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理論中的設計批評資源尋繹與問題探析

摘要：構建中國設計藝術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需要有熔鑄古今中西的氣魄和視野。在古今中西的美學研究領域，始終有一批研究者篳路藍縷，發凡起例，他們本人未必是設計學者，但在不同程度上為設計美學和設計批評研究奠定了最初的框架和基礎，完成了學科的原始積累。近年來，設計美學研究和設計批評面臨來自自然科學技術和媒介環境變遷的強烈挑戰，僅僅依靠美學理論的資源已無法應對當前設計學所面臨的變革。而在一般美學理論中仍有大量針對設計實踐問題的探討，尤其是經典的人文研究可以為設計學提供重要的研究基礎，為今天我們開展設計批評提供重要的理論資源。

關鍵詞：美學理論 設計批評 設計美學 自然科學 中國設計

從世界范圍來看，與藝術美學、設計美學相關的研究已有近百年的積累，可謂相當豐富，主要分散在美學、藝術史、傳播學、視覺文化等多個研究領域中。就目前的研究現狀而言，“設計美學”這門學科已受到一些研究者的重視，但其基本框架還停留在理論建設階段，缺乏相應的研究實踐和深入的個案研究的支撐，特別是關于“設計美學”與一般的“美學理論”的差異性還缺乏辨析。而一般美學理論資源如何遴選、整合進入當前的設計批評研究和實踐中，也還有待探討。具體到設計批評領域，相對于蓬勃發展的設計生態，當前的設計批評理論研究比較滯后，特別是研究方法和范式，存在很大的變革空間。

一、西方藝術設計美學的進路與設計批評的展開

西方的設計美學研究歷史久遠。古希臘時期畢達哥拉斯學派關于“數”的研究奠定了西方美學研究的哲學基礎，中世紀神學美學的發展客觀上促進了美學研究的進展，17世紀以后古典的藝術與設計形式研究達到了理論上集大成的階段。英國畫家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 th）所著《美的分析》（The Analysis of Beauty ）是歐洲美學史上第一部以形式為基礎的論著。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Kant）在《判斷力批判》（Kritik der Urteilskraft ）中提出審美判斷力的四個主要特征，他關于審美無功利的理論也客觀上為藝術和設計美學的研究奠定了哲學認識論的基礎。在20世紀的藝術理論領域，把形式研究發揚光大的是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他在《藝術》（Ar t ）一書中提出著名的美學命題——美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德國藝術設計學校包豪斯（B auhaus）課程體系的建立標志著現代設計教育的誕生，瑞士藝術家、藝術教育家約翰內斯·伊頓（Johannes It ten）和俄羅斯畫家、美學理論家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開設的相關課程極富生命美學與生命精神內涵。在心理學領域，德國心理學家費希納（Fechner）等人創建的實驗心理學開啟了心理學與藝術交叉學科研究的新可能性。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研究引發了整個藝術理論界的動蕩與革命。他認為形式主義的文藝理論（形式分析）不可能侵入藝術家的內心深處。其研究雖未論及設計，但對設計美學研究有很大的啟發和擴展作用。德裔美籍作家、心理學家、藝術理論家魯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于1951年完成的經典巨著《藝術與視知覺：視覺藝術心理學》（Art andVisual Perception： A Psychology of the CreativeEye ）則是關于圖形形式的分析。在阿恩海姆的著作中很難看到20世紀英美和歐陸哲學中某家某派的直接影響，他本人也沒有刻意建立一個完整清晰的理論體系，但是阿恩海姆的研究對20世紀抽象繪畫形式、設計構成研究都有不可低估的貢獻，對現代藝術教育也不啻是一場重要而及時的革命，給后來的設計美學研究和設計批評帶來了極大的啟發。

20世紀后半葉，西方的文化研究者和設計批評家們逐漸形成了一種自覺的、批判的、反思的寫作傾向。197 7年，在英國成立的設計史協會（De signHis to r y S o c ie t y）致力于將設計批評的研究對象從頌揚現代主義運動中代表性設計師的“英雄史觀”轉向一種更包容地去理解日常生活中的設計研究范式。美國設計理論家維克多·帕帕奈克（Vic torPapanek）在198 4年出版的《為真實的世界設計》（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 Human Ecolog yand S ocial Change ）中提出“設計應該為人民服務”的新見解。1 9 8 9年，美國設計思維史學家維克多·馬格林（V i c to r Ma r go lin）出版了有關設計批判的論著《設計問題：歷史、理論、批評》（De signDiscourse： Histor y， Theor y， Criticism ）。同年，英國設計史學家約翰·A .沃克（John A . Walker）等人出版了《設計史與設計的歷史》（Design Histor yand the Histor y of Design ），在設計界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雖然這本書的主題是“歷史”，但是作者關于設計史的范疇、設計的意義、設計“準則”的意義以及設計史研究多樣性的觀點，都是帶有批評色彩的討論。英國學者彼得·多默（Peter Dormer）的最為中國讀者熟知的著作是1993年出版的《1945年以來的設計》（Design Since 1945 ）。美國“新新聞主義之父”湯姆·沃爾夫（Tom Wolfe）的《從包豪斯到我們的豪斯》（From Bauhaus to Our House ）通過對西方現代建筑近六十年的梳理和分析對這些以包豪斯風格為代表的理論和作品進行了尖銳的點評。美國藝術批評家哈爾·福斯特（Hal Foster）2002年出版的《設計之罪》（Design and Crime ），包括八篇設計和藝術的批評文章。在這些文章中，作者認為早期的設計批評和建筑批評有緊密聯系，批評家往往代為行使設計批評的職責。美國學者史蒂芬·海勒（Steven Heller）出版了多部著作，他和法國作家薇若妮卡·魏納（Veronique Vienne）共同編著的《100個改變平面設計的偉大觀念》（100 IdeasThat C hanged G raphic D esign ）通過100個設計關鍵詞串聯起平面設計的歷史，讓讀者直觀地了解到這些跨界平面設計大師提出了哪些改變平面設計歷史的觀念，如何影響了我們今日所見的設計樣貌。[1]以上列舉不可能談及設計批評發展的所有層面，但是這些著作和作者已經觸及設計史和文化史上的核心議題，成為構建設計批評學科的文獻基礎。

二、中國美學學者對設計的研究與譯介

在中國，設計學在引入伊始、學科建立之初就得到了梁啟超、蔡元培、魯迅、聞一多等許多現代學人的關注。有大量他們談論美學與藝術問題的文章可資印證，并且從許多后世關注設計問題的理論家、美學家那里也可以比較清晰地分析出現代學人相關設計論說對后世的影響。尤其是聞一多后期與工藝美術、實用美術有關的著述開始具備“學術研究”的形態，完全可以被當作設計思想和設計學術的史料。在《中國文化與中國設計十講》（2008）一書中，作者以“學案”的形式對蔡元培、魯迅、聞一多、宗白華、沈從文5位現代學者的學術視野、學術興趣及他們與設計的關聯性進行了系統梳理與研究，盡管難免掛一漏萬，但可以見出現代學人與設計互動關系之縮影。[2]中國的廣告教育和廣告批評也在這一時期蹣跚起步。[3]《中國文化與中國設計十講》一書還提出，這些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雖然并非設計專業的研究者，但在設計學建設之初扮演著重要的先驅者角色。一方面，這些學者的視野比較宏觀，他們的成果與思想往往和設計能夠建立起千絲萬縷的聯系；另一方面，主流文人和學者對于設計的介入和觀照，可以從一開始就為設計研究設立一個很高的起點，提升設計研究的學術高度。

真正的西方現代學術意義上的現代中國設計美學的研究出現在改革開放之后。隨著國內學者的譯介和出版界的引進，中國讀者對西方設計美學學者已經不陌生，其中以下研究著作和譯作較有代表性：朱光潛《文藝心理學》（1 93 6）、朱狄《當代西方美學》（198 4）、金開誠《文藝心理學論稿》（ 1 9 8 2 ）、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 1 9 8 5）、余秋雨《藝術創造工程》（1 9 8 7）、丁寧《美術心理學》（1 9 9 4），阿恩海姆等著、周憲譯《藝術的心理世界》（20 0 3），諾曼著、梅瓊譯《設計心理學》（2003）以及諾曼后續的設計心理學系列著作等。此外，錢學森早在2 0世紀8 0年代就從技術美學的角度闡述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對文學藝術的影響，他的文章《科學技術現代化一定要帶動文學藝術現代化》《對技術美學和美學的一點認識》在今人看來無疑具有一種超前的姿態。[4]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對國外設計美學著作的譯介增多，既有像《包豪斯》這樣的整體性論著，也有一些專題性的著述，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潘諾夫斯基著、潘耀昌譯《視覺藝術的含義》，康定斯基著、羅世平譯《點、線、面——抽象藝術的基礎》，伊頓著、曾雪梅和周至禹譯《造型與形式構成：包豪斯的基礎課程及其發展》等。20 0 0年，周至禹撰寫了具有原創性的《過渡：從自然形態到抽象形態》，闡述了包豪斯設計美學研究在中國設計研究和教育領域的發展。21世紀以來，更加引人注目的成果是一些帶有獨立思想的研究論文。近年來，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李硯祖、張黎主編的“鳳凰文庫·設計理論研究系列”，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祝帥主編的“未名設計論叢”。這些研究都成為2022年交叉學科一級學科——設計學——正式建立前的寶貴探索與積淀。

總的說來，國內的設計美學研究和設計批評還停留在起步階段，亟須深入的具有歷史性和理論性的專題研究。此外，國內研究者對包豪斯、信息設計、社會創新設計、服務設計、人工智能等前沿學科的理解還停留在模仿和基礎教學階段，缺乏深入的思想批判和應用轉化。在設計批評方面，《美術觀察》《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裝飾》《中國藝術》等學術期刊紛紛設立設計批評專欄、策劃設計批評選題、努力搭建設計批評的平臺，推出了大批設計批評的研究者。當下一些學者在理論建設方面的積累，積極推動了中國設計批評理論體系的發展。然而，相關研究目前還局限在傳統的人文學科的范式，在研究方法的創新上有待加強。管倖生等學者編著的《設計研究方法》在方法論的推進方面值得從事設計批評的研究人員思考。該書分為六個部分：質性研究、調查研究法、實驗研究法、團體研究法及專家研究法、整合性研究法、比較研究法及匯總研究法；同時分為十九個章節，對K J法、觀察法、量表設計、抽樣設計、焦點團體法、德菲法等研究方法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并整理了相關學者對這些研究方法的實施步驟。在設計學成為交叉學科的今天，這樣的方式無疑對推動用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方法進行實證的設計批評研究給予了極大的啟示。

三、自然科學方法在設計批評中的導入

2022年9月，新版《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發布后，相關機構與學者積極舉辦并參與有關設計學學科建設的學術性論壇和沙龍。2022年6月19日，由北京大學藝術學院主辦的“新文科、交叉學科視閾下的視覺藝術研究——202 2全國美術與書法、設計學學科建設及人才培養學術論壇”成功舉辦，探討了交叉學科視閾下未來設計學學科建設、研究與人才培養的問題，為北京大學建立設計學科奠定了一定的理論基礎。2022年9月29日，北京大學新工科建設辦公室與數字人文研究中心主辦了“設計學：藝術、科技與人文的融合共建”的學科交叉沙龍活動，專門探討如何建設交叉融合的設計學。這意味著，將有越來越多的工科學者和實證研究方法成為交叉學科門類設計學研究和設計批評的理論資源。20世紀后半葉以來，關于文學、藝術、設計的研究，整體上呈現從內部研究轉向外部研究的趨勢，特別在文化研究逐漸成為學術界的顯學之時，整個美學和設計研究領域對于設計美學的研究投入并不大。但在設計教育領域，美學仍然是熱門話題，只是這方面的成果主要集中在設計基礎教育和教學領域，而且原創性成果比較少，譯介西方的成果比較多。

目前，國內設計美學和設計批評研究已經注意到跨文化、跨學科等外部維度，研究視野更加社會科學化，研究角度更加多元化，并把受眾接受與反饋機制作為重要方面納入研究視野，提出了許多新角度、新問題。比如近來認知實證研究方法體現出若干神經科學相關的前沿觀點；很多設計院校也配備了眼動儀（Eye Link）等從事設計實驗研究的基本儀器，并開設了開源編程、統計學等借鑒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基礎類課程。以喻國明、李彪等人為代表的中國視覺傳播學者開展的眼動儀研究，在國際范圍內率先進行了基于眼動儀的簡體中文報紙頭版設計規律實驗研究。該實驗采用SMI RED（一家來自德國醫療器械公司生產的一種能夠跟蹤測量眼球位置及眼球運動信息的設備）眼動儀記錄參與實驗者的眼動數據（采樣頻率為60赫茲），并且對這些數據進行判斷和評價。通過在不同視覺中心下的實驗，得到以下相關結論：第一，受眾的視覺軌跡是可以被引導的；第二，受眾對大標題文字的關注率高于大圖片；第三，版面視覺設計上的“月暈效應”使得主視覺區的設計能帶動周邊區位的被關注度。[5]此外，一些設計類學術期刊上也開始出現了有關“評價指標體系建構”的實證類研究論文。這在很大程度上豐富和更新了傳統設計美學的研究范式。設計學界雖然有學者已經開始注意到設計美學評價體系研究的重要性，但這種研究目前還停留在理論的引介和建構層面。就現有的設計美學與設計批評研究成果而言，基本上還沒有體現出當下面臨的“互聯網+”、大數據、生成式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簡稱“AIGC”）等程序化創意挑戰，以及實驗心理學、統計學和認知神經科學方法的最新進展。在全球視野、本土闡釋的基礎上，未來中國設計美學研究和設計批評有必要建立起一個面向當代數字化和人工智能環境的理論框架，并對各類設計問題進行深入闡述。

眼下，中國藝術和設計學界正在積極開展“三大體系”理論建設，也亟須以實證研究尋求共識，扎實開展關于“三大體系”評價標準的建設。評價體系研究目前在文獻計量學、信息管理學、圖書館學、情報學等學科中已經成為專門的研究領域。此時，設計學界需要積極整合和吸收，并綜合德爾菲法（也稱“專家調查法”）、知識圖譜、語義挖掘等定性研究方法與計量研究方法，在“三大體系”建構的同時不斷明確其評價標準，建設科學有效的評估指標體系。這也是設計批評在學術成果評價方面的應用場域，能夠給未來的設計美學研究和設計批評提供創新的空間和可能性，也為下一步運用這些方法論進行各類設計應用研究和展開實證性的設計批評開辟道路。

四、結語

總的說來，設計美學研究對于設計批評的基本意義是學科體例的發展奠定和個案研究的積累，為當今開展設計批評實踐提供了理論支撐。相對而言，目前設計批評受到來自自然科學技術和媒介環境變遷的強烈挑戰，僅僅依靠美學理論的資源尚且無法應對設計學所面臨的變革，還亟須通過實證研究方法為當代的設計實踐、設計價值評估以及學科和期刊評價推動學術共同體達成共同的評價標準。盡管如此，作為一種基礎研究，一般美學理論中大量針對設計實踐問題的研究，仍然可以成為今天我們開展設計批評的重要資源。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學者尤其需要注重發掘中國傳統美學和當代美學的時代價值，建立有中國主體性的設計美學體系和設計批評實踐，這也是當前交叉學科類設計學學科體系建設過程中的重大議題。

本文為201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當代設計批評方法與流派研究”（項目編號：19YJC760137）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海勒，魏納.100個改變平面設計的偉大觀念［M］.楊簡茹，

譯.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2013.

[2]祝帥.中國文化與中國設計十講[M].北京：中國電力出版

社，2008.

[3]張萌秋.民國廣告批評的歷史回顧與當代啟示——以《百

業廣告月刊》《廣告與推銷》《工商管理》三種期刊為中心

[J].中國藝術，2020（4）：4-11.

[4]楊簡茹.新中國設計史的研究路徑與邏輯（1956-2020）

[J].工業工程設計，2021，3（5）：7-14.

[5]喻國明，湯雪梅，蘇林森，等.讀者閱讀中文報紙版面的視

覺軌跡及其規律——一項基于眼動儀的實驗研究[J].國際

新聞界，2007（8）：5-19.