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開車走成洛路,經過賴家店附近時,我總是習慣性的抬頭想看看原來生活過的地方。
有時候等紅燈,在短短的幾十秒內,我望著那一片地方,總想搜尋一些曾經的記憶……
1
剛嫁到婆家時,瓦房已經很破舊了。聽公公說,房子是解放初期建的,剛開始時只有五間瓦房,一個天井,一個正廳,一個偏廳,一間廚房,兩間臥室,另搭一間豬圈,豬圈旁邊是廁所。后來婆婆帶來四個孩子,無法住下,公公只好把偏廳改成了房間,并在外面另外建了兩間房做臥室,再修建了一個圍墻,成了一個院子。那個時候周圍還沒建有樓房,所以有瓦屋住算得上日子過得去的人家。
但幾十年之后,泥巴的墻面脫落得斑駁不堪,而且有一堵墻已經開始斜了,因怕倒下壓著人,公公用了一根很粗的樹棒把它撐住。屋頂上的瓦片,經過多年的日曬雨淋,有些已成碎片,一遇到下雨天,婆婆總是準備好多個盆盆罐罐接漏下的水。有時候遇上夜里下雨,早上一起來幾乎是泥濘一片了,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在地。有一次姑子提著一壺熱水準備拿來洗臉,剛走到天井邊,就滑倒了,弄得一身的泥漿,姑子那天本來心情很好,穿了一身漂亮的衣裙約了同學去玩,想不到搞成這副模樣。氣得姑子一邊罵,一邊用腳狠狠地把水壺踢得老遠。婆婆見狀,很是心疼東西,因為那時候家里并不富裕。她大罵了姑子一頓:你這個死女子,自己不看路摔倒了,還把氣發在水壺上,好好的水壺被你踢爛了,你錢是不是多得用不完了?真是個敗家子……
由于屋外是竹林,其他季節還好,到了夏秋季節,蚊子多得要命。每晚睡覺前,先用頭晚用過的滅蚊藥片點燃用煙熏一遍,弄得整個房間烏煙瘴氣。不一會兒,就會有很多蚊子噼里啪啦地掉下來,落在柜面上密密麻麻。秋天的蚊子最是可惡,那種長腳蚊,又大又毒,喝的血最多,一巴掌打死會流一大灘鮮紅的血出來。兒子那時候剛生下來不久,嬌嫩的肌膚上常常有蚊子叮咬,每每輕輕撫摸他身上紅腫的地方,心里都難受得想掉淚,恨不得將蚊子千刀萬剮。雖然準備了很多花露水,給他洗澡,涂抹,但還是防不勝防。
在老屋住的兩年家里是熱鬧的,那時老大、老二已經結婚,老三也有了女朋友,姑子中學畢業后也在家。因為沒有分家,晚上吃飯的時候十多口人,吃什么都很香,不管什么菜端在桌上都會掃光,如果誰來晚了,準會吃不飽。所以,每次飯做好之后,只要誰在院子里吼一句:“出來吃飯啰——”。于是,我們像聽到集結號似的,每個人從各自房間里跑出來,開始了桌上的飯菜大戰。
那個時候家里雖然不寬裕,甚至說有點窮,但一家人過得很和諧,很溫馨。尤其是夏天的晚飯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手搖著扇,聊著白天發生的新鮮事,像一群鳥兒嘰嘰喳喳;或全家圍著逗剛剛牙牙學語的小兒,時不時地開懷大笑。
后來,在老屋沒住幾年,就各自在城里買了房。沒有多久,也將鄉下的老屋全全換成了樓房,圍成三面,比老屋氣勢強多了。但空著沒人住,只是過年過節時回來給祖先燒燒紙錢什么的。新房只好叫隔壁林老漢的老大幫忙看著,直到前幾年國家統一土地規劃被拆遷了。
至今我還后悔當時沒給老屋拍些照片作紀念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多少個晚上,那些黑白的影像經常在我夢里出現,我怕某一天我老了,不再記起它的時候,腦海里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而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只能用文字的形式來記下它。
2
離房子不到一百米有一條鐵路,是成都至昆明的鐵路。
剛開始在先生家時,很不習慣,特別是到了晚上,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攪得人無法入睡,而且每晚要經過很多趟。后來,就慢慢適應了,管它有沒有火車經過,瞌睡來了一樣睡著。
我們家到公路還有一段機耕道,是黃泥巴路。天晴還好,可以騎自行車和走路。但遇上下雨天就麻煩了,下透了的泥巴路很黏,走路得把鞋脫掉,自行車也推不動,只能扛著走,而且一不小心會摔一身的泥。為了便捷,只能走鐵路。鐵路又近又干凈,只是每次走鐵路的時候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特別是聽見火車的一聲鳴叫之后,遠遠地看見火車頭像一個蛇頭,向你飛快駛來的時候,腳就不由自主地打顫,忙驚恐十足地從軌道上戰戰兢兢下來,然后,蹲下捂住耳朵,如果有雨傘,要趕緊收起,否則,火車刮起巨大的風會讓你險象環生。因為曾經就看見過火車把傘與人一下卷入了車輪下面,人和傘頓時粉身碎骨。
如果經過的是貨車要好些,要是遇上客車就麻煩了。有一次,婆婆背著我兒子趕場回來走鐵路,遇上一客車經過,恰恰有人在火車上方便,于是,排出來的大小便濺了我婆婆一身,氣得我婆婆對著離去的火車又哭又罵。所以,每次看見是客車經過,我就躲得越遠越好,害怕有什么臟東西濺在自己的身上。
除了下雨天,我寧愿繞路都不愿走鐵路的。因為即使沒火車經過,走起來也是費勁的。你必須低頭看著一根根鐵軌走,不能開小差,否則很容易踏空摔跤子,即使這樣,久了眼也會看花,不小心也會摔倒,我那幾年走鐵路,不知絆倒過多少回,身上常常青一坨紫一塊。如果走兩邊軌道,更不行,太窄,掌握不好平衡,走不了兩步就跌落下來。我非常佩服附近的一個瞎子,雙手各拄著一根拐杖,走邊上的軌道,比正常人走得快多了,兩腳像生了風似的。第一次看見他,讓我驚愕了半天。
去年分房的時候回去了一趟,現在沒有泥巴路,也不用走鐵路了。如今的鐵路兩邊已圍上了高高的隔音墻,一是為了隔音,二是為了安全,這樣最好。
3
賴家店是個百年的場鎮,位于成都市東三環路三段內側成洛路以北,離家很近,我們從家里翻過一段鐵路步行十多二十分鐘便到。
至于賴家店的起源我曾經專門查了一些資料。據《姓氏考略》所載,最早的賴姓家族,居于古代潁川(今河南禹州)一帶,為周武王之弟叔穎后裔。秦漢時期,賴姓已有遷居南方者。魏晉南北朝時,賴姓加入了為躲避紛亂由北方而南遷的隊伍之中,江西、福建、湖南、浙江、江蘇、廣東等省均有賴姓足跡。宋元時期,賴姓又有大量南遷者,可以說是賴姓歷史上繼南北朝之后的又一次大遷徙。這次南遷,使得發源于中原河南之地的賴姓更加稱盛于南方各地。明朝初年,賴姓又有遷居于四川、云南一帶者,并且多數融入阿昌族。遷居于四川的其中一支就聚集在成都十陵地帶,修建了很多房屋,慢慢地形成了集市,后來發展為場鎮。我想,這支可能是從廣東的賴姓遷移過來的吧,因為他們說話全是客家口音。
客家人是興趕場的,因為平時要忙農活,只有每隔幾天上街買些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所以賴家店時興三、六、九叫逢場天,其他的叫旱場天,這種很多年前形成的規矩,雷打不動。
從前的賴家店不大,只有一條主街,但不短,像一條長長的腸子。從上街走到下街要半小時左右。街兩邊全是磚木結構的破舊瓦房,灰灰的,暗暗的,像垂危之人臉上的顏色。頭上的電線橫七豎八,像蜘蛛網,電線桿歪歪斜斜,無精打采,風稍微大點搖晃不已,叫人膽戰心驚,生怕不小心電桿倒下或電線搖落下來,砸在自己頭上觸電身亡。每家的門面是木板門,早上的時候一塊塊取下,立在旁邊,到晚上的時候再一塊塊鑲進去。木板門早已看不出什么色彩,紅的?綠的?黃的?黑的?脫落得斑駁一片,整個街道沒有什么艷麗的色彩。長期以來,街道臟亂,一到下雨天就積水,如果遇上逢場天,幾乎每人都會弄得一身泥漿污水。居民那時候沒有天然氣,有些用煤氣罐,但大多是用蜂窩煤,只要一走到街上,就會聞到一股股很濃的煤氣味,嗆得人眼淚直流。整個場鎮只有兩個旱廁作為公共廁所,我只進去過一次又退出來了,里面臟得要命,臭氣熏天,如果是下雨天,糞水漫出來,更是惡心得讓人嘔吐。
第一次走進賴家店,給我的感覺很舊、很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它離城市這么近,幾乎能感受到城市的脈動,但它就像是與外界隔絕了似的。或許,她是太老了,已經邁不動時代的步伐。它看起來像一個百歲老人,安靜地坐在時光的深處,穿一件土不拉幾的爛衣,任由歲月之刀在自己的臉上刻下一道道滄桑,任由多年的風雨把自己的青絲染成根根白發。
盡管賴家店很破舊,但從生活用品到衣食方面賣的東西還是應有盡有,再加上賴家店是附近唯一的場鎮,所以遇上逢場天時我還是喜歡去趕場。
賴家店的逢場天很熱鬧。那場面簡直是人山人海,背背篼的,提籃子的,抱小孩的,擔挑挑的……摩肩接踵。
那個時候賣東西不是在店里,而是全都擺在外面。于是,從上街到下街,賣豬肉的、賣雞鴨魚的、賣雞蛋鴨蛋鵝蛋的、賣各種蔬菜的、賣水果的、賣瓜子花生的、賣葉子煙的、賣鍋碗瓢盆的、賣桌椅小凳的、賣衣服襪子的……五花八門,目不暇接。耳朵被各種各樣的吆喝聲塞得滿滿的:
“豬肉還有一塊啦,不搭骨頭,劃得著,誰來買啊?”
“剛到的新款,今年的流行款,價格不貴,才幾十元,不要錯過啊!”
“水果相因了,只剩這一點了,相因賣啦,遲了就沒了!”
“自家的蔬菜,很新鮮啦,脆脆嫩嫩的,快來買呀!”
……
街上有很多小吃,淌著流油的包子,白白生生的饅頭,又麻又辣的酸辣粉,還有才烤出來的鍋魁、熱騰騰的面條、剛出鍋的糖油果子……這些無時無刻引誘著你的胃。于是,來一碗粉加一個鍋盔,巴適得很。
街頭街尾空壩的地方有理發的,掛個鏡子,一個師傅,理發很便宜,一元錢一人,只是剪,不洗。生意很好,經常看見很多人排著隊。在這里理發的幾乎都是老年人居多,中年人很少,年輕人不來這樣的地方,一般是進發廊。理發的師傅是個中年人,胖胖的,笑得像個彌勒佛,但動作麻利,三上兩下,十來分鐘就搞定一個頭,每理完一個,師傅一邊用毛巾抹凳子,一邊拖著長長的聲音喊一句:下一個是誰——,排在前面的那人三步并做兩步地走過來,點頭哈腰:該我了,該我了。
空壩處也有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擺上一張桌子,桌子上面立著一塊牌子,寫著:無痛拔牙,一顆2元。等了一會,就有人怯怯地走上前,張開嘴巴說道:醫生,幫我看看,這顆牙老疼,晚上都睡不好覺,是不是長蟲了,能不能拔掉它?穿白大褂的醫生立即拿起手電筒裝模作樣地朝嘴里面照了照,然后,皺著眉頭樣子很凝重地說:不要再拖了,已經全壞了,必須馬上拔掉,否則,后患無窮。患者一臉的驚恐:真的?白大褂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于是,患者把頭一昂,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目光異常堅定,說:那就拔了它吧!白大褂就讓患者坐下,開始了拔牙。拔牙很簡單,醫生用棉簽涂點酒精,伸進患者口腔在病牙處胡亂地涂抹了幾下,算消了毒,然后用一個長長的夾子夾住壞牙,輕輕地和患者說著話,趁其不備,使勁一扯,患者“啊——”一聲大叫,那凄厲的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旁邊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臉龐,好像拔的是自己的牙似的。隨即,一顆血淋淋的牙齒就被白大褂夾出來了。
還有賣打藥的,眾人圍成一個圈子,饒有興趣地聽江湖郎中懸吹。郎中個子不高,但很結實,兩眼炯炯有神,赤著上身,露出一塊塊強健的肌肉,滿臉紅光,腰間扎條粗繩,下穿一條黑色的燈籠褲。神情很激昂,不停地來回走動,說得口沫四濺:各位鄉親,這是我家的祖傳秘方,包治百病的,甲肝乙肝丙肝、女性婦科、男性陽痿、癌癥絕病、哮喘咳嗽、跌打損傷、風濕麻木、不孕不育、精神病、糖尿病、心臟病、昏眩病……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一塊錢一包,很靈驗的,有病治病,無病強身,買一包試試看嘛。圍觀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都無動于衷。這時候,準會從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雙手握住郎中的手,感激涕零地說,恩人啊,你救了我家人的命啊,我給你磕頭。然后,那人就向大家宣傳,說是多少年來看了無數醫生,吃了多少種藥,花了成千上萬元均無法治愈的老病,吃了這個郎中一兩個療程的藥,就徹底治愈了。于是,有人忍不住了,我要兩包吧。接著,不斷有人喊:“我要一包”“我要兩包”“我要三包”……看見江湖郎中笑容滿臉地從一個黑黑的口袋里抓了無數包藥出來,我真懷疑他所謂的藥,是不是像《哈兒師長》里面的樊哈兒一樣賣的是一包包牛屎?
待人們把所有買賣的東西安排妥當之后,女人一般先回家,而男人們則喜歡到茶鋪坐坐。大老爺們五毛錢一杯的蓋碗茶可以喝一上午。然后下午該忙啥忙啥,茶鋪下午基本上就沒啥人了,只有零零散散幾家商鋪還開起的。
茶鋪,幾乎是每一個場鎮都有的,它是人們社交會友、休閑聊天、傳遞消息的最佳場所。賴家店自然也不例外,人們閑暇之余,最喜歡去的場所就是茶鋪。有時候,有先生來說一段評書,說書的一般是中老年男子,穿件黑色或者白色的對襟衣服。袖口挽起,有點溫文爾雅。坐在上邊,目光掃視著下面的茶客,然后,把板尺拍得“啪”的一聲響,便開始了說書:“我們接著上回,話說……”茶客們于是端坐著,開始聚精會神地聽書。如果看見有人交頭接耳,說書先生就把板尺使勁拍一下桌子,聲音提高八度,整個茶鋪便鴉雀無聲了。茶客剛聽到興致處,說書先生卻來了個“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讓茶客們意猶未盡,嘆氣聲聲:哎,這么快就講完了。如果沒有說書的來,茶客們就天南地北地神吹,說些葷玩笑,把別人兩口子床上的話拿出來說,時不時地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其實,愛說的也就那么幾個,其他人則在一旁卷葉子煙,卷成一根根放在盒子里,想吸的時候拿出來點燃一根,很方便。那時候農村的男人都喜歡抽葉子煙,一是便宜,二是夠勁,現在很少見了。不過,我父親至今還習慣抽葉子煙,他說,其他的煙抽起來沒勁。
后來,家搬到城市后,我再也沒有到賴家店趕場了。
如今,賴家店沒了。2007年拆遷,2008年2月,賴家店改造正式實施。現在隨之而起的將是一棟棟高樓,周邊有配套商場、菜市場、幼兒園等。那天,我站在路口,眼光所到之處,找不到一點賴家店曾經的痕跡,那些人聲鼎沸的場面,那些灰色的街道,那些一張張質樸的面孔,只能存于記憶中了,而有些記憶將會隨著時間的流失慢慢消散……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