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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的木盒

2024-01-01 00:00:00阿爾根·麥拉
草地 2024年3期

1

“卓妮,穿好了嗎?拍班級合影了。”

“班長,快來。”

每年六月,北京師范大學主樓旁的木鐸金鐘就是學子們畢業留念的圣地,卓妮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馬上就好。”卓妮左右手交替著理了理學士帽的帽穗兒,又把學士服的衣角使勁往下拉了拉,剛想跑進合影的隊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立馬轉過身從草地上雜亂堆放的衣物下拽出一個用柏菓刨樹雕刻而成的古樸小木盒,這才像踩了串音符似的奔向木鐸金鐘。

“這是什么盒子,合影咋還抱著呢?”卓妮剛站到隊伍中間,旁邊的同學就忍不住打聽。

“這是我桑青阿媽的寶貝,也是我的寶貝……”

“好了,大家都別說話了,開始拍照了。”攝影師舉起右手,顯然已經做好了按下快門前的最后準備。

“茄……子……”咔嚓一聲,同學們在陽光下留下了大學畢業前的最美笑臉,而后不約而同歡笑著把學士帽扔向蔚藍的天空……

時間回到1981年初夏,一隊人馬正浩浩蕩蕩地往海拔4000多米的青藏高原奔去,他們騎著馬、趕著牛,有的牛背上馱著生活用品,有的馱著自家小孩。

隨行的婦女們像是要奔赴一場隆重的劇演,著裝出奇地統一,她們穿著厚實的黑咖色藏袍,腰帶比平常多系上了一個高度,正好能裸露出裹得嚴實的腿踝,顯得干練又結實。花布頭巾折成三角形裹住頭部,只露出一雙眼睛,因此成群結隊混跡在人群中的婦女們也只能通過一雙眼睛和花布頭巾來識別。

出行前,女人們選擇好看的花布頭巾是為了更好地展現各自的柔美。在“壩上農耕”地區的衣著民俗中,不論炎炎夏日還是刺骨寒冬,高原女人總會佩戴一塊花布頭巾作為點綴。頭巾一般是棉麻做的,四角邊上還有一些流蘇,顏色豐富多樣,可以有多種選擇,奈何大家常在一個群體,一個好看的樣式和顏色都會引起大家的爭相模仿,最終又全都變成了統一的款式。

行途中,男人們騎著馬,用征戰沙場的氣勢掌控著整個隊伍前進的節奏,以保證所有人和牲畜都能有序到達目的地。通往目的地是一場翻山越嶺的修行,上百公里的行程,重山萬水,明月繁星,似有盤古開天地的豁然景象。雖是炎熱的六月,但在人煙稀少的高原腹地,晝夜溫差很明顯,氣候多變、風狂雨驟、高寒炙熱也練就了男人們百折不撓的精神。

這支由一個村寨聚落組成的隊伍在遼闊而寂靜的高原,除了雨雪交替的氣候造成的困難外,并未遇到其他障礙。一行人終于抵達此行的目的地,時間已是傍晚,無法看清高山的全貌,領頭人卻像是摸索自家大門一樣,已清楚這里是整個青海地區山藥生長最好的山頭。找了一處適宜扎營的山腳,大家停頓下來規劃好各自的區域,搭建好帳篷,撐起了可以生活一段時間的小家。

寧靜無人的高山頓時有了煙火氣息,七八頂帳篷升起的炊煙,飄散在清冷的月輝中,隱隱約約為這高寒之地帶來一絲溫暖。

高原的清晨格外寒冷,犬叫聲打破了一夜的寧靜,天還未亮,帳篷中不約而同已亮起了燭光。所有人早已有了經驗,為了即將到來的勞作,大家脫掉厚實的藏袍,穿上輕便的勞動裝,用頭巾包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然后簡單背上一點干糧,就匆匆走出帳門,齊齊地上了山。

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絲毫沒受到睡眠不足的影響,小伙姑娘此刻也沒了男女之別,一起加快步伐順勢攀爬,大家一口氣就爬上了半山腰,天剛好蒙蒙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起伏綿延、高聳入云的高原全景,目之所及的視野里,除了萬里山河便只有星星點點的牛羊和帳篷,雖是高原最好的時節,清晨的寒冷卻絲毫不亞于隆冬。

中午時分,陽光又突然炙熱起來,烤得挖藥人的背火辣辣的。在這冬夏交替的時節,埋頭勞作的人們哪會有心思抬頭欣賞景致,只有待到中午短暫的午休時刻才會坐下來,掏出腰間準備的干糧,啃上幾口干煸的餅子或糌粑,卸下疲憊,用這片刻的閑暇俯瞰一下坐擁萬里山河的極致美景,仿佛自己已是眼前這片山河的主人。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堅扎都是隊伍中最有力的領路者,他年輕、勇敢、通達,足跡遍布了整個青藏高原,方圓百里就沒有他不知道的路。堅扎攜一家人到達后,連夜協助隊伍搭起了一頂頂泛黃的白帳篷,厚實的帳篷給了他們足夠的溫度和安全感。堅扎的妻子拉姆不善言辭,平常總是沉默寡言,見人總是微笑著。她的勤勞在村里是有口皆碑的,每年挖山藥也是一等一的能手,往年堅扎只需負責將貨物運輸到目的地便可返程做點買賣。但今年不同,拉姆又有了身孕,他擔心拉姆無法照顧自己便隨身陪伴,一同上山挖山藥。

堅扎一家人與村民們集中在同一片山頭,相互間隔著一定的距離,這樣便于大家尋找藥材。他不時轉過身關注著拉姆的身體狀況,同村的男子時不時戲謔堅扎真是離不開老婆。因此,拉姆刻意離堅扎遠一點,一是為了讓丈夫在村里能抬起頭來,同村人雖是玩笑話但背地里不定會說成什么呢;二是讓自己也不至于落下一個好吃懶做、裝模作樣的名聲。

這一天,天色陰沉沉的,太陽只是稍稍露了露臉便匆匆隱去了。

八歲的小女孩桑青穿著輕松,身子單薄,臉上有兩片泛著血絲的高原紅,她挽著小褲腿,拿著一把縮小版鋤刨站在阿媽拉姆的旁邊,時不時愉快地將挖到的山藥炫耀給拉姆看。

拉姆左手托著挺起的大肚子,右手則吃力地半伏在山坡上,手上挖山藥的動作嫻熟不斷。雖步履已不如未孕時矯健,但爭強好勝的心卻讓拉姆強裝無事。想著自己未孕時勞動力要強出同村女人幾倍,今年卻偏偏遇到她在最艱難的時刻要上山,一想到今年給別人的草山費是家里最后一點存款,拉姆內心的勝負欲又強了許多,只希望自己一天的勞動成果能與同村女人持平。

望了望身邊快樂童真的桑青,再看看自己的肚子,這一年的口糧怕是沒有往年的豐盛了。正這樣想著,拉姆向前邁了個大步,猛地一使勁,肚子突然一陣絞痛,她無法再用力,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忍了一會依然疼痛不止,知道情況不妙,拉姆忙撫著肚子朝桑青喊道:“桑青,快去喚你阿爸。”

桑青見拉姆面色煞白,于是她趕忙起身,朝不遠處的隊伍邊跑邊喊:“阿爸,阿爸,堅扎阿爸……”待到遠處有回聲后,繼續喊道:“阿媽肚子疼,您快點來。”

一聲召喚,堅扎已知拉姆狀況,他扔下鋤頭就飛奔過來,要知道,他強健的體魄在同行的男子中也是突出的。見拉姆疼得厲害,堅扎不顧旁人的眼色,抱著妻子就往自家營地奔去,后面緊跟著的是同寨的中年婦女羅尕和娜確,羅尕臃腫著奔跑的樣子仿佛一不小心就要與堅扎身后的塵土翻滾作一團。

終于到了營地,堅扎本要抱著拉姆進自家帳篷,卻被氣喘吁吁趕來的羅尕一把攔住并說道:“不可以,重新搭建一個吧。”她小心接過拉姆,攙扶著站在帳門前,等待堅扎準備備用物品。堅扎迅速領會羅尕的用意,翻出防雨篷布在自家帳篷邊上搭建起一個簡單的隱蔽空間,并在厚厚的干草墊上鋪上氆氌毯。

羅尕一邊攙扶著拉姆,一邊大聲指揮著自己拽來的婦女娜確,見娜確手忙腳亂的,羅尕只能暫時讓娜確扶著拉姆,自己去忙活,很快就捯飭出一個臨時的接生處。

從午后到夜幕降臨,拉姆疼得滿頭大汗,手緊緊拽著帳篷邊上的繩子,她緊咬著牙,強忍著不出聲,她不想讓別人看出她的脆弱。許是夜太靜,她痛苦的呻吟聲最后還是沒忍住,與旁邊牛群撲哧撲哧的聲音混雜在了一起。

羅尕撫摸著拉姆的額頭,鎮定地安慰道:“拉姆,沒事的,你這也不是第一胎了,堅強點。”

娜確本是見過接生場面的人,但遇到拉姆這樣難產的還是頭一遭,原本她和拉姆并不熟,只因羅尕強拽才順便來搭把手。誰料如今竟是這般景象,娜確心中一陣驚慌,怕拉姆會在這片山頭丟掉性命,雙手不由哆嗦得如篩糠一般,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要人命啊,頭一回遇到這么難產的,像沒生過孩子一樣。”

羅尕見娜確緊張,白了她一眼,淡定地說道:“慌張什么?不會有事的,我還看不出來嗎?再說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這已是她的第四胎了,大女兒都八歲了,老二也六歲了,老三未滿兩歲時重感冒沒保住。哎,拉姆還為此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雖說才26歲,但身體也怕是大不如從前。這不,懷胎八月還在山上勞作,一路的顛簸已讓她受盡了艱辛,偏偏就這胎從始至終讓她特別痛苦和艱難。”

聽完羅尕的說辭,娜確平復了些,她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來:“哎,咱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今天生小孩,明天就忙著做農活了,也不知當初是怎么熬過來的。這兒離縣城醫院也太遠了,只能聽天由命了!”只見她一邊說一邊雙手合掌,真就往空中拜了拜。

微弱的燭光下,拉姆潛意識里似乎聽到了旁人的對話,她青筋凸出,汗如雨下,卻還強忍著疼痛安慰前來幫忙的兩人:“放心吧,我沒事,我能忍。”

牛群的踱步聲和牛兒噗嗤的呼吸聲在帳篷旁邊格外清楚,剛生產不久的母牛似乎也感受到了拉姆的艱難,靠近篷布嘩嘩地便是一泡熱尿。拉姆恍惚之間也分不清從厚厚的干雜草中散發出來的究竟是自己身上的汗味兒,還是母牛留下的尿味兒。

八歲的大女兒桑青和老二益西站在帳篷外焦急等待著,桑青雖然才八歲卻已經能體會到阿媽此刻的艱難,她緊緊地拽著益西,直到益西帶著哭腔用力扒開她的手喊道:“姐姐,手疼。”

桑青撫了撫弟弟的頭問:“我們馬上就會多一個弟弟或妹妹了,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益西似懂非懂地說:“我喜歡弟弟,可以陪我玩。姐姐呢?”

看著接生婆如臨大敵似的進進出出,桑青顧不得回答,已然忘記剛才的話,帳篷內阿媽生產的痛苦呻吟早就讓她屏住了呼吸,此刻她是一動也不敢動。

小益西抬頭環顧四周,周圍人緊張的神情和帳篷內發生的一切讓他開始明白:這好像是一件需要祈禱的事情。于是他學著大人的樣子,雙手合十開始默默禱告。

半夜,新生兒響亮的哭聲讓所有人揪著的心都落了地,娜確欣喜地喚著:“生了,生了,是個男孩。”

拉姆憑借殘存的最后一點堅強意志強撐到現在,當隱約聽到是個男孩,緊繃的身體突然就癱軟下來,連看一眼孩子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沉沉地昏睡過去。

桑青聽到嬰兒的哭聲激動地跑了進去,還沒顧上看阿媽就被眼前這個皺巴巴的嬰兒嚇得呆住了,本能地返身逃了出去。剛一出來,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趕忙轉身貼在門邊窺視著里屋的一切。

堅扎一直在原地打轉,緊張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快沖到了頭頂,聽到響亮的哭聲時,那顆懸著的心才放松下來。他走進自家帳篷往火爐里多添了些干牛糞,將身穿的藏袍整理了一下,前胸處留出一個空間,站在棚外等待著。

羅尕幫拉姆輕輕擦拭了一下身子,蓋上厚厚的藏袍,示意堅扎可以進來。堅扎用藏袍包裹著癱軟的拉姆,連袍帶人抱起,隨即輕放到大帳篷的爐火旁,讓她舒服地睡下。

娜確把孩子用皮襖包裹著,走進大帳篷,將孩子輕輕地塞進了堅扎的懷抱。

2

天蒙蒙亮,周圍的人已經離開帳篷去了更高的山挖藥材。拉姆醒后艱難地動了下身子,想著起身跟隨大部隊一起上山,但身體并沒有支持她這樣的想法。

堅扎煮了一壺熱茶放在拉姆旁邊,體貼地招呼道:“羅尕正好今天守帳篷,孩子已交給羅尕照顧了,你身子受不住,就安心休息吧。”

拉姆沒說話,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丈夫,有點愧疚卻深感欣慰,至少此刻丈夫是體諒自己的。她躺在帳篷內,裹著厚厚的被子,剛好在帳篷邊角被風吹起的搖擺間,看到孩子們自覺拿上工具,跟隨堅扎一同上了山。

沉沉地睡了很久很久,這似乎是自己幾年來加在一起的全部睡眠,其間仿佛聽到羅尕招呼自己起來吃點東西,她卻未能醒來。待到午后,拉姆終于睡到自然醒,饑腸轆轆的她見旁邊的肉湯已經冷卻,還是拿起來灌進了體內,瞬間感覺身體舒服了很多。從帳篷的縫隙中看到天色已晚,拉姆起身穿戴好,便做起了丈夫和孩子們下山的晚飯。

比起往常,拉姆有足夠的時間做晚飯,牛糞在爐火中恣意燃燒著,溫暖著這片狹小的空間。熱騰騰的面塊和酥油茶讓剛下山的一家人暖了身子,勞作了一天的家人們吃得津津有味。益西好奇地緊靠在拉姆旁邊,看著襁褓中的嬰兒舍不得眨眼,生怕一晃神就錯過了什么重要的細節。大女兒桑青依舊不敢靠近皺巴巴的嬰兒,只管懂事地幫阿媽拉姆收拾著。

第二天清晨,拉姆稍作整理,略顯疲憊的臉依舊俏麗,她將烏黑的長發揉進頭巾里,包裹得只露出疲憊的雙眼,她又重新加入了上山的隊伍。

最好的季節已經過去,所有挖山藥的陸續下山了,星星點點的帳篷也被一一拆走。堅扎將每位家庭成員挖到的草藥稱過重量后宣布:我的20斤,拉姆25斤,桑青8斤,益西2斤……一家人聽著各自的斤兩咯咯地笑著。

堅扎毫不吝嗇地表揚著女兒:“還是我們桑青厲害,以后長大了定是個勞作能手。”

桑青聽完父親的夸獎,感到無比自豪,臉上洋溢出燦爛的笑容。她欣喜地將自己的勞動成果倒入一家人的大袋子里,半蹲在地上想用瘦小的身子扛起袋子,桑青用盡全力也無法將袋子扛起,她又倔強地拖著袋子往裝貨的方向挪。堅扎見狀,笑著一把抱起袋子放在了牛背上。

大部隊就要離開這里返回家鄉了,拉姆熟練地收拾好一家人幾個月來的生活用品。臨走時,她在兒子出生的土地上默默拾起一撮土,放進一個布袋,整齊地包裝好,然后合掌放在頭頂,虔誠地朝著天地膜拜了一下,而后小心將布袋放入懷中。她知道帳篷一拆,就像遷移的游牧民族一樣,春去秋來,新長出的草將會掩蓋他們曾經到訪的痕跡,以后再也無法準確地找到兒子出生的這塊草地了。

拉姆并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的時候,小桑青也學著阿媽的樣子默默從草地上拾起了一撮土,裝進了自己的糖果袋。糖果袋是拉姆用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為她特意縫制的,雖然只能裝下一塊糖果,桑青也很開心,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其他小伙伴都沒有這樣的糖果袋。

對于童年的桑青來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唱歌以外,就屬糖果最能讓她開心了,因為很久才能吃到一塊糖,所以誰要是給了她一塊糖,她會裝進這個袋子里珍藏幾個月。

“雖然只能裝下一塊糖果,但這個糖果袋也挺好看的,以后看到這個糖果袋,就要提醒自己,做人要知足。”當時,拉姆是這樣對桑青說的。

皺巴巴的小嬰兒出生那晚,桑青又興奮又緊張,明明很開心有了個新弟弟,卻又不敢去看那個皺巴巴的小樣子,她只能把弟弟益西叫到了一邊。

“咱們有新弟弟了!”桑青邊說邊從被子里拿出一個小木盒,從小木盒里拿出一個糖果袋,又從糖果袋里拿出一顆糖,遞給弟弟益西說道,“你開心嗎?姐姐很開心,羅尕阿媽給我的這塊糖,我放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現在給你吃!”

“哇,姐姐什么時候有這樣好看的木盒子啊?怎么還能變出糖果來?”益西其實根本不關心木盒子,他拿起糖果就往嘴里塞。

“跟你說,但你要保密。”桑青認真地說,“這是阿爸用柏菓刨樹的木頭親手做的,上回他幫別人做家具,客人剩下一點木料,說是不要了,阿爸覺得可惜,就給我做了一個小木盒。阿爸說在這個小木盒子里,可以裝我覺得最重要的東西。”

益西一邊吃著糖,一邊點著頭說道:“沒錯,糖果是很重要的東西,以后這個盒子要裝滿糖果。”

桑青哈哈大笑起來:“好,我們以后裝很多糖果。”

從此以后,桑青再也沒有往木盒子里裝過糖果,甚至連那個糖果袋也再沒有裝過糖,她自己都沒料到,自己的糖果袋有一天會裝滿泥土。當拉姆阿媽虔誠地捧起地上的泥土時,才八歲的桑青突然覺得自己也應當記住這個往后都不會再來的地方。在這里,她目睹了阿媽生孩子的艱辛;在這里,她的新弟弟降生了;在這里,阿爸狠狠地夸獎了她的勞動成果。她想要記住這一切,記住阿爸對自己的期許,以后也是自己對自己的期許:一定要好好勞作,成為家里一等一的勞作能手。

3

小白羊是天上的星星,

那個十五牧羊人的蜜月。

小黑牛是草頭上分水,

那個牛郎是世界太陽。

騎馬是海邊的花,

那是海里的寶貝。

……

悠揚的牧歌從遠處傳來,久久回蕩在安倉寨上空。安倉寨與連綿的河谷連成一線,遠遠望去,起伏的山巒、層疊的梯田、成片的村寨和土地上繁忙的農耕組成了一幅擁有漸變色系的宏偉畫卷。

獨門獨戶的院落有規律地建在了一處,建筑與建筑之間留有適當的空間,顯得規整又美觀。這是一座座三層樓的夯土建筑聚落群,院落和第一層都留給了最重要的牲畜,院落一角處通常拴著幾匹河曲馬,二層和三層則是留給主人生活的空間。這樣的建筑對村民來說很實用,適合他們半農半牧的生活方式。

太陽落山時,牧童們趕著牛羊從夕陽中走來,青稞田地清風搖曳,河流穿過安倉寨,牛羊們聞著河水的味道便能順勢走回熟悉的家門,那是夕陽的余暉最后劃過河水的氣息。“烏朵”(驅趕牛的鞭子)的鞭響聲和牧童趕牛的吆喝聲響徹山谷,這也是他們回家的信號。牛兒們與牧童有了默契,總是乖乖地往回走。有時,牧童也會貪念落日后的愜意,他們躺在月色里,哼著歡樂的樂曲就能慢慢睡著,待到寨里的家人們尋來才返回。

牧童通常十歲左右,但有著老道的放牧經驗,放牧一整天也絕不會丟掉一頭牛,他們能清晰地辨認出各家各戶的牛,并將牛各歸各處。

這一天,放牛值日的牧童是桑青。才剛近黃昏,拉姆背著尚未取名的孩子就趕往牛群的方向,要將自家的牛吆喝進牛圈。見拉姆趕來接應自己,桑青身上的擔子突然就卸了下來,她順勢丟掉牛群,飛奔到孩子們常玩耍的地方。

羅尕見狀笑嘻嘻地數落,卻又滿眼都是疼愛:“又跑,天都黑了,還沒玩夠。”

桑青邊跑邊笑著回道:“阿媽羅尕,我去找旦真他們玩。”

羅尕見天色已晚,遠遠回了一句:“旦真他們玩了一天了,都回去了。”

桑青跑到平常與孩子們聚集的地方,見只剩下被堆砌成各種城堡的土堆和畫在地上的方格子。風吹起地上的灰塵,撒在桑青的身上,她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坐在石板上,默默地低著頭,不時用灰撲撲的手指來回撥弄著城堡旁邊的塵土。

小伙伴們搭建的城堡沒有自己的參與怎么行?桑青這樣想著,用冰裂的雙手順勢捏了一個可愛的小人兒放在了城堡旁。寒風吹得身子打顫,桑青這才裹了裹身上的袍子,起身蹦蹦跳跳地往家跑去。

4

拉姆從早忙到晚,總能找到事情做。這天,堅扎去了一趟寺廟,剛回院里,就從懷中的布袋取出來一根黃繩輕輕地系在了孩子的脖子上說:“取名叫拉甲了。”

拉姆淺笑著滿意地點點頭:“拉甲,真好聽。”

她聳著背,輕輕地用側臉貼著孩子的臉,輕聲說道:“拉甲,拉甲,多好聽的名字,以后也要成為跟阿爸堅扎一樣厲害的人,來守護這個家。”說完就順手拿起旁邊的木桶走進了牛圈。

小拉甲似乎聽懂了,小手小腳在背帶里拼命地舞動,“呀呀”地回應著阿媽。

勞作結束,天色已晚,從牛圈到室內漆黑一片,拉姆熟練地摸索上樓,很快,煤油燈的光就微微照亮了四周。她走進房間,將灌了半桶牛奶的木桶放在一側,開始像平常一樣做晚飯。爐火燒得正旺,堅扎和孩子們就這樣坐在暖爐旁,靜靜地等待著拉姆。房間里很暖,拉姆將藏袍兩袖脫去拴在背上,將熬制好的奶茶斟上一碗端給丈夫。

吃過晚飯,拉姆將新鮮的牛奶熬制、分流,取出幾天前做好的酥油餅塞進縫制好的羊皮袋,儲存進夯土墻上鑿好的天然洞里來保持它的新鮮。這一天的忙碌也在此刻畫上了句號,一家人終于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了。

煤油燈下,桑青盤坐在爐邊,唱起了山歌:

高空的鳥兒翱翔的路

那不是絲綢在飄揚

潔白的絲綢在高空飄揚

那是雄鷹在懸崖峭壁上棲息

低空的鳥兒翱翔的路

那不是絲綢在飄揚

藍色的絲綢在低空漂浮

是布谷鳥在茂密森林里棲息

……

爐火映出堅扎黝黑的臉,他咧嘴一笑,喝著茶,沉浸在女兒桑青的歌聲中。熬制好的奶茶溢出了蓋,拉姆微笑著起身反復將奶茶舀起又倒入壺中,馬茶混著奶香味飄滿了整個屋子,這大概是家最溫馨的味道。拉甲俯在桑青的身上,懵懂地看著姐姐,咯咯地笑。

如此簡單的一天,成了往后反復循環的一日。

5

這天清晨,堅扎天未亮便出門了,回到家時正是一家人吃早飯的時刻。他從行李包里拿出一件僧衣,比劃著給老二益西換上,桑青站在一旁仔細瞧著,不禁發出感嘆:“益西穿著真好看。”

堅扎糾正道:“入寺廟后往常的俗名便不能用了,師傅給益西取名叫‘加措’,以后都得叫加措才好。”

桑青點點頭,喃喃自語:“加措。”

加措穿上僧服后,興奮地左右側身反復瞧著新鮮的自己,一會兒又跑出房間,拿著洗臉架上小小的鏡子,從頭到腳仔細看著這身神奇的裝扮。

拉姆在一旁幫忙整理著,整理好加措的衣服后,把背上的拉甲取下來,準備抱給桑青,便輕聲地說道:“桑青,快過來,抱一抱拉甲。”

桑青一臉不愿,對拉甲的印象還一直保持在出生時皺巴巴的那一團,疼愛是疼愛,還是不愿太親近了去看。她猶豫地矗在原地,望著阿媽,并未接過拉甲。拉姆看出桑青的不情愿,她捧著桑青的臉說道:“你還沒抱過拉甲,阿媽每天都會很忙,以后拉甲需要你的照顧。”拉甲并不拒絕桑青,坐在拉姆的腿上攤開雙手要姐姐桑青抱。拉甲用雙手環住桑青脖子的瞬間,桑青也垂下雙手抱起了拉甲,她克服了留在心里的恐懼,微笑滑過臉龐。

拉姆用背帶將拉甲綁在桑青背上,又轉身告誡加措:“去寺廟后要好好聽師傅的話,好好學習,知道嗎?”

加措不明所以,只知道點頭回應,他唯一的快樂就是知道要去一個新鮮的環境了。

堅扎也附和著說道:“現在就要好好學習經書,長大了成為最有學問的格西,那時候加措就是我們家最大的福報。”

第二天早上,堅扎和拉姆陪同加措一同前往寺廟,桑青小小的身子背著弟弟拉甲,并不順暢地走到門口目送他們離開。此刻,阿媽在阿爸和加措陪伴下的背影看上去顯得幸福又溫暖。而多年后,桑青再看到阿媽的背影時,永遠感覺那么形單影只,就像廣袤荒漠中一株孤獨堅守的枯樹。

6

1989年,在安多草原長大的拉甲已經能跟著安倉寨的牧童們四處放牛了。這些放牛娃總愛在山上撒歡,拖著牛毛繩在山間晃來晃去就可以玩上一整天,也愛樂此不疲地牽著“烏朵”奔跑嬉戲。

唱歌的人依舊是桑青,她如今已是個俏麗的大姑娘了。她赤著雙腳在山坡上甩著“烏朵”,無所顧忌地跑啊唱啊,她放肆地取下頭巾用綻放著高原紅的臉龐親吻著陽光,感受著陽光的溫度,從額頭一絲一絲地流入自己的皮膚和血液。

拉甲在姐姐桑青的身后奔跑著,像是姐姐的尾巴一樣,一刻也不離身,見姐姐躺下他也躺下,閉上眼睛感受著陽光。

同行的牧童見到桑青總是沒大沒小的,他們扯著嗓門往寨子的方向大聲高喊:“歐羅羅,桑青又不穿鞋了……”

拉甲見牧童又欺負姐姐,迅速起身,拿起自己的小“烏朵”,中間放上干牛糞,往牧童的方向打去,正好就打在牧童的身上。一來二去的,孩子們干脆打起了干牛糞仗,這下山間的嬉笑聲和歌聲更歡樂了。

堅扎駕駛著拖拉機,載著村里的木匠從遠處往家的方向駛去。幾個小孩追在拖拉機的尾部,滿臉流露出對拖拉機尾部噴出煙霧的喜愛,堅扎見狀哈哈大笑,熟練地一陣猛加油,將孩子們拋得遠遠的。拖拉機穩穩地停靠在家門口,轟隆隆的聲音也消停了,聽到有歌聲傳來,堅扎知道是自家桑青又在唱歌。

堅扎搖頭笑道:“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還像個孩子一樣,成天就喜歡唱歌。”

木匠跳下拖拉機,拿起身旁的工具,稱贊道:“桑青唱歌本就好聽,寨里人都喜歡聽桑青唱歌。”

堅扎拍拍木匠的背,無奈地說:“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唱歌,上山唱,到家了也唱,你讓她在人多的地方唱唱,她還不好意思。”

堅扎談笑間領著木匠去做工了,堅扎雖不是專業的木匠,卻也是熟能生巧,自學的手藝也能將家里裝修得有板有眼。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堅扎一個人裝修出來的,只是大工程還需要請專業木匠來一起配合完成才行。

木匠走進客廳仔細地看了看里面的裝修,稱贊地說道:“你時常說自己做工不行,你看做得都趕上我了。你也算是寨子里混得好的了。”

堅扎慚愧道:“我就是自己瞎搗騰,這幾年掙了點錢,全都搭進這房子里了。”

正說著,拉姆推開虛掩的門,端上一壺熱騰騰的茶,放在桌上招呼木匠。

堅扎看到拉姆進來交代她說:“過幾天送拉甲去村小上學吧。”

拉姆一臉茫然地問道:“拉甲,上學?”

堅扎解釋道:“鄉干部都來說了好幾次了,聽說不去要罰款的,學費是免費的,就讓拉甲去讀書吧。”

拉姆想著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勞作過來的,在她的思維里,一個家能培養出一個勞作能手,便是這個家最好的未來了。她不禁擔憂地說:“可是拉甲以后是要繼承家業的,去讀書會不會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如果學不好,反而變得一事無成怎么辦?”

木匠也附和著說:“現在不讀書一樣掙錢,你讀書讀上幾年,農活也不會做了,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掙錢呢?”

堅扎嘆了口氣便說:“村小的宣傳教育都傳到寨子里來了,有幾戶人家已經把孩子送去讀書了,家里現在有桑青幫你做家務,就讓拉甲去上學吧。學得好就讓他繼續學,學不好就回來,幾年時間耽誤不了什么的。”

拉姆察覺自己多言了,便悶不出聲。

7

桑青的快樂是天生的,從小到大,她的臉上總是掛滿笑容,這樣純粹的快樂是這片土地賦予的。當然,她一直沒有見過這片土地以外的世界,她一直以為眼前的這片土地就是全世界。

這天,桑青接到一個新任務——帶拉甲去學校上學。桑青幫拉甲換好新衣,自己也整理出一套干凈的衣服。新書包已經仔細檢查過了,桑青背上書包,領著拉甲去村小。一路上,桑青向所有路過的村民告知了自己光榮而偉大的任務。

寨子與村小的距離很近,穿過寨子,通過一座木制吊橋,再走上兩公里就到了。

桑青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叫“學校”的地方,她第一次認識到“上學”是怎樣的一件事。眼前空曠低矮的水泥平房,她從沒見過;墻上貼著的海報,她從沒見過;墻上寫著的大字,她不認識……不知道為何,這個地方讓她萌發出從未有過的感受。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桑青和拉甲瞪大了雙眼,大氣都不敢出。這時,一名女老師面帶笑容地從里面走出來。拉甲很膽怯,一直拽著桑青的衣角不肯進校,桑青也不知如何安撫,只能壯膽牽著拉甲的手走到老師面前。

女老師見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一聲不吭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她,女老師便輕聲地問道:“來上學的?”

桑青搖搖頭又點點頭地回道:“我領我弟弟拉甲來上學的。”

老師又溫柔地說問:“那你呢?”

桑青的臉唰一下紅到耳根,火辣辣的,她有點害羞,小聲地說道:“我不行……我長大了。”在桑青眼里,進學校是一件神圣的事,好像只有拉甲這樣沒有負擔的小男孩才可以去,而她是要成為阿媽最得力的幫手。

誰知老師卻溫柔地說:“你當然可以……”她頓時呆住了,這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她從不知道自己能和拉甲一樣有機會,要是從來都沒有機會倒也罷了……

女老師后面說了什么她已經聽不清了,腦子里一直嗡嗡響,再抬頭時,只覺得女老師異常漂亮,像是頭頂上有一圈光環,像極了她心中的佛光。

老師帶著拉甲走進教室,桑青也好奇地跟了上去,而她卻只能站在窗外悄悄觀望著教室里的一切。教室里幾張舊木桌有序地擺放著,角落里的火爐燒得很旺。拉甲羞澀地走進教室,當所有小孩齊刷刷看向他時,他先前的激動變成了陌生和膽怯,于是不斷轉身看桑青姐姐是否還在。老師安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拉甲見桑青離自己只有一窗之隔,便安心下來,剛開始還一會看看老師一會看看窗外,很快,拉甲似乎被課堂內容吸引了,不再張望。

教室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桑青倚在窗外聽了很久很久。在她以往的世界里,歌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而今天,她卻深深愛上了這里的讀書聲,原來世界上還有比歌聲更美妙的聲音。

當天晚上,桑青第一次失眠了。

8

風雪交加的日子里,安倉寨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人們沒有重要的事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閃過的行人,也都裹成了粽子。桑青為了去學堂,哪里管得天寒地凍,送拉甲進教室后,她又跑到山間撿了些干牛糞,裝上滿滿的一袋扛到學校里送給老師,然后悄悄倚靠在靠近拉甲座位的位置,和拉甲偷偷來個眼神交流后,繼續躲在教室外聽孩子們讀書。

老師早就注意到了桑青,見她每天定時站在窗外,心中已是明白幾分。

老師走出教室,見眼前這個孩子身穿老粗布藏袍,臉蛋凍得通紅,兩條凌亂的辮子搭在雙肩,腳上的舊棉鞋已補上一塊黑布補丁。見老師走出教室,桑青顯然嚇住了,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雙手拽緊,瞪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老師。教室里的孩子們見狀也紛紛好奇地伸起脖子觀望。

老師牽著桑青的手走進教室,桑青本就緊張,抬頭又見多了十幾雙眼睛直勾勾看著她,她有點害怕,但老師明顯是優待她的,這又讓她感到一絲小小的驕傲。老師給她找了一處空位坐下,桑青恍惚了幾分鐘,很快也融入了這個群體。她專注地聽著,眼睛里放著光,座位的角度和窗外的角度完全不一樣,桑青興奮極了。

講臺上,老師關上課本,看了一眼桑青,溫柔地說:“同學們,今天,老師給大家講個故事:從前,有一群羊生活在豐盈的土地上,它們吃著最美味的鮮草,在它們的眼里,方圓十里的空間就是整個世界,羊群覺得此生足矣。但其中有一只羊,我們暫且叫它花羊,它總是擔憂未來的某天災難會降臨,它鼓勵伙伴們不要一味低頭吃草,應該謀劃一下未來,終有一天方圓十里的草也會被吃光的。羊兒們都取笑花羊,久而久之甚至開始排斥這只思想另類的花羊。花羊很難過,它離開了羊群,往更高的山上走去,走了整整一天,它終于到達了山頂,花羊從山頂往下看,只一眼,它便震驚了。原來,山下的情景真如自己憂慮的一般,同伴們埋頭吃的那片草地很快就要荒蕪了,但沒有一只羊察覺。它知道自己即使下山再勸羊兒們,它們也不會相信,此刻,花羊覺得自己只能成為一個獨行者,它感到自己無比孤獨……”

下課鈴聲響起,老師停了下來,孩子們迅速收起書包跑出教室。桑青卻跑到老師身邊,眼里充滿了好奇,她怯怯地問老師:“花羊后來怎么樣了?”

老師輕輕撫摸著桑青的頭說:“花羊是孤獨的,可它也是幸運的,老師希望桑青也是幸運的。”

桑青雖不能完全聽懂老師的話,內心卻被莫名的情感深深觸動,眼里噙滿了淚水。見桑青的眼淚已在眼眶里打轉,老師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送給桑青說:“以后,你也跟著學吧!”

很多年后的一天,桑青的女兒卓妮告訴她,這本書封面上那幾個字念:小學語文第一冊。

幾天后,堅扎對老師的不請自來感到很不自在,他們關著門談了很久,待老師離開后,他語氣不悅道:“這些老師一天沒事干嗎?這么大的孩子還讓去上學,只考慮自己的教學,不考慮別人家的困難。”

桑青一直躲在屋后看著父親和老師不歡而散,她明白并非家里的光景供不起學業,而是她需要成為家里最重要的“勞動力”。老師失望離去時,桑青一路羞怯地送至門口,老師臨走前從包里又掏出一本書,溫柔地對桑青說:“這本書叫《百年孤獨》,是我最喜愛的一本書,送給你當個紀念吧。”桑青緊緊拽著書,望著老師離去的背影,怔了好久。

自此以后,桑青送拉甲上學也只送到校門口便匆匆離開。她告訴自己以后是要成為勞動能手的,家里有拉甲好好讀書就夠了,阿媽也說過做人要知足。桑青覺得自己已經偷偷跑到學校聽了好多課了,跟別的女孩子比起來,真的應該知足了。

但桑青還會如往常般提前在村口等拉甲放學回家,她喜歡牽著拉甲瞧著他背書包的樣子,她每天最盼望的事便是聽拉甲在家讀書,偶爾也聽他給自己講校園里的故事。

她現在最喜歡聽拉甲讀書的聲音了,沒事總讓拉甲坐在自己旁邊讓他讀書給自己聽。

阿媽拉姆見狀笑著調侃道:“你又不識字,怎么又在監督拉甲讀書呢?”

桑青呵呵地笑著說:“好聽。”

“怎么好聽了,又不是唱歌。”拉姆笑笑。

桑青回答阿媽說:“不知道,反正這是我聽過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拉甲聽姐姐這樣表揚可高興壞了,原本細弱的讀書聲,變得越發高亢響亮了。

9

一天清晨,羅尕帶著不成器的老公甲安來說事。明眼人都知道,羅尕在家占據著主導地位,如果不是羅尕的性格火爆,不愿屈就,那受欺負的定是她自己。羅尕總說甲安沒事就發瘋,一個人發瘋不需要什么理由,剛開始只是耍酒瘋,后來,不管什么時候都是瘋的。剛在一起的時候,因為羅尕來自距安倉寨約有十三四里的外寨,甲安還算懂得體貼呵護。直到有一天,甲安結交了一幫酒友,成天灌在了酒罐里,三天兩頭總玩消失。羅尕心灰意冷后,也照拂不得別人的看法了,成天到處串門找自家男人,把他的酒友也都揍過一遍,兩人就這樣你躲我藏過了一輩子。

羅尕眼見堅扎一家過得越來越滋潤了,也了解堅扎的品性和做生意的眼光都是被大家稱贊的,村里但凡有求教的,堅扎都會傾囊相授。因此,羅尕也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前來。

羅尕說,堅扎對木工雕刻技藝也是在行的,現如今家家戶戶都把錢搭在房子裝修上,她希望堅扎能勉強帶帶甲安。甲安倒是安靜地坐在羅尕旁邊,一句話也沒說,任由安排。

堅扎當然知道甲安的品性,哪是想帶就能帶得了的,本想拒絕,但羅尕在拉姆生產時的恩情自然是要還的。

“我自己手藝也是半罐子,學著做的。教得如何也由不得我,以后就常來吧。”

羅尕自是懂得其中緣由,感激道:“只要答應,結果如何怪不得你。”這一來二去的,羅尕倒是成了常客,但甲安自此更愛玩消失了,幾月不見也是常事,偶爾回來也總是在半夜,悄悄來,悄悄去。后來聽說他酒精中毒而亡,大家也是早有預料,顧不得傷心難過。

辦理后事的時候,全寨人都去幫忙了,多是出于羅尕的臉面去的。羅尕從頭至尾沒有掉一滴眼淚——所有的感情都消耗在多年尋找的途中了!受害者本是她,誰料如今卻成了寨中婦人口中的“心狠手辣之人”。幸好還有兩個兒子繼承了家業,后來的羅尕也算活得圓滿。

這天,堅扎興致勃勃地從外地回來,一到家便將拉姆和桑青都喚到身邊。

堅扎宣布了一件大事:“今天碰到貢巴寨卡西桑家的扎白了,他向咱家提親了!”

桑青一聽,害羞得把頭埋起來,一聲不吭。

拉姆覺得有點意外,猶豫地說道:“提親會不會早了點?桑青才19歲。”

“不小了,很快就20歲了。”

“桑青嫁了,家里農活也沒個幫手。”

堅扎清楚能找到卡西桑家這樣的門戶已是不易,他已做好了決定。他語氣堅定地說:“桑青同齡的都在找人家了,成婚是遲早的事。卡西桑是貢巴寨的大戶人家,雖然扎白常年在外邊做生意,顧不得回家,但家里算是殷實,他兒子甲央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以后想要再找這樣的家庭就難了,再說拉甲也會長大娶媳婦,現在咱們還年輕,就算桑青嫁出去了,咱們也沒什么過不去的。”

拉姆看了看桑青,點點頭,不再言語。

桑青清楚婚姻這樣的人生大事總歸需要父母做主,但此刻她的內心是反抗的。幾天來,桑青一直想找機會跟阿媽談談。難得見堅扎不在,桑青趕緊坐到拉姆跟前,第一次像大人一樣,認真地聊起自己的終身大事。

桑青拉著拉姆的手,輕聲地說道:“阿媽,我還不想嫁人。”

突如其來的竟是這么一句話,拉姆內心五味雜陳。她希望自己是懂女兒的,看著桑青姣好的面容,恍然間才發現女兒已經長大了。

沉默半刻,拉姆停下手中正在縫制的衣服,試探地問:“你認識卡西桑的兒子?”

桑青搖著頭說道:“不認識,根本沒見過。”

拉姆相信堅扎,也希望桑青能有一個好的歸宿,溫柔地勸著桑青:“你阿爸找的一定是最好的,你也到出嫁的年齡了,阿媽也舍不得你出嫁,可是能找到好人家不容易。”

桑青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阿媽,我能像拉甲一樣去學堂嗎?”

拉姆震驚極了,她看向桑青嚴肅地說:“你一個女孩子去學堂干嘛?要荒廢自己寶貴的青春嗎?上學不是一兩天的事,你想讓整個寨子的人都取笑你嗎?以后嫁也嫁不出去,連勞動的本領也沒了,你以后怎么辦?你想過嗎?”

見桑青沉默,拉姆補了一句:“這種話以后別說了,人家還以為你想法多,你看周邊哪有一個本分女孩天天東想西想的,安安心心嫁人過日子吧。”

10

幾個月后,桑青已經是20歲的大姑娘了,迎親的隊伍也如期到來。昔日安靜的安倉寨總算是熱鬧了一回,寨里的人都到齊了,禮品也一一展在院內,卡西桑送的磚茶整齊地堆放在大門邊,足有一個壯漢的高度。

門外唱“婚禮門歌”的歌者捧著哈達,扯著嗓子:

門上有金塔,吉祥如意

門邊有寶樹,布谷鳥的叫聲,吉祥如意

門下有海子,海里有金魚游,吉祥如意

……

村民們有序地站在門邊,讓出一個通道,新郎新娘盛裝并排站在一起,又禮貌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桑青平日里素裝不覺驚艷,今日一打扮,整個寨里的人都嘖嘖稱贊。結婚當天,桑青才第一次見到未來的丈夫:剛才偷偷觀望時,見他模樣俊俏,回頭看她的那一眼也是極認真的,僅僅因為這樣,桑青便覺得自己該知足了。是啊,能有這樣的丈夫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桑青撫摸著已經裝上了她最重要的東西的小木盒,小聲地說道:“我們一起去卡西桑家吧。”

拉姆沒有盛裝打扮,只是比往常要規整了些,她不斷穿梭在端茶遞水的婦女中間。羅尕像是嫁自己的女兒一般,忙里忙外,協助拉姆將婚宴上的餐食安排得豐盛又妥帖。堅扎招呼著進進出出的客人,和他們談笑風生,做得也是面面俱到。這場婚禮辦得熱鬧而隆重,在寨子里已算是極有面子的了,至少這一對佳人是受到大家一致祝福的。

臨行前,拉姆跟桑青交代了一番,也算是告別。拉姆說:“你丈夫叫甲央,是卡西桑的大兒子,聽說人品不錯,應該是個良人。嫁過去就不比在家里自由了,凡事都要多看多做,女人到頭來都一樣,一輩子的勞苦命,能嫁個好人家也是你的福氣,嫁過去要照顧好自己。”說著說著聲音不由得哽咽了。

桑青感慨地望著阿媽,離家的心情自然是不舍的,但面對未來她更多的是擔憂。從此便不能將自己的情緒告知家人了,但此刻她還是安慰著拉姆說:“阿媽,以后我不能幫你分擔了,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趟家,望你和阿爸保重身體。”

“放心吧,倒是你,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你阿爸給的回禮也是不少,虧不了你的,寨里的人都羨慕著呢。”拉姆擦了擦眼角的淚。

桑青沉默了片刻,點點頭,起身往外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說道:“阿媽,我其實挺羨慕拉甲……”

11

新婚后,桑青入住了丈夫的聚落貢巴寨,貢巴寨離安倉寨有十公里的路程,雖不遠,但于桑青而言已是一生的距離。

嫁人后的桑青著裝上也更樸素規整,有些許成年女子的味道了。甲央對她倒也算好,相互間都彬彬有禮的。照顧丈夫、料理大小勞務已成為她生活的全部,桑青慢慢熟悉著這里全新的一切。

農忙了,桑青將晾曬好的青稞捆在一起,堆成一堆一堆的。陽光直射到她暈紅的臉上,汗漬暈染了臉龐,她抬頭望了望這熱情的陽光,露出燦爛的笑容,只是用手輕輕擦拭了一下汗水,又繼續埋頭勞作。沉浸在勞動中的桑青竟不自覺地哼唱起歌來,歌聲越來越嘹亮,從院子飄向了整個寨子上空。

甲央原本柔和的臉頓時變得鐵青,他將茶碗重重地磕在桌上,起身走到院內,低聲斥責道:“哪個嫁了人的正經女人一天在唱歌……”說完“哐哧”一聲,深棕色的大門沉重地關上了。

桑青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聲嚇了一跳,一動不動地佇在原地。她習以為常了十幾年的這點愛好此時變成了不正經的做作和禁忌,剛開始熟悉的環境,剛開始親近的人此時也讓她心生懼怕,桑青委屈得落下淚來。

但日子還得繼續,桑青必須習慣這個陌生的家,因為這是自己往后余生唯一的歸宿。

12

隨著夏季的來臨,安倉寨一帶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女都紛紛外出,去往幾百公里外尋找掙錢的機會。

這段時節,每天都有大批的農牧民趕著牦牛沿著河曲谷朝青海一帶進發。堅扎并未因為歲數漸長便待在家里,他身體還算健碩,依然活躍在年輕勞動者的群體中。農村的生產生活基本靠著群體的力量完成,寨中的勞力都是相互幫扶的,只要是群體的力量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坷,男人們群體出行出力成了一個寨子興旺的象征。

連續幾天都烏云壓頂,傾盆大雨又下了整整三天,為了不耽誤行程,寨里的男人們商量著先行將貨物運出。十幾個壯漢籌集了十三匹馬,馬背上馱滿各家各戶過季的貨物,他們沿著河谷在泥濘不堪的路上慢慢行走。

同行隊伍里,緊跟著堅扎的是鄰居家十五歲的雍金。這次集體行動中,雍金是他們家里唯一參與的勞動力了。瓢潑大雨中,行途只能靠模糊的印記辨認方向,這讓雍金局促不安,他緊緊地跟著堅扎。堅扎就像是他精神上的力量,有他在旁邊,雍金安心了許多。

夜幕降臨,雨卻越下越大,先行的隊伍已看不清前進的方向。木質的伸臂橋是必經的路,但已被雨水泡了好幾天,河水也漫過了河臺,看起來比往常洶涌急促了許多。

領路的男子高聲示意大家停下腳步,重新商議前行的對策。隊伍中有人高喊:“就再堅持一下吧,趁著天沒黑,過了橋就到寧壩鎮了,咱們就到那里休息吧。”

“行,所有人跟緊了,上了橋一匹馬一匹馬地過,大家緊挨著馬,排好隊互相牽著走,大家都小心點兒!”領路男子下達了前行的命令。

堅扎觀察了自家的馬匹,又幫雍金整理了行裝,同時牽住了兩匹馬的韁繩,對雍金說:“跟緊我,別緊張,河水漲得高,別往下看。”

雍金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早就嚇傻了,雨太大,堅扎的聲音聽著有些模糊,他像是聽清了,又像是沒聽清,只能猛烈地點著頭。

為確保大家的安全,堅扎選擇最后一個過橋。

在嘈雜的雨聲中,雍金清晰地聽到了木橋咯吱的搖晃聲,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橋下奔涌的河水和腳下光滑的木板。這一看,本就不安的心更加焦躁了,他雙手緊緊抓住堅扎的衣服,腳步愈加沉重,雨水劃過他的眼簾,他眼睛都睜不開了。猛然間,雍金的雙腳絆住一塊木板,腳底一滑,大喊了一聲就跌進河里。堅扎見雍金掉進河里,于是向前面的隊伍高聲呼救:“雍金掉河里了!”堅扎說完不假思索地也跟著跳進河里。

隊伍慌亂了,領隊迅速拿出粗繩拴在自己身上,帶著幾個壯漢,跑下河谷。

堅扎在洶涌的河水里翻滾著,見一塊大石頭正好卡住了雍金,他用盡全身力氣游過去,托起早已暈過去的雍金,拼命往河岸靠攏。突然,一股冰冷的寒氣襲入堅扎的腹部,他覺得水下好像有什么東西把自己的身體刺穿了,河面也瞬間漂出一股血腥味兒。救援的隊伍就在河岸,堅扎強忍著劇痛游到岸邊,用大家扔下的繩索緊緊綁住了雍金。冰冷的河水漫過了他的身體,漫過了他的臉龐,他只覺得隊友們驚恐的呼喊聲也越來越模糊了……

13

甲央本就好客,最喜與朋友三四飲酒聊天。幾個趕路的朋友也借口說臨行前聚會,借宿到了桑青家。

一夜暢飲,甲央酒意越發濃厚,迷蒙之際,竟端起一碗酒遞給正在燒火爐的桑青說道:“桑青,你也來喝一口。”桑青的臉唰地一下就紅透了,正不知所措,幾個客人見狀咧嘴大笑起來。甲央手一抖,一大碗酒倒在火爐上,爐面上猛地燃起火來。這一下,酒勁散了近半,他快速拎起身邊的水桶,將涼水一把潑在爐子上。桑青嚇得也擼起袖子,繼續抬著水桶要往里沖,直到被甲央制止。客人們虛驚一場后見此情景笑得更厲害了,又東拉西扯聊起了天。桑青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朦朧的雙眼在燈光下陷得更深了。

桑青裹著頭巾又默默蹲在了火爐邊,注意著甲央的動靜。甲央不一會就半癱在炕桌上胡言亂語,時不時還罵上桑青一兩句,桑青見狀,沒敢多說話,靠近爐火搗騰著牛糞箱,添上幾塊牛糞取暖。

客人們喝得斷片,都一一睡下了,桑青看著滿桌子凌亂的酒瓶和碗筷,只是默默取下頭巾去收拾。外面依然大雨傾盆,閃電將夜空劈成了兩半,雷聲震耳欲聾。桑青面色沉重地望了望窗外,想著甲央剛才的態度,內心一陣酸楚。所有人酒足飯飽后的酣睡帶給了她片刻寧靜,她拿出封存已久的小木盒,癡癡地發著呆,直到睡意襲來,才拉上窗簾睡下了。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桑青匆忙開門,黑夜里也看不清來者的臉龐,但見他神情急切,明顯有緊急事,那人急促地喊著甲央一定要隨他去一趟。

桑青正想問,那人卻直接闖進甲央的臥室將醉醺的甲央拽醒。

甲央迷糊中看了看來者,只聽來者著急地說:“堅扎落水了,我們需要人手去救助。”

桑青一聽,踉蹌倒退幾步,撞上了門框。甲央瞬間清醒了,跟隨來者急匆匆跑出門,走時轉身沖桑青喊道:“著什么急,不要聽到什么就認定什么,等我消息。”

桑青未等問清事情原委,甲央和來人已經離開。

雨越下越大,桑青沒辦法原地等待消息,她此刻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也顧不得家中事宜和雨天是否安全,能想到的也只是回娘家看看阿媽,看看阿爸是否已安全到家。她急匆匆關上大門,摸黑往娘家趕去。

一扇小小的窗戶透出幽暗的燈光,桑青還沒進屋就遠遠地看見拉姆點著燭火坐在窗邊,望著窗外。

桑青淚流滿面,她知道阿媽還在等待。喚了一聲阿媽,桑青走進屋內,發現原本勤快的阿媽似乎忘了燒火做飯,屋里冷颼颼的,爐內一絲火星也沒有,桑青打了個冷顫。

拉姆見桑青這么晚了回娘家,還被雨水淋得這么狼狽,著實驚訝。許是怕自己的擔憂成真,忙問道:“你怎么來了?是不是你阿爸出事了?”

顯然阿媽還什么都不知道,桑青定下心,輕聲安慰說:“只聽說阿爸和他們走散了,應該沒事,我擔心你就過來陪陪你。”

拉姆憂慮地望著窗外說道:“今天又下了一天的雨,這個夜格外寒冷,堅扎從未如此晚歸,我心中有不祥的感受,佛祖保佑。”

桑青有些心疼拉姆說:“阿媽,我陪你等阿爸,你看你,家里這樣冷都不知。”

拉姆這才察覺到家里沒生火,忙說:“對,趕緊燒火,你阿爸回來肯定凍壞了。”桑青蹲在爐前燒起火來,火苗給這冰冷的房間帶來薄薄的一絲溫暖。

茶煮開了,桑青起身給阿媽倒了一碗茶,遞給阿媽說道:“阿媽,冷嗎?喝一碗熱茶吧。”拉姆沒回復,搖著轉經筒,繼續望著漆黑一片的窗外。桑青心疼地看著拉姆凌亂泛白的發絲,自己才嫁出去沒多久,阿媽似乎老了很多。

夜里,雷聲不斷,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拉姆和桑青不再說話,都心神不寧地觀望著窗外。

一行人匆匆趕來,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她們等待這聲音已經很久了,忙起身到門口迎接。門口站著幾個全身濕透的人,表情是看不清的,但桑青認出領頭的人是木匠旦真。

旦真見到拉姆,絲毫沒考慮過拉姆此時的感受,語氣緊張又高亢地說:“堅扎為救一個小孩被沖進河里了,我們找了一夜,希望有奇跡發生,可惜……”

拉姆不愿旦真說出她不想聽到的話,忙打斷了他問道:“找到了是嗎?平安無恙是嗎?”

旦真停頓了一下,嘆口氣道:“找到時已經不行了,我們先來說一聲,讓你們有個思想準備,后面的人正在來的路上。”

拉姆一下癱在門框上。桑青悲痛萬分,她緊緊扶著拉姆,這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抱住拉姆,她只覺得阿媽的身子竟這樣輕了。聽到堅扎去世的消息,似天空坍塌,悲痛萬分,此時兩個女人和夜里的大雨一起失聲痛哭,她們曾默默不言,曾隱忍艱辛,可現在的她們只是柔弱的女子。

天亮了,雨停了,天空出奇地明媚,仿佛從未下過暴雨一般。桑青呆坐在門前,寒意拂過,抬頭看時,晚霞竟已燒紅了雪山之巔。原來她已經呆坐了整整一天。

好幾天來,拉姆都像被抽空了靈魂一般,雙眼空洞又麻木。待到堅扎的后事辦完,她總是獨自一人進進出出,再不愿與人交談。某日,拉姆正在院中落寞地發呆,一個穿著奇裝異服,戴著面具的人走進了她的視野。來人的裝扮嚇壞了拉姆,她踉蹌著后退了幾步,隨后便反應過來,她雖沒見過,但也聽說過,“折嘎說唱”便是如此。凡是家中有喜慶或至悲之事,這些說唱者就會突然出現。

面具人像是來討要食物的,拉姆拿出新鮮的面餅子,行者不語,直接開始“說唱”:

你若問我今天從哪里來

我將告訴你我從東方“奪吉森巴”輾轉而來

你若問我明天去何方

我要告訴你我將朝向西方如來佛走去

那里是金鐘長鳴不息的圣地

供奉珊瑚“曼扎”的地方

哦、嘉諾、嘉諾、拉嘉諾

……

行者接連五天都準點到門口,拉姆也剛好此刻在院中停留。來人沒有摘下面具,唱得如癡如醉。有了面具,就算漫天沙塵,也少了黃沙蓋臉的狼狽,形象自然也神化了不少。幾天的說唱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那些神秘的聲音已悄悄順著拉姆的頭頂灌進了她的身體,每一聲都如一個溫暖的擁抱,慢慢撫平著她內心深處的陰郁。

說唱人離去時留下一句話:“兩眼所及,并非生命的全部……”

拉姆熱淚盈眶,她突然相信,堅扎因救人而離去,定是升了天成了佛。就算輪回,也定是投胎為人,去了好人家。

14

貢巴寨的夯土民居建筑沿河岸呈聚落式分布,一個稚嫩的童聲唱著動聽的歌謠,久久回蕩在貢巴寨上空。

小女孩卓妮就跟桑青小時候一樣,也是那么愛唱歌。

正汗流浹背勞作著的桑青,臉色明朗而紅潤,看著女兒卓妮在院子里活蹦亂跳的樣子,她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這幾天,她一直在想該怎么跟甲央開口。

屋子收拾得已經十分整潔,客廳里一排排瓷碗和桌上的不銹鋼餐具也被擦拭得發亮。

“阿媽,阿媽……”卓妮跑進屋,依偎在桑青身旁,笑瞇瞇撒著嬌。

“走,曬衣服去。”桑青將洗好的衣物晾曬起來,動作有些吃力,小女孩努力模仿著她的樣子,幫忙舉著衣物。

摩托車在寨子里可是用途甚廣,有了它就可以穿越寨子的任何一個角落,因此摩托車也成了男人們主持大局必備之物。只是碾過石子路的摩托聲格外刺耳,只要有摩托車穿行在塵土飛揚的寨子間,各家院落中的藏狗、牛羊就一起叫喚。

聽到熟悉的摩托聲,卓妮迅速朝門外跑去,并大聲喊道:“阿爸回來了……”甲央拿出一包糖果塞給卓妮,進門便將今天的市場行情跟桑青分享了一番。

他盤腿坐在牛毛氈上,滿臉驕傲地說:“今天遇到小時候的玩伴了,他從大城市回來了,剛好尋到我的商鋪,就和他談了一筆買賣。過兩天一起去果洛收購山藥,基本能賺點兒錢。”

桑青端上茶碗,呈上熱騰騰的馬茶,欣慰地說:“那便好!”

甲央點點頭,繼續說:“是啊,還好遇到熟人,現在去市場談事是越來越不好辦了,只能任憑別人說價,溝通也困難。”

桑青見丈夫心情好,看了眼女兒,鼓起勇氣問道:“卓妮快六歲了,送到附近的村小,讓她上學吧?”

甲央陰下了臉,立馬放下手中的碗說道:“是不是鄉長又來家里了?再怎樣卓妮都不能上學,一個女孩子不好好守著家,不好好做農活,以后還有誰敢娶啊?”

桑青記得當年阿爸也是這樣說的,她既難過又委屈,很多時候察覺自己的想法與周邊的人形成反差,甚至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怪胎。沉默了大半輩子的她,撐著“勞作命”,卻不能給女兒另一種生活方式。

桑青繼續爭取道:“寨子里有幾個小女孩都去上學了,讓卓妮去讀書也能讓她長點見識,現在好多人都說沒有學問,以后很難在社會立足……”

甲央瞧著她今天定是聽到些什么,打斷了她:“是不是又聽別人胡說了什么?別的不說,就說說你自己的弟弟拉甲,這么多年在外讀書,你阿媽一直給他倒貼錢,現在大學都讀完了,也沒見掙幾個錢回來,我在他這個年紀,早都掙錢養家了。”

見甲央對待此事已非常不悅,桑青知道今天不宜再多說什么,迅速轉移了話題。想著獨守在家的阿媽,喃喃道:“不知道阿媽現在怎么樣了?”

甲央嘆了一口氣,語氣似有責怪地說:“前兩天我去看過了,身體還好,老了還在地里忙活,就看她一個人守著那個房子。如果當年不讓拉甲去讀書,也不會這樣,至少現在有人當家,兒孫也在身邊。”

桑青知道每次說到這個話題,甲央都會生氣,便不再言語,默默起身走到門口。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的雪山,還真的有點思念阿媽和弟弟們了。

15

雖說千禧年都過去六年了,但安倉寨并沒有發生什么巨大的變化。夯土民居建筑依舊是寨子的特色,不過是內部設施略微發生些改觀罷了。寨子仍以聚落的形式存在,通常一個寨子對外是封閉的,寨子里的人都不愿外界人士入駐,除非是婚嫁到了寨中的一戶。所以百年來,寨子的大小數量并未發生改變。生老病死都在寨里,出生的人到了婚嫁的年齡,不能當家便另立門戶,成了一戶新的家庭。

拉姆一個人獨守著這份家業,偶感孤獨和寂寞時總會坐在門口的石墩上轉著經筒,遙遙地望著遠方。時光清晰地雕刻著她的臉,皺紋已爬滿額頭,銀白的發絲、黝黑松弛的皮膚,拉姆已不再年輕了。

年輕時的拉姆是寨里的勞動能手,每家每戶需要幫忙時她都會上陣,出于人情世故,那時門口總是絡繹不絕。可是拉姆現在老了,家中也沒有能幫襯其他各戶的人了,她也逐漸被外界遺忘——一個人獨守著一戶,人情世故也落不到這樣蕭條的家門了。

就這樣,一日復一日,直到夜色沉寂,拉姆才會蹣跚著關上笨重的木門歇息。

這天,寨子里的老鄉捎來口信:拉甲要回來了。

拉姆自然是開心的,將口信傳給了桑青和加措,并第一次主動邀請他們回家來,口信極其簡短:拉甲十天后回來,望一家人聚一聚。

加措所在的尕青寺距離安倉寨五六公里,坐落在半山腰間,古樸而寧靜的寺廟。收到母親的口信后,加措跟師傅請了假。師傅叮囑:“記得早去早回。”這就算是應允了。

如今的加措身材清瘦卻矯健,已是一個能真切體悟佛法的虔誠修行者。平日里,他匍匐在和自己身子般大小的鋪位處磕著頭,旁邊是簡易的書架和一個書桌,這是他學習和休息兩用的區域。加措額頭上有一塊紅印,是常年學經磕頭烙下的印記,就像一朵蓮花長在了眉間。他一直寄宿在師傅家,師傅家的五個弟子,都住在一起學經。

經過多年修行,加措現在語氣平和、彬彬有禮、為人寬厚。許是每天大聲誦讀經文的緣故,長年累月下來,他的嗓音像是被打磨過一樣,變得低沉而喑啞。

得到師傅的應允,加措便起身收拾換洗的衣物,準備回家。加措已是到了面對任何事物都能不露聲色的年齡,加上多年山中潛心修行,他也練就出心靜如水的品性。盡管許久未回家,他也不過是腳步匆匆了些,僅此而已。

加措走在回家的小道上,這條小道是一條被人為踩出來的山路。頭一天剛下過雪,陽光也只融化了一部分積雪,這讓回家的路變得濕潤泥濘。濕泥和著將化的積雪粘在棉布鞋底上,走起路來富有彈性,他顧不上蹭去腳底的泥,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原本輕便的腳步比往常沉重了一些。這條幽靜的小道人煙稀少,但因離家的距離較近,算是加措最常走的道了。

一片孤寂的高山,一個孤冷的倩影,這就是加措回家的景象。

縣城車站這邊,一輛載有30名乘客的大客車緩緩駛進站。車門剛打開,一名二十四五歲,著裝休閑的青年男子背著背包、塞著耳麥、聽著音樂第一個下了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名男子是與眾不同的,他氣質超群,每走一步都自信穩重、風度翩翩。

男子拖著行李箱在街口尋找回家的便車,見旁邊有輛面包車便上前詢問:“請問,去不去安倉寨?”

司機靠在車窗邊,上下打量著男子,吐了一圈煙霧后,笑著問:“放假回去啊?”

“是!”

司機頓時來了精神,立馬點點頭地說:“去去去,上車吧,現在就走。”

男子打開車門,只見面包車內擠滿了人,大包小包也塞滿了剩余的空間。正想著要不要重新找車,司機已幫忙把行李放在車內,拽著讓他入座。

車內幾個牧民重新把包整理一遍,人和人又擠了擠,硬是讓出一個縫隙讓男子坐。男子不好拒絕,只能擠了進去。一路上,健談的司機和所有人都聊得起來,司機見男子面生,便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啊?”

“安倉寨堅扎的兒子。”

“哦哦,原來是拉甲,你爸媽我們都熟,我還去過你家呢,就是從沒見過你,不常回來吧?”

拉甲微笑應承著:“小學畢業后就到外地讀書了,很少回來。”

“你阿爸是個好人,是個有能力的人,為了救人丟了性命,哎,想當年你阿爸在整個上寨片區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他救了雍金,那個縮頭烏龜,自那以后就跑得無影無蹤,聽說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給你們說過吧……”

拉甲聽后突感不悅,隨即轉頭望向窗外陷入沉思。

司機也從后視鏡中看到男孩的不自在,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并不再交談。車內頓時擁有了難得幾分鐘安靜又尷尬的時間。司機顯然是不能過于安靜的人,一會又轉換了談話的對象,跟車內的其他乘客聊起了家常。

車開得很快,川西北草原已是滿目荒涼的景象,雪山綿延,收割后的青稞一片潦倒。車窗外掠過的村莊、河流還是記憶里的輪廓,直通到村口的路沒有掀起一絲灰塵。

行車不到十分鐘,男孩靠在車窗上,記憶里的畫面一幕幕閃過,他索性閉上眼睛睡過去了,直到最后一個乘客下站時,“乒鈴乓啷”的卸貨聲才吵醒了他。現在車里只剩下司機和男孩,二人因剛才不愉快地交談,又沉默了一路。

終于,司機微笑示意道:“到了,你看去年政府新修的橋,現在你們回來開個車進出都方便得很。”

男孩禮貌地回道,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上學前這座橋是木橋,是我小時候的記憶。”

男孩拖著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去。

16

貢巴寨這邊,一年一季的夯土筑墻工程持續了整整五天,從準備材料到群體參與筑牢墻體,桑青忙里忙外一直未閑著。原本人群散去之時,都會收拾得規整而整潔,但偌大的院子,因一場遲來的雨,霎時被紛亂的人群踩踏得凌亂不堪。

天還未亮,沒來得及等太陽出山,院內院外已憑桑青一人之力,打整得干凈整潔。她穿著樸素的藏袍,兩根長長的辮子辮尾綁在一起,搭在后脖上,儼然一副成年婦女的裝扮。收拾完,她背起木質水桶往河邊走去。

從家到河邊足有三公里,每天清晨桑青都是獨自到河邊來回將水缸灌滿。回到家時,剛好家人都起床了,她便伺候一家人用餐。

吃完早飯,丈夫準備去縣城采購,順便到茶府坐坐探探市場行情。桑青一如往常送丈夫到門口,離開時她試探地說:“今天弟弟回來,我想回去一趟?”

丈夫轉身看了桑青一眼,裹了裹圍巾,用車布擦了擦貨車前排。他們家過年前剛買了輛貨車,既可以運輸也可以載人,自從有了新車,甲央著裝也更規整了。車里總是擦得亮堂堂的,一股菊花香水的濃烈味道在車內循環。他啟動車開出院子,臨行前,搖下車窗對桑青說:“忙完就去吧,很久沒回去了,早點回來,我就不送你了。”

桑青輕言輕語地說:“知道了,今天風大,路上注意安全。”

送丈夫離開后,她像孩子般高興,轉身蹦進院子里,又覺不妥,就安靜地走進屋內。桑青還需要向婆婆請示,她不敢直視婆婆的眼,怕她不答應,勞作時小心翼翼地說:“聽說今天弟弟們要回來,我想回趟家看看,跟甲央說了,他允許了。”

婆婆轉著經筒,停頓了一會,淡淡地說:“去吧,早去早回。”

桑青馬上應承道:“好的,阿媽,等我把這些勞作做完再離開。”

忙完農活后,桑青簡單洗漱,又梳理好長辮,換上干凈的衣服,這才輕輕地帶上門,往娘家走去。

到達安倉寨,桑青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拄著拐杖,佝僂著腰身,蹣跚踱著步。

“阿媽羅尕!”雖許久未見,桑青已認出是老羅尕,她加快腳步走向前輕聲地喚她。

老羅尕撥動著捻珠,正在鋪滿水泥路的村道上蹣跚前進,聽有人喚自己,停下腳步,仔細辨認,認出是桑青后,哆嗦著手伸進藏皮襖里,摸索著掏出一塊彩色包裝的糖,瞇著眼睛笑著把糖塞進桑青的手里。她在桑青的額頭間親了親,臉湊近了問:“孩子,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桑青半蹲著身子說:“阿媽羅尕,都好,都好!”

老羅尕滿意地點點頭,牽著桑青的手不愿放開。桑青還小的時候,羅尕就總愛給桑青糖果,雖然桑青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羅尕每次見到桑青還是會習慣地給她一塊糖。桑青將糖塞進衣兜,將羅尕扶至家門口。

加措其實到家很久了,他推了下大門,發現門反鎖著,就靜靜地坐在門口的石板上。

這里的位置剛好可以從屋內瞧見,但拉姆一直在屋里忙著準備食材,始終沒有發現屋外坐著的加措。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高原的陽光開始炙熱起來,加措抬頭望望天空,將一角袈裟放在頭頂遮陽,仍是在原地獨自安靜地坐著。

桑青裹著圍巾,頂著驕陽,遠遠就看見加措坐在門前,便加快了步伐。

“怎么在門口啊,坐很久了吧?”

加措笑了笑,沒有回話,站起來和姐姐一起等待阿媽拉姆開門。

桑青一如往常,在門口高喊著阿媽的名字。

“阿媽拉姆……阿媽拉姆……”長長呼聲也是寨子里最常見的召喚方式。

拉姆聽到女兒的呼喚,在窗口高聲回應:“哦呀,來了。”趕緊踉踉蹌蹌著下樓開大門。

拉姆見加措也在,便驚訝地說:“啊,你們一起到的?”

桑青邊進門邊說:“加措一直在門口坐著,不知道又坐了多久,也沒敲門。”

拉姆抬頭看了看兒子說道:“這孩子習慣了,每次知道你要回來,我都會注意窗外,今天倒忘記觀察了。”

加措平靜地微笑著,牽著阿媽的手走進家門。

拉姆問:“拉甲應該快到了吧?”

桑青說:“路途遠,應該下午到,等不了多久。”

拉姆和桑青繼續聊著家常,爐火上不斷沸騰的茶,掀起茶壺蓋呼呼響。火爐的暖氣,聊天的歡語為這個原本孤獨的房間增添了許多溫度。

加措沉默地坐在炕桌上,拿起遙控,打開電視。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開門聲。拉姆起身說道:“肯定是拉甲到了。”

桑青忙轉頭看看窗外,也高興地站起來應承道:“哦,真的是拉甲回來了。”

加措平靜的臉上也揚起了笑容,他急忙起身,飛快跑下樓去。

看到許久未見的家人,拉甲會心地笑了。拉姆點燃松柏,用松柏幫兒子洗凈身上的風塵。煙霧在院中繚繞,拉甲自覺地走到松煙處,將松煙放肆地吸入鼻孔、喉嚨,這味道便是久違的家鄉味道。

17

一家人終于圍坐在一起,拉姆起身給孩子們呈上熱騰騰的奶茶和牛肉包子,而自己則按照自己的喜好攪拌著糌粑。新鮮野菜蘑菇湯的熱氣飄散開來,火爐上的火苗呼呼抖動,歡愉的說笑聲讓這個家有了久違的溫暖。

加措也坐到了拉甲的旁邊,明顯比剛才活躍了很多。

拉姆看著幾個孩子環繞膝下,感慨道:“都長大了,你們阿爸如果還在該多好。”

桑青心疼阿媽,卻又不希望她永遠沉浸在思念中,便對阿媽說:“阿媽又念阿爸了,日子一天一天過,思念也不能消磨了你的魂。”

拉姆笑了笑,明白女兒的擔憂,解釋道:“家里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一個人習慣了,再沒個念想怕是日子難過了。”

加措安慰道:“阿媽,內在的煩惱是可以降伏的,觀照內心,念佛時也要聽懂佛的慈悲心。”

拉甲點點頭說道:“加措說得對,阿媽,現在我也畢業了,以后你也不用再忙碌了,我來養這個家。”

拉甲話音剛落,屋子里便突然靜了下來。拉姆沉默了一會兒,她不愿責怪兒子,卻又脫口而出說起這些年的無奈:“原本就指著你來繼承家業的,如果不是你阿爸當時執意要送你去上學,你早已娶媳婦生兒育女了,這個家哪會像現在這樣冷清。”

接著又用期望的眼神看著拉甲問道:“現在大學都畢業了,是不是就不走了?”

拉甲并不想讓母親空歡喜,他堅定地說:“阿媽,我已經通過了全國司法考試,現在也是一名正式律師,前些年我一直在律師事務所實習,幫很多人解決了法律糾紛。很快我就會是上海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了,以后能用學到的知識幫助到更多的人。”

拉姆滿臉憂傷,眼里閃過淚光。桑青也著急地問道:“怎么你畢業還不回來?你讀書讀了這么多年,再不濟也該是個公務員,當什么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還有那個司法考試,有什么用?這個家是需要你回來繼承的,家里沒了繼承人怎么在寨子里立足?”

作為一個外嫁的女兒,桑青并不愿意看到阿媽常年獨守著這個家業,也不想總是授人以柄。寨子里原本已是閑言碎語,對她個人來說,一個強大的家庭背景,也能讓自己在婆家的處境好很多。

拉甲明白家人無法理解自己看過的那些書,走過的那些路,也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他只能簡單說出自己的決定:“家里的牛也賣了,現在阿媽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我想帶阿媽出去跟我一起生活。”

屋內又是沉靜許久,拉姆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會離開自己的故土,這里是我的根,沒了這個房子,什么都沒了。當年你阿爸送你去上學,我已猜到你不會再回來了,可現在家里就我一個老太婆,根本照應不過來。”

拉甲安慰道:“阿媽,讀書不是壞事,家人在哪兒,哪兒就是家。我讀了這么多書,幫了這么多人,以后還能繼續幫到更多的人,我不能讓這些知識爛在肚子里。你就跟我一起出去吧,我可以照顧你。”

拉姆卻說:“你幫了別人有什么用,這個家誰來幫?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在這片土地勞作生活的,我們和這里的一切是融為一體的。你姐姐雖已嫁人,但始終不會離了這片土地,我們血液里染著這片鄉土的顏色,你是這個家的希望。”

拉甲不再爭辯,看著阿媽那一頭銀發,他眼眶含淚,低頭將碗里的茶一飲而盡。

加措想要緩和一下氛圍,便對阿媽拉姆說:“阿媽,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我們要尊重拉甲的選擇。”

拉甲也想安撫一下阿媽拉姆說:“阿媽,這次我會在家待上兩周,我們還可以慢慢商量。對了,姐姐!”他似乎想起什么來,又說,“我還沒去過你和姐夫的家呢,這次回來,我就代表咱們娘家人,去看望一下姐夫他們吧。卓妮也6歲了,是不是也該上學了?”

一聽拉甲說起卓妮,桑青又想起那件讓她頭疼的事。桑青是發自內心想讓卓妮去上學的,雖然剛才還在責怪拉甲大學畢業了不回家繼承家業,但那是因為擔心阿媽。她內心是尊重知識,渴望學習的,自己沒能去上學已經是自己一輩子的遺憾……

實際上,桑青別提多羨慕拉甲,小時候的那種渴望至今還深深地印刻在內心深處,要是自己的女兒也能像拉甲一樣該多好,以后說不定還能吃上公家飯,也不用再走自己和阿媽拉姆的老路了。

這樣想著,桑青又堅定了自己要讓卓妮去上學的心思。

“好啊,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你姐夫,也看看卓妮吧。”

煤油燈下,桑青坐在爐邊,唱起了久違的歌:

我阿媽是茫茫的大海

姑娘我是海邊的花草

人們不敢把我們拆散

我阿爸是高大的巖石

姑娘我是巖石上的青松

人們不敢把我砍斷

……

18

一家人吃過早飯,加措便起身先回寺廟去了,他得早點回去做功課。桑青也該回去了。

拉姆送桑青到大門前,語調柔和地告誡她:“安守本分,服侍好一家人。”

桑青輕輕嘆了一口氣后說道:“阿媽,我知道。”

“放心阿媽,姐姐什么都懂。”拉甲已經提上了禮品,準備同桑青一起出發了。

拉姆佝僂著身子站在門口,銀白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干枯的雙眼被陽光晃得睜不開,她抬起滄桑的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目送著兒女離開。

這一刻拉甲和桑青并肩同行,拉甲的身高已高出桑青許多。他一雙運動鞋,一身休閑服,顯得自在輕松,桑青依舊裹著藏袍,腳上穿著一雙只有出門才穿的高跟鞋。

桑青打量著弟弟,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一晃都長這么高了。”

“記得小時候總是和姐姐在一起,離了姐姐就會哭一整天,看不到姐姐的日子總是特別思念。”拉甲說著,二人都咯咯笑出了聲。

“那時候阿爸阿媽都不會管,我又好玩,總會背著你在灰堆里玩耍,直到天黑才回去。”桑青眉飛色舞起來。

拉甲聽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對對,無憂無慮的童年有太多的回憶,回憶里永遠少不了姐姐。”

桑青突然嚴肅地問:“你還是準備離開對嗎?”

拉甲也嚴肅起來,認真地說道:“我當然希望阿媽能跟我一起去上海,但如果阿媽不肯去,我陪阿媽待一些日子還是得離開的,上海那邊還有很多案子等著我去處理。只是那樣的話,以后家里還得勞煩姐姐多照顧。”

桑青不像昨晚那么激動了,而是跟弟弟談起了心:“我希望你能用學到的知識完成那些承載著理想和希望的事,但又擔憂家里沒了人……”

拉甲停住腳步,深情地看著桑青說:“姐,你應該是懂我的,就像我希望你的孩子也去上學一樣。”

桑青黯然神傷起來說:“如果是兒子,上學肯定沒有問題,但甲央不會答應讓女兒去上學的。”

拉甲急忙說:“卓妮剛6歲,現在正是該上學的時候了。一會兒我跟姐夫商量一下,以后我來承擔孩子的學費。無論如何,孩子一定要上學!”

19

拉甲這是第一次來到貢巴寨,多年來,桑青像個無主戶一樣生活在貢巴寨,人們早已習慣了這個外寨來的女人無親無故,也不會高看一眼,寨里寨外相互幫襯時桑青總感到孤獨且自卑。而今,桑青回了趟娘家后居然帶回來這么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寨子里的人都奔走相告,紛紛跑來圍觀。有人毫不掩飾地夸贊著桑青竟有個如此英俊的弟弟,也有人從遠處趕來熱情地喚著桑青,實則也是探究與桑青同行的人。桑青心里既喜悅又擔憂,喜是自家人登門拜訪給足了自己臉面,憂是丈夫甲央對拉甲本就不滿,怕一會進家門會發生不愉快的事。

甲央和老母親正坐在家里商量事情,桑青提前走進家門向甲央報告了拉甲的到來。甲央聽聞,臉色一沉,見拉甲已進屋,也不好再沉著臉,遂擠出笑意迎接拉甲,老母親也熱情招呼著拉甲入座,桑青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快叫舅舅。”桑青把女兒卓妮拉過來。小卓妮怯生生地站在拉甲面前,直勾勾盯著眼前這個陽光般的陌生人。拉甲開心地將卓妮一把抱在懷里,親了親她的額頭,又將帶來的一大袋糖果給了她。卓妮臉上的笑意逐漸蕩漾開來,坐在拉甲身旁不愿離開。

“一直聽桑青說起你,在外讀書這么多年,現在都是城里人了。”甲央上下打量著拉甲,開口寒暄。

“回家的時間確實少了點,這些年多虧姐夫照顧我們一家人,今天特地來看看。”拉甲客氣地回道。

甲央一邊喚桑青給拉甲斟茶,一邊低頭看了看手表說:“桑青也沒提前說你要來,一會讓桑青做點好吃的,不要急著走,我今天有件急事要處理,已經約好了時間,怕是陪不了你了。”

說完,又回過頭叮囑老母親:“阿媽,你也不必擔心,我去一趟縣城,處理完便回來。”

桑青見狀,著急地問道:“出什么事了?”

甲央擺了擺手說:“沒事,就縣城跟別人合伙租賃的商鋪,新房東要收回去,我去處理一下。”

老母親一聽,滿臉憂愁地望向拉甲道:“甲央老實,多給了一年的房租,結果房東把房子賣了,新房主不認,非要他們搬出來,這一年的買賣也是白做了。”

甲央安慰道:“做生意本來就這樣,不過有生意伙伴一起承擔,也虧不了多少。”說著準備起身離開。

拉甲一聽,有了主意,他自告奮勇地說:“姐夫,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學過法律,興許能幫忙處理好。”

甲央疑惑地看了看拉甲,雖心中半信半疑,但這時候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便點頭答應了。

桑青送兩人到門口,再三叮囑甲央千萬不要跟別人起沖突。

接下來的兩天,桑青都徘徊在門前望著村口的方向。直到第二天傍晚,甲央的車才卷著厚厚的塵土駛回院內。

桑青趕忙跑出門去迎接,她一面觀察著甲央的神色,一面往車后瞧了瞧,見拉甲沒跟回來,開始忐忑不安。

“拉甲呢?”桑青急切地追問。

“在外耽誤兩天了,你阿媽一個人在家,拉甲的時間又不多,便先回去了。”甲央平靜地回道。

“事情處理得怎么樣?”桑青低聲詢問著,不管事情辦得如何,至少知道他們是平安的,桑青已是滿足。

甲央沉默了,他起身給老阿媽斟了一碗茶,輕聲嘆了一口氣。桑青見狀,非常著急地詢問:“是拉甲把事情搞砸了嗎?”

老阿媽安慰道:“拉甲是好心,有什么搞砸的。”又催促甲央,“不管如何,我們都認,桑青擔心兩天了,你就直說吧。”

甲央突然微微一笑,慢慢地說道:“看你們急的,拉甲處理得很好,他真是不一般啊!我和合作伙伴已經做好了賠本的準備了,但拉甲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主動找到房主,談了一個下午就把事情談妥了。現在重新簽訂了補充合同,房租也沒漲,以后還可以續簽。我剛才只是在感慨,自己以前真是太低估拉甲了,看來讀了書的人還是不一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

桑青一聽,緊繃的心瞬間放松下來。她最擔心的并不是事情能否辦成,只是拉甲主動跟著去,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怎么跟阿媽交代。再者萬一拉甲沒把事情處理好,甲央本就對拉甲有意見,以后恐怕他倆的關系更無法修補了。現在聽聞甲央這樣表揚拉甲,她臉上的自信就像是自己打了一場勝仗。

“拉甲認識房主嗎?”桑青開始追問。

“拉甲不認識房主,但他有文化啊,說就算是房主換了,我們的租賃合同也是有法律效應的。很多話我也聽不懂,但他談判的能力真不得了。這不,補充合同也寫了,一切都調解好了。”甲央將合同交給桑青讓她保管好。

說話間,甲央又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包,竟掏出來幾本書和一個小書包。

“讓卓妮也去上學吧,我已經去學校把手續辦好了,明天便可以去上學了,你送孩子去吧。”

桑青瞪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地說:“你是說卓妮嗎?”

見甲央點頭,桑青又再次確認道:“你同意讓卓妮上學了?”

甲央又點點頭。

桑青激動得一把握住甲央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甲央從沒聽桑青說過這樣客氣的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又從衣兜里拿出一個裹好的包裹,層層打開后交給桑青:“買了一件新衣,不知你適不適合,明天送孩子上學就穿這個吧,別穿著舊衣服去送孩子。拉甲說得對,不管男孩女孩都應該讀書,只是,以后要苦了你一個人撐著這個家,卓妮怕是不能在勞務上幫忙了,未來如何,就讓卓妮自己去選擇吧。”

桑青激動的心還在胸膛劇烈地跳動著,她又一次握住了丈夫的手說:“我不苦,你放心,沒有卓妮幫忙,我也能照顧好家里所有勞務,就讓孩子安心讀書去吧……”

20

六月流火,拍完了大學畢業照,青春洋溢的卓妮毅然坐上了回鄉的火車。

熱浪滾滾的正午時分,路人紛紛厭惡起周遭不知躲在何處的蟬鳴,但卓妮并不厭惡。世人皆嫌棄,但她卻心疼:小小的蟬啊,終其一生,也只能活一個短短的夏天而已,路過這人間一趟,在還能歌唱的季節就盡情歌唱吧!

“阿媽桑青要是知道我大學畢業了,應該很開心的。”卓妮這樣想著。

她永遠記得自己走進北京師范大學的第一天許下的諾言:“等到自己學有所成的那天,一定要回到家鄉去教書育人,要讓家鄉更多的孩子享受到優質的教育。”

沒錯,正如輔導員曾經說過的那樣:“一個優秀的新時代青年,要把自己的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

卓妮要做個優秀的新時代青年!

火車“哐哧哐哧”駛向久違的家鄉,往事歷歷在目。卓妮撫摸著阿媽桑青多年前送給自己的那個雕花木盒,喃喃自語:“阿媽,您在天有靈,一定會支持女兒今天的決定吧。”

卓妮上小學的第一天,桑青便把堅扎阿爸送給自己的雕花木盒交到了她手上。

“這是阿媽的寶貝,里面裝了阿媽最重要的東西,以后,就交給你保管了。”那一天,阿媽桑青翻出一件新衣裳給卓妮換上,還給她整齊地梳上兩條辮子,戴上花朵款式的發帶。

卓妮當時驚訝極了,正猜想著里面是什么珍貴首飾,誰知,桑青從盒子里拿出來的竟是兩本書!當時,卓妮有一點失望。

往事一幕幕,卓妮不敢再繼續回憶下去。

火車正好臨時停車,卓妮輕輕打開了手里的雕花木盒。盒子里赫然躺著兩本小書:一本是《小學語文第一冊》,一本是《百年孤獨》。

兩本書都被卓妮不知道翻看了多少次,尤其是這本《百年孤獨》,里面還夾著一張手寫的書簽。桑青當年接過老師送她的這本書時就知道里面還有一張書簽,但上面寫了什么,她一個字都不認識。

卓妮上學后,桑青打理勞務更是賣力了,寨里寨外忙前忙后,哪怕偶爾生病,咳嗽著也照樣在田間地頭來來回回。

卓妮上小學二年級時,桑青給她生下一個可愛的弟弟熱哇。在藏族人的心中熱哇代表著“希望”,桑青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女身上。熱哇這個小家伙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還真有點舅舅拉甲的那種聰明樣兒。

卓妮讀書也是爭氣,回回全班第一,桑青這時總笑呵呵地對女兒說:“我們卓妮以后可是要到北京去讀大學的!”然后又扭過頭,對背上牙牙學語的小熱哇說,“我們熱哇以后也要跟姐姐好好學習,是不是?”

桑青真能看到女兒去北京讀大學就好了。

卓妮對母親的最后一個記憶停留在了小學三年級。

那天,卓妮放學歸來,見阿媽桑青挺著大肚子,背著弟弟熱哇,坐在院子里使勁清洗著一家人的厚衣服。她嘴唇發紫,呼吸急促,汗水從額頭大顆大顆往下滴,手上的動作卻沒有間斷。往日里阿媽洗衣服也沒有今天這般吃力。

“阿媽!”卓妮喚了一聲。

桑青抬起頭來,擦了擦額頭的汗,艱難地說了一句:“是卓妮回來啦!”

撲通——

沒等卓妮反應過來,阿媽桑青突然倒在了地上,怎么喚也喚不醒,還被綁在背上的小熱哇,此時半懸在空中,哇哇大哭。

甲央聽到外面的動靜慌忙跑出來,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桑青正懷著第三胎,他記得前幾天桑青還在說身下有點流血。

“那要不去醫院看看?”甲央當時手上正忙著算賬,頭也沒抬,隨口回了一句。

“先觀察一下情況吧,這幾天家里活兒太多了,走不開。”桑青邊做飯邊說。

過了幾天,桑青告訴丈夫自己沒有再流血了,應該是沒事了,家里人就誰都沒有再想過要去醫院的事。草原上長大的女人哪有那么嬌氣,地里挺著大肚子干活的人到處都是,桑青沒病沒痛的,可不想因為一個大肚子就成為別人眼中的另類。

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卻是寨子里的人誰都沒見過的。甲央慌忙解下兒子熱哇,讓卓妮好好在家照顧弟弟,自己則拉上幾個聞聲趕來幫忙的鄰居,徑直往醫院奔去。

21

從貢巴寨飛奔而來的傳信人趕到安倉寨時,拉姆正枯坐在院子里轉著經筒。自丈夫離開、兒女遠走之后,拉姆就習慣了一棟大房子里只有自己獨身一人的清冷日子。她本以為,日出日落,循環往復,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什么事能讓自己再度大喜大悲了。

直到這一天,她聽到了女兒桑青猝死的消息。

“什么?”滿頭白發的拉姆猛地站了起來,轉經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滾出了幾丈遠。傳信人告訴她,女兒桑青在被帶往醫院的半路上就沒有了呼吸,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肚子里六個月大的嬰兒也沒能保住……

拉姆多年來獨自一人堅守著這份家業,時常想著有一天自己若是離開這個世界了,孩子們該如何處置這個老房子,她甚至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但她怎么也沒有想過,有一天竟會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兩眼一黑,重重地摔倒下去,就像風雨飄搖的一盞枯燈,燃盡了最后一滴油。

拉姆再也沒有醒過來。

火車在草原上飛馳,牛羊也開始多了起來,蔚藍的天空像被顏料染過一般,大雁劃空而過,卓妮知道,家鄉越來越近了。

在舅舅拉甲的資助下,弟弟熱哇也已經讀中學了。此前卓妮收到過熱哇的來信,信中說,他有一次受舅舅拉甲的委托特意回安倉寨看了下拉姆阿伊的老房子,見墻體剝落,到處長滿雜草,常年沒人居住,老房子都蕭條了。卓妮告訴弟弟,等她畢業回鄉了,會把桑青阿媽和拉姆阿伊的那棟老房子重新修整修整,不會讓那棟老房子荒廢掉的。

卓妮大三時就已經跟家鄉的一所公辦學校簽好了合同,身邊人都勸她留在大城市,她卻打定了心思要回自己的家鄉當一名教師,她說大城市不缺她一人,但家鄉卻需要她。

她甚至提前規劃好了,因為阿媽桑青從小生活的那棟老房子離她所在的學校不遠,她可以時常回去照看,周末的時候還能把那里變成可供孩子們游玩的樂園,而她可以在里面教小孩們識字讀書。

卓妮雖才二十出頭,卻已是目標清晰、果敢勇毅,她知道,阿媽桑青一直都在她身邊,從未離開過。此刻,阿媽也是在天上笑瞇瞇地看著她的,阿媽一定會為自己感到驕傲的。

下了火車,又輾轉了幾趟客車,卓妮終于背著行囊,捧著阿媽送她的木盒,踏上了那片令她日夜思念的故土。

她獨自站在貢巴寨空曠的路口,朝家的方向大聲呼喊:“阿媽……阿媽……”

“是卓妮回來啦……”

那是桑青對卓妮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卓妮回鄉的第一句話。

呼喊聲驚嚇了旁邊的牦牛,牦牛的咆哮又讓卓妮受到了驚嚇,她手上的小木盒不小心掉到地上,那本《百年孤獨》也被摔在路邊。

一張泛白的書簽從書頁里飛落,卓妮蹲下身,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撿起,又放回到半空,在陽光下仔細瞧著。

書簽上是一串手寫的鋼筆字:桑青一定要像花羊一樣幸運啊!

責任編校:郭遠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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