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量子糾纏一直隱形于生活之中。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植物、甚至人與靜物之間,都不會無緣無故交集,就像大海里一條魚碰上另一條魚,也離不開無數浪花推波助瀾的成全。塵世中的許多遇見,多屬緣分使然,可遇而不可求。這或許正是生活的迷人之處,讓人悲憫又或者欣喜。
和兩只貓咪不期而遇,發生在前年春節前的某一天。那天太陽暖暖和和,一大早,夫人小吳把七成干的腌排骨晾曬到廚房一邊的陽臺晾衣桿上,準備晚上真空包裝后收入冰箱,春節時換著花樣品嘗。傍晚,正要將排骨往里收時,居然發現兩只貓咪站在靠墻的水表箱上,伸長脖子,你一口、我一口,美美地啃著香噴噴的排骨,其中一根下半節已不知去向。
還不知道腌排骨啥滋味,它倆倒先開了洋暈。小吳見排骨被啃蝕半節,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歷來就喜歡小動物的她,并沒有惱羞成怒、跺腳趕它們走,反而動了憐憫之心,轉身回廚房,端上家里小狗吃剩的鴨肝子、連同剛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排骨,放在陽臺上供偷嘴的貓咪享用。
“不計前嫌”的盛情,讓兩只因禍得福的貓咪很快消除戒備,心安理得坐著享受美餐。我和夫人猜想,它們有可能是流浪貓,偶然路過寒舍,饑餓加運氣,順手牽羊在這里蹭一頓美味。直覺告訴我,它們也許還會再來。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進廚房洗杯子準備泡茶時,兩只貓咪已經齊刷刷坐在陽臺上,“喵喔、喵喔”招呼,我腦殼雖然木訥,但“喵喔”的意思能聽懂個八九不離十,翻譯過來,不外乎討一頓免費的早餐。家里沒有儲備專用貓食,只好從冰箱里拿出小狗吃的鴨肝子,用微波爐加熱后切成顆粒,畢恭畢敬端到陽臺。兩只貓咪細嚼慢咽,一點都不認生,看架式真沒把自個當“外人”。
小吳從寵物商店買回幾包蛋黃營養的貓糧應急,因為嘗到甜頭,早晚兩餐,貓咪會準時出現在陽臺上守候。心思細膩的小吳還發現,窗子下落滿樹葉的地面上有一個“凹形”,疑似貓咪躺過的痕跡。頓時興奮得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難道想在家門口長期安營扎寨?于是拽著我的袖子,說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來之則安之,干脆在窗臺下建個貓窩,免得它們居無定所,到處流浪。
學設計出身的小吳煞有介事,畫起了圖紙,對我比劃著,為了防止雨水侵擾,貓窩必須高出地面一匹磚的高度,中間用木板隔成上下層,騰出足夠的活動空間,讓它們在上面休息睡覺,在下面打望玩耍。并在網上淘回靠尺、砌磚刀、磚塊、水泥等。我大汗淋漓忙活半天,貓窩終于搭建得像眉像眼,路過的鄰居好奇地一步一回頭,為我愛心滿格豎起大拇指。
遺憾的是劇情并沒有按設計的劇本發展,每次蹭完飯,貓咪伸伸懶腰,便悄無聲息地溜到別處,至于去了哪里?則無可奉告。我和小吳雙手張開八字形吆喝,都趕不進去。看樣子,并不稀罕一磚一板搭建的“豪宅”,費錢費力浪費我半天功夫。我諷刺小吳,這種餿主意,純粹是狗咬耗子式的瞎操心。確切地說,是我們太自以為是,總愛用自己的慣性思維擅作主張,不僅愛設計別人的生活,也愛替貓咪咸吃蘿卜淡操心,強加自己的想法。忽略了它們愛美食更愛自由的天性,不會為了一口殘羹冷炙,就搖尾乞憐委曲求全。畢竟,自由才是流浪貓字典里的標配。小吳一聲嘆息,怨貓咪不識好歹,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其實,貓咪的情商不可小覷,經常像兩位智慧老人,高深莫測,趴在陽臺上皺著眉頭思考,似乎對“巴以局勢”“俄烏局勢”憂心忡忡。情緒好的時候,尾巴翹得高高的,走進廚房跟我們互動,將頭往褲子上蹭,舔手指、巴掌,露出一副感恩知足的神情。若不是家里有兩只小狗天天需要勞神照顧,憑兩只貓咪討喜的模樣,發展成家里的正式成員,也只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的事。
當然,說到黏人的“伎倆”,若小狗謙虛自己是第二,那貓咪絕對有自知之明,不敢妄稱自己是第一。家里的兩只小狗,就是名副其實俘獲籠絡人心的高手。十多年前,我和小吳從寵物市場買回一只吉娃娃和一只比熊,賜名熊大、熊二,當時只比巴掌大一點。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感情隨著它們的體形與日俱增,吃香喝辣,沒受過半點委屈。熊大、熊二悟性很高,只調教過三、四次,大小便就知道在衛生間鋪好的專用報紙上“解決”,跟人互動“握手”“敬禮”有板有眼,贏得眾人如潮好評。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在門口熱情似火地迎接主人,四仰八叉、打滾翻身和你親昵,盡顯討好主人之能事。
熊大、熊二察言觀色、對主人的忠誠度也讓人刮目相看,情商高到超乎認知。去年國慶節,我和小吳去外地走親戚,請嬸嬸到家里幫忙照顧。周末,做清潔的小江阿姨照例來家里打掃衛生,平日里我們在家時對小江親熱示好的熊大、熊二,突然翻臉不認人。汪汪汪!連門都不讓進,嬸嬸好說歹說,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讓小江進屋,可接下來一步不離,防賊似地跟著。小江把客廳、書房、廚房清掃干凈后,正準備打掃臥室時,熊大、熊二“二夫”當關,一陣咆哮,天王老子都不認,嚴防死守不讓進屋。小江只好無奈地對嬸嬸搖頭,下次等我們在家時再打掃臥室。
嬸嬸電話告訴我倆時,我們不相信,覺得至少存在“水分”,便向小江“對質”。小江說千真萬確,貌似鐵將軍把門,根本無法靠近。我倆感動得抱起熊大、熊二親了又親,莫非它們知道,家里稍稍值錢的物件都存放在臥室,主人不在的時候守土有責!看來,平日里還真是沒白心疼它們。
小吳對小動物有超乎常人的情結。平時坐車外出,在路上看到小貓小狗,都會讓我提前減速、禮讓三分。一次,一位鄉下朋友打電話,讓我去門衛室取東西,小吳從紙箱黑孔里看見一只兔子,心里一驚,立馬于心不忍,二話不說,讓我趕緊開車送人。事后朋友告訴我,紙箱里除了一只兔子,還有一只大公雞哩,調侃我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生活中小吳比較愛美,但在名包、名服的誘惑面前,經常猶豫不前,輕輕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可在救助小動物時樂善好施,從不吝嗇,捐錢、捐糧次次都不落下。一到冬天,看到狗販子騎著摩托走村串巷,放開嗓子嚎著收狗時,平日里有言語潔癖的她,會突然情緒失控,怒不可遏、當眾罵街,祖宗八輩詛咒,報應這些王八羔子,下輩子投胎當狗。有一回,我們跟團到南方某城市旅游,夜色中來到一家餐館,小吳的鼻子像雷達一樣,追嗅到一種熟悉的氣味,抬頭一看店招,居然是一家經營“狗肉”的餐廳,小吳氣不打一處來,拉著我拔腿往外跑,百米沖刺一般,罵罵咧咧,恨不能把店給砸了,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到這里旅游,哪怕風景再好,這鬼地方簡直太讓人失望了。
我不停地安撫小吳,愛心固然可貴,但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問心無愧就好,沒必要嫉惡如仇去較真,況且這事兒你也管不了。沒想到小吳高聲反駁,針鋒相對,說有必要,必須有必要,如果都睜只眼閉只眼不開腔,虐待小動物的行為豈不越來越猖獗。狗是人類的陪伴動物,絕不等同于雞鴨魚,食物鏈上不差這道血腥的菜肴,沒有殺戮,就沒有傷害。難道你忘到了九霄云外?連珠炮般的靈魂拷問,把我數落得一愣一愣,只好裝聾作啞、保持沉默。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初和小吳相識,也像冥冥之中的注定。我倆都是愛鳥志愿者,在一次愛鳥活動中邂逅。聊到貓貓狗狗、鳥兒時,彼此眼里放著光,有擺不完的龍門陣。我們手拉手去湖邊為紅嘴鷗投食,結伴去動物救助中心,救助被主人拋棄的流浪貓狗。因為愛鳥結緣,和鳥兒的交集,也仿佛得到“上帝之眼”的垂青,剪不斷、理還亂,頗具戲劇色彩。
一個傍晚,正要推門給貓咪加貓糧,天!猛然發現兩只鳥兒正饒有興致在碗里啄食貓糧。灰色的羽毛,綠色的翅膀,頭上飄著一團云一般的白色,一會在陽臺上窸窸窣窣,一會跳到碗邊喝幾口水,那場景太令人驚喜了。找不出用什么詞形容當時的心境,隔著玻璃門,一厘米一厘米向前靠近,悄悄拿出手機,拍了一段視頻發到朋友圈,立馬反饋一波點贊。原來是兩只白頭翁,平時在小區經常見到,但啄食貓糧的白頭翁,還是頭一次看到。
如果說白頭翁在陽臺上“打卡”純屬偶然,只是剛巧被撞見,那接下來就能用神奇或震撼定義。兩只白頭翁經常結伴從小區的樹枝上、草地上飛上陽臺,像是在辨別地界,又像是在尋食,先形式大于內容啄食幾口貓糧,然后蹦蹦跳跳、在玻璃門外朝廚房里張望,一唱一和地抒情,像窺探人類的隱私一樣好奇。我屏住呼吸朝陽臺挪動,想從彼此的對視中,獲得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但最終也不知道它們在想啥,它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白頭翁愛和我玩“敵進我退”的游戲,保持相對安全的距離。我向前一步,它們往后跳幾步,我退后一步,它們又向前蹦跶幾步,能把人肚子笑疼,有時做夢都會把人笑醒。好幾次觸手可及,但每當輕輕推開門時,便撲棱著翅膀一溜煙飛走了。
無法判斷,白頭翁是真的因為饑餓來碰碰運氣,還是因為寂寞好奇,想和人嬉戲互動。它們還沒有那種在人群中廝混熟了的市井圓融,我們之間的信任也停留在大眼瞪小眼的試探中,需要時間進一步磨合。退一步說,我們也許不一定要完全共情,一個善意的眼神,勝過萬語千言,因為過程已足夠傳奇。小吳更是開心得手舞足蹈,逢人便繪聲繪色,講兩只白頭翁的趣事,滔滔不絕,把人聽得一驚一乍。
多次暗示她鎮定一點,不要小題大做那么夸張。但小吳不依,說人一生里能有幾次機會在陽臺上遇見吃貓糧的鳥兒?這種緣分可遇而不可求,就跟處對象一樣,得有眼緣和心靈感應才能擦出“火花。”否則,白頭翁不可能來了一次再來二次。還讓我買回鳥兒吃的小米,裝盤放到陽臺上,方便鳥兒啄食。別計較它們什么時候來,來或者不來,吃又或者不吃,我們都應該拿出足夠的善意,畢竟它們是在空中飛的,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要是錯過了,不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時候,有沒有緣再見到都難說。
和小動物相處久了,有貼身巴肉的情結,和植物相處時間長了,同樣有放不下的瓜葛。那天和小吳從醫院回家時,看到臥室窗臺上那盆枯萎的綠蘿,小吳情不自禁,丟了魂兒一樣,抱著它哭得稀里嘩啦。一邊澆水,一邊將葉子一片片捋直,說這盆綠蘿已陪伴我們十多年……看著蔫耷耷的綠蘿,心里一陣愧疚,都怪自己粗心,出門時沒有拉開臥室的窗簾。
那天深夜,小吳身體突然出現狀況,我心急火燎開車往醫院趕,完全顧不上拉開臥室的窗簾。沒想到,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周,綠蘿被困在黑漆漆密不透風的室內,想要一束光、一縷新鮮空氣都是一種奢望,更別說享受窗外陽光的沐浴,絕望中耗盡了最后一絲激情。我給了自己一巴掌,雖然不是故意的,也無法原諒自己。
十二年前,我正處在事業上升期,升職加薪購房,春風得意馬蹄疾,走路都有點飄。搬進新房時,專門去花卉市場選了富貴竹、鴻運當頭、蓬萊松、發財樹、君子蘭、蘭花等“貴氣”的綠植,蘊涵吉祥如意、聚財發福之意。花農看我出手大方,順手送給我這盆綠蘿。說是凈化房間的首選,特別對甲醛有很好的吸附效果。當時,我的精力都放在呵護那些有“身價”的綠植上,對贈送的這盆綠蘿,視為微不足道的存在。順手澆上一瓢茶杯里的殘葉剩水,綠蘿寵辱不驚,可著勁兒往上竄,綠得敞亮純粹。
不到一年,富貴竹、蓬萊松、發財樹、君子蘭、蘭花等“高貴”的綠植,先后敗落,不辭而別,丟給我一個個空蕩蕩的對望。唯有這盤綠蘿,獨自抖擻著不離不棄,從配角蝶變成家里的頭牌。生活里的得失不可預見,只能坦然面對失去的,珍惜當下擁有的。綠蘿不像那些貴氣的綠植那么矯情、脆弱。我閑暇澆澆水、偶爾端在陽臺上曬曬太陽,便覺歲月靜好。
眼前這盆綠蘿還在一點點萎縮,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小吳一臉沮喪,讓我搬出去扔外面算了。我心有不舍,提出死馬當活馬醫,再留下觀察幾天。繼續松土施肥,把焦枯褐色的莖稈修剪,將徹底朽爛的根須拔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沒過兩天,奄奄一息的綠蘿,終于生出兩片毛筆一樣的新葉來,閃爍一種絕地逢生般的求生本能,隔幾日便向上拔節,又生出幾片新葉,把臥室重新裝點得生機盎然。
望著新生的綠蘿,夫人和我緊緊擁抱在一起,激動得每一個毛孔都在放肆地跳動著歡暢,黯淡的心情變得明媚。小吳喃喃自責,差一點就將它放棄,那它的生命將被重新定義,一去不返地離開我倆。人們總習慣接受美好的事物,一旦出現變數,就失去耐心、亂了方寸,塵埃尚未落定,便一棄了之。真正做到成人之美、成物之美的不多。
埃爾伯特·士威茲曾說:“只有當人類可以慈悲關懷一切生靈,才可以真正體會安寧。”在塵世的熙來攘往中,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靜物都有可能不期而遇。只要心不麻木,就能遇到肉眼所見的美好,也許一個照面、一個對望,便可溫暖滿懷。當然,也可能被某些高傲的目光所忽略疏隔,有些人天性中就有選擇性盲區,這些不確定因素不在我的可控范疇。自己能做的是繼續修煉心性,珍惜人與動物、植物、群鳥之間的每一次不期而遇。即便遇見不喜歡甚至令人嫌棄的物種,也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遵循求同存異的生存之道。世界那么大,背轉身去,便是一片遼闊的藍天。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