天都要在鄉親父老們面前反復強調好幾遍。引領大家走出洞穴覓食,唱歌鼓勵大家積極勞動,用雙手挖掘草根,擺脫厄運,正是為了“活下去”。嚴峻的生存現實,日復一日的饑寒,讓生死變成了一個擺在鄉親父老面前,誰也繞不開,誰也回避不了的“問題”。前不久,一天半夜,甚至有人忽然在睡夢里嚎啕大哭,醒后,哭哭啼啼地告訴大家說是夢見自己死了。“姐姐,再這樣下去,我們會不會全都死掉?”一天早上,弟弟恩澤忽然雙手支著腦袋,向阿勿巴吉討教。恩澤雙手支著腦袋,是因為腦袋已經餓得抬不起來,也是因為整天挨餓整天想著吃整天都在埋頭覓食的緣故——這幾乎已經算是一種病。“怎么會?”阿勿巴吉說,“我們有手有腳,只要努力勞動,我們就不會死,我們就會活下去。”其實,這只是安慰話,對于未來,阿勿巴吉其實心頭沒底。“姐姐,你騙人,他們都說,人早晚會死的。”弟弟恩澤想著自己早晚會死,就傷傷心心地痛哭了一場。阿勿巴吉哭笑不得,只好說,“你還是剛出升的太陽,落山還早呢”。
關于人為什么會死?羊部落流傳著一個非常古老也非常耐人尋味的故事,這個故事叫“人脫皮”:說是很早以前,人擁有永生的能力,就是說,人是不會死的,老了脫層皮就又年輕了。那時候,有一對夫妻,都八百歲了還沒死。一天,夫妻干活累了,妻子就跟丈夫抱怨,說,勞動跟脫皮一樣惱火,一樣辛苦,要是人不脫皮,不用勞動才好呢!丈夫說,不勞動吃啥呢?他們的對話碰巧被蛇聽見了。有天晚上,男人外出勞動半夜未歸,女人就一直在那里等啊等啊。蛇就假裝跑來問女人,大嫂,是不是在等人啊?女人回答,就是,這都半夜了,還不見個影子,不知道鉆到哪個旮旯去啦?蛇就說,你莫急,我知道他在哪里,只要我們交換一樣東西,我就幫你把他找回來。女人問,換什么呢?蛇說,你把脫皮的辦法說給我,我把死的辦法說給你。女人想了想,說,好呀!兩個就說了各自的辦法。從那以后,人就不脫皮要死,蛇就脫皮不死了。就是說,蛇通過哄騙與這個女人進行了交換,人不再遭受脫皮之苦,但從此也永遠地喪失了永生的能力。人們恨透了蛇,因此有句箴言廣為流傳:見蛇不打三分罪。人脫皮的故事寓意豐富,對已經擁有“死”的凡人而言,教訓既深刻又深遠,為了活著,為了活下去,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地要參加勞動,努力勞動。勞動,向死而生的法則,是生存之根,是生命之本。歸途,阿勿巴吉又一次回味起這個童年起就牢記于心的故事。實際上,故事中的“夫妻”,正是水神水尼阿西惡意制造的“洪水朝天”這一災難性事件中的唯一幸存者。他們是血緣關系,他們是一對兄妹,同時,也是“兄妹治人煙”這一“故事”的主角。據傳,當年洪災過后,為了人的重新興旺繁衍,在萬神至尊阿巴木比塔的指引和幫助下,這對兄妹經歷了些波折、檢驗和心靈上的某些障礙,終于結為夫妻。婚后,當妹妹的卻生下一團肉坨坨,兄妹二人便將這團肉坨坨切碎成塊(也有說是切成肉絲),然后拿到山頂,一小塊一小塊地往山下撒去,東撒一把,西撒一把,凡是撒到的地方,轉瞬便生起一股股青煙,再細看,大地上又有了人。據說,“人煙”就是這么來的,“治人煙”的說法也是這么產生的。當然,“兄妹治人煙”的故事只是特殊情況,無法復制,不可復制,在阿勿巴吉眼下的年代,羊部落鄉親父老早已洞悉生命的某些秘密或者“禁忌”,比如近親不能婚配,更不可生兒育女,否則,只會產下怪胎或者畸形兒。“如果,你不想生個肉坨坨的話”,羊部落長輩們總是意味深長地教育情竇初開的晚輩,提醒他們在婚配方面必須遵從“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一禁忌,不得近親通婚、繁衍。人,萬物之靈,在漫長歲月中逐漸摸索而來的生命如何繁衍生息的法則,或者界限……
歸途,白日里意外邂逅火神蒙格西的阿勿巴吉,想到了死,想到了生,也想到了永恒。“永恒”,就是“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永恒,就是尊重生命,熱愛生命,敬畏生命。哪怕眼下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叫人頭疼。如果凡事皆有根源,如果生命皆有母親,那么,究竟,是誰生下了這樣的生活?!當疑問指向這個現實問題,阿勿巴吉的耳畔卻不由自主響起自己童年時期向母親請教過的問題:“母親,我是怎么來的?”母親肯定地回答,“人又不會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你,當然是我生出來的。”“那么,告訴我,我是怎么生出來的,從哪里生出來的?”母親啥也沒說,抬起毛茸茸的胳膊,指了指長著一叢黑茅草似的腋窩,“從這里。”最后,她似笑非笑地告訴阿勿巴吉。“真是太神奇啦!”那時,阿勿巴吉幾乎尖叫起來,對于母親的玩笑話,她卻深信不疑,因此很長時間阿勿巴吉都不敢輕易抬起胳膊來,生怕腋窩底下真有一道事關生育的閘,稍不注意,就會把她變成一個孩子的媽。“真是傻得可憐!”而今,已經成年醒事的阿勿巴吉想到兒時的幼稚與天真,哭笑不得。由此,她洞悉了一個秘密:時間的力量推翻一切,時間的力量改變一切。
阿勿巴吉獨自走在星群之下,走在尼啰甲格的皮膚之上,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懷孕,一個未來將給凡間帶來溫暖和光明的偉大生命,已經悄然而至,來到了她的生命。她也未曾意識到,在她尚是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年輕的時刻,乃至這倉促而又美好的一天,實際上也是她生命中的一個結,一個橫亙在過去與未來,也橫亙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暗結。
外出未歸的阿勿巴吉讓羊部落鄉親父老徹底籠罩在一片愁云之中,失去了首領的他們就像沒有了腦袋的蒼蠅一樣。此時,他們魂不守舍地蜷縮在潮濕陰冷的洞穴中,牙齒與肚子里的聲響,讓原本沉寂的洞穴變成了一座喧囂的池塘。趁著洞穴之外的微光,人們眼巴巴望著洞口,默默祈禱阿勿巴吉順利平安歸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越來越深,整個洞穴陷入沼澤一般,被越來越多的恐懼和絕望填充,密不透風。不知何時,有人起頭,忽然唱起阿勿巴吉今天還唱過的歌謠:“雖然地凍天又寒,父老鄉親且莫怕!齊心勞動渡難關,戰勝災害受考驗!天寒地凍是災禍,放開手腳把寒驅!勞動確能驅寒冷,刨開積雪挖草根,草根嫩芽形雖細,積少成多能充饑……”獨唱很快變成合唱,稀稀拉拉的聲音很快擰成一根繩,或者鞭子,狠狠抽向環繞在生命之中和生命周圍的饑寒,顯示出一種無比堅韌的信念和本能。鄉親父老們就這樣一遍遍、一支支地唱著,聲嘶力竭地唱著,要把生命耗盡似的唱著,等待著阿勿巴吉歸來的身影。唱歌,饑寒、絕望與恐懼就不會喧嘩,心也不會空了。直到阿勿巴吉熟悉的身影在洞口浮現,唱歌的鄉親父老們這才消停,緊接著,空氣睡著了似的,安靜了短短幾秒鐘,然后,爆發出疾風驟雨般的歡呼聲、口哨聲、鼓掌聲,如同盛典,人們用這種史無前例的鬧熱場面驅趕著懸在腦袋上的愁云,釋放著內心的焦慮,迎接首領阿勿巴吉的凱旋。幾天后,羊部落好些鄉親父老的聲音都位移似的,不是嘶的就是啞的,遲遲無法恢復平時狀態,也有好些人的手因為拍巴巴掌用力過猛,馬蜂蟄過似的,又腫又胖又亮。
因為羞澀,阿勿巴吉始終沒有跟任何人透露她與火神蒙格西的相遇,短暫的邂逅與甜蜜都被她用理智牢牢包裹在記憶深處。就當下凄風苦雨朝不保夕的現狀而言,強調某種事實或者某個事件,無異于嘩眾取寵,即便它無比重要,然而在一種共同的命運面前,在誰也無法掙脫的苦海中間,它又如此微不足道。與鄉親父老同甘共苦,與鄉親父老同悲歡共命運,作為首領,阿勿巴吉妥協和傾向于自己內心的這種選擇,她決定秘而不宣。基于這種選擇,歸來途中,阿勿巴吉脫下了火神蒙格西贈與自己的溫暖披衫,將其藏匿在一處只有她能找到的隱蔽的巖縫里。阿勿巴吉藏起了自己的溫暖與甜蜜,也把這一天整個兒的藏在心中,她相信時間的力量,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她相信與愛人還會再見,如同相信他給她留下的美好約定。阿勿巴吉在自己的血肉之軀里挖了一個洞,“藏”,接下來的日子,阿勿巴吉充分感受著這個字眼帶來的甜蜜、幸福、疼痛、憂傷,仿佛這就是她的命運。毫無疑問,就像摘走了樹葉的風一樣,與火神蒙格西的相遇,或者說叫做蒙格西的火神也偷偷摘走了阿勿巴吉的心。
時間仍在生長,生活也在度日如年中緩緩向前,緩緩向前。被饑寒牽著鼻子走的日子,為食物四處游走腳上死繭滿滿的日子,阿勿巴吉一如既往地率領著鄉親父老,小心翼翼地掙扎在饑寒之中,掙扎在死亡邊緣。直到氣候開始變暖,尼啰甲格又一次迎來大地復蘇、萬物生長的春天。苦日子終于熬出頭,事實證明,鐵石心腸的惡煞神霍都也不能阻止季節的腳步與仁慈,也不能取消春天的降臨,面黃肌瘦、奄奄一息的羊部落鄉親父老,就像被惡煞神摔在岸上又自己回到水中的魚兒,終于緩過氣來。高掛在天空的紅太陽,溫暖著大地,溫暖著尼啰甲格,溫暖著每個人、每座山、每條河流的皮膚和心,破碎的山谷開始愈合,花花草草在風里閃耀著生命五顏六色的光,望著這一切,望著這一切恩賜,每個人都難以無動于衷,面朝大自然,面朝供養生命延續生命的糧倉,深深的感激與敬畏便從人們透著驚喜的眼眶里,以液態的形式表達流露出來。這是時間的力量,也是時間的法則。時間傾吐著鮮花果實,也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暴露阿勿巴吉身上隱瞞的秘密。實際上,自與火神蒙格西分別以來,這個秘密已經開始誕生開始生長,作為當事人,阿勿巴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善意隱瞞的秘密,有一天居然會像人一樣,長出腦袋、身子、胳膊和腳,并且還會自己說話!
四月,羊角花開的日子,尼啰甲格的一些水果開始成熟的階段,阿勿巴吉才漸漸發現自己身體有了些許奇怪的變化,比如,自己的胃口越來越好,整天想著吃這吃那想到骨子里,并且,即便剛剛已經吃得飽飽的,眨眼功夫又餓了!感覺起來,身上不止一個胃,而是兩個胃似的!一天,弟弟恩澤從山里采摘回來不少野果,母親和幾個族人嘗了一口,只是小小的一口,就不約而同把碎渣吐在地上。“媽媽的,真是酸得掉牙!”有人抱怨。母親忽的伸出手來,當著眾人的面,賞給恩澤一記重重的耳光,然后才說:“熟都沒熟,糟蹋了呀!”經歷了饑寒的漫長折磨,一個樸素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簡而言之,熱愛自然、敬畏自然,惜疼食物。古花古謝,今花今開,生命雖乃神賜,如今的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福禍相依,生死相伴,因此,一草一木都是財富,更不消說這尚未成熟的野果了,這些野果,不僅連接著人的嘴和胃,某種程度而言,也是跟人的命和命運連在一起。眼下,弟弟恩澤的行為顯然是在糟蹋食物,亦褻瀆了羊部落禁止浪費食物的規矩,受到母親懲罰,實在是自釀苦果,罪有應得。這時,阿勿巴吉也在場,沒有心思安慰委屈巴巴的弟弟恩澤,望著那些明顯還在發育中的青青野果,她莫名其妙也情不自禁咽起口水,于是順手拿起一枚看著就無比青澀的野果,然后,當著大家的面,津津有味地饕餮起來。被人嫌酸的野果,阿勿巴吉卻饕餮得津津有味,滿嘴生香!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似的場景,驚得嚎啕大哭的弟弟恩澤止住了哭泣,驚得母親和其他幾個人下巴差點掉在了地上!“不知酸甜的女兒,你懷娃了嗎?真不怕酸?”母親有口無心地說了一句。
一句玩笑話而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有的秘密在時光里是什么樣子就永遠是什么樣子不會變化,有的秘密卻會隨著時間的生長而生長,像鳥窩里的蛋,不出意外,早晚會有破殼而出、走向公開的一天。阿勿巴吉身上的秘密屬于后一種情況。不曾預料,母親有口無心的一句話,甚至連猜測都算不上的一句話,卻意外戳中阿勿巴吉身上的秘密。到了六月份,阿勿巴吉身上的秘密已經變成一道風景,有意強調某種存在似的,從她的肚皮上不斷凸顯。秘密終于自己走向公開,阿勿巴吉懷孕了。首領阿勿巴吉的孕事并沒有讓羊部落的男女老少覺得驚奇、覺得意外,反而是,他們言語中激動歡樂,讓阿勿巴吉感到驚奇、感到意外。順著這些藤蔓一樣的驚奇和意外,阿勿巴吉摸著不斷凸顯的肚皮,一次次回憶重溫著那個邂逅火神蒙格西的美好日子,她感到一種未曾有過的幸福,即將成為母親的幸福。這種幸福的模樣也深深地感染著暗戀阿勿巴吉的蟬西。自打知悉阿勿巴吉懷孕,蟬西就像生了一場大病,痛苦萎靡了好些日子,不過,善良的他并沒有因此嫉恨,經過這個艱難蛻變的過程,他更加深刻體會到愛的含義與滋味。他依然兢兢業業地默默陪伴阿勿巴吉,也由衷地為她的幸福感到幸福。
人可以默默無聞地活著。畢竟肚子不是風吹大的,阿勿巴吉卻依然守口如瓶,她心知肚明,肚里的家伙,是神的孩子,是火神蒙格西的孩子。她在緘默中等待著那個重要時刻的到來。轉眼,阿勿巴吉已經懷胎十月。十月懷胎讓阿勿巴吉感受到強烈的幸福,同時,讓她深深體味到為人母親時的不易和艱辛,它們化作日常點滴,與阿勿巴吉如影隨形,朝夕相伴。秋天,尼啰甲格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氣候宜人,夏日里火辣辣的太陽像上了年紀的蒼老祖母溫暖又慈祥,整天和一朵朵白色的云彩懶懶飄動在尼啰甲格上空,大地一片金黃,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果香。近來,越來越頻繁的胎動和妊娠跡象表明,阿勿巴吉與火神蒙格西的愛情結晶,很快就會以一種獨立、鮮活的生命姿態到來。承襲母親們的傳統,阿勿巴吉已經事先為孩子取好名字。現在,無事可急,無事可做,除了等待。
這個晴朗的早上,太陽像團金色的巨大火球從東方遙遠的群山之巔剛剛升起,沐浴在黎明女神光輝之中的尼啰甲格,早就從洞穴搬回茅屋樹篷的人們,在婉轉的啾啾鳥鳴聲中醒來,開始一天的忙碌、勞動和生活。顆粒狀的鳥影撲閃著勤勞的翅膀在樹冠叢中飛進飛出,驚醒了遼闊,驚艷了人們的目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知何時起,羊部落鄉親父老也開始像鳥兒一樣習慣早起,并且,他們將其視為美德。昨夜里,阿勿巴吉睡得很晚,所以現在仍舊躺在夢中。躺在夢中,避開早起的美德,是因為肚里懷著的孩子跟貓頭鷹似的總在夜里鬧騰到很晚才善罷甘休,作為母親,阿勿巴吉不得不睜大眼睛努力保持清醒不容自己有任何閃失,小小的閃失或許對肚子里的孩子而言都是災難性的存在。更何況,以前,阿勿巴吉有趴著睡覺的習慣。直到后半夜,肚子里的動靜消停,疲倦不堪的阿勿巴吉才沉沉睡去。沉沉睡去,她似乎也沒閑著,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僅僅一面之緣的戀人火神蒙格西再次風度翩翩的來到身邊,拉著她的手穿過微風一樣穿行在絢爛的花海叢中,身后,劃破的寂靜裂出一道細長的縫……一股宮縮引發的劇痛讓睡夢中的阿勿巴吉突然醒了過來。阿勿巴吉肚里的羊水破了,即將臨產的消息以液態的形式穿過下身,緩緩流出,膻腥味撲鼻而至。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阿勿巴吉扯著嗓子喚了一聲“阿媽”,就痛得閉上眼睛。聞訊而來的母親慌亂片刻,一番深呼吸,鎮定下來,從容不迫地開始擔任起接生婆的角色,親自迎接孫兒的到來。對于接生,阿勿巴吉的母親經驗老到,任何復雜的情況都難不倒她,羊部落有不少人是她接生,引路搭橋來到世上。接生,既是手藝,也是學問,比如,頭先生的叫做順生,腳先生的叫倒生,手先出生的叫橫生,各種情況,阿勿巴吉的母親早已見慣不驚,接生嘛,走路一般輕松,她覺得。
幾乎沒花多少時間,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就從阿勿巴吉的腹中來到人間,來到世上,來到阿勿巴吉的生命。羊部落最最年輕的“洗比阿彎”!望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的臉,阿勿巴吉的母親忍不住眉開眼笑。她順勢抓住男孩的腳,將他倒立,又在屁股上猛拍幾個巴掌。一陣響亮的啼哭響起,使得阿勿巴吉再次睜開眼睛,她看見母親手中的孩子:渾身毛茸茸、皮膚皺巴巴的男孩,屁股上屌屌地長著一截長長的尾巴,雀雀兒像根小小的蛐蟮!阿勿巴吉覺得,光看模樣,孩子一點不像自己,而是像他父親——火神蒙格西!顧不得休息,阿勿巴吉將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納入懷中,幸福的眼淚瞬間滑落。毫無疑問,這是阿勿巴吉最最幸福的時刻。最最幸福的時刻,阿勿巴吉和母親卻耳聞目睹,或者說親自見證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懷里剛剛出世的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史無前例!與眾不同!這事發生在阿勿巴吉將孩子納入臂彎之后,哭泣終于止息的小男孩眼珠兒轉轉,東瞅西看一番,接著,便唱歌似的突然說起話來:“尊敬的阿媽,蒼天之下有凡民,有凡民的駐地,蒼茫大地住凡民,凡民皆有父母,阿媽啊,請你快快告訴我,你的名字叫啥?我的阿爸是誰?我的名字又叫啥?”一席話驚得阿勿巴吉和母親目瞪口呆!母女二人彼此瞅了一眼,然后,望著這白白胖胖的男孩,詫異得久久說不出話來。阿勿巴吉最先從詫異中恢復理智,她暗自尋思:我兒本是神子,剛出生就會說話,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想來,也沒啥好奇怪的!倒是母親,接生時還從容不迫的母親,此時倒更像一個剛剛出世的孩子,尚無言辭,只是木呆呆愣在原地,望著眼前一對母子。阿勿巴吉想了想,語氣虛弱地告訴懷里的小男孩:“兒子,阿媽的名字叫阿勿巴吉,你的名字嘛,叫燃比娃,這是阿媽親自給你取的,記住了嗎?”小男孩:“記住了,我叫燃比娃!可是,親愛的阿媽,你還沒有告訴我阿爸是誰?”阿勿巴吉看了看母親,覺得不合時宜,便委婉地回答:“燃比娃,你阿爸是誰,等你長大成人,我再告知不遲!”剛剛出世的燃比娃不但會說話,并且十分健談,他刨根問底似的繼續問詢道,“阿媽,為啥不現在告訴燃比娃……”聲音有明顯的撒嬌成分,聽起來可憐巴巴的,讓人心疼。
剛剛生育結束,十月懷胎終于邁過終點,阿勿巴吉元氣大傷,筋疲力盡的她幾乎沒有繼續說話的心思,望著懷里剛剛出世的兒子,初為人母的她百感交集,感念父母的恩德。來日方長,為了掐斷母子間的初次交談,讓剛出世就用說話顯示出自己天賦異稟和與眾不同的燃比娃安靜下來,阿勿巴吉捧出自己白皙的乳房,瞄準似的塞進燃比娃的口中,然后,滿懷著黎明將至的喜悅為孩子吟唱一首歡快的歌謠:
阿姐阿妹都來喲,
來呀來摘山果。
笑不夠咧,
唱不完咧。
阿哥阿妹都來喲,
來呀來摘山果。
笑不夠咧戈西莫,
唱不夠咧戈西莫。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